獨身的中年人若澤先生是民事登記總局的普通職員,工作中負責對各類文件謄寫和歸檔,業(yè)余時間唯一的樂趣則是收集名人剪報。偶然的一次,他從局里不小心夾帶出一張陌生女子的卡片,沒來由地就此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開始采取各種辦法搜尋她的生活軌跡,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和觀念將由此發(fā)生多大的巨變…… 作者簡介: 若澤·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1922-2010) 葡萄牙作家。1947年出版首部小說《罪孽之地》,1995年獲葡萄牙語文學最高獎項卡蒙斯文學獎。1998年,因其“充滿想象、同情和諷喻的寓言故事,不斷地使我們對虛幻的現(xiàn)實加深理解”,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 薩拉馬戈的作品風格獨特,內(nèi)涵深刻,作品主題大多關心的是人類的命運與世界的前途。寫作手法上,他創(chuàng)立了一種充滿想象、隱喻和諷刺的小說類型,贏得了無數(shù)讀者的贊譽。 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部小說和其他文學作品,已經(jīng)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總銷售超過350萬冊,主要作品包括《修道院紀事》、《洞穴》、《大象旅行記》、《石筏》等。門框上方有塊窄長的金屬板,上過釉,白色的背景上是黑色的字——民事登記總局,有些地方的釉色已經(jīng)破裂脫落。大門古舊,最外層栗色的漆也已開始剝落,木頭的紋理看上去仿佛剝下的毛皮。正面共有五扇窗。一旦跨過門檻,就能聞到舊書的味道。的確,沒有哪一天沒有新的紙張進入登記總局,它們屬于外面陸續(xù)誕生的男男女女,但是這味道一成不變,這首先是因為所有的新紙一經(jīng)制造出來,它們的命運就是開始變舊,其次是因為,沒有哪一天不會寫下死亡原因和對應的時間地點,更多時候在舊紙上,但不少時候也在新紙上,每張紙帶有各自獨特的味道,并不總會對嗅覺黏膜產(chǎn)生刺激,這有時不時彌漫在登記總局空氣中的些許芳香為證,靈敏的鼻子可以嗅出這香氣是由玫瑰和菊花對半混合而成。緊靠大門是一扇高大的屏風,經(jīng)過上嵌的兩塊玻璃就能來到一間碩大的方形房間,工作人員就在這里辦公,他們和公眾之間由一長條連接兩頭墻壁的柜臺隔開,只在一端留有推拉門以供出入。自然,房間的擺設符合級別上下要求,不過和諧不僅體現(xiàn)在此,還表現(xiàn)在幾何學上,這可以用來證明美學和權威之間并無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第一排桌子和柜臺平行,屬于八個助理書記員,他們的任務就是接待公眾。這些桌子后面是一排四張桌子,一樣均勻分布在一條直線上,這條線從大門起一直延伸到房屋陰暗的邊際。這些桌子屬于正書記員。后面的一排屬于副注冊官,有兩位。最后,理所應當?shù),是注冊官獨自一人,平常人們用“長官”稱呼他。對全體工作人員的任務分配只滿足一個簡單的原則,即各級人員有義務完成能力范圍內(nèi)的所有任務,只有小部分需交由上級處理。這意味著助理書記員必須從早到晚不停工作,正書記員有時工作,副注冊官偶爾工作,注冊官基本不工作。八位前臺忙個不停,剛坐下馬上就要站起來,總是從桌子跑到柜臺,從柜臺奔去找索引卡,再從索引沖去檔案區(qū),然后馬不停蹄地重復這個順序或者其他排列組合,而他們的上級無論遠近都無動于衷。要理解本書的中心故事,那些虐待、舞弊和造假行為如何能夠如此輕易地發(fā)生,這一因素必不可少。為了不要說著說著就忘記如此重要的問題,我們理應從了解檔案和索引放置在何處和如何運作說起。結(jié)構(gòu)上主要分成兩大類,如果用簡單的話說就是按照自然法則,分成死人的檔案索引和活人的檔案索引。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他們的檔案基本被安置在這棟房子的后面。由于死者的數(shù)目不停增長,后墻經(jīng)過一段時間就得扒掉,然后往前擴幾米重建。很容易得出結(jié)論,雖然由于一直有人出生,對于生者文件的安置讓人擔憂,但這一難題到目前為止解決得挺令人滿意。對于檔案采取的是在擱板上水平壓縮放置個人卷宗,而對于索引卡則使用了薄乃至超薄的卡片紙。除了前文述及后墻的不便,歷史上設計登記總局的建筑師的眼光令人贊不絕口,他們無視只知墨守成規(guī)的守舊派的反對,主持在辦公人員后方建設了五條與天花板同高的巨型書架,中間的書架頂端最為靠里,都快要靠上注冊官的豪華座椅了。兩邊書架的頂端則更靠近柜臺,中間的兩條,怎么說呢,就在半路上。目擊者無不認為這工程超凡浩大,因為一直延伸到屋里深處肉眼難及的地方,還因為從一定位置起就漆黑一片,只在需要查閱案宗時才會亮燈。這些就是承載生者之重的書架。死者,或者說他們的文件,還要深埋在更里面,擺放的條件并沒有得到理應的尊重,所以每當有親屬、公證人或司法人員來檔案總局索要另一個時代的證書或文件副本,就得花大工夫來找。這部分檔案的混亂程度由一個原因造成而且不斷加劇,那就是越是古老的死者,擺放的卻越靠近所謂的活動區(qū),緊挨著生者。按照注冊官的妙語,這構(gòu)成了兩倍的負荷,因為極少有人會關注他們,隔很久才會來一個研究雞毛蒜皮歷史細枝末節(jié)的怪人。除非有一天決定把死者和生者分離,在別處另建專收死者的檔案局,除此之外無可救藥。正如人們所見,那次一位副注冊官在錯誤的時間選擇提出按照相反的方式整理死者檔案,將更久遠的死者擺放得更遠,而將較近日期的放得更近。按照他的官話,這樣的順序便于接觸當前的死者。眾所周知,這些人會寫遺囑,分配遺產(chǎn),因此尸骨未寒的他們極易成為爭論爭議的對象。諷刺的是,注冊官批準了這一想法,但條件是需要提案人自己負責日復一日將那些規(guī)模宏大的古代死者的個人卷宗推至深處,這樣才能騰出空間給更近的死人。為了忘卻這一愚蠢透頂行不通的提議,同時也為了轉(zhuǎn)移對自己受到羞辱的注意力,副注冊官別無他法,只能請求下屬書記員分一部分他們的工作給他,這樣一來就從上到下打破了歷史形成的階級和睦。這一事件助長了漫不經(jīng)心、怠忽職守和猶豫不決,直到數(shù)月后,一位學者來到登記總局進行一項受委托的紋章研究,但卻在如地下墓穴迷宮般的死者檔案區(qū)迷失了。直到一周后他才奇跡般被人發(fā)現(xiàn),又饑又渴,筋疲力盡,開始說胡話,他能夠存活下來還要多虧絕望中大量吞咽舊紙,那些紙都無需咀嚼,直接在嘴里融化,未在胃里停留也未被消化。注冊官之前已經(jīng)下令讓人把這位冒失學者的登記卷宗拿來,準備宣告其死亡了,這時他決定無視已經(jīng)造成的破壞,官方說法將其歸咎于鼠害,同時下達了一份內(nèi)部通告,決定強制要求每位需要進入死者檔案區(qū)的人都必須使用阿里阿德涅之線,違者罰款乃至停發(fā)工資。然而,我們也不能忘記生者的困難。人們早就知道,或許是由于與生俱來的無能,或許是由于實踐中學得的狡詐,死神在選擇受難者時并不是根據(jù)已經(jīng)活過的歲月,然而用無數(shù)對此發(fā)表過觀點的哲學和神學權威的話說,也許正是這種方式,通過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途徑,在人心中間接造成一種悖論的效果,即天生對死亡恐懼的智力升華。不過,回到我們感興趣的話題,死神唯一不會被指責的一點是,不會有一個毫無才干或其他明顯特質(zhì)的老人被無限期遺忘在世間,只是讓他一天天變得更老。沒有哪一天書記員不需要從生者的擱板中抽出卷宗將其放置到里面的倉庫,也沒有哪一天他們不需要把依然在世的人往頂部挪,甚至有時候神秘的命運會開點諷刺的玩笑,讓他們只在那位置待一天。根據(jù)所謂的自然法則,來到架子頂部意味著你的運氣已經(jīng)到頭,沒有多少路可走了。架子的盡頭,從所有意義上來說,都是墜落的開端。然而,有時候會有卷宗不知出于什么緣由,一直在空白的最邊上支撐著,抵抗住最后的暈,在超出公認的人類生命建議長度后依然年復一年地堅挺著。起初這些卷宗會在書記員中激起職業(yè)上的好奇,不過不久以后他們就開始不耐煩,仿佛這些不要臉的老壽星是在固執(zhí)地削減、消耗、蠶食書記員自己生命的長度。如果我們考慮到有數(shù)不勝數(shù)各個層級的書記員,他們的卷宗過早地從生者檔案中提出,而那些頑固存活者文件的外皮慢慢發(fā)黃,直到在架子頂部變成黑乎乎不雅觀的斑點,冒犯公眾觀感,那這些迷信的人并沒有搞錯。這時候注冊官對一名助理書記員說:“若澤先生,把那些封皮給我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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