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經(jīng)典譯林:城南舊事


作者:林海音     整理日期:2014-07-31 01:06:26

《城南舊事》是文壇名家林海音女士的自傳體小說集。小說透過童年英子的雙眼,描述了大人世界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文字樸實(shí)溫馨,故事生動起伏。讀她,仿佛自己也置身于上世紀(jì)20年代的北京,仿佛自己就是一個(gè)孩子,看北京,看大人,看周遭的幸與不幸。
  作者簡介:
  林海音(1918—2001),小說家。原名含英。臺灣苗栗人,生于日本大阪。五歲隨父母定居北京。1948年到臺灣,任報(bào)社編輯,后主編《聯(lián)合報(bào)》副刊。1967年創(chuàng)辦和主編《純文學(xué)》月刊。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城南舊事》、散文集《冬青樹》等。目錄:
  城南舊事(代序)
  惠安館傳奇
  我們看海去
  蘭姨娘
  驢打滾兒
  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冬陽童年駱駝隊(duì)(后記)今天看完這本《城南舊事》,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為何早先我不知道這是部如此精良的作品?
  ——葉圣陶
  上海是張愛玲的,北京是林海音的。
  ——余光中惠安館傳奇
  一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jìn)來,照到大白紙糊的墻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里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宋媽過來撣窗臺,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里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是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說著,她把我的被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褂褲的身體整個(gè)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gè)噴嚏。她強(qiáng)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夠多厚了。
  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fā)從后脖子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fā)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禿的樹枝上落著幾只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么時(shí)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gè)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么菜。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彼f: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fā)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里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gè)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臺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jìn)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shí)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爸說里面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gè)地方來的學(xué)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xué)里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xué)?”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xué)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xué)呀!燕京大學(xué)呀!”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里找叔叔們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臺階,走進(jìn)那黑洞洞的大門里去的。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我們便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shí),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實(shí)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gè)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她總是倚著門墻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著媽媽到騾馬市的佛照樓去買東西,媽是去買擦臉的鴨蛋粉,我呢,就是愛吃那里的八珍梅。我們從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剛一進(jìn)胡同,我就看見惠安館的瘋子了。她穿了一件絳紫色的棉襖,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扎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面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樹枝子上有幾只烏鴉,胡同里沒什么人。
  媽正低頭嘴里念叨著,準(zhǔn)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bào)賬,所以媽沒留神已經(jīng)走到了“灰娃館”。我跟在媽的后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這時(shí)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么。她的臉白得發(fā)青,鼻子尖有點(diǎn)紅,大概是冷風(fēng)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地閉著。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不知怎么,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gè)寒戰(zhàn),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墒菋尰剡^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點(diǎn)迷糊。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里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嘿!”她會怎么樣呢?我愣愣地想著,懶得吃晚飯,實(shí)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飯后,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比缓蠼o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鉆被窩睡覺。
  這時(shí),我的辮子梳好了,追了宋媽去買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她的那條惡心的大黑棉褲,那么厚,那么肥,褲腳縛著。別人告訴媽說,北京的老媽子很會偷東西,她們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著褲腰裝進(jìn)褲兜子,剛好落到縛著的褲腳管里,不會漏出來。我在想,宋媽的肥褲腳里,不知道有沒有我家的白米。
  經(jīng)過惠安館,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門大開著,門道里有一個(gè)煤球爐子,那瘋子的媽媽和爸爸正在爐邊煮什么。大家都管瘋子的爸爸叫“長班老王”,長班就是給會館看門的,他們住在最臨街的一間屋子。宋媽雖然不許我看瘋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愛看瘋子,打聽瘋子的事,只是不許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媽這時(shí)也向惠安館里看,正好瘋子的媽媽抬起頭來,她和宋媽兩人同時(shí)說:吃了嗎,您?”爸爸說北京人一天到晚閑著沒有事,不管什么時(shí)候見面都要問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里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jié)成薄薄的冰,獨(dú)輪的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扭扭地響,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窩子有兩個(gè)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來倒在一個(gè)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窩子旁住著一個(gè)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兒。我這時(shí)停在井窩子旁邊不走了,對宋媽說:
  “宋媽,你去買菜,我等妞兒!
  妞兒,我第一次是在油鹽店里看見她的。那天她兩只手端了兩個(gè)碗,拿了一大枚,又買醬,又買醋,又買蔥,伙計(jì)還逗著說:“妞兒,唱一段才許你走!”妞兒眼里含著淚,手搖晃著,醋都要灑了。我有說不出的氣惱,一下竄到妞兒身旁,叉著腰問他們:
  “憑什么?”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妞兒。
  妞兒只有一條辮子,又黃又短,像媽在土地廟給我買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見妞兒,是我在井窩子旁邊看打水。她過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邊,我們倆相對笑了笑,不知道說什么好。等一會兒,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黃辮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著后面,低低的聲音說: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里?”
  “嗯!蔽艺f。
  “第幾個(gè)門?”
  我伸出手指頭來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個(gè)門。到我們家去玩。”
  她搖搖頭說:你們胡同里有瘋子,媽叫我不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fù)u搖頭。
  妞兒一笑,眼底下鼻子兩邊的肉就會有兩個(gè)小旋渦,很好看,可是宋媽竟跟油鹽店的掌柜說:
  “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diǎn)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著,你看,眼底下有兩個(gè)淚坑兒!
  我心里可是有說不出的喜歡她,喜歡她那么溫和,不像我一急宋媽就罵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蹦翘焖以诰C子邊站一會兒,就小聲地說:“我要回去了,我爹等著我吊嗓子。趕明兒見!”
  我在井窩子旁跟妞兒見過幾次面了,只要看見紅棉襖褲從那邊閃過來,我就滿心的高興,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很失望,我的絨褂子口袋里還藏著一小包八珍梅,要給妞兒吃的。我摸摸,發(fā)熱了,包的紙都破爛了,黏糊糊的,宋媽洗衣服時(shí),我還得挨她一頓罵。
  我覺得很沒意思,往回家走,我本來想今天見妞兒的話,就告訴她一個(gè)好主意,從橫胡同穿過到我家,就用不著經(jīng)過惠安館,不用怕看見瘋子了。
  我低頭這么想著,走到惠安館門口了。
  “嘿!”
  嚇了我一跳!正是瘋子。咬著下嘴唇,笑著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媽說的,怎么也有兩個(gè)淚坑兒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對著她的眼神走上了臺階。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常常是蒼白的顏色,今天透著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襖里的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軟。我這時(shí)看看胡同里,沒有一個(gè)人走過。真奇怪,我現(xiàn)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見我跟瘋子拉手了。
  “幾歲了?”她問我。
  “嗯——六歲。”
  “六歲!”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低下頭來,忽然撩起我的辮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彼刈约赫f話,接著又問我:
  “看見我們小桂子沒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說什么。
  這時(shí)大門里瘋子的媽媽出來了,皺著眉頭怪著急地說:秀貞,可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著呀!”又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
  “別聽她的,胡說呢!回去吧!等回頭你媽不放心,嗯,聽見沒有?”她說著,用手揚(yáng)了揚(yáng),叫我回去。
  我抬頭看著瘋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貞了。她拉著我的手,輕搖著,并不放開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對老的說:
  “不!”
  “小南蠻子兒!”秀貞的媽媽也笑了,輕輕地指點(diǎn)著我的腦門兒,這準(zhǔn)是一句罵我的話,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氣對媽說“他們這些北仔鬼”是一樣的吧!
  “在這玩不要緊,你家來了人找,可別賴是我們姑娘招的你!
  “我不說的啦!”何必這么囑咐我?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我都知道。媽媽打了一只金鐲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里,我從來不會告訴爸爸。
  “來!”秀貞拉著我往里走,我以為要到里面那一層一層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學(xué)的叔叔們玩呢,原來她把我?guī)нM(jìn)了他們住的門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臨窗一個(gè)大炕,炕中間擺了一張矮桌,上面堆著活計(jì)和針線盒子。秀貞從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興地對走進(jìn)來的她的媽媽說:
  “媽,您瞧,我怎么說的,剛合適!那么就開領(lǐng)子吧!闭f著,她又找了一根繩子繞著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擺布,只管看墻上的那張畫,那畫的是一個(gè)白胖大娃娃,沒有穿衣服,手里捧著大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秀貞轉(zhuǎn)到我的面前來,看我仰著頭,她也隨著我的眼光看那張畫,滿是那么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們小桂子多胖,那陣兒才八個(gè)月,騎著大金魚,滿屋里轉(zhuǎn),玩得飯都不吃,就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貞正說得高興,我也聽得糊里糊涂,長班老王進(jìn)來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貞一眼說她。秀貞不理會她爸爸,推著我脫鞋上炕,湊近在畫下面,還是只管說:
  “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說了多少回都不聽,我說等我給多做幾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襯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縫紐子了。這件棉襖開了領(lǐng)子馬上就好?杉钡氖鞘裁囱!真叫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她說著說著不說了,低著頭在想那納悶兒的事,一直發(fā)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她媽不是說她胡說嗎?要是過家家兒,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兒,小手表,小算盤,小鈴鐺,都可以拿來一起玩。所以我就說:
  “沒關(guān)系,我把手表送給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時(shí)候回家了!笨墒,這時(shí)我倒想起媽會派宋媽來找我,便又說:我也要回家了。”
  秀貞聽我說要走,她也不發(fā)愣了,一面隨著我下了炕,一面說:“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啦!看見小桂子叫她回來,外面冷,就說我不罵她,不用怕!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答應(yīng)她,真像有那么一個(gè)小桂子,我認(rèn)識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gè)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呢,還管她叫瘋子?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墻看我呢!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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