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碼頭》是著名作家徐則臣新近創(chuàng)作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以主人公木魚生活的地方石碼頭為背景,敘述了一個鄉(xiāng)村孤兒在叔叔家的生活和他的一系列遭遇。小說通過描寫主人公與叔叔一家?guī)讉人的關(guān)系,特別是和叔叔的小女兒茴香之間經(jīng)歷的事情,刻畫了一個青春期少年在面對坎坷生活時的成長和迷惘,以及最后如何選擇自己的命運…… 作者簡介: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文學(xué)碩士,《人民文學(xué)》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水邊書》、《耶路撒冷》,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天上人間》、《人間煙火》、《居延》,散文隨筆集《把大師掛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獲春天文學(xué)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德、韓、英、意、日等語。目錄: 石碼頭 小說在故事停止之后開始——《文藝報》訪談錄我打了一個噴嚏,她咯咯地笑起來。 “呆木頭,你趴在地上干什么?”茴香說,“喝尿呀。” “婆婆死了。” “那是你婆婆,不是我婆婆,關(guān)我什么事。我問你為什么趴在地上?地上有螞蟻。哎呀,到處都是,爬到你鼻子里去了! 我用手支著地面跳起來,摸著鼻子,哪有什么螞蟻。我倒聞到了一股尿味,手上沾的尿抹到了嘴上。茴香又笑起來。 “呆木頭,你什么時候腦袋能開竅?還哭?哭什么哭?” “我不叫呆木頭,我叫木魚,”我糾正她一年了,她還是改不過來!拔铱奘且驗槠牌潘懒恕! “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死一個老太婆嘛。走,看看去。” 她拎起我的耳朵拽著向院子里走,后面跟過來的是她姐姐花椒和她媽媽白皮,也就是我嬸嬸。她們剛從他們家的門樓底下出來。 “茴香,你又欺負(fù)木魚了,”花椒說,也在梳頭,“小心婆婆死了也要罵你。” 茴香沒理她,和白皮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白皮不耐煩地說:“大清早睡的好好的,你說你死什么呀?” 白皮的聲音很好聽,如果不是她的那一頭的白里泛黃的頭發(fā)和白得嚇人的皮膚和臉,我還是喜歡聽她說話的。她說話跟唱歌似的,老是拐著硬邦邦的彎,聽人說東北人都這樣說話。我信,因為花椒和茴香也是這么說話,她們的頭發(fā)、皮膚和臉和正常人一樣,所以我更喜歡聽她們倆說。 聽到叔叔在喊我的名字,我掙脫茴香趕緊跑進(jìn)堂屋,看見叔叔正和歪婆婆和麻婆婆一起擺弄床上的婆婆。他們正在給婆婆重新穿上新衣服。我想起那些衣服了,是婆婆放在床頭柜里的。幾年前就放進(jìn)去了,婆婆說,得早點把壽衣準(zhǔn)備好,要不等死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還能光著身子去見祖宗和那個死人吶。婆婆說的那個死人是指我爺爺,他早就死了,我從來沒見過他,他也沒見過我。那身老藍(lán)色的壽衣是婆婆請裁縫店林婆婆一起做的,做好了就放在床頭柜里,每年都要拿出來曬幾次。曬衣服的時候婆婆就說,你這么小,哪天才能長大,我死了你可怎么活呀? 我說:“婆婆你不會死的,你要等我長大了掙錢給你花,掙大錢! “婆婆還能等到那一天?我怕我等死了你也長不大。” 我不說話了,一聲不吭地爬到老槐樹上,抓住一根樹枝把自己吊起來。我想把自己拉長,我想這樣就可以長得更快更高了。 “木魚,”叔叔叫著,把我摘的那把槐花扔到我的臉上,“要這東西干什么?我媽能吃嗎?你婆婆都死了,你還不快哭!” 我哇地哭起來,跑到床前抱住剛穿好送老衣的婆婆。婆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如同一片梧桐樹葉終于落到了地上。婆婆一動不動,我搖晃她也不動。她再也不會做飯給我吃了,也不會半夜里給我點燈了,不會給我抓虱子了,婆婆,晚上睡覺我的腳放在誰的膝蓋窩里呀。我哭得難過,越哭越難過,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老歪他們站在一邊,看著我哭時竊竊私語,不知說什么。我覺得我哭得快要暈倒的時候,叔叔又喊起我的名字。 “別嚎了,跟真的似的,再哭也活不過來了,”叔叔說,抓著我的胳膊一把將我拎起來。“走,跟我去打壽材去! 我跟著叔叔來到他家的倉房里,那里堆積了很多木料,大大小小各種形狀的都有。叔叔是個木匠,這些用剩的木材都是他平時給別人做家具剩下的。他在昏暗的倉房里翻找,塵土和鋸末浮起來,嗆得叔叔不停地咳嗽。他一咳嗽就罵我。罵我什么事都不能干,還罵茴香,說她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咚地一聲把一塊木板從倉房里扔出來。 “呆什么!”叔叔吐一口痰說,“搬到樹底下,還愣!” 我乖乖地把那塊木板抱到槐樹底下,叔叔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槐樹,不過比我家的那棵小多了,是叔叔一家從東北回來以后才栽上的。 一年前我叔叔一家才從東北搬回石碼頭。前年冬天,快過年的前幾天,藍(lán)麻子的兒子良生去東北辦了一回公事,回來告訴婆婆,說他的滿桌老哥要回來了,一兩天能到了。滿桌讓我們這幾天沒事就到石碼頭瞅瞅,迎接他們一家榮歸故里。良生把“榮歸故里”四個字咬得很重,我一時不明白,就問婆婆,什么叫“榮歸故里”。 “就是你滿桌叔叔帶著老婆孩子回家了,”婆婆有點不耐煩,“這個滿桌,還回來干什么?” 我聽婆婆提過滿桌叔叔,他離開石碼頭的時候我才三歲,抓屎尿玩的年紀(jì),屁也不懂,也不記得。他是在家混不下去才離開,聽說整天和一幫混混瞎玩,偷雞摸狗什么事都干,還經(jīng)常偷婆婆的錢去花街找妓女。我原來的嬸嬸勸不了,一氣喝了鹽鹵,沒死透又抱著塊石頭跳了運河。找到時嬸嬸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在運河下游五里多遠(yuǎn)的一個蘆葦蕩里被打野鴨的人發(fā)現(xiàn)了。那時候叔叔外號叫“小壞孩”,從小就得了這個名字,只有家里人叫他滿桌,外面的人都叫他小壞孩,娶了媳婦還有很多人這么叫。 叔叔干了很多壞事,所以婆婆才這樣說。嬸嬸死后,留下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叫大水。大水是我哥哥,他現(xiàn)在跟在別人的船上到處跑,幫著運送東西和做生意。這些年一直在運河上下漂蕩,偶爾會在石碼頭上停一兩天,吃我婆婆做的幾頓飯。吃過飯抹抹嘴就走,去睡覺,或者到處瞎轉(zhuǎn),半夜三更才回來。吃了幾天他就煩了,然后和婆婆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跟著一條船離開石碼頭,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再過一段時間,十天半個月,也可能是三五個月,還可能是一兩年,全憑他高興,反正冷不丁又回來了。婆婆也摸不透,他來來去去都神鬼不知的樣子。大水哥從不提滿桌叔叔,就是他爹,婆婆提起來他就煩,罵罵咧咧地說,回來了我就殺了他。因為叔叔在嬸嬸死后就離開了家,誰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幾年以后才托人帶了口信回來,說已經(jīng)在東北啦,日子過得很不錯,天天躺在炕上喝老酒。大水被扔給了婆婆,然后十四歲開始上船。 “你爹要回來了,”婆婆對大水哥說,“到時咱們一家人好好過個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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