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昆侖殤


作者:畢淑敏     整理日期:2014-07-31 01:05:42

畢淑敏是近年來在文壇較為活躍的作家,有的作品已進入超級暢銷的隊列。該作品輯入她的中短篇小說《昆侖殤》《翻漿》《預約死亡》《女人之約》,14萬字。這幾篇小說是畢淑敏在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代表了她的創(chuàng)作水平,發(fā)表后都有較好的反響。
  作者簡介:
  畢淑敏,國家一級作家,暢銷書作家。內科主治醫(yī)生,心理學家。
  1952年生于新疆,在西藏阿里高原當兵十一年,從事醫(yī)學工作二十年后,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昆侖殤》《阿里》《預約死亡》,長篇小說《紅處方》《拯救乳房》《女心理師》《花冠病毒》等四百多萬字。
  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當代文學獎,陳伯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等各種獎項。
  目錄:
  昆侖殤
  翻漿
  預約死亡
  女人之約畢淑敏做了小說,也沒有忘記醫(yī)生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眾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條不紊的規(guī)章和清澈如水的醫(yī)心。她有一種把對人的關懷、熱情和悲憫化為冷靜出發(fā)的集道德、文學、科學于一體的思維方式、寫作方式與行為方式。
  ——王蒙《昆侖殤》精彩篇章選:
  昆侖防區(qū)作戰(zhàn)室里的會議,已經(jīng)開了整整一天了。
  擺在鋪著墨綠色軍毯會議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滿了煙蒂,像富足好客的鄉(xiāng)下人端上來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煙灰,薄白細膩,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貨色。
  丟下第一支煙蒂的人,此刻卻睡著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嚴,作為昆侖防區(qū)最高軍事指揮官,他的名字被“一號”所代替!耙弧笔浅肆阋酝庾钚〉臄(shù)字,又是一切天文數(shù)字的開始。誰能逾越過“一”呢!
  他也實在太累了。急電之下,以一個連的兵力清雪開道,將業(yè)已封山的道路打開;兩個司機輪番開車,晝夜兼程,才得以趕到軍區(qū),領受了總部關于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的最新指令。之后,飛馳上山,趕到這座赭紅色花崗巖造的石屋里,就這樣也已經(jīng)晚了。內地部隊,聞風而動,為摘掉“老爺兵”的帽子早已離開溫暖的營房,“拉”到野外“練”去了。唯有高原部隊因拉練一項尚無先例,還在舉棋不定。副統(tǒng)帥提出必須做到“四會”。會吃飯——必須自帶生糧野炊。會宿營——意味著甩開帳篷,露宿在冰天雪地。會走路——摒棄不多的現(xiàn)代化運輸工具,徒步負重行軍。唯有最后一條容易:會做群眾工作——防區(qū)內幾乎沒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條已經(jīng)足夠了,嚴酷的自然條件加上苛刻的人為要求,昆侖將士以血肉之軀和昆侖相撞,后果將難以設想。
  空中,彌漫著煙霧。起初,它們是柔弱的,若有若無地積聚在房屋的最高處,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無聲無息地蜷曲重疊增厚,一寸寸蠶食著清朗的空間。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氣流,依舊洶涌噴出。煙霧像帳幔一般使得所有軍官們的面目都變得朦朧了。但,他們的意見仍大相徑庭。
  會議陷入了僵持。
  記錄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戰(zhàn)參謀鄭偉良迅速瀏覽了一下自己的會議記錄簿,隨手改正了幾個錯別字。還好,紙面清楚整潔。語句有的地方不很連貫,個別處簡直前言不搭后語。可這不是他的過失,發(fā)言者水平如此。記錄唯其原始,才有價值。但他不能否認,自己對贊同拉練的意見,記得簡略些,對主張靈活變通的意見,則詳盡條理些。記錄時不覺察,現(xiàn)在通篇觀來,傾向性就明顯了。他有點兒惶然,作為一個參謀,他是無權在這種場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的。
  司令員醒了。反常的寂靜驚醒了他。他從略顯寬大的座椅里站了起來,舒適地打了一個哈欠,又伸了一個懶腰,接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煙霧里,他嗅到了遲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屬們所經(jīng)歷的心路歷程,他在軍區(qū)的會議桌旁,全都經(jīng)歷過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四會”的一剎那,倏地火了!八臅,“四會”,這么說,我們現(xiàn)在是“四不會”了!我們守在昆侖山上,是一伙吃軍餉、拿燒火棍的飯桶嘍!哈!連飯桶都算不上,飯桶好歹還會吃,可我們連吃——都不會!真是豈有此理!這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跟著傳來悶啞的雷聲——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禁不住用余光脧了一下四周。驚懼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馬倥傯,到了他這一級的軍人,臉色已不再能顯示心緒的變化。
  震驚過后,他表示服從,并竭力使思緒納入指示的軌道。這是軍人的本能,也是形勢的要求。自從“天下大亂”以后,軍隊格外要求服從。
  如果不服從會怎么樣?撤職?回老家種地去?昆侖防區(qū)將換上一位新的司令員?昆侖部隊依然得去拉練?……這些十分可能,但他沒有想過。要是他對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么多的話,別說當“一號”,他連排長都當不上。別以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從,其實軍官具有更強烈的服從意識。因為他們是從最優(yōu)秀的士兵提上來的,而最優(yōu)秀士兵的最要緊的素質就是服從。新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棵大樹。
  一號如今面對不同意見如同面對著一片雜蕪的叢林。他從鄭偉良處要過記錄,很快掃了一遍,鷹隼似的目光,又從到會者臉上緩緩掠過。他要將所有的林木從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后,樹立起統(tǒng)一的意志來。
  “同志們!”他的聲音十分喑啞,這使剛才懷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確實是睡熟了。其實呢,包括這場睡眠都是他預先計劃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給個說話的機會。他何不借此養(yǎng)養(yǎng)神呢!
  “地圖。”他頭也不回地說。依舊嘶啞。他沒有咳嗽清清嗓子的習慣,再喑啞的命令,也是命令。
  鄭偉良撳動機關,石墻的巖縫自中央裂開,無聲地滑向兩側。一幅頂天立地的防區(qū)軍事地圖,滿布蛛網(wǎng)似的符號和數(shù)字,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我要的是全國地圖!币惶柭杂胁豢。最優(yōu)秀的參謀,應該聽到指揮員沒有說出來的話。
  很快,一張全國地形圖掛在合攏了的高墻上。圖太小,顯得有點兒局促。鄭偉良遞上一根木棍,一號接在手里,卻不再理會地圖,隨便聊天似的開了頭:“在座的同志們,當然首先是我嘍,榮幸得很,都有兩套檔案,一套在軍區(qū)干部部,記載著你何時入黨,何時做官,官至幾品,受過什么嘉獎立過什么功等等。也許呢,還揣著你的處分決定,記錄著你犯過不想要鄉(xiāng)下老婆之類的錯誤!
  很可笑,然而無人笑。
  “還有一套,在那邊!币惶栍眉毮竟鼽c了點窗戶。這不是命令,人們卻不由自主地把頭擺了過去。想到暗中有對手的兩只眼睛在評價著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這也是榮譽嘍!別說一般人享受不到,離了昆侖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沒這待遇。那上面寫點兒什么,我們將來總會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來,到時候翻出來一看,嚇,某某稀泥軟蛋,帶兵最差勁,他防守的地帶最易攻破。你就是戰(zhàn)死在疆場,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號的口氣,并不嚴厲,聽的人卻為之一震。
  “別人的記錄,咱們暫且看不上。鄭參謀的記錄,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幾十度,至于海拔高多少米,簡直是無人不談,我也懶得數(shù)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是你們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我命令,從現(xiàn)在起,誰也不許扯這些沒用的數(shù)字!說那么多,無非是昆侖山苦。不苦,要我們這些人干嗎?!我問你們,在座的,誰能用兩匹不帶鞍子的光背馬,倒替著騎,換馬不換人,馬歇人不歇,能騎著馬睡覺,在高原上一跑幾天?”
  有幾個想回答,一看勢頭,又忙像大家一樣低下了頭。
  “我再問你們,誰能懷揣一條生羊腿,鮮血淋淋,不燒,不烤,不煮,不燉,充饑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進,槍一響,照樣打仗?”
  無人回答。
  “我們的對手能做到。”一號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白色煙霧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們原來也是能做到的!币惶栍匈Y格講這個話,他是當年進軍昆侖的先遣部隊成員。“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變得嬌了,闊了,蠢了!住要帳篷,吃要高壓鍋,走路得坐汽車,一副老爺兵的派頭。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剝了皮也裝備不出我們一個班。這個樣子,還怎么打仗!我當司令員的,恥辱啊!”一號的目光流露著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勝,哀帥的力量就更大。軍人們被感動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個年輕輕的鄭偉良就覺察到一號的描述并不準確。茹毛飲血騷擾國境的,并不是對手,而是被他們收買利用的土著邊民。是有意疏漏,還是……未及鄭偉良分辯,一號索性自己點透:“當然啦,他們也不乏少爺兵,我就碰見過一位。邊境會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軍裝,滿身香氣,很年輕,官階可是和我相當?shù)摹币惶柾蝗灰活D,連最敏感的鄭偉良也沒有察覺到這其中的酸味,一號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對我說:‘請問閣下,你們那里出產(chǎn)些什么?’我一愣,出產(chǎn)什么?出產(chǎn)石頭和大風!只是這話是不能說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譯點撥了我一句:‘反問他!亿s緊照辦了。”
  一號停下來,等著人們發(fā)出的輕微笑聲。殊不知,當時的情況是一號并未經(jīng)翻譯提醒,旋即反問了對方。為了緩和過于嚴峻的氣氛,一號撒了個小小的謊。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很抱歉,閣下。我們這邊什么都不長,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們那邊也是這樣,對嗎?’盡管是對手,我還是很欣賞他的坦率。于是,我點了點頭。心里可怪不是滋味,好像把什么國家機密給出賣了。他倒沒一點兒家丑不可外揚的意思,湊近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國家與國家之間,竟然為了僅僅幾平方英里如此貧瘠的土地,要彼此撲上去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這一次,我可沒遲疑,面對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我告訴他:‘先生,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出產(chǎn)一種最寶貴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尊嚴!’”
  說到這里,一號嚴肅起來,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圖上棕黃斑駁夾雜白暈的區(qū)域,勾勒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這里,就是我們的防區(qū)!毙」髟诘貓D上輕輕敲擊著,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靜無聲。只有屋內的煙霧呼地抬高了尺許,下緣顫動著,久久沉降不下。
  一號再沒有說什么。緩緩地、緩緩地將細細的木棍輕輕移開了。
  以后的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和自然。進行拉練的決議一致通過。作戰(zhàn)室里的空氣熱得要燃燒,一號反倒淡淡地說:“剛開始有些同志談了些不同意見,我看很好。怎么吃,怎么走,怎么住,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練沒有現(xiàn)成經(jīng)驗。我?guī)е筷犗茸咭徊剑鞒晒α嗽偃驿侀_。你們看呢?”
  沒有人反對。爭挑重擔也需職務相當。政委因病到內地休養(yǎng)去了,大家尊崇地望著這位瘦小的老人。
  緊閉的門一打開,煙像爆炸似的散了出來。鄭偉良挾著會議記錄簿,悵悵地離開了作戰(zhàn)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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