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故國身影沉默


作者:林天宏     整理日期:2014-07-31 01:04:36

我們都是大時代里的蕓蕓眾生,被選擇或被拋棄,都像是一種宿命。
  這是一本寫給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故事,它寫出了盛世背后普通中國人的尊嚴和生命。它講述了北京“721”大雨中被洪水沖走的60歲的農(nóng)民飄零的一生;它刻畫了汶川地震中翻山越嶺,背兒子回家、修路的父親孤獨的生命;它寫出了被老無所依的史學(xué)大師的飄零;它講述了參加過中國遠征軍的美軍少校與中國老兵……
  其實,中國的故事永遠都不只有一面,只是,我們往往都只注意到了一面。 
  
  作者簡介:
  林天宏,中國人民大學(xué)畢業(yè),歷史學(xué)碩士。國內(nèi)最優(yōu)秀的非虛構(gòu)寫作者之一。曾任《人物》雜志副主編、《中國周刊》總編輯助理、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記者,作品多次獲得國內(nèi)權(quán)威特稿寫作獎項,其中包括2008年與2010年的《南方周末》年度特稿致敬。目錄:
  第一部分——命若塵埃
  回家
  路
  老無所依的史學(xué)大家
  不知死于何時
  第二部分——尋求被遮蔽的歷史
  人民會用腳投票
  少校的榮耀
  尋找少校
  一場戰(zhàn)爭的兩種紀念
  淳安:望得見未來,回不去故鄉(xiāng)
  第三部分——重新發(fā)現(xiàn)社會
  這組照片與新聞無關(guān)
  幸福的明黃色
  擺渡第一部分——命若塵埃
  回家
  路
  老無所依的史學(xué)大家
  不知死于何時
  第二部分——尋求被遮蔽的歷史
  人民會用腳投票
  少校的榮耀
  尋找少校
  一場戰(zhàn)爭的兩種紀念
  淳安:望得見未來,回不去故鄉(xiāng)
  第三部分——重新發(fā)現(xiàn)社會
  這組照片與新聞無關(guān)
  幸福的明黃色
  擺渡
  一所學(xué)校的公民試驗
  流浪漢去踢“世界杯”村部清潔工蔡守江先生的死亡時間,也許永遠將是一個謎。
  有自稱目擊者的村民說,21號傍晚“天還亮著的時候”,上游沖下一陣兩米多高的大浪,卷走了在大石頭上困守多時的他。卻也有前去搭救的人說,一直到夜里11點多,借著路燈的余光,還能看到這個被困在水中間的男人,但12點后,他就不見了。更何況,在大水之中,還不知道他究竟掙扎了多久,才真正放棄了抵抗。
  無論如何,蔡守江已經(jīng)9天沒有出現(xiàn)過了。在北京7月21號的那場暴雨中,他成為了眾多失蹤者中的一個,即便再樂觀的人,也不覺得他能生還。只是,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沒有找到他的尸體。
  這個北京房山區(qū)孤山口村的60歲農(nóng)民,一生貧苦。他是個聾子,沒有上過學(xué),打了一輩子光棍,最后消失在洪水中?鞓愤@個字眼,在他的生命中總是稍縱即逝,就像眼前這條剛剛被山洪侵襲過的荒廢河道,亂石嶙峋,電線桿子和各種雜物遍布其間,卻找不到什么亮色。
  但他給家人留下的悲傷卻是永恒的。9天后的早晨5點多鐘,天剛蒙蒙亮,他的嫂子鄭志杰帶著我爬上那塊大石頭,舉目四望,突然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節(jié)哀。”我拍著她的肩膀,不知該說什么。
  “老江,你托個夢,嫂子就找你去。找著了把你埋了,有個墳頭,嫂子也有地兒哭你去。”她捂著臉抽泣著,從指縫中漏出這么一句話,又嚎哭起來。
  一
  21號這天下午1點多,天剛剛下起雨,蔡守江突然從外面回來了。他和哥嫂打了聲招呼,就進了90歲的老父親蔡蓮弟住的北屋。這房是上世紀70年代蓋的,木頭已經(jīng)發(fā)黑,下雨就漏水,擔心房子哪天就塌了,蔡家還找了根大木頭,頂住了屋頂。
  那天下午,他看天色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就跑到供銷社買了雙新雨鞋,特意給老人送來。老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他怕老人的腳沾水。把雨鞋遞給父親,兩人坐在炕上說了會兒話。
  沒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蔡守江和父親聊了些什么。沒多久,他就起身離開,要回村部上班。
  “要下大雨了,你就別去了!编嵵窘芎八
  蔡守江耳聾,沒聽見,拉開門徑直出去了,從此沒能再回來。
  這天下午,雨越下越大,“就像天上往下倒水”,到了4點多鐘,孤山口村路上的水已經(jīng)漫到了齊腰深。蔡家也進了水了,鄭志杰把父親攙扶到了平日里她住的西屋。老父親長噓短嘆,替二兒子擔心,說他耳朵聾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事。鄭志杰安慰他,然后找了一個臉盆,往外舀水。
  不是沒想過出去找蔡守江,但鄭志杰走到門口,“就被浪打回來了”。這些住在山里的村民,一輩子也沒見著這么大的水,浪頭一個個打過來,漫到了胸口,站也站不穩(wěn),她只能退回屋里。
  家人并不知道,在幾百米外的村部,蔡守江已陷入絕境。
  村部建在路旁一條荒廢了數(shù)十年的河道上,蔡守江住最北頭的警衛(wèi)室。那天的暴雨,引發(fā)了山洪,順著河道呼嘯而下,很快就吞沒了那里。
  有目擊者看到,當水漫到窗戶下方時,蔡守江才踉踉蹌蹌地從屋子里跑出來。此時,村部已成水中孤島,他只能爬上村部旁邊的一塊大石頭。
  大約下午5點來鐘,來村子里幫人蓋房的鏟車司機鄧占江,正在村部對面的屋頂上躲水,他看到了大石頭上的蔡守江正在揮手呼救。他大喊一聲:“水里有人!”趕緊跑下樓,發(fā)動了車子,另外一個工友魏國成也尾隨而來,爬進了鏟車的車斗里。
  水已經(jīng)淹到了駕駛室的下方,車斗里也全是水,鄧占江小心翼翼地操作著鏟車,靠近蔡守江,但離著還有十來米,一根突然倒下的電線桿擋住了去路。車子過不去,又擔心有電,他只能退了回來。
  一輛碰巧路過的消防車也加入了救援,但水越來越大,車子被沖翻了,消防員們只能敲碎玻璃,從車窗里爬出來。
  沒人能救得了蔡守江,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著岸邊揮手。天色漸暗,這個老人的身影也一點點被夜色吞沒。鄧占江說,夜里11點多的時候,他還隱約看到蔡守江,但12點后,人就不見了。
  但有另一個目擊者告訴鄭志杰,他看到,天色還亮著的時候,一陣大浪拍過,蔡守江就消失在洪水之中。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被貞浧鹁盘烨鞍l(fā)生的這些事,鄭志杰輕嘆一聲。山村夜深,當事人輕聲細語,時而抽泣,沒有抱怨,只是靜靜等待。來訪者失魂落魄,屋子里的凝重和悲傷,大得幾乎要將人心壓碎。
  二
  出生沒多久,蔡守江就差點死了。
  他出生于1952年6月,那年7月,突然發(fā)起高燒,家里無錢醫(yī)治,束手無策。幾天后他挺了過來,但耳朵已經(jīng)燒壞,幾乎聽不見聲音。
  因為聾,他沒有上過學(xué),同齡人上學(xué)時,他在山上劈柴、放牛,割豬草。只認識十幾個字,其中還包括自己的名字。年輕時,他靠在村里幫人做些雜活度日。他曾經(jīng)試圖到鄰村打工,但對方一看到他是聾子,就不敢要他。
  前些年,他身體還算好,能干些體力活,一天能賺個百八十塊。但這幾年,歲數(shù)大了,干不動了,就只能在村子里為鄰居們掏掏糞坑,一次賺個二三十塊錢。
  在鄰居們的印象中,這個聾老頭個頭不高,一米七零左右,沉默寡言,卻逢人便笑,然后習慣性地摸摸頭。他干活勤快,掏過的糞坑總是干干凈凈,自已那一畝玉米地,也厘得橫平豎直,村里種過田的老人,提起這事兒就豎大拇指。
  他生活節(jié)儉,從來沒買過新衣服,身上那些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褲子,都是鄰居們不要了送給他的。他不喝酒,不舍得花錢買煙,只抽自家地里種的煙葉子。對他來說最奢侈的事情,就是每個月到市場上割一條窄窄的豬肉,回家燉著吃。
  他幾乎沒有出過村子。最遠的一次是2010年,鄭志杰帶著他去十多公里外的良鄉(xiāng)醫(yī)院辦殘疾證。坐兩塊錢的公交車,他都心疼了老久。但鄭志杰也注意到,在公交車上,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事物,眼前這些旁人熟視無睹的場景,對他而言都是新鮮事。
  他省錢是為了娶媳婦的。大約五六年前,經(jīng)人介紹,他從門頭溝花錢“買”了一個媳婦。結(jié)婚當天,老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不怎么喝酒的蔡守江,那天晚上喝了兩瓶白酒,還高興地哼起曲子。
  在鄭志杰的回憶中,這是小叔子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刻。但兩天后,這個嫁過來的女人卷著幾千塊錢,突然消失了。他回門頭溝找了兩次,也沒找著。
  有人勸他報警,這個聾子不說話,蹲在地上磕著旱煙帶,半響才憋出一句話:“算了,都不容易。”
  旁人看來,蔡守江一切如常。但鄭志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以前,蔡守江喜歡看電視劇,時不時“嘿嘿”兩聲,從那事以后,他再也不看了!靶乃懒!彼f。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蔡守江眷戀的人,也許只有他的老父親蔡蓮弟。蔡家有兩兄弟,四個姐妹,生活都不寬裕。蔡守江是唯一沒成家的,他便承擔了大部分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八暮茫綍r總嘮叨哥哥兒女多,自己能多擔待就多擔待!编嵵窘苷f。
  父子倆感情很好,每到換季,蔡守江就把節(jié)省下來的錢給父親買新衣服。一有空,他就到父親床前,兩人連比劃帶吼地,說上一陣子話。21號那天,他除了給父親帶了雙雨鞋,還塞給哥哥2000塊錢,囑咐哥哥給父親買藥吃。天知道,這筆錢他要存多久。
  這些天,得知二兒子被水沖走的消息,蔡蓮弟受了刺激,半身不遂。9天后,當我們找到鄭志杰時,她的丈夫蔡守金帶著老人去住院了。諾大一個院落,只留下了她一個人。
  她帶著我走進老父親住的北屋,人去屋空,炕上一片狼藉,一把馬尾拂塵靜靜躺在枕邊。這把拂塵,是平日里蔡守江為老父親驅(qū)趕蚊蠅用的。她拿起拂塵看著,突然掩面哭泣。
  蔡守江還留下了一個舊賬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每個月的進賬。“雜活60元”,“掏糞20元”……類似的字眼隨處可見,最多的一個月,他的收入是1200元。
  翻到最后一頁,是2010年,他借錢和人蓋新房,每筆欠賬都是數(shù)千元,他都記著,準備以后慢慢還。
  三
  如果不是大隊扒了蔡守江的新房子,他本不會死。
  2010年春天,鄭志杰的女兒結(jié)婚,家里越來越不夠住。蔡守江和親戚朋友們借了六七萬塊錢,在自家的地里蓋了座新房。
  包工頭楊福(化名)說,為了節(jié)省工錢,蔡守江不愿意多請工人,自己也跟著干活,和工人們一起睡在工地里,夜里輪流起來看材料。兩個月后房子蓋好,上了門窗,他摸著墻壁,咧著嘴笑了老半天。
  但蔡守江還沒住進新房,大隊派的扒房隊就來了。
  大隊給蔡家的理由是,在這片土地上蓋房子的批文,早就二十多年前就過期了。現(xiàn)在這塊地是農(nóng)用土地,禁止蓋房。
  扒房子那天,蔡守江躲在屋子里不肯出來,十幾個年輕人一擁而上,把他拉出了房門,鏟車沖向房子,一陣塵土過后,新房子就成了一片瓦礫。鄭志杰記得,小叔子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廢墟,誰叫他都沒反應(yīng)。
  第二日,蔡守江就到村部要個說法。可他老實,不會發(fā)火,只知道坐在村長辦公室門口,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動也不動。
  時間長了,村里也怕出事,就和蔡守江商量,給他一個村部清潔工的工作,打掃和收拾各個辦公室,一天10塊錢。村里還給他在村部警衛(wèi)室里安排了一個床位。他似乎對這份新工作很滿意,每天都把村部的衛(wèi)生打理得井井有條,村干部上班前,他就把所有的暖壺都沖上水。這份細致,就連村里正式的清潔工都自嘆不如。
  只是,常會有人看到,一有空,蔡守江就會回到那座新房的廢墟里,坐在磚頭上,抽著旱煙,一聲不響。
  21號下大雨那天,村干部先下班了。據(jù)說,有人曾叫蔡守江回家,但他的回答是:“不能走,拿了村里的錢,就要給村里干活。”
  他終究沒能拿到那10塊錢。幾個小時后,一陣浪頭便帶走了他。
  現(xiàn)在,大水已經(jīng)退去,蔡守江生前住的警衛(wèi)室里,地上一層沒腳跟的淤泥,床和衣柜七倒八歪,水線到了窗戶上半截,只有幾件掛在門后的舊衣服,證明他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
  蔡守江被大水沖走后,村里也發(fā)動過村民尋找,但沿途的河道都積上了厚厚的淤泥,下游還是個大水庫,搜索了數(shù)天,還是一無所獲。
  陳寶存是參與尋找的村民之一,他和蔡守江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fā)小。得知消息后,他拿上家里的藍色充氣床墊,用幾塊膠合板粘在一起當漿,每天都到水庫上劃上一個多小時,搜遍了各個角落。
  船行水上,他有時也會想起過去一些記憶的片斷。和蔡守江一起放牛,用石頭丟他,他也只是咧嘴笑笑,從不生氣。長大后,兩人一起看菜地,煮碗菜粥兩個人分著吃,然后躺在棚子里,聊著以后娶媳婦的事。
  “我這老哥人好,可怎么就這么命苦啊!彼f,“就是把天翻開了,我也要想法子找到他!
  “如果找著了,會辦葬禮嗎?”我問他。
  “辦,得好好辦!彼f。
  但鄭志杰并不這么看,“家里窮,辦不起!备螞r,蔡守江打了一輩子光棍,按照村子里的習俗,死了也埋不進祖墳,只能在荒山野嶺處找個風水還算好的地方,給他立個墳頭。
  頭七那天,鄭志杰叫上了村里的幾個姐妹,帶上紙錢,還買了兩盒五塊錢的煙,到大石頭前祭拜蔡守江。她把煙插進土里,一根根點上,嘴里念叨:“你苦了一輩子,死了才抽上紙煙。抽就抽了,你倒是讓我們找著你啊!
  這個女人想過很多種可能性:也許,小叔子的尸體被厚厚的淤泥蓋住了;也許被沖到了下游的水庫里,還漂在某個無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甚至,“早就被石頭和樹杈撞散了,找不到完整的”。
  但她還是沒有死心。每天晚上睡覺前,她把院子的門關(guān)好,卻不愿意關(guān)燈。每當有風吹動某個物件,或是雨水打在門板上,聲音略大些,院子里的狗輕吠數(shù)聲,她就會披衣起來看看,好像蔡守江回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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