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善男信女


作者:步微瀾     整理日期:2014-07-28 02:00:55

《善男信女》以香港70年代黑幫為原型,講述一個黑幫大佬與一個身世傳奇的美女相愛相殺的故事。少女詹美若意外救下小混混靳正雷。靳正雷縱橫四海,心狠手辣,愛上詹美若后,想盡辦法將她留在身邊。詹美若不堪受辱,在朋友幫助下,隱姓埋名到英國,并且遇見詹家巨富遠(yuǎn)親。靳正雷遠(yuǎn)赴英國去見美若,美若卻一心想要殺他,一槍擊中他心臟。靳正雷終于決定放美若自由。幾年后,美若在英國劍橋讀書取得優(yōu)良成績,并與富豪之子丁維恩戀愛訂婚,靳正雷得知消息,逼迫詹美若小舅向新聞界爆出丑聞,丁家取消訂婚禮。美若得知靳正雷通過藝術(shù)品洗黑錢,對靳正雷設(shè)下陷阱,想要抓他入獄。靳正雷知道了美若的打算,奔赴死亡之約。
  作者簡介:
  步微瀾,晉江簽約作者。曾出版《烏龍插錯電》《何歡》等,其中《何歡》曾位居當(dāng)當(dāng)網(wǎng)青春文學(xué)類前三甲。
  目錄:
  第一章三餐飯,一宿覺/?001
  第二章???可心可意的可人兒/?017
  第三章你最近收到幾封情書/?031
  第四章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047
  第五章能讓我后悔的事不多/?071
  第六章你是我認(rèn)識的唯一的淑女/?084
  第七章我?guī)湍銚岊^炷香/?102
  第八章你是我的了/?129
  第九章我說到做到/?147
  第十章?哈嘍,戴妃/?165
  第十一章最心痛的事/?185
  第十二章我已經(jīng)等了近三年/?206
  第十三章等你厭倦一切的那一天/?229
  第十四章我越來越不知滿足/?250
  第十五章阿若回來了/?268第一章三餐飯,一宿覺/?001
  第二章???可心可意的可人兒/?017
  第三章你最近收到幾封情書/?031
  第四章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047
  第五章能讓我后悔的事不多/?071
  第六章你是我認(rèn)識的唯一的淑女/?084
  第七章我?guī)湍銚岊^炷香/?102
  第八章你是我的了/?129
  第九章我說到做到/?147
  第十章?哈嘍,戴妃/?165
  第十一章最心痛的事/?185
  第十二章我已經(jīng)等了近三年/?206
  第十三章等你厭倦一切的那一天/?229
  第十四章我越來越不知滿足/?250
  第十五章阿若回來了/?268
  第十六章我也試過放棄/?286
  第十七章用一輩子努力去驗證/?305
  第十八章死局/?326
  第十九章曇花一現(xiàn)也比我幸福/?343
  番外一平安/?368
  番外二七姑/?371
  番外三詹俊臣/?372
  番外四如果還有明天/?375第一章三餐飯,一宿覺
  “你想住幾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氣,想活動活動筋骨,一抬手卻牽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飯,一宿覺。我明天就走!
  美若沒料到母親好大的力氣,一個踉蹌被推上后座。
  “他說是西貢碼頭?”不等女兒表示肯定,詹美鳳滿眼凄惶,“說走就走,好狠的心!
  黑白電影片的對白放在此時倒也應(yīng)景,只是詹美鳳出門前胭脂落得稍重,扮含淚狀未免令人難以信服。
  美若道:“誰叫你下午打二十四圈麻將!干爹坐在沙發(fā)上足足等了一個鐘頭。”
  詹美鳳連聲催促司機,喃喃抱怨,“最近不知撞什么邪,徐太太去三藩市嫁女兒,梁太太回馬來探娘家。前日在尖東遇見明珠,我想著過過手癮……”
  美若按下車窗,合上眼假寐。
  哪里是撞邪,分明是全世界都知道華老虎大禍臨頭,人人自顧不暇,誰耐煩應(yīng)酬他外室。
  “十二年……”詹美鳳掩面,“我以后怎么過?”
  司機陳叔不忍,“太太……”
  美若睜開眼,“現(xiàn)在追去也沒用。下午干爹離開后,我偷偷去了華宅,華家女眷早在月前已經(jīng)分批離境。”
  她母親被嚇住了,“你是說……”
  “干爹早已安排好,怕是只瞞著我們。”
  車速緩下來,陳叔從倒后鏡窺一眼極度相似的母女,問道:“太太,還有一刻鐘到碼頭!毖韵轮,去或不去?
  “我必須見他一面!闭裁励P毫不猶豫。
  聽了這句話,美若揚眉。華老虎享受詹美鳳十二年青春,又照顧詹氏母女十二年衣食,這場交易誰也不欠誰。今日便是終止日,再糾纏徒招人厭,理當(dāng)折返回家打點未來。
  美若奇怪她母親還在做什么期待?
  “見到他,你知道該怎么做?”詹美鳳的眼里不無央求,“你干爹向來看重你!
  這倒是事實。曾有無數(shù)次華老虎被逗得開懷,狠狠捏美若的臉蛋兒,贊她“小機靈”。
  “知道!睙o非撒嬌賣乖再加幾滴淚。
  美若伸手捏住鎖骨處用皮繩串起的警哨,那是華老虎送她的十二歲禮物,據(jù)說是他加入警隊的第一個哨子。
  老頭子唯一優(yōu)點是出手闊綽。十多年來母女二人得到他照拂,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太不仗義。下午從山頂回家,不應(yīng)該一路上咒他闔家客死異鄉(xiāng)。最起碼,美若心道,圣母瑪利亞保佑,最起碼讓老頭子健康活到她滿十八周歲。
  夜色下的西貢碼頭,抬眼烏壓壓一片,分不清天與海的邊界。
  何平安道:“大圈哥,四個出入口全部安排好了,新和的人敢進(jìn)一步,管教他們有來無回!
  換作從前,新和會不主動挑釁,小的們只嫌日子寂寞。如今大佬跑路,誰還愿意拿命來搏?但求平安,聊以應(yīng)付。
  遠(yuǎn)處大汽艇上燈光寥落,靳正雷收回視線,所有人心懷恐懼的時候……
  何平安表情困惑。
  所有人心懷恐懼的時刻,正是聰明人的機會。
  靳正雷道,“平安,華老虎不在了,和興還在!
  何平安若有所悟,“我再巡一圈,交代大家,見到人影,不管是誰……”銀光閃動,他用力揮一下手中的武器。
  靳正雷笑了。他沒看錯,還是有聰明人。
  兩人才邁出第一步,靳正雷神色微動,一掌拍向何平安后背。突然,震天的爆炸聲響起。伏趴在地的兩人同時回頭,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夜幕下,泊船碼頭唯一一艘大飛艇的氣缸被引爆,火舌竄起數(shù)丈,數(shù)里方圓的海面被點亮,依稀能見岸邊人影。
  何平安吐掉滿嘴的碎砂石,驚魂未定的望向靳正雷。
  “大圈哥……”不遠(yuǎn)處有兄弟尋來。
  “被新和搶先一步,反將一軍!苯讖膽阎刑统鲭S他漂洋過海的“五四式”,換匣上膛一氣呵成,“該做什么做什么。”他說著抄起地上的鐵水管,貓著腰率先往碼頭中央摸去……
  離碼頭不遠(yuǎn),詹美鳳母女被截停下來。
  游艇會私家路上橫放一排拒馬,路邊?咳v黑色警車,電單車上的騎警不時呼嘯而過。
  警探驗過身份證后,對她們的說辭感到萬分好笑,“太太,你是說十一月的凌晨,一點十五分,打算出海游船河?”
  詹美鳳語滯,“……我喜歡啊!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不可以?”
  警探正色道,“對不起,今晚特別行動,容我向上頭匯報!
  “媽!泵廊糨p扯母親衣角,示意后邊。一輛不起眼的黑色房車安靜地停于路邊,車上下來兩個西裝男人。當(dāng)先一人身材頎長,向警車邊的警探出示證件道,“廉署一處何昭德!
  那警探面色不快,聲音仍保持平靜地說,“組織罪案調(diào)查科A組探員蔡炳謙。”
  何昭德略一點頭,轉(zhuǎn)身向詹美鳳道,“詹小姐,我是廉政公署一處執(zhí)行科何昭德。我們收到證人舉報,關(guān)于華坤總探長濫用職權(quán)、貪污、收受賄賂一案,請你配合廉署調(diào)查,跟我走一趟!
  “你好奇怪,華老虎做什么你不去追他,問我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知道!”當(dāng)年的麗池一姐并不好相與。
  美若捏緊了掌中母親微顫的手指。
  何昭德的目光移向美若,不掩訝異好奇,“詹小姐,這位……是你的妹妹,還是你的女兒?”
  美若瞇起眼,回視金絲邊眼鏡下狡獪的眼睛,“我是誰和你無關(guān),也和華老虎無關(guān)。我和華老虎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
  難纏的一對。何昭德暗自吃驚,“那是我冒犯了。詹小姐,請你與我走一趟。”
  詹美鳳頓足,“廉署不是人人裝了雷達(dá)眼嗎?你要證人何不找他正房太太?華老虎只是我恩客,他在外面做什么與我有什么相干?”
  何昭德堅持。詹美鳳求救地望向警車邊的探員。蔡炳謙一臉無奈,新成立的廉政公署炙手可熱,連俗稱O記的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diào)查科對其也無可奈何。
  “詹小姐,請不要讓我們?yōu)殡y。”何昭德做個請的手勢。
  廉署那句經(jīng)典名句“請你喝咖啡”非正常人消受得起,詹美鳳由廉署大樓出來時灰頭土臉,形象大變。
  “天殺的混賬王八蛋,怎么不去死?”詹美鳳進(jìn)門就歪伏在沙發(fā)上哭,“嗚嗚……我們詹家的臉丟盡了。”
  美若反對,“詹家還有臉嗎?我怎么不記得?”
  “你……”詹美鳳氣苦,轉(zhuǎn)身繼續(xù)捶打靠墊。
  “圣母瑪利亞!”菲傭瑪利亞責(zé)怪美若,“太太現(xiàn)在需要心靈的安慰。”
  “她需要的是一杯酒。我敢保證她一覺睡醒,精神繼續(xù)煥發(fā),第一時間撥電話找牌友!
  瑪利亞道,“……這不是女兒該說的話!
  美若吐舌頭,“我找七姑要吃的,天快亮了,早餐時間。”
  “生不入官門,死不落地獄。詹家的臉面丟干丟凈。”七姑坐在廚房木椅上嘀咕。
  美若道,“忘了你們的詹家好不好?七姑,我餓了!
  七姑氣結(jié),“我們余姚詹家……”
  “家大業(yè)大。當(dāng)年我外公來榕城,坐大游輪,頭等艙,隨身帶一箱‘小黃魚’,仆從十多個。然后呢?吃喝嫖賭,花天酒地,樹倒猢猻散。我只知現(xiàn)在詹家舊人獨剩七姑你,”美若翻找鐵皮盒子,挑出有杏仁的牛油餅干,“再說了,詹家六少算個屁,我外公是庶子,和真正的詹家人沒關(guān)系。這些年,你見詹家本家人來認(rèn)過親?”
  七姑瞪她,“十三歲小囡,心腸忒冷!
  “十四!”
  “去去,餅干吃壞人,七姑給你煎洋臘腸。”
  “七姑,”美若由后面抱住七姑粗壯的腰身,“還是你最疼我!庇讜r夢醒,不諳世事的她常偎著七姑暖暖的胸脯喊“媽媽”。
  “我的好小姐,你是大小姐了,還學(xué)三歲囡囡作嬌作癡?”七姑拍她的手,“搔得七姑癢癢。”
  言下不是不欣喜的。
  美若偷笑。
  “小姐!睆N房后門敲了兩下被推開,司機陳叔站在門口,不安地捏著制服帽子打轉(zhuǎn),“小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陳叔眼神游移,待美若走近后,他壓低嗓門道,“小姐……車尾箱……車尾箱藏了個人,滿……滿身血!
  車尾箱打開,立刻有血腥氣撲鼻而來。
  陳叔張望四周,訥訥道,“不關(guān)我的事啊,小姐,我真不知這人什么時候藏進(jìn)來的!
  美若捂著鼻子,歪頭打量。她伸出食指試探地戳了那人一下,車?yán)锶撕翢o反應(yīng),明顯陷入昏迷。
  陳叔膽小,期期艾艾地問,“要不要報警?”
  華老虎舉家跑路,不知所蹤,警員和廉署追上門來。報警?美若搖頭,站近些觀察那人動靜。
  奔馳寬敞的后備箱被那人高大的體型塞滿,他蜷縮成團(tuán),只望得見側(cè)臉。他的眉峰很利,時不時痛苦地皺起。美若用目光檢查他傷勢,他的外套有長而凌亂的裂口,血從肩膀位置滲出。
  美若伸出食指按向那人的肩膀,一聲壓抑的痛呼,那人動彈一下,手腳又縮回去。她吸口氣,再次狠狠按下去。隨即,她迎上兩道犀利如刀鋒的目光。天色晦暗,他的眼睛湛亮。美若不知與他對視了多久,最后他開口,嗓音嘶啞,鋸開靜謐的夜。
  “救我。”
  “憑什么?”
  “……我是華坤華老虎的人,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美若不自覺地咬緊下唇。
  “不要報警,”那人作勢欲起,“我走,我能走!
  看他再次栽倒昏迷,美若的下唇被咬得發(fā)白。
  “陳叔,你幫我把他抬下來!
  陳叔張大嘴,“小姐?!”
  “丟工人房。天快亮了,我們動作要快些!
  瘦小的陳叔試了試,喪氣道,“我抬不動,這人好大的個頭,至少有一百五十斤,又昏死過去……”
  “我叫七姑來!
  膀大腰圓的七姑滿臉的不贊同,但還是一起把那人抬進(jìn)了空置的工人房。七姑憂心地道,“小小姐,你可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可能是強盜,殺人犯,可能正被通緝……”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七姑,我媽只會穿衣打扮,逛街打牌,干爹一走了之,以前的事她沒辦法和人解釋。即使解釋與她無關(guān),又有誰會信?這是第一次被請喝咖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會受不了。這個人是誰和我們沒關(guān)系,總歸不能報警。眼下環(huán)境你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姑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我去拿藥箱!
  美若道,“七姑你最乖!
  這話換來偌大白眼,“你給我乖乖回房,好好睡一覺!
  美若其實睡不著,唯恐七姑擔(dān)心,睜著眼,撫摸戴妃的毛發(fā),直到天亮。美若下樓時,電視新聞里的女主播說道,“據(jù)悉,華坤已于昨日失蹤,爆料人聲稱華坤之前計劃去加拿大。這一消息警方正在進(jìn)一步確認(rèn)。”接著開始講述總?cè)A探長的生平和任職履歷。
  美若坐在木梯上靜靜聽了一陣,起居室傳來水晶杯碰撞的聲響,伴著母親的啜泣。美若悄無聲息地溜出后門。
  詹家的工人房空置許久,一股霉味,再摻著血氣,開了窗也不敢用力呼吸。那個人半坐在床頭看報,旁邊是一只空粥碗。
  繁體字讀來吃力,靳正雷認(rèn)真看完頭版才發(fā)現(xiàn)門口的美若。對方像貓一樣安靜,他之前絲毫沒有感到被窺視。她穿質(zhì)地優(yōu)良的格子絨裙,柔軟的棕色小羊皮鞋,自她出現(xiàn),工人房有淡淡花香。好人家的小姐。不,靳正雷在心中否定。好人家的小姐這時應(yīng)該尖叫著狂奔出去,她卻像只小獸,懷著警惕與好奇,緩緩走近。
  靳正雷回視她。
  美若在椅子上坐下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房里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問,“可以離開了嗎?”
  靳正雷慶幸傷勢不重,否則那個肥壯的老女人一定會把他丟到后門外的冷巷,像丟一袋垃圾那么干脆。但是,何平安被捕,他已無容身之地。另外,他還發(fā)著燒。靳正雷搖頭,“打個商量,能不能讓我多住兩天?”
  美若坐姿優(yōu)雅,腰背挺得筆直,精致的下顎稍稍翹起,以一種含有挑剔意味的目光從長睫毛下審視他。
  靳正雷有數(shù)秒的恍惚。她分明只是個孩子,而他正試圖與她做成人間鄭重的對話。
  美若道,“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和表情,不像求人,倒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還有,我們說好了只留你一晚,你不可以反悔!
  靳正雷記得他并沒有答應(yīng)過什么,哪怕昨夜高燒四十度!安幌胫廊A老虎的去向了?”他憶起昏迷前的交換條件。
  管他上天入地,管他去死!美若恨恨地想。
  “你想拖延時間是不是?沒用!我現(xiàn)在既不好奇,又無耐心。更何況,你說的話能不能相信?”皺鼻子的俏皮動作破壞了之前淑女的偽裝,她自問自答道,“不能!
  靳正雷沉吟,掂掂手里的報紙,“華叔昨夜由離島上船,去了菲律賓!
  離島和西貢,那是相反的方向。為什么干爹親口告訴她將由西貢離開?美若悄悄握緊拳頭。
  答案昭然。面前那人真誠贊嘆,“這樣的事誰都躲不及,你們還愿意為華叔做掩護(hù),將警員們引去西貢。真是有情有義!
  美若怒視靳正雷,符合年紀(jì)的動作逗笑了他。他往后躺得更舒服了一些,“小不點,你多大了?十歲?十一歲?”他好奇,昨夜偷偷爬進(jìn)車尾廂時聽到的對話,還有后來腦子燒糊涂了,心卻無比清醒的經(jīng)歷,讓他很難把之前裝腔作勢的她與眼前稚氣未脫的她聯(lián)系起來。
  靳正雷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微笑說,“華叔在貝璐道的家門外有一道籬笆,爬滿了薔薇……”
  美若打斷他,“本埠有半數(shù)人知道華老虎住在哪里!毙侣勥^后,大概全城皆知貝璐道人去樓空。
  “春天的太平山山頂很美,夕陽、薔薇、紅屋頂、藍(lán)色的海……我見過你,你和華叔家的花王聊得很熱鬧,在薔薇樹下!彼齽偛排康臉幼恿罱昨嚾换貞浧鹉且荒,當(dāng)時她望向華宅的眼神讓人生畏。
  美若垂下眼皮。誰也不知道華宅花王的兒子與她是同學(xué),誰也不知道她假作對園藝有興趣,探得華家無數(shù)瑣碎事。
  “你跟著我干爹?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你?”美若斜眼看他,小小年紀(jì)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靳正雷攤手回答,“我沒資格跟華叔,我在龍五爺手下打雜。”
  本埠洋人精乖,也懂得以夷制夷那一套,于是有了總?cè)A探長這一畸形產(chǎn)物。華老虎加入警隊數(shù)十年,在總?cè)A探長的位置上坐穩(wěn)十?dāng)?shù)年。這位和興真正的老板兩年多前突然急流勇退,將和興掌事權(quán)交給了龍五。
  美若認(rèn)識的是常年追隨華老虎左右的那些人,在龍五手下打雜的小魚小蝦她沒見過也不出奇。
  美若沉默,靳正雷也不出聲,只是拿眼望她,意思是“這樣總信我了吧”。
  美若問,“你想住幾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氣,想活動活動筋骨,一抬手卻牽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飯,一宿覺。我明天就走!
  “你有案底在身?”美若詭笑,否則何用這樣顧忌。
  靳正雷的眼睛危險地瞇起。
  美若立即正色道,“我會交代七姑不要聲張。望你說話算數(shù),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這樣最好!彼蛔忠活D地說,“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出了工人房,轉(zhuǎn)過晾衫架和花池便是廚房。美若剛推開玻璃門,就聽見起居室一聲巨響。圍著七姑腳下打轉(zhuǎn)的戴妃一下縱上櫥柜頂,七姑將手中的藥煲緩緩放在桌上,低低嘆了口氣。
  緊接著是男女的對罵,美若聽出是小舅的聲音。
  “天剛亮,大少就過來了,大概聽見新聞。”七姑解釋。
  美若一勺一勺默默吃粥。起居室里的爭執(zhí)逐漸升級,斃麃喕呕艔垙埖嘏苓M(jìn)來呼救,“舅老爺要……打……太太,小姐……”
  美若抬起眼皮,“他不舍得的,他還要靠她賺錢!
  “小姐……”瑪利亞跺腳。
  “真的,不如操心自己,斃麃啠阆聜月的薪水在哪里?”
  瑪利亞一時愣怔,望一眼七姑,又轉(zhuǎn)向美若,“小姐,你是說……”
  “我嚇唬你呢,”美若笑道,“瞧你,不禁嚇的,不好玩!
  瑪利亞撫撫豐滿得快漲爆前襟的胸口,“這可不能隨便說笑,斃麃喸谡布易隽税四辏粗〗汩L大,可不好趕我走……”說著就抹淚。
  “知道啦,我也不舍得!
  哄了瑪利亞出去,美若望向七姑,七姑臉色莫測。美若訕笑,“七姑!
  七姑在桌前坐下,握住美若的手。
  美若將碗底最后一勺粥舀起,“家里燕窩可要省著用了,下回再買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用力咽下,拍拍七姑的手,推開碗,“我去會會小舅!
  母親與小舅吵累了,一人坐沙發(fā)一頭,賭氣不說話。
  瑪利亞打掃了滿地的水晶玻璃碎片,不敢多看一眼,貓著腰退回廚房。
  “阿若,來,坐小舅這邊!闭残μ男ξ,仿佛渾然不知外甥女對他從無半分好臉。
  詹家的人得天獨厚,都有一張好面皮,一副自私心腸。詹笑棠英俊的臉龐微微浮腫,美若眼角余光掃過,在母親身旁坐下。
  詹笑棠對美若的輕忽態(tài)度不以為意,“阿若又高了些,再過兩年比你媽還美上幾分!
  詹美鳳挑眉,認(rèn)真打量女兒一番,接著冷哼,“死氣沉沉,人見人憎!”
  有個十多歲的女兒日日在面前提醒她韶華將逝,是人都會厭憎。美若笑笑,“聽見你們說到這間房子!
  詹美鳳被提醒,頓時橫眉,“問你小舅!”
  “哦,又賴我?!前年幫你買長實,上市那天一元賺二十元,賺到你笑,F(xiàn)在虧小小一點兒,要我吐出來還給你?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只有賺沒有虧?”
  “虧!虧!虧!詹笑棠,虧足九個月了!恒生指數(shù)從1700點跌到850點,去年1200點的時候就叫你斬倉,你不聽我講,反倒叫我補!你還我錢來!”詹美鳳說著就撲過去,姐弟兩人再次扭打成團(tuán)。
  美若數(shù)到一百六十三的時候,詹笑棠終于制服了詹美鳳。他浪蕩成性,身體早被掏空了,此時喘著粗氣道,“姐姐,你信我沒錯!現(xiàn)在恒指800多點,已經(jīng)跌下去了近一半,這不是機會還有什么機會?咸魚翻身就看這一回了,一個不小心,回本帶賺的,別說你這間破舊老屋,去半山買一套都夠了!你不相信我,有你后悔的時候!”
  “我哪里還有錢!”詹美鳳無限傷心沮喪,“華老虎哄我說過年換新房子,現(xiàn)在四處找不到人。若不是信了他,我何苦將這間老房子抵押給銀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越說越恨,再次捏拳捶向弟弟,“都不是好東西!”
  聽聞?wù)嫦嗟拿廊糁讣獗鶝觥?br/>  榕城三面環(huán)海,無數(shù)島嶼環(huán)繞。其中最大一座島嶼——榕島不過彈丸大小,卻依山觀海,特別是太平山頂,聚集了全城豪族,真正是富貴黃金地。
  詹美鳳每日坐船過海峽,去太平山半山會牌友,好像鄉(xiāng)下人雞鳴起身急入城,一身汗水。牌友們倒都客氣,只贊說九龍熱鬧,哪似半山,鬼影也不見一只,可笑意后的譏諷詹美鳳認(rèn)得真切。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駕到,無奈華老虎家里有只母老虎,實不愿屋檐下又多出一只來,無論如何也不松口。
  這樣大失體面的事詹美鳳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來美若癡纏著她干爹,說想讀島上的圣若瑟女中,華老虎這才首肯。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親為什么追夫般追去西貢,趕著見華老虎最后一面。半山的新房子已成泡影,連腳底下這塊地也將屬于銀行,如何不慌?
  面前兩人依舊吵得面紅耳赤,由股票指數(shù)到麗池舊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騙去詹美鳳的初戀和貞操,生下美若,毀了她一生。
  一如既往,一個是受害者的控訴,一個是我為你好,你卻不懂感恩的委屈。每到此時,美若就假裝不存在。她這個毀了母親一生的罪魁不識趣的話,詹美鳳隨時會矛頭轉(zhuǎn)向。畢竟小舅與母親一奶同胞,而她只不過是個意外。果然,詹美鳳瞥見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著腳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著美若的鼻子,胸口起伏,準(zhǔn)備發(fā)泄半生怨氣。
  “媽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為我,你當(dāng)年哪會下海去麗池做舞小姐?”美若搶先說道,“爛船也有三斤釘,我們詹家雖然敗了,還有世叔伯們照應(yīng)著,沒有我的話你怎樣也能嫁個小開當(dāng)少奶奶!
  她母親收回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氣哼哼地罵弟弟,“我一生被你們兩個討債鬼拖累,一個要錢,一個要命!”
  “講到錢,學(xué)校入冬又該添置新校服,”美若嘆氣,“小舅,媽的牌友說你上個星期還陪許太太去賭城……”
  詹美鳳機敏,立刻接下話頭,“有錢去賭,不見你給阿若一個鋼镚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錢觀面前,母女倆立場歷來一致,“還有啊,華老虎不知什么時候回來。我不管,笑棠,姐姐養(yǎng)了你二十年,該換過來享享福了!下個月水電人工家用,你記得替我付!”
  有錢無父子。詹笑棠尋了個蹩腳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里只剩母女兩人,安靜得連戴妃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詹美鳳偎著一堆柔軟的靠墊不安地扭手指。
  詹美鳳十五歲初戀,以為能通過愛情改變環(huán)境。一年之后,又回到濫賭成性的父親身邊,增加的唯一財產(chǎn)是嗷嗷待哺的女兒,于是在弟弟的慫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當(dāng)年本埠醉生夢死的歡樂場最豪華氣派的當(dāng)屬麗池,隨便拖出一個女招待也是艷絕人寰。不到十七歲的詹美鳳入麗池第一個月儼然已是紅牌中的翹楚,可惜曇花一現(xiàn),客人尚未盡閱美人風(fēng)姿,詹美鳳已經(jīng)被華老虎藏進(jìn)金屋。
  十來年過去,詹美鳳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風(fēng)韻,而形容動作依舊如少女般嬌怯。美若篤定,如果現(xiàn)在干爹在,必會握著母親不安的小手,將她肩頭攬住好好撫慰。
  “媽,這間房子抵押給銀行的錢都給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鳳抬眼望來,幽怨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那我們家還剩多少錢?”
  “煩不煩?你小舅見著我開口就是錢,你有樣學(xué)樣,怎么不學(xué)好?有吃有喝,你該知足了!
  若她母親的理財觀是個篩漏倒還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來?烧裁励P簡直就是個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懷有任何樂觀的期盼,但猶自不信,“倘若沒錢交還銀行,房子被收回去怎么辦?”
  詹美鳳小臉泛白,“我不知道!
  “媽!”
  詹美鳳站起來上樓,美若緊隨其后,“媽!”
  “等你干爹回來就好了,現(xiàn)在操心有什么用?”
  美若此刻極其需要瑪利亞站在樓頂,頭上泛著金光,高呼一句“圣母瑪利亞”作旁白。
  “干爹回來?媽,你相信干爹會回來?他若是不回呢?”
  詹美鳳欲言又止,隨即高聲喚司機,“阿陳!阿陳!備車!”
  “媽,天都塌了,你現(xiàn)在還要去打牌?如果銀行收了房子,我們住哪里?小舅只會花不會賺,別指望他會給我們付房租水電!將來我們怎樣你知不知道?”
  詹美鳳倏然轉(zhuǎn)身,“你告訴我怎么辦?從今日起,我是天天帶著便當(dāng)盒去中環(huán)上班,在一間小公司里不見日光地對著打字機十個鐘頭?還是蹬著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鯉魚門酒家外,頂著海風(fēng)不停地點頭哈腰喊‘多謝惠顧,慢走再來’?”
  “那又怎樣?不到三個月你就能勾到董事做繼室,泡個豪客當(dāng)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所以你們不著慌!
  詹美鳳氣得半身發(fā)抖,“詹美若,你媽十七歲可以去做舞小姐養(yǎng)家,你也可以!”
  房門“哐”一聲在眼前關(guān)上。
  七姑安慰美若,“我看著大小姐長大,她和老爺一般的性情。她只是說說,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事到臨頭時哪有第二種選擇?美若挺胸,“瞧,我還沒發(fā)育,但凡它們兩個能隆起兩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美若先天不足,十三歲少女的身形如十歲孩童。
  七姑變色,“話不可以亂講,詹家的女孩兒……”
  “七姑,忘了你們的詹家吧!
  七姑道,“老太爺是好人,我父親到死都念念不忘。老太爺疼老爺,雖說是庶子,可老來得兒,看得如珍寶一般。只可惜老爺不爭氣,兄弟們也太……”七姑是詹家?guī)状说逆酒,不好多說本家老爺們的壞話。
  人老了,愛談古。多虧七姑嘴碎,美若對外公家世知之甚詳。詹家世代行醫(yī),晚清開始做南北行生意,戰(zhàn)禍時老太爺去世,死前擔(dān)心小兒,特地命最信得過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親,帶著美若的外公遠(yuǎn)來榕城。只可惜美若的外公太不爭氣。
  “那些就不提了,我擔(dān)心現(xiàn)在和未來!泵廊舸瓜录绨,掩不住頹喪。她一直清楚,別人的嫁妝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紙證書。名校的畢業(yè)證是日后新生活的通行證,圣若瑟女中以出產(chǎn)名媛聞名,她若能進(jìn)去,將來考學(xué)留洋都會容易很多,F(xiàn)在夢想破滅,她得繼續(xù)與花王的兒子,小販的女兒做同學(xué),甚至?xí)愀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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