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體驗:帕斯捷爾納克中短篇小說集》包括帕斯捷爾納克的《最初的體驗》、《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第二幅寫照:彼得堡》、《無愛》、《柳維爾斯的童年》、《中篇故事》、《帕特里克手記》等13篇小說,也即除《日瓦戈醫(yī)生》之外作家的全部散文體小說。這些作品多角度地表現(xiàn)了作家青年時代對于外部世界的獨特理解和心理體驗,對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展開了深入思考,以獨特的詩學方式傳達出對時代風云的沉思,高度關注被卷入歷史洪流中的個性、特別是當代女性的遭遇,清晰地顯示出書寫一代知識者的命運、把一代人“歸還給歷史”的鮮明意向。這些作品所提出與思索的問題、觀照生活的視角和刻畫的形象,使其成為最終通向《日瓦戈醫(yī)生》的必要藝術前階。 作者簡介: 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是20世紀俄羅斯最杰出的作家之一,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著有詩集《云霧中的雙子星座》、《超越障礙》、《生活,我的姐妹》、《主題與變奏》,長詩《施密特中尉》和《1905年》,自傳隨筆《安全保護證》和《人與事》,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及《最初的體驗》、《第二幅寫照:彼得堡》、《柳維爾斯的童年》、《帕特里克手記》等13篇中短篇小說。他的創(chuàng)作,熔人文關懷、哲理思考和對生活的詩意感受于一爐,形象地折射出20世紀前半期俄羅斯民族所經(jīng)歷的風云變幻,藝術地表現(xiàn)了一代知識分子在動蕩的歲月里的命運、困惑、情緒與思索,其藝術表現(xiàn)手法兼具古典風格和現(xiàn)代特色,在俄羅斯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目錄: 最初的體驗 阿佩萊斯線條 奇特的年份 一個大字一組的故事 對話 第二幅寫照:彼得堡 無愛 寄自圖拉的信 柳維爾斯的童年 一部中篇小說的三章 空中線路 中篇故事 帕特里克手記 譯后記帕斯捷爾納克的散文(指與詩歌相對的小說、隨筆、特寫等體裁)是屬于偉大詩歌時代的詩人的散文,它的全部獨特性都是由此而來的。 ——羅曼?雅各布森 帕斯捷爾納克擁有一種超過他所有同時代作家的天賦,那就是他能將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每個人物身上的鮮活的品質(zhì)和生命的律動生動地傳達給讀者!f、所寫的每一件事都富有詩意;他的散文不是散文作家的散文,而是詩人的散文,帶有詩人所具有的一切優(yōu)缺點。他是俄羅斯文學史上所謂“白銀時代”的最后一位、也是其中最偉大的一位代表。 ——以賽亞?伯林 我可以斷言,在俄羅斯,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是最偉大的詩人和散文作家,他創(chuàng)造出的不是新形式,而是新實質(zhì);有了新實質(zhì),自然就有了新形式。 ——茨維塔耶娃柳維爾斯的童年 霍桑小姐也許不會這樣做。但是有一次,柳維爾斯太太在并無緣由地和孩子們溫柔地親近時,卻以其微不足道的理由對這個英國女人說了一些生硬的話,后者從此就離開了這個家。很快,一位憔悴的法國女人就不易覺察地取代了她的位置。后來葉尼婭僅僅記得,這個法國女人像只蒼蠅,誰也不喜歡她。她的名字完全被忘卻了,而且葉尼婭也不能說出,在什么樣的音節(jié)和發(fā)音中可以碰到這個名字。她只記得,法國女人先是呵斥她,后來則拿起剪刀把熊皮上沾有血污的地方剪掉。 她甚至覺得,現(xiàn)在人們總是要對她叫嚷,所以頭痛從來沒有停止過,而且還會經(jīng)常疼痛,她再也弄不明白她心愛的書本上的那一頁,這一頁書在她眼前模糊一片,就像吃過午飯后的課本。 那一天長得嚇人。母親那天不在家。葉尼婭沒有為此而遺憾。她甚至覺得自己因為母親不在而高興。 漫長的一天很快就在paéss和futurantérieur、給風信子澆水、沿著西伯利亞街和奧漢斯克街漫步等形式中被置之腦后了。這一天被忘得干干凈凈,以至于另一天、即她生命中第二個漫長日子的長度,是直到那天傍晚在燈下讀書時,當一部情節(jié)進展緩慢的小說把她帶入最無益的沉思之際,她才注意和感覺到的。當她后來記起他們在奧辛斯基住的那所房子時,它總是被她想象成她在第二個漫長的日子、在那一天結束時看到它的樣子。這一天真的很長。戶外已經(jīng)是春天了。在烏拉爾艱難醞釀的、病懨懨的春天,隨后便大范圍地、蓬勃地破土而出,似乎只在一夜之間,就蓬勃而范圍廣闊地如期蔓延開來。照明燈只能烘托出晚間氛圍的空曠。這些燈不亮,但卻像壞了的果實那樣因渾濁或透明的積水而從內(nèi)部膨脹,脹得就像鼓起來的帽子。燈都不存在了。它們落到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放在桌子上,或掛在房間里經(jīng)過裝飾的天花板上,女孩習慣在那里看到它們。其實,燈和房間的關聯(lián)比它們和春季天空的關聯(lián)要少得多,燈好像被移到了緊挨著天空的地方,就像藥水被端到了病床邊。它們?nèi)娜獾卮诮稚,在那里,仆人們的談話在潮濕的地面上此起彼伏,漸漸稀少的水滴在夜間凝固了,結成了冰。這就是晚間照明燈消失的地方。父母都外出了。不過,預料母親好像將在這一天歸來。在這漫長的一天或最近幾天里。是的,大概是的。或者,她也許會在無意中突然出現(xiàn)。那也是可能的。 葉尼婭準備躺到被窩里睡覺時,發(fā)現(xiàn)這一天很長,因為它也像那一天一樣,于是她先是想拿起剪刀把襯衫和床單上這些弄臟的地方剪掉,后來又決定從法國女人那里拿來香粉把它們涂白,而就在她已經(jīng)抓住香粉盒時,法國女人恰好走進來,隨即打了她一下。全部罪過都集中到香粉上來了。 “她在撲香粉!竟有這么糟糕的事!”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她早就覺察到了。 葉尼婭放聲大哭起來,因為挨打,因為受呵斥和感到委屈;因為她覺得自己并沒有犯法國女人猜疑她犯的那種過錯,她還知道自己曾犯有(她感覺到了這一點)比那女人所猜疑的要可惡得多的過錯?磥怼谧冞t鈍前就迫切地感覺到了,連小腿肚子和太陽穴里都感覺到了這一點——看來還不知道是這事是何以發(fā)生的,以及為什么隨便怎樣、無論用什么方式也要把它隱瞞過去。關節(jié)發(fā)酸,緩緩掠過融成一片的催眠般的暗示。這種折磨人、使人疲憊的暗示是身體的事情,這身體的舉止就像罪犯,只對女孩隱藏它的意圖,迫使她認為這次流血是某種令人厭惡的、可鄙的過。 “Menteuse!”只是不得不否認,頑強地拒不承認這比什么都卑劣,不過處在介于無知的羞辱和街頭事件的無恥之間的某一中間狀態(tài)。她顫栗著,只得咬緊牙關,并忍住眼淚,靠緊墻壁。不能去卡馬河了,因為還有些冷,河面上還漂動著最后一些流冰。 無論是她還是法國女人,都沒有及時聽到門鈴聲。業(yè)已造成的忙亂導致了她們像棕黑色毛皮那樣無動于衷,而當母親走進來時,那就已經(jīng)遲了。她正好碰上女兒在流淚,而法國女人則滿臉通紅。她要求說明情況。法國女人直截了當?shù)貙λ忉屨f——沒有稱葉尼婭,沒有——votreenfant,”她說,也就是她的女兒在撲香粉,而她早就已經(jīng)注意到并猜測到了。母親沒有讓她說完——她的驚駭不是裝出來的:女兒還不滿13歲。 “葉尼婭,你?……上帝,竟到了這種地步!”(母親當時仿佛覺得這句話是有意義的,似乎她早已知道女兒正在變壞,正在墮落,而她只是沒有及時處理——于是就碰見她墮落到如此低級的程度)“葉尼婭,把事實全都說出來——否則就會更糟!——你干什么……”——弄香粉——柳維爾斯夫人本來大概想這樣說,結果卻說道:“弄這玩意兒?”她抓起“這玩意兒,”把它向上一揚。 “媽媽,不要相信mademoiselle,我從來也……”她說著就號啕大哭起來。 但是這哭聲卻似乎讓母親聽到了其中并不存在的憤恨的音調(diào),還讓她感到自己是有過失的,并且內(nèi)心非常害怕;照她的意見,應當糾正一切,即便違反做母親的本性,也應當“上升到合乎教育要求和合乎理智的高度”:她決心不陷入憐憫之中。她決定等到這讓她深深苦惱的眼淚流完的時候。 于是她坐到床上,把鎮(zhèn)靜而呆滯的目光集中到書架的邊沿。她身上散發(fā)出貴重香水的氣味。女兒平靜下來之后,她又重新開始盤問她。葉尼婭用帶淚痕的眼睛看著窗戶,抽噎了一下。冰在移動,想必也在發(fā)出喧聲。星光閃爍。空寂的晚夜寒冷而有韌性,但沒有光澤,粗糙地變黑了。葉尼婭的眼睛離開了窗戶。從母親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一種不耐煩的威脅。法國女人站在墻邊,整個一副嚴肅而專注于教訓人的模樣。她的一只手按侍從官的樣式一動不動地緊貼著表鏈。葉尼婭重又看了一眼星星和卡馬河。她拿定主意了。不顧寒冷,也不顧規(guī)矩,急忙說了起來。她雖然言語混亂,卻不像是害怕和母親講這件事。母親之所以讓她把話說完,僅僅是因為她為孩子在講述時用了那么多心思而驚訝。明白了——根據(jù)第一句話,她就一切都明白了。不,不是:根據(jù)的是她開始講述時怎樣深深地哽咽了一下。母親聽著,由于對這個瘦弱的小身體的溫柔感情而高興、喜愛并痛苦不堪。她真想撲上去摟著女兒的脖子哭一場。但是又想到要合乎教育要求;她站起身來,從床鋪上揭下被子。她把女兒叫到跟前,開始緩慢而溫存地撫摸她的頭。 “好姑……”急促的話語脫口而出。她動靜頗大地、闊氣地走到窗戶邊,扭過頭去不看她們。 葉尼婭沒有看到法國女人。她含著眼淚,看著整個房間,只看見母親站在那里。 “誰在整理床鋪?” 問題沒有意義。女孩哆嗦了一下。她開始可憐格魯莎。然后母親用她所熟悉的法語、一種生疏的語言說了些什么:嚴謹?shù)谋磉_。而后她以又完全不一樣的腔調(diào)說: “葉涅奇卡,到餐廳去吧,乖孩子,我馬上也去那里,還要對你講講,我和你爸爸租下了多么美妙的別墅,為你們……為我們過夏天使用! 照明燈又是自家的了,就像冬季里那樣,待在家里、和柳維爾斯一家人在一起——熱情、親切而誠懇。媽媽養(yǎng)的雪貂在藍色的毛紡桌布上玩耍!爸胁饰覍⒃诓祭赀_奇停留請等到受難周結束假如……”;其余的內(nèi)容看不出來:電報的一角被折起來了。葉尼婭坐到沙發(fā)邊上,倦怠而幸福。這樣端莊而規(guī)矩地坐下,就像大約半年后在葉卡捷琳堡中學走廊里的一張冷冰冰的黃色長椅上坐下來一樣,那時她考完俄語口試,得了5分,得知“可以了”。 第二天早晨,母親告訴她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怎么辦,并說這種事不要緊,不必害怕,它還將不止一次地發(fā)生。她沒有說出任何名稱,也沒有對她做出任何說明,但她補充說,現(xiàn)在她將親自過問女兒的事情,因為她將不再外出。 法國女人因為做事馬虎,在家里待了幾個月后就被解聘了。當人們給她雇來一個馬車夫,她從臺階上走下來時,在平臺上碰見了上樓的醫(yī)生。他冷淡地回答了她的問候,沒有和她說任何告別的話;她猜到,一切他都已知道了,于是臉色陰郁地聳了聳肩。 女清潔工站在門邊,等候醫(yī)生走過去,因為在葉尼婭所在的前廳里,比平時更久地回響著嘈雜的腳步聲和石板發(fā)出的回聲。少女走向成熟的第一次經(jīng)歷,就這樣銘刻在她的記憶中:早晨街頭嘰嘰喳喳說話的全部余音,順著臺階緩緩上升,清朗地傳入房子中;法國女人、女清潔工和醫(yī)生,即兩個有過失的女人和一位受聘的人,都被陽光、涼爽和梯階發(fā)出的摩擦聲清洗干凈,也消過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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