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最后誘惑》,是每一個痛苦掙扎的人的自白。 基督一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一場爭戰(zhàn),一項勝利。他征服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不斷將肉體轉化為精神,并向上攀升。抵達他的頂峰時,他登上了十字架。但即使到了那里,他的爭戰(zhàn)仍然沒有結束。誘惑——最后的誘惑——在十字架上等著他…… 每個人身上都爆發(fā)著一場神與人的斗爭,與此同時,每個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 作者簡介: 尼可斯·卡贊扎基斯,20世紀享有國際聲譽的希臘作家、詩人、散文和游記作家、記者,亦為《神曲》和《浮士德》的希臘文譯者,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著有《基督的最后誘惑》《自由與死亡》等作品。他的風格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擬古性”,文風遙應古代英雄史詩的磅礴氣勢,因而廣受褒獎,被譽為復活了荷馬精神。他以哲學的深慮和博大的胸懷審視著人類的苦難與誘惑,著力刻畫精神與肉體之間的斗爭,以求得靈魂的安寧。 目錄: 譯序 原作者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譯序 原作者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一個強烈感人的故事,關于一個偉大的靈魂的勝利。 ——《紐約時報書評》 靈魂的炸藥。 ——《舊金山紀事報》 烙印般的、高遠的、撼人的小說。 ——《時代周刊》第一章 從穹蒼吹來的一股清風把他的身心完全占有。 頭頂,花蕾綻放的天幕開出簇簇繁星;地面,巖石受到白晝烈日炙烤,好像仍在燃燒,冒著騰騰熱氣。天地一片安詳寧靜,雖然充塞著亙古不變的夜籟,卻比聲息俱無顯得更加寂靜。夜色昏黑,多半已是子夜了。太陽和月亮——上帝的眼睛合上了,陷入沉睡。而我們的年輕人的心思則為習習輕風吹拂到遠處,他正在幸福地沉思。他在想:荒漠寂寂,多么幸福的天國!但就在這一刻,風向變了,變得污濁起來。不再是從玉宇吹來的清風,而是污穢、重濁的氣息,仿佛藏在他下面某處茂密林莽中或是潮濕、蔥郁的果園里的一只巨獸正在夢中掙扎,大口大口地喘氣?諝庾兊贸翜陝硬话。人、動物和精靈的熱乎乎的氣息升騰上來,其間還摻雜著人體發(fā)出的酸餿的汗臭、剛從烤箱中取出的面包味,以及婦女們用來涂發(fā)的月桂油香。 你嗅到、意識到、預感到一些什么,但卻一無所見。直到你的眼睛逐漸習慣四周一片黑暗,才分辨出一株比夜色還黑、軀干筆直、傲然挺立的柏樹,一簇樣子像一泓清泉的棗椰樹,和幾棵葉子雖然稀疏卻不斷在風中颯颯作響、在一片昏黑中閃著銀光的橄欖樹。之后,你在一塊綠地上又看到了一些低矮破舊的小房子,有的三五簇擁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佇立著;它們是用泥巴、磚石和黑夜建成的,但外面都粉刷了一層白漿。污濁的氣味同穢垢使你分辨出一個個軀體正在屋頂上酣睡,有人蓋著白被單,也有人赤身裸體。寂靜逃遁了。幸福、寧靜的夜晚充滿了苦痛。人們的手足扭曲著、翻動著,尋找不到憩息的位置。心兒在悲嘆。幾百張嘴迸出絕望的、執(zhí)著的喊叫,在上帝踐踏過的這一片無聲混亂中拼命想匯合在一起,想喊出郁積在他們胸中的愿望。但是他們卻喊不出來;他們的嘶叫聲支離破碎,成為毫無意義的囈語。 突然間,村子中央從最高的屋頂上傳來一聲悲痛欲絕的尖叫。一個人的心正在撕裂:“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阿多奈,還要等多久?”這不是一個人的聲音,這是全村人在夢想,在齊聲呼喊。埋著累累白骨、扎著千年樹根的整個以色列土地正在經歷著陣痛卻不能分娩,它在尖聲哭叫。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哭聲又起,再次把大氣從地面到天空震裂,但這次那哭叫聲中卻含著更多的氣憤與冤情:“還要等多久?還要等多久?”村子里的狗被驚醒了,開始狂吠。躺在屋頂平臺上的女人們受到驚嚇,把頭埋在丈夫的腋窩里。 年輕人正在做夢。在夢中聽到呼喊聲,他不安地晃動了一下身子。夢也受到驚嚇,開始逃遁。大山變得稀薄了,露出五臟六腑。山的內臟不是巖石,而是堆砌著的夢寐和暈眩。在山峰上狂亂地跳躍著一群又高又大的野人——能看到的只是他們毛茸茸的大胡子、長眉毛和巨大的手臂——這時也開始變得稀薄了;先是變得又長又寬,完全不成人形,最后只成為一根根的線頭,好像被強風吹散的片片烏云。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從沉睡者的腦子里完全消失了。 但在這一變化發(fā)生之前,年輕人的頭又一次發(fā)沉,重又陷入酣睡中。于是大山又結成巖石,云朵又凝聚成血肉之軀的人體。他聽見一陣喘氣,一陣急促的腳步,一個長著紅胡子的漢子重又出現在山峰上。那人敞著懷,赤著腳,紅通通的面孔,大汗淋漓,跟在他后面的一群追隨者也個個氣喘吁吁,但這時他們還都藏在山上的一塊塊巨石后面。頭頂上,天空又復變成穹隆形的屋頂,只掛著一顆巨大的星星,好像一個大火盆懸在東方天際?煲茣粤恕 年輕人伸展著四肢躺在鋪著刨花的地上。他的呼吸深沉,經過白天的辛苦勞動,他需要恢復體力。他的眼皮顫抖了一下,好像受到啟明星的刺激,但是并沒有醒過來,夢境重又詭譎地把他包裹起來。他在夢中看到的那個紅胡子不再跳動了,從腋窩、大腿和刻著深深皺紋的窄腦門上不斷往下淌汗,由于氣惱和劇烈活動,嘴里冒著熱氣。他正要張嘴咒罵,又克制住自己,把幾句臟話吞咽下去。他只是沮喪地咕嚕著:“還要等多久,阿多奈?還要等多久?”但是他的怒氣并未消散。他轉過身,像一道閃電,倏忽間已消失到千里之外。 夢中景物又轉換了:山岳消失,人影隱沒。沉睡的人在房中用板條釘制的低矮天花板上看到迦南地。迦南地仿佛是一幅流動氣體的刺繡畫,色彩繽紛,裝飾著許多綴物,不停地飄搖浮擺。最南面的以土買沙漠地帶上下起伏,像一只豹子在聳動脊背。稍過來一些是死海,濃濁、飄散著毒氣,把陽光完全吸盡。過了死海就是殘酷的耶路撒冷城,環(huán)繞著根據耶和華圣諭挖掘出的壕溝。奉獻給上帝的祭物——羔羊和先知者的鮮血在鋪著石塊的街道上流淌。這以后是撒瑪利亞,齷齪、充滿偶像崇拜者的腳印。在城中心一口井邊,一個涂脂抹粉的婦人正在汲水。最后,在這一圖景的最北邊是加利利,陽光和煦,一片青蔥,是一塊樸實無華的地方。從夢境的一端流向另一端的是被稱作上帝大動脈的約旦河。這條河既流經黃沙漫漫的草原,又流經果實累累的果園,不論是施洗者約翰、撒瑪利亞的異教徒、革尼撒勒湖上的漁夫,甚至妓女,都在這條河里汲水。 年輕人在夢中見到圣河和圣土,欣喜異常。他伸出一只手,想去觸摸一下,但那由露珠、熏風同人們古老愿望織成的理想之國,那像朝曦照射著的一朵玫瑰花,在毛茸茸的夜色里閃爍了一下就突然熄滅了。在迦南地消失之后,他又聽到一陣咒罵和粗聲吼叫,又看到那一群人從棱角鋒利的巖石后面、從刺梨樹后面重新出現,但是他們的樣子已經大變,幾乎叫他認不出來了。這些巨人完全萎縮了,簡直像一些肢體殘缺的人。他們成了侏儒、小矮人,長胡須拖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個小矮人手里拿著一件奇形怪狀的刑器,有的是鑲著鐵釘的皮帶,有的是大折刀和趕牛的刺棒,有的是粗重的大頭釘子。三個屁股幾乎擦著地面的侏儒扛著一個粗重笨大的十字架。最后走出來一個斜眼的侏儒,是這一群小矮人中最狠毒的一個。他手里拿的是一頂荊棘編成的冠冕。 紅胡子俯身望了望這些人,鄙夷地搖了搖他的大腦袋。夢中的年輕人仿佛聽到了他的思想:他們不相信,所以他們蛻化了,所以我在受折磨。他們不信啊! 他伸出一只長滿汗毛的大手,指著下面覆著一層晨霜的原野說:你們看吧!” “我們什么也看不見,頭兒。黑得很! “你們什么也看不見?那你們?yōu)槭裁床恍拍?” “我們信,頭兒,我們相信。所以我們才跟著你。但是我們什么也看不見! “再看一看!” 紅胡子的手像一把利劍一樣向下一揮,刺破了白霜,使下面的原野顯露出來。一個藍色的湖泊蘇醒了。湖水微笑著,波光閃爍,推開了白霜的毯子。在鋪滿石子的湖岸邊,在谷田里,村莊和小屋也顯露出來。它們在棗椰樹下發(fā)出耀眼的白色,像是一個個大鳥巢。 “他就在那里!边@群人的領袖指著一個被綠草地環(huán)繞著的村莊說。村莊上面的三個風磨在黎明中張開翅膀,正在轉動?植酪幌伦訛⒙涞剿哒喵蠛诘哪樕。夢境凝聚在他眼皮上,不肯離去。他用手拂拭了一下眼睛,想把夢驅走,掙扎著想使自己清醒過來。我不過是在做夢,他想,我要睜開眼,逃脫出來。但是那些小人卻執(zhí)拗地圍著他轉,并不想離開。那個一臉橫肉的紅胡子正在對他們講話,手指惡狠狠地指著平原上的一個大村子。 “他就在那里!他藏在那兒,光著腳,破衣爛衫,偽裝成一個木匠,假裝他不是那個人。他想逃命,但他是逃不過我們的:上帝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他!去搜尋他吧,孩子們!” 他抬起腳,準備行動,但那些小矮人卻攀住他的胳臂和腿。他又把腳放下來。 “破衣爛衫的人有的是,頭兒,赤腳的人也多得很,木匠也多得很。你要給我們一個線索,告訴我們他是怎樣一個人,長得什么樣子,住在哪兒,這樣我們就能認出他來了,不然的話我們就不走。你最好知道這一點,頭兒。我們不想走,我們累極了! “我要把他抱在懷里,親吻他。這將是你們的線索。走吧,快跑!但是要輕點,不要大喊大叫,F在他正在睡覺。要小心,不要把他叫醒讓他溜掉。向上帝發(fā)誓,孩子們,快去找他!” “去找他,頭兒!”小矮人齊聲吶喊,抬起大腳丫子,準備出發(fā)。 但是矮人中的一個,那個手拿荊棘冠冕、皮包骨的斜眼小駝背卻揪住了身邊一棵帶刺的矮樹,不肯動身。 “我哪兒也不去!彼饴暫暗溃拔乙呀浾覊蛄。我們已經搜尋了多少個晚上啦?我們走了多少地方,多少村子?你算一下吧。在以土買沙漠里我們查找了所有艾森教徒的寺院;我們穿過了伯大尼,差一點白白殺掉拉撒路;我們到了約旦河,可是施洗者約翰卻把我們打發(fā)走,對我們說,他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我們又走到別的地方,我們進了耶路撒冷城,在圣殿里搜尋,在亞那和該亞法的宮殿里搜尋,還搜查了律法師和法利賽人住的村子,可是結果呢?什么人也沒找到。除了無賴、騙子、強盜、妓女、殺人犯,我們什么人也沒查到。我們又往前走。我們匆匆走過不遵守上帝戒律的撒瑪利亞,到了加利利。一個不漏地走過馬加丹、迦拿、迦百農、伯賽大幾個村鎮(zhèn),挨家挨戶、一條船一條船地搜尋,為了找到那個最有道德、最敬畏上帝的人。每一次找到一個人我們就大喊:‘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你躲什么?快出來拯救以色列吧!’可是不管是誰,一看到我們拿著的刑具,就嚇得渾身發(fā)抖,又是踢腿,又是頓腳,尖聲喊叫說:‘我不是你們找的那個人,我不是!谑撬趾染、又賭錢,成天跟女人廝混,為了救自己的命。他變成一個酒鬼,褻瀆神明,嫖娼——只是為了讓我們看到,他是個犯罪的人,而不是我們尋找的人……真是對不起,頭兒,可是我們要到這里去找的人還是會跟從前一樣。我們到處尋找這個人,純粹是白費工夫。我們是找不到這個人的,他還沒有出生呢! 紅胡子抓住他的脖頸,把他提起來,在半空中懸了半天!澳氵@個疑慮重重的多馬,”他呵呵地笑著說,“什么也不相信,我真喜歡你!” 他轉過身對其余的人說:“他就是一根趕牛的刺棒,咱們都是牲口。咱們就叫他趕吧,叫他不停地用棍棒插刺吧!有疑慮在,就永遠不得安寧了! 不長毛發(fā)的多馬在半空疼得尖聲喊叫,紅胡子把他放在地上。紅胡子又呵呵地笑了幾聲,用眼睛掃了一下面前這一群侏儒!霸蹅兪嵌嗌偃?”他問,“十二個——以色列的每個部族都有一個代表。魔鬼、天使、小妖精、小矮人——凡是上帝能制造出的畸形兒咱們這里都有了。好吧,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紅胡子的情緒很好,他的鷂鷹似的圓眼睛炯炯發(fā)光。他伸出一只大手,開始一個一個地抓住他這些伙伴的肩膀;他既氣惱,又不無某種愛憐。他輪番把他們提到半空,嬉笑著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他剛把一個放下來,便馬上又抓起另一個來。 “哈啰,你這個亞伯拉罕的不肖子孫,你這個吝嗇鬼,利欲熏心,鼻子里噴出來的是一股毒氣……你呢,你是個冒失鬼,也是個話癆,廢話連篇……你這個人是個虔誠的窩囊廢,你不殺人,不偷盜也不奸淫——因為你什么都害怕。你的德行都來自畏懼……你呀,你是頭叫人打怕了的蠢驢。你缺吃少穿,挨餓受凍,你叫人往身上抽鞭子,一點兒也不反抗。你就知道埋頭干活兒,一點也不自尊自重。為了填飽肚子,甚至舔別人的鍋底。你的全部道德都來自挨餓受苦……啊,你這個家伙,你是一只狡猾的狐貍。你站在獅子的洞口外面,站在耶和華的殿堂外面,可是又不走進去……你啊,你這天真的小綿羊。你整天咩咩地叫,跟在別人后面,你把他看作大神,卻不知道他隨時都會轉回身把你吃掉……還有你,利未的兒子,你這個江湖醫(yī)生,零售上帝的小販,你一盎司一盎司地出賣上帝。你開了一家小店,把上帝當酒水出售。你把客人灌醉,叫他們打開自己的錢包,也把心里的事告訴你——你是所有無賴中最大的無賴!……你,你這個偏激、狂熱、居心叵測的苦行僧!你按照自己的模樣制造了一個上帝,跟你一樣偏激、狂熱、存心不良。然后你就匍匐在地上向他磕頭禮拜,只因為他跟你一模一樣……你,你用自己不朽的靈魂開了一家兌換錢幣的小店。你坐在店口,把手伸進錢袋里,施舍給窮人,借錢給上帝。你雇了一個記賬的人,把一筆筆交易都記在賬里:我在某年某月某日施舍給某人多少錢,時間是哪個小時。你吩咐記賬員在你死后把這本賬簿放在你的棺材里,這樣你就可以在上帝面前打開它,拿出賬單,要用幾百萬的不朽的欠賬……啊,是你!謊話精,吹牛大王!你把上帝的所有戒律都踩在腳底。你殺人越貨,奸淫偷盜,可是過后你卻頓足捶胸,淚流滿面,摘下你的吉他,把所有罪行變成一支歌。狡猾鬼!你知道得很清楚,歌手做了什么壞事,上帝都會寬宥,因為他非常喜歡聽人們?yōu)樗澑琛,多馬,拿趕牛杖捅我們屁股吧……還有我,我自己。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瘋子和傻瓜。我的頭腦發(fā)漲,拋棄了老婆、孩子,一心要去尋找救世主!咱們的偉大事業(yè)需要咱們所有這些人,魔鬼也好,天使也好,矮人也好,小妖精也好,誰也少不了。走吧,快去找他吧,孩子們!” 他哈哈大笑幾聲,往手掌里吐了口唾沫,拔腳就走。 “去找他,孩子們!”他又喊了一聲,接著就順著通向拿撒勒的山坡跑起來。 大山和人群化作青煙消失不見了。沉睡者的眼里只剩下無夢的黑暗。除了沉重的步履從山坡走下來的咚咚足音外,他在纏綿的夢境中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的心狂亂地跳動著。他聽到從他的腹部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一下子跳起來(至少他在夢中覺得自己跳了起來),用工作臺頂住門,又把所有的木工工具壓在上面——鋸子、大刨、小刨、錛子、錘子、螺絲刀,另外還有一個他當時正在制作的木頭十字架。然后他又鉆進刨花和木屑里,等待著。 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叫他心煩意亂的寂靜。那寂靜好像有極大的厚度,幾乎使他窒息。他什么也聽不見,連村民的呼吸聲也聽不到,更不必說上帝的氣息了。萬事萬物,連同最警醒的魔鬼,都掉進了一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枯井里。是睡夢嗎?抑或這就是死亡、永恒、上帝?年輕人感到一陣心驚膽戰(zhàn)。他看到了危險,竭力要把自己向下沉落的心智攫住,好使自己得救——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全身浸在汗水里。夢中的情景他幾乎全部忘記了。他只記得一點:有人正在搜尋他。是誰?……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是人還是魔鬼?他記不起來了。他側著耳朵傾聽了一會兒。夜非常寧靜,他現在聽得到許多胸膛、許多魂靈的呼呼聲了。一只狗在凄厲地號叫;一棵樹時不時地在風中瑟瑟作響。住在村邊的一個母親正在低聲哼唱催孩子入睡,徐緩的歌聲令人心蕩……黑夜充滿了窸窸窣窣的碎語和欷歔悲嘆,這些聲音他既熟悉也喜愛。大地在低聲細語,上帝也在喁喁而談,年輕人的心情變得平靜了。剛才有一刻他非常害怕全世界只剩下他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他的父母住在他隔壁的一間屋子里;他聽見老父親的喘息聲。這位不幸的老人每天晚上都不能安睡。他的嘴巴扭曲著,嘴唇吃力地一張一合,用盡力氣想說出一句什么話來。幾年來他一直這樣折磨著自己,一直在努力恢復自己的語言能力。但是他已經癱瘓了,只能在床上坐著,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他渾身使勁,汗流浹背,口角流著涎水。在經過艱苦努力后偶爾他能夠極其吃力地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說出一個詞來——一個詞,就一個詞,而且永遠是那同一個記號:阿多奈。他再也不能說別的,只是阿多奈……在他說出這個詞以后,一兩個小時內他會變得非常安靜。這以后他又開始痛苦地掙扎著,嘴巴又一次張張合合。 “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年輕人低聲說,眼里噙著淚水。 在寂靜的夜里,兒子聽到了父親的苦痛,他自己也陷入劇烈的痛苦中。他渾身流汗,一張嘴不由自主地也嚅動起來。他閉著眼睛,仔細傾聽父親在做什么,自己好同樣仿效。他同老人一起,共同嘆氣,發(fā)出同樣模糊不清的、絕望的呼叫。但就在這樣分擔老人的痛苦時,他又睡著了。 他剛剛進入睡鄉(xiāng),屋子就劇烈地震動起來。工作臺打翻了,工具和十字架滾落到地上,門砰的一聲打開,紅胡子像一座巨塔一樣出現在門檻前邊。紅胡子伸開兩臂,縱聲大笑。 年輕人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