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黃詠梅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主要收錄了《少爺威威》、《小姨》、《達人》、《父親的后視鏡》、《表弟》等13篇作品,集中展示了黃詠梅作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創(chuàng)作實績。 作者簡介: 生于上世紀70年代。文學碩士。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花城》、《鐘山》、《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作品收入多種選刊和年度小說選本,部分獲獎。出版有小說《一本正經(jīng)》、《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 目錄: 少爺威威 小姨 達人 父親的后視鏡 表弟 金石 何似在人間 舊賬 八段錦 勾肩搭背 負一層 蜻蜓點水 瓜子這是另一種“南方小說”:擁擠的俗世,南方的、郁悶的孤獨,猝然而至的潰敗。黃詠梅有獨特的語調(diào),即使在厭棄和傷痛中,她的講述也有一種天真,一種不諳世故的倔強和潦草。 ——李敬澤 黃詠梅以一種憐惜和微涼的心態(tài),體察塵間小人物的處境、運命、性格和下落,既有豐富的人心揭示,也有不易覺察的世事哀傷。 ——施戰(zhàn)軍少爺威威 一 在一個派對里,一個女人都沒有,是會郁悶的,然而,有了女人,卻一個靚女都沒有,無疑只會更郁悶。今晚,魏俠就像被一根熟門熟路地叼在嘴上的煙嗆了一口,郁悶著了。 派對組織者劉子恒承諾帶幾個美眉來,結果,女人倒是來了三個,全是些食之無味棄之無悔的品種,既沒相貌又沒身材,而且,還不嫩。 沒法將就的。魏俠很紳士地提前推開生力啤,上個廁所就溜出來了。 十二點,還早,魏俠就在華僑新村的酒吧街里,慢慢晃,心里的企圖,半明半暗。 這種糟糕的情形,如今發(fā)生得愈加頻繁。劉子恒在網(wǎng)上跟魏俠研討過,他說,現(xiàn)在的美眉,不受“泡”,只受“power”。此話怎講?劉子恒進一步解釋道,不要看二者發(fā)音相同,其實,完全兩回事,“power”是能量的意思,能量等于財力和權力的總和,用酒用水甚至用口水“泡”美眉,那是上個世紀的土法啦。 上個世紀,也就是一九九幾年的時候,魏俠才二十來歲,很像現(xiàn)在韓劇里一出場就惹得年輕美眉尖叫的那個“rain”。那些年,他組織派對從來不用出錢,只要他一打起響指,自信地叫——我出靚女!其他人就乖乖地合份子湊出他消費的那部分錢。他亦從不會令參加者失望。那些年有很多靚女愿意跟他一起混,除了做頭發(fā)的熟客之外,還有就是在派對里一路認識過來的女孩,隊伍是相當蓬勃的。夸張的時候,一個晚上,一個男人可以分到兩個靚女,沒什么的,就是一起喝酒、猜枚、唱K、蹦迪,當然,有沒有其余節(jié)目,魏俠可就管不著了,看個人本領的。 進入二十一世紀不久,魏俠就沒戲了。組織一個派對,經(jīng)常出不起一個靚女。難道靚女都絕種啦? 沒有的事。 魏俠現(xiàn)在的眼睛,就盯著從37度地下酒吧的門里升到路面上來,快要跟自己擦肩而過的一個靚女。她如同剛玩完遁地游戲的一個女妖,頑皮而促狹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退。地面上的現(xiàn)實于她如同一場待續(xù)的白日夢。靚女此刻的神情和心情,魏俠再熟悉不過。可是,再熟悉,也跟自己無關。要是這個靚女是他從前的那些靚女,他早就知道馬上該怎么做——用自己筆挺的鼻梁,湊近她軟軟的耳朵,用鼻音哼幾句含混不清的話。靚女的耳朵里通常都有嘴,從嘴里會深深地透露出些信息來。捕捉到這些信息之后,搞掂!魏俠會在心里打個勾,并亮出一聲大大的響指。 然而,眼前的靚女,玩穿越似地,看不到魏俠任何存在的痕跡,隔空一樣越過了他。 各種風格的靚女,如同廣州夜晚永不停歇的霓虹燈,斑斕地從魏俠身邊裊娜地閃過。魏俠被閃得情緒低落。甚至傷感。在剛下完一場秋雨的地面上,他看著積水里的燈光和人影,想起了譚蜜斯。 譚蜜斯亦如識得遁地,總會乘著魏俠的孤單寂寞而來。 譚蜜斯上一次從香港回來,是夏天。魏俠百無聊賴,陪她逛老東山口。烈日炎炎,譚蜜斯臉上的濃妝坑坑凹凹,尤其那長年冒油的T區(qū),更像飲早茶吃剩下那半截肥膩的布拉腸粉,油汪汪的。路過一間雪糕屋,魏俠嘟囔了一句,想吃紅豆冰。聲音不大,譚蜜斯聽得不是很肯定,她側過臉來看魏俠,扯了扯兩人一直牽著的手,柔聲問,什么?想要什么?這樣一問,魏俠反倒很無所謂地搖了搖頭,說,算了,沒什么。譚蜜斯立刻就很有所謂起來,連聲追問道,不是想吃紅豆冰嗎?想吃嗎?瞧她緊張的樣子,魏俠得意了,大聲嚷道,我都說了,算了。魏俠話音剛落,譚蜜斯的腳步也落地生根了,她定定站在大太陽底下,一副烈女模樣,堅貞地維護著魏俠的那個小小心愿。于是兩個人在路中間,拉拉扯扯。一個說,吃嘛,我給你買來吃。另一個,干脆撒起了嬌來,叛逆起來,堅決不要吃。最后,譚蜜斯抵不過魏俠的力氣,被半拉半拖著走了。 不過是一杯紅豆冰。譚蜜斯被魏俠用手臂圈著。她小鳥依人地仰起頭,慈祥地看著魏俠,說,細俠,你應該知道的,從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會盡量買給你,你如果要星星要月亮,我也會去摘給你的啊,你知不知道? 知啦,知啦,譚蜜斯,你最寵我的啦。魏俠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一長,就有點奶里奶氣了。 譚蜜斯這才找回了當母親的感覺。一個六十歲出頭的女人,孤身在香港工作生活了二十來年,整天吃雌性激素片,兼且喜歡打扮得像個獨身處女,要不是每次定期回來看看魏俠,她都要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必須扮演母親的女人。 譚蜜斯喜歡扮,仿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廣州也好,香港也好,都是一集集連續(xù)劇。魏俠最了解她,配合她,也同樣扮給她看。比方說,魏俠去香港探親,遇見譚蜜斯認識的人,他都會扮成譚蜜斯的學生。譚蜜斯一直對別人說,自己在內(nèi)地當過人民教師,而香港人叫教師,的確是稱“蜜斯”的。這種冒牌的師生關系從不會穿幫,橫豎魏俠將“媽咪”改口為“譚蜜斯”,已經(jīng)二十多年,都習慣了。 對于這個拋棄家庭奔往花花世界的女人,魏俠的爹哋早就不將她當一般人,多年來他總是嘲笑她:“你媽咪喜歡扮,扮香港人,扮年輕人,哈哈,還扮神秘單身女人,真是癲。扮來扮去,遲早變超人,細俠,你快連媽咪都沒有了! 魏俠無所謂地干笑兩聲,說,你才癲啊,沒媽咪我從哪里來的?從你肚子里屙出來的? 魏俠當然有媽咪,不過有時有,有時沒有而已。 在這個郁悶的夜晚,魏俠的心里就有了媽咪。他坐在一棵大葉榕下,對著不遠處的紅綠燈,掏出手機,給譚蜜斯打電話。電話被秘書臺接管了。魏俠心里的媽咪被堵在維多利亞港某個燈火斕珊處。他猜她現(xiàn)在正在那間袖珍公寓里,幫那個劉安扣傳教——男的在上,女的在下,念念有詞,主啊,保佑我堅挺,主啊,賜我神功! 一想到那個死肥佬劉安扣,魏俠的腦子里,不會有別的,就是他肥胖的身體壓在譚蜜斯瘦小的軀干上。 譚蜜斯跟魏俠說劉安扣如何如何對自己好,那種好,是患難見真情的好,絕對不是一般的露水情緣。所以,這么多年,她都舍不得離開這個早已當上別人外公的死肥佬,連帶著對香港也舍不得離開了。 患難見真情?見個叉真情!魏俠在心里罵了句粗口。 此刻有哪個靚女來見一見魏俠的真情,魏俠會把荷包里的錢全都交給她。 魏俠心里空空的,像一座無人的古堡。一切隱匿在這個城市里的聲色犬馬,都被他像屋頂上一只斜著眼的烏鴉般死死盯住。 古堡、烏鴉,魏俠心里一陣莫名。在這么精彩的午夜時分,怎么會想到這些古里古怪的東西?莫非,自己真的OUT了?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但是,還沒來得及仔細想這個問題,他的眼睛就被一道猛烈的強光直逼,逼得幾乎睜不開。那個一步一顛朝這邊走來的靚女,胸前頂著車頭燈般吸引人的兩只大波,幾乎不消一點擠壓,中間就自然天成了一道深邃峽谷。魏俠的目光頓時成了懸掛在那峽谷間長流的瀑布。這靚女自知魏俠忝列于胸前的目光,卻并沒表現(xiàn)出嫌惡來,反而步顛得更起勁,似乎是迎著美好燦爛的未來,義無返顧而去。 這無疑是今晚唯一的一個亮點。這兩只車頭燈,很快地給這個四十歲男人的心跳、脈搏、荷爾蒙等的生理年齡進行了一番照射、測試。好在,好在,魏俠能感覺到自己尚踴躍,尚年輕。他依然能為兩只美麗的大波而感奮不已,愉悅不已。他真的太感謝那大波女人了。 老友劉子恒說過,從女人身上可以分出男人的年齡段:少年男最想看女人的私處,青年男最迷戀女人的臉孔,中年男最欣賞女人的胸部,老年男最垂涎女人的臀部。那,老老年男呢?劉子恒壞壞地笑著對魏俠說,嘿嘿,最在意女人的雙手。 沿著路邊廣告牌,慢慢走,魏俠尋味著這些“時段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心情逐慢舒暢了起來。不過,他依然不想那么快就散場。他打算到家邊上那個“老臉吧”去,期待邂逅個把熟人,不管男女,吹吹水,打發(fā)打發(fā)時光也好的?傊,他就是不愿意那么早回家。魏俠不到清晨是不會睡覺的。習慣了。若然哪天早睡了,惡夢就會像一只怪獸,在他入睡不久后,等著要咬他。 魏俠在廣州一個連鎖的老牌發(fā)廊當理發(fā)師,做得資深了,便可以耍耍大牌,他只挑下午班來上,下午二點到晚上十點。與其說他喜歡黑夜,不如說是他遷就自己的生物鐘。據(jù)譚蜜斯說,他從小就是個夜哭郎,見黑就興奮,非要人抱到大街上,非要看路燈看月光光,眼睛還沒能看見河對面,就急著要看眼前的花花世界了!鞍ρ,人家說三歲定八十,你呢,未足月就定終身,說明什么?基因嘛!”譚蜜斯說著,還用一雙留著修長指甲的手,捏捏魏俠的臉,捏捏魏俠結實的手臂,東摸摸西看看的,似乎在確認那些基因到底還在不在。 魏俠想想,基因,其實就是個不講道理的原因。他一生下來,就跟那個急急腳跑出香港的譚蜜斯一樣,迷戀這走馬燈一樣不停轉動的花花世界。他迷戀年輕漂亮的女人,喜歡看女人的波,那些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波們,可不就是白天黑夜都亮著的各種式樣的走馬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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