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一些小光陰,像只可愛的小黑貓,躡著腳,輕輕走過我的夢境。它又多像佛祖手里的念珠,散落在歲月的長河里。數(shù)著數(shù)著,這人生也就走過來了。路過的你,會撿起哪一串呢?它無關(guān)英雄美人,江山社稷,它只是人間的小歡小喜,小溫小暖,小情小愛,小悲小傷,只管把那一段一段的塵世小煙火,過成最扎實(shí)的庸常。我唯愿撿拾起它的你,是愉悅的,美好的。 作者簡介: 丁立梅,女,筆名梅子,紫色梅子,江蘇東臺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喜歡用音樂煮文字,為《讀者》《青年文摘》《特別關(guān)注》等暢銷雜志簽約作家,在多家報刊開辟專欄。已出版作品《仿佛多年前》《風(fēng)會記得一朵花的香》《暖愛》等十余部,已有數(shù)百篇文章入選初中語文教材或教輔書及中考現(xiàn)代文閱讀材料。 目錄: 陌上花開蝴蝶飛 渡口 小友誼之云篇 小友誼之蘭篇 貓有九條命 陌上花開蝴蝶飛 做了一回小賊 桃花紅 豬崽事件 桃花紅 大屯子 夏之殤 七仙女 鳳求凰 浮生一夢陌上花開蝴蝶飛 渡口 小友誼之云篇 小友誼之蘭篇 貓有九條命 陌上花開蝴蝶飛 做了一回小賊 桃花紅 豬崽事件 桃花紅 大屯子 夏之殤 七仙女 鳳求凰 浮生一夢 浮生一夢 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愿得一心人 誰為她唱一曲驪歌 少年事 我想長發(fā)飄飄 跳舞多好 想做他家的女兒 裙子、圍巾和窗簾 少年事 清歡 清歡 煙火流年 女巫 過年 序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似昔人非。 我爸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們每個人,其實(shí)都是有故事的人。 但我爸覺得,他的故事有些獨(dú)特,有獨(dú)一無二的意思。 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獨(dú)特的,各有各的悲歡離合。 但我爸還是堅定地認(rèn)為,他的人生是真的不一樣。他跟我說,他要寫部自傳。 這話我已聽過不下二十遍了。早在他還沒有長出很多的皺紋,黑發(fā)還遠(yuǎn)遠(yuǎn)多于白發(fā)時,他就有過這樣的雄心,他說,等他老了,他就寫一部書,把他的故事全寫出來。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老家小屋的門前,長著兩棵銀杏樹,銀杏樹的葉子真是密且漂亮,每一片,都當(dāng)?shù)昧嘶▉碣p。那些葉子的影子,投射在我爸的臉上,我爸的臉,像魚在水里面晃,生動得不得了。 也只是一下子,時間的滑輪,已滑過十萬八千里去了。從前的一個大家庭,只剩下我爸我媽守著,風(fēng)吹過無遮擋的屋前,有空曠寥落的況味。我爸沒忘記當(dāng)初對自己的約定,他要寫部自傳。我回老家看望他和我媽,他站在一圈橙紅的夕照里,再次對我這么說時,我看了看他,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發(fā)已全白了。他的面色有些浮腫。他的眼神不好使了。他的腰椎間盤突出,折磨得他常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的手也抖得厲害,有時都捧不住飯碗了。 ——我知道,他這輩子也寫不成他的自傳了。 人,總是要老,這規(guī)律不可逆,你也無法逆。雖明知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花開了要落,葉綠了要枯,但心里,難免還是生了凄楚。 我也是有故事的,我不要等到我爸這般年紀(jì)再寫。人生有太多無法預(yù)知的,災(zāi)難,疾病,死亡,哪一樣都能讓人在瞬間粉身碎骨。即便能順利地活到老,也還有老年癡呆呢。我怕到時我得了健忘癥,把我從前的記憶,刪除得一干二凈。 我要趁我還有力氣的時候,與它們來一次相逢。 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蟄伏在家里。像冬眠的蟲似的,我睡在我的小光陰里。我睡得又踏實(shí)又安穩(wěn)。我聽到一些小光陰,像只可愛的小黑貓,躡著腳,輕輕走過我的夢境。它又多像佛祖手里的念珠,散落在歲月的長河里。數(shù)著數(shù)著,這人生也就走過來了。 路過的你,會撿起哪一串呢?它無關(guān)英雄美人,江山社稷,它只是人間的小歡小喜,小溫小暖,小情小愛,小悲小傷,只管把那一段一段的塵世小煙火,過成最扎實(shí)的庸常。 我唯愿撿拾起它的你,是愉悅的,美好的。 渡口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這是席慕容當(dāng)年的詩《渡口》中的一段。曾經(jīng)的風(fēng)靡,是不消說的,大凡有點(diǎn)兒文藝細(xì)胞的少男少女,無不把它抄摘在筆記本上,時時默誦,默誦得一顆心,莫名地憂傷得很了。仿佛已幻化成渡口邊告別的那一個,一轉(zhuǎn)身就成背影,從此后,山高水長,天涯無邊。 少年的心,是脆弱且敏感的,如三月里初生的芽,踮著腳尖,拼命地朝著春風(fēng)里長。 我呢,我是什么時候遇見它的?忘了。初見它的那種震撼之感,卻深刻著。我只粗略地看一眼,便像被魔咒鎮(zhèn)住了似的,一時半會動彈不了,只管傻傻地發(fā)呆。 現(xiàn)在,我愿意把它鋪排成冬天,我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jì),坐在教室里聽課,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腦子里回響著剛剛在同桌的本子上看到的這一段詩。同桌是個黑瘦的姑娘,成績平平,平日里寡言,只悶頭做她的事,與我的關(guān)系不疏也不密。她擁有了這首詩,委實(shí)讓我吃驚不小,一時間看她,竟是溫婉和睦的,與往日里有了大大的不同。 那一天,我一直試圖找些話題,與她親近,直到她厭煩了。后來,我把那首詩借來,一字一字,抄到了我的語文課本上。渡口,渡口,我一邊聽課,一邊在心里念著。教室外的梧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扛著一大把碎碎的陽光。有鳥飛過,或者沒有。天空干凈得像塊曬干的白棉布。這樣的蕭條,是極配這首詩的。 我的渡口,其實(shí)是天晴日暖萬物蔥蘢的。 這得讓我從吾村談起。 吾村有個很勵志的名字,叫勤豐,那意思是唯有辛勤勞動,才能收獲豐成。這名字的確很配它,吾村從當(dāng)初的一無所有,到后來的物產(chǎn)豐饒,靠的就是勤勞。 吾村地處蘇北沿海,二三百年前,此處還是汪洋一片。隨著海水東移,裸露出大片陸地,荒草叢生,飛鳥走禽出沒。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國家號召拓荒墾地,堤西的人家被一批一批,遷移到這片荒地來。我爺爺我奶奶也提著家當(dāng),拖兒帶女,從他們繁蔗的丁家莊,徒步幾十里,來此搭棚建窩?蓱z我奶奶做了多年的大家小姐,一入荒地,就像掉進(jìn)一口枯井里,上不得,下不得,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她后來屢屢跟我們憶起墾荒這一段,說她天不亮就起來割草,割一擔(dān)草,才換到一兩米面。她割啊割啊,手上全被刀劃破,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蟲子也來欺負(fù)她,蛇也來欺負(fù)她,頭上還有毒太陽照著,身上的衣服沒有一根紗絲是干的,身前身后,都是比人高的草啊,她以為她會死掉?杉依镞有那么多張嘴在等著要吃飯哪。我死也死不得,我奶奶搖頭嘆。歲月的陰影,凝聚成她臉上痛苦的褶皺。 一塊一塊的荒地被開墾,路有了,河有了,莊稼稠密,鄰里雞犬相聞。吾村規(guī)模漸成,始稱勤豐村大隊,下設(shè)八個分隊,我家被劃到四隊。一條紅旗河,浩浩蕩蕩由西向東,把四隊攔腰截成兩半,一半在河南岸,一半在河北岸。我家當(dāng)時住在河北岸,一個土墩子上的獨(dú)門獨(dú)院,三間草房坐北朝南算是正房,旁邊搭一棚屋,砌了鍋灶,用作廚房。屋子周圍遍植木槿,形成天然的院落。屋前長棵歪脖子棗樹,是我三娘娘(吾鄉(xiāng)人稱“姑姑”為“娘娘”)做姑娘時栽的,甜了很多孩子的童年。屋后長著墨綠的竹子,無人管它,一年一年的,它竟葳蕤成一大片竹園,在吾村及方圓幾十里的地方,成了一大特色。我三歲時一次走失,在陌生地正哭得聲嘶力竭之際,忽有好心的婦人,蹲下身子很和氣地問我:“小丫頭呀,你是哪家的伢兒呀?”我知道這么回答:“我是長竹子那家的!眿D人恍然大悟,直起身子,雙掌很響亮地一擊拍,對旁邊站著看熱鬧的人說:“原來是四隊志煜家的呀。”志煜是我爸的名。結(jié)果,我被人順利護(hù)送到家。 我家的鄰居不多。后面隔兩節(jié)田遠(yuǎn),有一戶姓謝的,戶主人稱謝四,據(jù)說是扛過槍當(dāng)過紅軍打過仗的。這個據(jù)說,沒有得到證實(shí)過。我兩三歲看他時,他就是小老頭一個。我一二十歲看他時,他還是小老頭一個。幾十年的光景里,他就一直那么蒼老著。他們家齊刷刷三個兒子,都長得人高馬大的,卻游手好閑著。有時在外吹噓他爹的光榮史,聽的人一臉哂笑,掉過頭去,從鼻孔里“嗤”一聲。 他們家在村里很不受歡迎,與我家關(guān)系也冷淡,素?zé)o往來。我奶奶那樣一個隨和的人,有次也跟人說,這家人太蠻了(吾鄉(xiāng)人說人不講理,稱為蠻),蠻得像嘍嘍藤。嘍嘍藤是吾鄉(xiāng)一種難纏的野生植物,只要落地生根,它就到處亂纏亂牽,剪不掉,理還亂。我奶奶用這個比喻來形容這家人,可見得她是深受過其害的。 我卻無甚印象,也沒見他們家做過什么壞事,頂多是看到謝四老婆,凌厲地?fù)]著一根長竹竿,趕我家跑過去的雞,追得又急又狠。雞慌不擇路,雞毛亂飛。 我家與他們家做了一些年的鄰居,在我六歲那年,我家搬了,搬到紅旗河南岸,與他們家隔了一條河,更無往來。但一個村子住著,彼此的消息是順風(fēng)飄的,謝四的三個兒子都打了光棍。謝四有一天夜里,覺睡得好好的,死在了床上。那時,我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外工作,家對我來說,已成老家,我回老家少了。一次節(jié)假日回去,我媽很興奮地告訴我,謝四家撿到一個伢兒了。 是個女嬰,被人用籃子裝著,掛在他家屋檐下。謝四老婆早起發(fā)現(xiàn),喜出望外,她對前來看熱鬧的人說:“這下子,我們老謝四家有后了。”大家盡釋前嫌,都替他們家歡喜,有人送來搖籃,有人送來小孩的衣服奶瓶尿布,那孩子就此姓了謝。 我媽慫恿我去看看,說那伢兒長得可好看了,白白胖胖的。我經(jīng)不住我媽的慫恿,真的讓我媽領(lǐng)著,過了河跑過去看。沿路不斷有人跟了來,漸漸跟成一支小隊伍。我們這支小隊伍抵到謝四家門口,謝四老婆聞風(fēng)出來迎接。她看上去老得很了,曾經(jīng)的凌厲不見,現(xiàn)出和善的樣子。見著我,很是歡喜,牽著我的手,一直把我牽到搖籃邊!澳憧,好玩吧?”她盯著搖籃里的小女嬰,滿是愛憐地說。小女嬰醒著,不哭,不鬧,臉龐飽滿,眼珠子漆黑,吮著小手指,咿咿呀呀的,如顆瑩潤的珍珠。那天我應(yīng)該說了一些贊美的話的,更多的卻是難過,為這個幼小的被遺棄的生命。 謝四的三個兒子都做了這女娃的爸。大爸二爸三爸,長大了的女娃這么叫。小女娃十歲那年,她的親生父母尋了來,當(dāng)年,為了生個兒子,他們把她狠心送掉。后來,兒子有了,家業(yè)興旺,他們很想找回這個送人的女兒。小女娃拿著笤帚追著她的親生父母打,跺著腳哭著罵著,死也不肯跟著回去。關(guān)于這一段,我媽形容給我聽時,說得活靈活現(xiàn)的。 不幾年,謝四老婆得病死了。緊接著,三個兒子中的兩個,一個得病死了,一個出車禍死了,剩下一個老二,帶了這個女娃。女娃也沒上過學(xué)念過書,成天趿著雙鞋,蓬頭垢面的,在村子里無所事事。有人逗她:“給你說個婆家好不好?”女娃搖頭:“不,我要跟我二爸。”村里人再說起她,都一臉不著邊際的笑,笑得又曖昧又意味深遠(yuǎn)。 我前面提到過,一條紅旗河,把我們隊分成兩半。那些年,河上少有橋,要過橋,得繞很遠(yuǎn)的路,往東,跑到通榆村去;往西,跑到磚橋村去。誰有那閑工夫繞路呢!我們隊兩岸交通,便都靠渡船,這就有了渡口。 說是渡口,其實(shí)簡易得很,就是人工鑿出泥階,一直下到水邊,水邊豎一根木頭樁,系船繩用的。河這邊有一個,相對應(yīng)的,河那邊也有一個。遇著下雨天,那泥階兒打滑塌陷,隊上就派人用草木灰鋪上。渡船是條水泥船,船兩頭各系一根長長的粗繩索,分別扣在兩頭的木頭樁上。船平素也無人照管,任它自由泊著,誰要是想過河去,就下到水邊,拖住這邊的繩索,慢慢往這邊牽,船就跟著過來了。人上船,蹲到船那頭去,拖住那頭的繩索,慢慢往身邊牽,船就行起來了,繩索牽到頭,船也就到對岸了。 我三歲的時候,就能嫻熟地如此過河,在這條紅旗河上來去自如。我憶不起我當(dāng)初怎么就會這個的,而且一次也沒掉到水里去,它相當(dāng)于本能。生活里總埋藏著許多本能的東西,無師自通。 也是在這一年,我大弟出生了。我媽和我奶奶素來不和,這次不知交了什么惡,我奶奶丟下在坐月子的我媽,賭氣搬到紅旗河南岸來,用黃泥抹了兩間窩棚,暫且住著。我記不清是跟了我奶奶,還是跟了我媽了。只記得那段日子,我落了單,總是一個人在路上晃,晃著晃著,就到渡口了,有時在南岸渡口,有時在北岸渡口。 一個孩子的世界是沒有寂寞的,或者是不懂得寂寞,反正三歲的我,是不知道寂寞的滋味的,我一個人玩得很好。河邊草多花多,我掐把草,能玩上大半天。掐把花,又能玩上大半天。河里魚多蝦多。那是真的多,你蹲在水邊,就能看到無數(shù)條小魚,在水里吹著泡泡。把腳伸進(jìn)水里,它們會輕咬你的腳指頭,癢癢的,很有趣兒。有大人路過,看見我就當(dāng)沒看見,把我當(dāng)做河邊的一棵草,一朵小野花,他們有他們要忙的。也偶爾的,他們會停一停,嚇唬我:“二丫頭(我在家排行老二),當(dāng)心別掉水里去,水里面有老鬼,專門吃小孩! 我并不害怕,晴天暖日的,怕什么呢?那么好的太陽,曬得我快化了。我想我媽了,更確切地說,是記掛著她床邊那些吃的——馓子和脆餅。我媽坐月子,一些親戚來看望,會送上幾斤馓子幾斤脆餅,外加一包紅糖。吾鄉(xiāng)人送月子禮,都是這樣的。我真饞那些馓子和脆餅,油汪汪的,我媽一次只肯拿一點(diǎn)給我和我姐。我一會兒就吃完了,我姐也是,我們貪戀地看著沾在手上的油,在大太陽下,手指兒閃閃亮。我把小指頭放在嘴里吮,小指頭也是香的。 我爬上渡船過河去。有時有大人也過河,順便把我提上船,像提一只豬草籃子。有時沒有,我就自己爬,再伏到船那頭拉繩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吃驚于那時的能干,或者叫無知者無畏,現(xiàn)在看到船泊在河里,如果沒有人幫襯著,我是萬萬不敢上去的。縱使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了船,也是頭暈得厲害,何況還要自己拉著船走。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簡直像條女漢子。 我過了河,撒開腳丫就朝我媽奔去。渡口離我家還有二三里路,得越過好幾塊農(nóng)田,還要翻過兩條淺溝。溝邊蘆葦雜草蓬勃,麻雀或斑鳩在里面做窩。我們小孩經(jīng)常在里面撿到鳥蛋,歡天喜地拿回家去。我奶奶說,吃了鳥蛋臉上會生雀斑的。小孩才不管雀斑不雀斑的,只管那口美味。我吃過不少的鳥蛋,其他孩子也都吃過。 我奔跑的腳步會因此停下來,在蘆葦叢中翻找一通,看看有沒有鳥蛋。大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的,鳥不會像雞一樣天天生蛋,真叫人失望。我這么跑著走著,也就到家了。推開半掩的大門,走進(jìn)房內(nèi),我媽多半倚在床上,頭上扎著條頭巾,像生了病似的,懷里抱著個會哭的小東西。房間的木格窗用塑料紙蒙著,房間幽暗。我媽的臉,也是幽暗的。我站在床邊,朝我媽伸了小手,說:“媽,我餓,我要吃!蔽覌寷]好氣地說:“去去去,哪有吃的!”有時卻是沉默地看看我,嘆一口氣,探了身子,到床邊的柜子里,摸出半塊脆餅來。床邊的馓子和脆餅,很快沒了影,家里不再有好聞的油香味。更多的時候,我去時兩手空空,走時,還是兩手空空。沒有就沒有吧,我也不對我媽哭鬧,轉(zhuǎn)身再去玩耍,嚼嚼草根,隨便摘個野果子往嘴里塞,玩著玩著,就又到渡口邊了,爬上船,渡過河去,找我奶奶。 多年后,我站在我媽床邊,仰著小臉,伸著黑黑的小手,問她要吃的場景,被我媽經(jīng);貞浧稹N覌屨f著說著,聲音就會矮下去,臉上有愧色,覺得十分十分對不起我。 去我二叔家,也要經(jīng)過一個渡口。 我二叔入贅到一個叫民團(tuán)的村子,離我家有二十來里路,在年幼的我的眼里,那是相當(dāng)遙遠(yuǎn)了。這樣的遙遠(yuǎn),卻難不倒我和我姐,我們?nèi)靸深^就往那里跑。那時,我家能走動的親戚委實(shí)不多,這個二叔家,算是很合我們小孩子意的,一來,我二叔二嬸脾氣不錯,雖不怎么熱情,但從不對我們喝聲罵齒的。尤其我二嬸,人長得跟面團(tuán)似的,軟塌塌的,沒脾氣。我們?nèi)チ,比在家里還自由,她家有什么,我們就跟著吃什么,用不著顧忌。二來,我二叔家也有兩個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我們湊一堆玩,上樹下河,沒天沒地,那叫一個瘋啊。 我二娘娘也嫁在這個村,離我二叔家也就三四節(jié)田遠(yuǎn),我和我姐卻很少去。在我家所有親戚里面,這個二娘娘過得最富裕,也最體面。她的婆家世代行醫(yī),住的是小瓦房,吃的是白米面,身上穿的衣服極少打補(bǔ)丁。但我二娘娘在婆家地位式微,雖替他們家生下兩兒一女,說話做事,卻都要看婆婆臉色。 我二娘娘的婆婆看上去很陰霾,身體硬朗,卻成天拄著根拐,看到不滿意的,就用她的拐東戳西戳。我姐暗地里稱她地主婆。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的小腦袋里能想到的最壞的人,就是地主婆了!暗刂髌拧笨匆娢覀?nèi)ニ遥橁幍玫蔚孟滤畞,朝我們頻頻翻著白眼,拐棒撞擊著地面,咚咚咚,咚咚咚。她急呀,嫌我們又去吃他們家的了。我二娘娘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只繞著鍋臺忙活。我二姑爸也不見得和善,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沉著臉做事。我那兩個表哥一個表妹,都被管得跟可憐的小雞似的,看見二姑爸在,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我和我姐匆匆扒一碗白米飯,丟下碗就走,也沒人挽留。饒是這樣,在我長大些,上學(xué)念書了,要填表格之類的,在親友欄內(nèi),我都鄭重地寫上這個二姑爸,職業(yè):醫(yī)生。這么一寫,我那卑微貧賤的身世,似乎就鑲了道金邊。 去我二叔家,我和我姐最怕的是要過一個圩子。圩子像座小山似的,橫在我們必經(jīng)的路口,上面總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他們呼嘯著從圩子上沖下來,再爬上去,泥塊扔得滿天飛。一看到我和我姐走近,那些小孩興奮不已,這才有了戰(zhàn)斗目標(biāo),一齊叫喊著打呀殺呀的沖過來,扔泥塊兒圍攻。小孩子對小孩子,是頂不講同情心的,下手也沒個輕重,每一次,我和我姐都被打得很慘。經(jīng)歷了幾次教訓(xùn)后,我姐想了個法子討好他們,知道要去二叔家了,提早在袋子里揣上一把炒熟的蠶豆,或是自己舍不得吃省下來的冰糖,我們?nèi)瞬抛叩桔鬃涌,我姐就叫起來:“別打,別打,我有好東西給你們吃!必汃せ氖徖,一把炒蠶豆,或幾粒冰糖,足以讓那些孩子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他們一哄而上,我們得以安全通過。但哪有那么多的炒蠶豆和冰糖呢,那對我們來說也是稀罕的吃食呀,所以,下次經(jīng)過,我們還是照樣挨打。 好不容易從圩子闖過來,我和我姐又要為怎么渡過河去而犯難。河是條寬闊的大河,比我們村的紅旗河要激蕩得多,朗朗一望,才能望到對岸,我二叔的家就在對岸。河有個怪異的名字,投婆河。我奶奶會講這條河的故事,她講過很多遍的,說是窮婆婆遇到惡媳婦,惡媳婦不給窮婆婆飯吃,讓她成天干很重的活,還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窮婆婆活不下去了,最后跳了河。我媽如果正好從我奶奶跟前過,我奶奶就會故意問我們:“你們說,這個媳婦惡不惡?”我媽當(dāng)時不說什么,卻在事后發(fā)作起來,指桑罵槐一通。或找了由頭,拿我和我姐中的一個,打一頓出氣。 這么大的一條河,就有了很像樣的渡口,磚鋪的臺階下到水邊,河岸邊還擱著兩張石凳供人歇腳。渡船是很講究的木頭船,上面搭著船篷,有專人管理。負(fù)責(zé)擺渡的是住在我二叔村子里的一小腳老太太,她的家,緊傍著渡口住。人在這岸要過河,只需站在岸邊直著嗓子叫幾聲,過渡船噢——!老太太聽見了,就會踩著碎步走出屋子,拿了篙子,下到河里,撐了船過來。擺渡一次,小孩一分錢,大人二分錢。我和我姐哪有錢啊,我們只有等,等有大人過河時,蹭上船去,老太太也不敢把我們推下水,只能罵罵咧咧讓我們混過去?捎袝r,我們等半天,也沒人來過河。過中午了,肚子真餓啊,我們望見二叔的家,太陽光打在他家的屋頂上,一群小魚兒在跳似的。也望見我的兩個堂弟,在家門口玩,他們快樂地跳著蹦著。也望見我二叔,進(jìn)進(jìn)出出的,在忙活著什么。他們是看見我和我姐的,只當(dāng)沒看見。親戚家走動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香了,且他們家也窮,每回都要添上我們兩碗飯,那得讓他們多喝好多日子稀的。在當(dāng)時,我和我姐的思想還遠(yuǎn)沒這么復(fù)雜,只是單純地想著,我要過河去,我要去二叔家,也不管人家樂意不樂意。 多數(shù)時候是無奈的,沒錢,那小腳老太太是不肯擺渡過來的。渡口安靜,陽光成桶地倒下來,水也不流,風(fēng)也不吹,小木船兀自泊在河對岸,像紙疊的似的,近著,又遠(yuǎn)著。我和我姐蹲在岸邊的草地里,等啊等啊,一邊無聊地揪著草根,真期望草根里會冒出二分錢來。有那么一回,我們這么揪著揪著,草根里竟真的跳出二分錢來,不知是誰遺落的,雖沾著泥巴,卻是真真切切的二分錢。我們激動得心都跳出胸口了,把它反復(fù)擦拭,擦拭得亮閃閃的。二分錢從我手里,到我姐手里,再從我姐手里,到我手里,我們就這么來回地看著,樂著。我姐舉著那二分錢,沖著河對岸,理直氣壯地叫起來:“過渡船噢——我們有錢!”老太太站在屋子前,用手搭了涼棚,沖我們瞅,研究半天,確信我們沒有說謊,她這才拿了篙子,撐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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