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收錄格非二十余年來中短篇小說十二篇,是他的最新自選集。 他早年以短篇小說引起文壇矚目,《迷舟》、《青黃》都是傳誦一時的名篇。這些故事以優(yōu)雅精純的語言和清晰縝密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無比真實的生活質(zhì)地感,同時又讓微妙難言的意緒如迷霧流淌,仿佛義山詩境。偉大作家的天分從一開始便顯露無疑,并在后來的歲月里持續(xù)滋長,衍生出更為完美的作品。 在這個集子里,我們可以看到當代作家對于漢語古典之美最為純正的繼承,也可以看到,曾經(jīng)托生于博爾赫斯、普魯斯特的智慧在另一個文學(xué)天才身上的再生。題名相遇,既是取篇目之名,也暗示作品中多重影響的自然交融。 目錄: 迷舟 青黃 風(fēng)琴 雨季的感覺 馬玉蘭的生日禮物 錦瑟 戒指花 褐色鳥群 初戀 涼州詞 相遇 蒙娜麗莎的微笑 迷舟(節(jié)選)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軍先頭部隊突然出現(xiàn)在蘭江兩岸。孫傳芳部守軍三十一師不戰(zhàn)而降。北伐軍迅速控制了蘭江和漣水交接處的重鎮(zhèn)榆關(guān)。孫傳芳在臨口大量集結(jié)部隊的同時,抽調(diào)精銳之師駐守漣水下游棋山要塞。棋山守軍所屬三十二旅旅長蕭在一天深夜?jié)撊肫迳綄Π兜拇迓湫『,七天后突然下落不明。蕭旅長的失蹤使數(shù)天后在雨季開始的戰(zhàn)役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 引子 蕭接到師部給他的秘密指令是四月七日的上午。師部讓他率三十二旅駐守棋山對岸的小河村落。這個僅有幾十戶農(nóng)家的村落像犄角一樣突出在漣水拐道的河口,是一個理想的防御地點。按照師部的命令他必須于九日凌晨潛入小河村,盡快查明那里可以知道的一切詳細情況。師部提醒他:既然我部已注意到這片沒有遮掩的神秘區(qū)域,同樣,北伐軍對它也不會無動于衷。就在蕭準備渡船出發(fā)的前夕,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四月八日,悶熱的午后陽光使人懨懨欲睡。蕭在漣水岸邊的柳林里騎馬獨行。他經(jīng)過棋山北坡谷底一片炫目的軍用帳篷時,一匹棗紅色的馬追上了他。 警衛(wèi)員拽住馬的韁繩斜側(cè)在蕭的左邊。陽光正對著他,他的雙眼不能完全睜開,警衛(wèi)員在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的棗紅馬上挺了挺身體,迅疾地舉起右手掠過帽檐: 有一位老太在旅部等著見你。 蕭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朝前遛了幾步才撥回馬頭。天太悶熱了,涼風(fēng)越過山脊,從他的頭頂上滑過,北坡谷底的空氣是凝固的。警衛(wèi)員還站在原地,他沒有伸手捋掉臉上不斷滾動的汗珠,而是怔怔地看著蕭,等待著他的答復(fù)。 “你想個法把她支走——”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警衛(wèi)員驅(qū)馬朝前走了幾步,壓低嗓門怯怯地說: “她,說是從小河來的! 蕭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搭腔。他已經(jīng)策馬朝旅部疾走,警衛(wèi)員在離他十丈左右的塵土中緊緊跟隨著。戰(zhàn)爭使他厭倦了那些令人心煩的瑣事。他知道,因為戰(zhàn)爭中的陣亡,士兵的家屬突然出現(xiàn)在指揮部里是司空見慣的,這些捏著寫有兒子和丈夫姓名字條的陌生面孔會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索取遺物或打聽士兵臨終前的種種細節(jié)。由于這支沒有番號的部隊從來沒有保留任何陣亡將士的名冊,這些可憐的百姓常常在下級軍官的叱罵聲和槍托的威逼下悻悻離去。盡管蕭所在的師是一支精銳的嫡系部隊,他也不得不常在供給奇缺的情況下在前沿陣地作戰(zhàn)。他的部下有時像夜與晝一樣更替得非常徹底,一群僅玩過鳥槍的莊稼人也被臨時招募來履行最艱巨的狙擊使命。在這幾乎和以前一樣寂靜的午后,對即將開始的大戰(zhàn)的某種不祥的預(yù)感緊緊地困擾著他。 蕭捏著馬鞭走進旅部臨時指揮所時,一眼就認出了這位來自故鄉(xiāng)的老人。她是村子里的媒婆馬三大嬸,他離開家從軍只有短短的幾年,這位風(fēng)流熱情充滿活力的女人一下子變老了。馬三大嬸對于村里大部分青壯男人的誘惑和慷慨大度曾引起女人間無窮無盡的糾紛。在戰(zhàn)爭的間隙中,她常常成為蕭對故鄉(xiāng)往事回憶的紐結(jié)。馬三大嬸是來向他報告他父親的死訊的。 他的父親一天傍晚在灶下生火,嗆鼻的回?zé)熓顾肫鸷芫脹]有捅一下煙囪了。這位七十八歲的老人顫巍巍地拿著一根綁滿稻草的竹竿爬上了屋頂。他在踩碎了三片瓦和兩根爛椽后,摔死在灶屋的水缸里。蕭在媒婆尖細的嗓門幾乎是滑稽地描述了父親的死之后,顯得格外地平靜。他沒有絲毫突兀的恐懼和悲痛的感覺。他簡略地回憶了一下父親生前的時光,就向警衛(wèi)員要來一支煙抽。他劃火柴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知道,那不是源于悲痛而是睡眠不足。蕭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指揮所,朝著系馬的一棵老楊樹走去。蕭在解馬韁的時候聽到了身后腳步踩亂草叢的聲響,那是警衛(wèi)員不安地跟了出來。蕭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衛(wèi)員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已是黃昏時分,他獨自一個人騎馬從北坡登上了棋山的一個不高的山頭。連日梅雨的間隙出現(xiàn)了燦爛的陽光。濃重的暮色將漣水對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紅。谷底狹長的甬道中開滿了野花。四野空曠而寧靜,他回憶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廢墟,涌起了一股強烈的寫詩的欲望。他的父親是小刀會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也是絕無僅有的會擺弄洋槍的頭領(lǐng)之一,他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和收藏的大量散失在民間的軍事典籍使蕭從小便感受到了戰(zhàn)火的氣氛。蕭的夢中常常出現(xiàn)馬的嘶鳴和隆隆的炮聲。終于有一天,他走到父親身邊詢問他為什么投身于一支失敗的隊伍。父親像是被碰到了痛處,他的回答卻是漫不經(jīng)心的:從來就沒有失敗或者勝利的隊伍,只有狼和獵人。母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對她來說,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和孩子們突然長大使她寢食不安。他哥哥去黃埔軍校的前夕,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大聲叱罵丈夫的放縱和對于戰(zhàn)爭的荒唐的預(yù)料而將兒子送上絕路。她突然變得專橫和堅強起來。她將瘦弱的兄長和兩只山羊一起關(guān)了三天。第三天深夜蕭偷來了堅固的木柵欄門鎖上的鑰匙。他哥哥幾乎沒跟他說什么話就踏著月光走了,當時他的父母正在熟睡。后來,母親擔(dān)心蕭會走上與他兄長相同的道路,就雇來一只小船將他送到了繁華的榆關(guān)鎮(zhèn),讓蕭跟他的一位表舅學(xué)醫(yī)。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蕭從哥哥出走的一連串麻煩中積蓄了經(jīng)驗。當蕭準備跟孫傳芳的一位部將當勤務(wù)兵時,他穿著漿得筆挺的衣衫回到村子里。他的無聲的告別使母親誤以為他是去鄰村相親。 暮色四合,涼爽的晚風(fēng)吹來了漣水河潮濕的氣息。他的白馬在山頭不安地躁動著,四蹄刨著泥土。和他遙遙相對的村子已經(jīng)淹沒在黑暗之中了。他的白馬在躍下山坡的時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師部開會時聽到的戰(zhàn)報:三月二十一日攻占榆關(guān)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隊。 第一天 蕭和警衛(wèi)員是拂曉渡河的。他們的船到達對岸時聽到了村中傳出的第一聲雞叫。蕭將小船劃向岸邊垂落下來的枝葉繁盛的晚茶花叢,那是藏船的好地方。汩汩的流水輕輕地搖動著小船,一只黑色的水鳥倏地飛出,沿河岸低飛而去。蕭在掛滿露珠的藤蔓中覺察到了一絲涼意,濃郁的花香和水的氣息使他心中充滿了寧靜的美妙遐想。他對這個美麗的村落不久以后給他帶來的災(zāi)難一無察覺。 蕭上岸后經(jīng)過一片密密的竹林進入他所熟悉的村舍。村子的背后是西沉的弦月,東方曙河欲曉,在井邊打水的女人沒有認出他來。偶爾也有一些早起的老人咳嗽著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薄霧里。村民對陌生人早已沒有了興趣,他們只是對補鍋的風(fēng)箱、彈棉花的馬頭木弓和換麥芽糖人的笛聲感到親切。蕭橫穿過那些狹長的弄堂和茅舍,沒有人打量他,只是引起了經(jīng)久不息令人戰(zhàn)栗的狗的狂吠。蕭的平靜的心中泛起了一層漣漪,但他很快又在桃花和麥苗的清香中陶醉了。 蕭家的宅子在村子的最西邊,他遠遠地看見屋子的門是關(guān)著的,走近才發(fā)覺開著的門上掛著一匹黑色的孝布。他掀開孝布走進院子時,他的母親正巧手里擎著一盞煤油燈,兩個黑影突然挑起門簾闖了進來把她嚇了一跳。不過,那盞煤油燈她還是緊緊地握著。當她認出長著一撮漂亮胡子的兒子時,才把燈扔在了離她大約有一丈遠的陰溝里。母親足足打量了一袋煙工夫,她發(fā)現(xiàn)兒子完全地變了。他的眼神和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球沒有絲毫新鮮的光澤。丈夫從屋頂上摔進水缸在她心中引起的不祥的預(yù)感又開始泛濫起來,她將兒子領(lǐng)進靈堂的時候又燒掉了三沓黃紙。她的舉動不是出于對丈夫的哀悼而是為兒子消災(zāi)。蕭在父親的棺木前重重地跪下了。他寧靜的心緒沒有被靈堂的肅穆氣氛擾亂,在他看來,父親在他的那支隊伍消失后隱居在漣水之北的村舍之日起就已經(jīng)死了。他唯一感到內(nèi)疚的就是離家前對母親的欺騙和輕蔑。他凝望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大夢初醒似的意識到了戰(zhàn)爭帶給他的變化。他感覺到像是有一根纖細的鵝毛在撥動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往事,這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他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了一股香灰和黃紙的氣味。 母親發(fā)現(xiàn)兒子面容蒼老,頭發(fā)蓬亂,就給他找來了一把木梳和剪刀,強迫他將胡子收拾干凈了。蕭若有所思地問起父親的靈堂為何這樣冷清,母親說,父親后半生幾乎足不出戶,不愛結(jié)交俗人。由于戰(zhàn)爭,遠近的親戚早都沒有了音訊。家中空余的房屋和后院她只是在重陽節(jié)才去趕一次耗子,F(xiàn)在潮濕的地面上也許已經(jīng)長滿了水草和苔蘚。蕭對母親說話時的啜泣無動于衷。蕭又詢問母親關(guān)于葬儀的一些事,母親像是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答。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此沉默了。 這是他和母親最長的一次談話。 午后,蕭和警衛(wèi)員查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異鄉(xiāng)人,他暗自慶幸北伐軍還沒有注意到這個漣水之北偏僻的村落。這個村子至少已有一千年沒有受到戰(zhàn)火的侵擾了,村民們相信它的寧靜會像日復(fù)一日流逝的漣水向遠處延續(xù)。他們絲毫沒有聯(lián)想到在清晨引動狗叫的兩個陌生人和戰(zhàn)爭的瓜葛。在傍晚牧童的牛蹄聲中,在屋檐下的陰影逐漸拉長的井邊,人們只是傳說著經(jīng)年未改的往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蕭準備去漣水河面察看地形,警衛(wèi)員向他報告說,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在村子中央的扇形曬場上,他算卦靈驗使那里的人越聚越多。 蕭和警衛(wèi)員從人群中擠進去的時候,曬場上的人出于對陌生人的恭敬,給他們讓開了一條縫。老道正在預(yù)測村子的兇吉。他的牙齒幾乎全脫落了,說話含糊不清。他的打滿補丁的長衫上積了一層厚腴的油垢。他的面前鋪著一張舊黃的旗子。由于墨跡的滲透,旗子上爻、兌、震、巽的字樣已經(jīng)模糊不清。老道盤腿屈膝坐在沙地上,他的腳邊堆放著龜殼和蛇皮以及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另外還有兩座可以轉(zhuǎn)動的輪盤和一只撒滿黃米的畚箕。 老道沉吟了片刻,然后咕噥了一陣誰也無法聽懂的話,朝等著預(yù)知村舍未來的虔誠的村民揮揮手:天蝎南游,雙魚北走,摩羯安西,處女嫁東——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 蕭的腮邊掛著輕蔑的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覺得人們總是生活在幻覺里。對于他來說,未來已經(jīng)悄悄地向現(xiàn)在延伸,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對村民的憐憫并沒有掃除蕭對自身迷惑的陰影。他同樣也生活在一種幻覺里。今天拂曉他踏上薄霧中的小船,遙望對岸熟睡的村子,曾涌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他不知急于回家是因為父親的死,還是對母親的思念,或者是對記載著他童年的村子憑吊的渴望。他覺得像是有一種更深遠而浩瀚的力量在驅(qū)使他。 曬場上的人陸續(xù)散去了,天慢慢地黑了下來。蕭覺得老道不像是北伐軍的密探,在老人收拾包裹和雜物的時候,蕭不經(jīng)意地在道人腳下扔了一枚銅板。道人沒有理會那枚在沙地上無聲滾動的銅板,也沒有停止拾掇,他抬頭瞥了蕭一眼:客官莫非有意算一卦?是婚姻還是財路? 生死。 蕭說。他點燃了一支煙。越過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樹叢,他的目光注視著遠處漣水河面彌漫著的空濛的蜃氣,道人在掐算蕭的生辰八字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當心你的酒盅。 道人含糊地說了一句。 當天晚上,警衛(wèi)員拎來了兩瓶土燒和一包牛肉。像往常一樣,警衛(wèi)員在蕭的面前放了一雙竹筷,一只陶瓷酒杯。他坐在蕭的側(cè)面,兩手垂放在桌沿上。蕭將酒杯推到警衛(wèi)員的面前并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點上了一根煙。 警衛(wèi)員像個姑娘一樣翻動著細長的睫毛,偷覷了他的長官一眼,遲疑地端起了酒杯。蕭又從警衛(wèi)員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雙目詭譎的光芒。 警衛(wèi)員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膽怯,蕭想。盡管他的警衛(wèi)員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他還是感到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悶和惆悵。 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蕭看見母親身后一個女人秀頎的身影迅速踅入靈堂冥幽的暗光中。 第二天 昨天在母親身后消失的那個女人激起了蕭無窮的聯(lián)想,當時他像是在夏季的熱風(fēng)中聞到了一陣果香那樣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在第二天舉行的他父親的葬儀上他們再次相遇時,他才認出她來。 那天晚上,蕭在靈堂喧嚷的哭泣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午夜之后,一只調(diào)音的胡琴將他驚醒。村子很久沒有死人了,這些為死人吹奏喪曲的樂師們失去了往日的默契。技藝的荒廢使他們只能擺弄出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嘈雜的音響。蕭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不協(xié)調(diào)的音樂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蕭借著從朽蝕的窗骨中瀉進來的月光,發(fā)現(xiàn)懷表的指針指向三點。葬儀正式開始的時候,蕭就緊跟在那些樂師的后面。他還沒有完全從睡眠中醒來。月光被疾速移動的烏云遮住了,他的腳步有些蹣跚。晚風(fēng)中混雜的刺樹和青草的氣息在他周圍醞釀著。他注視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影,回憶起他在表舅家度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季。 由于哥哥的猝然從軍,在母親的威逼下,他隨一只過路的小船來到了漣水和蘭江交接處的榆關(guān),跟他的表舅學(xué)醫(yī)。他的表舅是一個溫良敦厚的中醫(yī)。他平素四鄉(xiāng)浪跡,行醫(yī)謀生。妻子在一次難產(chǎn)中死去后,他苦于女兒無人照料便在榆關(guān)臨江的街面上開了一爿藥鋪。蕭來到榆關(guān)的最初一段日子里,總是處在極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臨江而筑的竹樓里翻閱一本本發(fā)黃的醫(yī)藥典籍時,只有人體的插圖偶爾能引起他模糊的興趣。在夏季熾熱陽光的輻射下,他從窗口遠眺江面靜止的帆影,耳畔常常響起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隨著日晷的長短伸縮,時間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發(fā)現(xiàn)他對藥理和書籍的興趣不大,就讓他學(xué)習(xí)針灸。這天晌午,天空突然布滿了陰云,隆隆的雷聲使他在竹樓里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診未歸,蕭正在一只冬瓜上練習(xí)扎針的時候,表舅的女兒走上了竹樓的書齋。她是上來找一把紅紙的雨傘的。在她拿了傘要下樓的時候,她看見蕭一針接一針地將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蕭的身旁,給他示范針灸的扎法。蕭那天從渡船上踏上榆關(guān)碼頭的時候,她和表舅來接他,他錯過了一次認識她的美麗的機會。由于他對母親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F(xiàn)在,這個叫杏的姑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捻動那根細長的銀針,蕭忽然覺得喉頭涌出了一股咸澀的味道。他的眼睛無法從她那白皙細長的手上挪開了,那根針像是扎在了他的脈上,他聞到了屋子里越來越濃的清新的果香。杏幾乎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竹樓。她走后留下的氣味像是凝固在這個竹樓內(nèi)。在蕭度過的這個夏季漫長的獨坐中,這種氣味一直沒有消失。 表舅按照他行醫(yī)的經(jīng)驗苦心孤詣地給蕭安排了一次次的練習(xí)。他扎了兩個星期的冬瓜后,表舅讓他試著在一只兔子身上進行練習(xí),他覺得心緒突然變得比先前還要糟。手里活蹦亂跳的這種動物要比冬瓜難以伺候。他當著表舅的面,只能小心翼翼地將針插入它的頸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開,他立刻不知輕重地亂捅一氣。他幾乎每天都要弄死一只兔子。表舅在蕭面前的搖頭嘆氣越來越頻繁。他終于放棄了讓蕭學(xué)針灸的念頭,開始讓他學(xué)習(xí)搭脈。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蕭只用了兩個小時就學(xué)會了。 夏末的一個中午,表舅在書屋午休的時候,他來到了竹樓下的院子里。杏在銀杏樹下的一只躺椅上睡著了。她手里拿著一本關(guān)于節(jié)氣傳說的書,那本翻開的書在她胸脯上起伏著。蕭癡地坐在離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使他嚇出了冷汗。她另一只手在椅背上無力地垂著。蕭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漣水的河面上傳過來劃船的槳聲。一只困倦的白蝴蝶在他眼前飛過,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纖柔的指尖,然后將手搭在她的脈上。他覺得她乳白的皮膚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會醒來的,他想。 她真的就沒有醒來。 在以后動蕩的戎馬生涯中,他躺在靜謐的山洼里注視滿天星斗、吞嚼草根和樹葉苦澀的汁水時,也偶爾記起了那天午后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飄飛的時間,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光滑的手臂,解開她領(lǐng)口的第一只紐扣時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覺得杏也許是醒著的。這個念頭從此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現(xiàn)在,他又聞到了那股果香。 當棺木在墓地上停穩(wěn)后,送葬的隊伍緩緩朝這個開滿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圍過來,蕭似乎覺得杏就在這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條冰涼的水蛇。葬儀之后,他從母親的口中知道,杏已于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順是一個獸醫(yī)。這個能掀翻一頭黃牛的青年對獸醫(yī)這一職業(yè)有著發(fā)狂的嗜好,他通讀《醫(yī)學(xué)詞典》、《本草綱目》,另外還專門研究過很少有人讀懂的《黃帝內(nèi)經(jīng)》。他在榆關(guān)鎮(zhèn)的街上和蕭的表舅邂逅之后,老人立刻被他淵博的學(xué)識吸引住了。當這位老中醫(yī)得知三順將給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后,不由得感慨相見恨晚。他們在街角的一爿茶館里談到深夜,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滿的婚姻。 父親的棺木輕輕地安放在撒滿銅錢和黃紙的墓穴中。一個拄杖的老司儀遞給蕭一把鐵锨,蕭鏟了一塊泥土撒在父親的棺蓋上。蕭突然覺得背后有一種灼人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轉(zhuǎn)了一下視角,轉(zhuǎn)過身,看見杏穿著孝服站在母親身邊。杏的背后是空蕩蕩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上憩息著一只喜鵲和一只綠頭翁鳥。 墓地上參加葬儀的人陸續(xù)散去。杏和母親在墓前栽下幾棵湘妃竹和一棵雪松。蕭站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地旁,杏和母親之間無言的親密使蕭的心頭掠過一陣寬慰的意味。蕭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濕的黃紙燒掉。他用一根棍子將那些在灰燼中卷縮的紙片挑起來。四月的風(fēng)吹起了這些紙片,有幾團灰白的紙燼隨風(fēng)滾到了新栽的雪松旁和杏的腳下。杏正彎下腰用腳踏平樹根的新土,她將那些吹過來的紙灰踩進土里。順著紙團滾過來的方向,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很快。蕭蹲在杏不遠處的側(cè)面,除了杏秀頎的身體輪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們回村的時候,母親和杏走在蕭的前面。警衛(wèi)員也許還在熟睡,蕭聽不到背后跟隨著的熟悉的腳步聲,有點不習(xí)慣。但他眼前的天空卻陡然變得開闊起來,他似乎覺得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之下。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在他的背后,太陽剛剛升起。 第三天 葬儀結(jié)束后,村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清新的陽光在中午前后漸漸地增加了它的熱度。眼前正在農(nóng)閑季節(jié),麥苗還沒有抽穗,柳樹的稚嫩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耐不住閑暇的農(nóng)人漫不經(jīng)心地給桃樹和桑木剪枝。午后,村子比夜晚更加寧靜。杏去村后的茶林采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遠處閃閃發(fā)亮的溝渠旁成為一個靜止的黑點時,另一個人也走過村后的木橋,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 這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天。蕭依舊起得很早。馬三大嬸來到他家院子里的時候,蕭正蹲在陰溝旁用鹽巴刷牙。警衛(wèi)員還在熟睡。由于前天晚上的貪杯,出殯的時候,嘹亮的號聲和人群的嘈雜沒有驚醒他。眼下戰(zhàn)情急轉(zhuǎn)直下,部隊的每一個將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蕭平素對下屬總是極其嚴厲,他性情溫憐的一面總是被深深地藏匿著。蕭曾一度對這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的反應(yīng)遲鈍表現(xiàn)出極度的惱怒,但戰(zhàn)爭使他周圍的一些熟悉的面孔相繼離去之后,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警衛(wèi)員就成了他在紛飛戰(zhàn)火中唯一的伙伴。他在漸漸容忍了警衛(wèi)員的愚鈍的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位沉默寡言的下屬的關(guān)系日見親密。馬三大嬸是來借一只細眼的篩子的。她說去年積陳的菜籽生滿了白蟲,她準備把這些菜籽篩凈后送到油坊去。馬三大嬸拿了篩子沒有立即離開,她正想對蕭說些什么,蕭的母親從地里鋤草回來,她的頭巾上落滿了濕漉漉的花瓣。馬三大嬸忙著和母親搭訕,從院子里盛開的木槿說到了漣水的漲落。馬三大嬸和母親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朝蕭瞥過來幾眼。盡管這位昔日的媒婆已經(jīng)失去了往常的秀麗姿容,但她的詭秘的眼風(fēng)依然使蕭回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馬三大嬸從遙遠的山村嫁到小河村來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只過路的船走了,從此一去沒有了音訊。村里人都在傳說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個洗碗碟的女用人才走的。知道底細的告訴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來越緊的饑荒去投了軍。這樣的猜測被證實是在三年以后,她丈夫的尸首被幾個陌生人送了回來。村里的女人用眼淚來安慰這個本分的小媳婦的同時,村里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種方法來安慰她。沒過多久,村里的女人就和她反目為仇。這個幾乎和村里的所有女人結(jié)下了怨仇的年輕寡婦和母親卻相敬如賓。蕭記得他的母親常常帶他到河邊她的孤零零的小屋里去。女人間的許多事蕭當時沒法理解。一天深夜,母親大口大口地吸著紙煙卷和馬三大嬸相對而坐。她們低低地敘說著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時間,她們彼此不說話,各自揣著心事,陷入了冗長的回憶。墻根油蟲的鳴叫陪伴著她們。蕭在這兩個羊羔子一般親近的女人的靜默中感到無聊。他伏在母親的膝上進入了夢鄉(xiāng)。天快亮的時候,巡夜人的敲更聲提醒了她們。蕭清晰地記得馬三大嬸俯身吹滅桌上搖搖欲滅的油燈時垂向桌面的軟軟乎乎被青衫包著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漸漸滲入小屋的情景。 馬三大嬸替母親撣了撣頭巾上的花瓣,母親回里屋去了。馬三大嬸把蕭帶到屋外。他們站在墻旮旯的一株盛開的杏花樹前,馬三大嬸朝四周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 三順今天去漣水上游很遠的水域捕魚去了,兩天后才能回來。 馬三大嬸說完,就提著竹篩走了。蕭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澀。這種羞澀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后母親在一個澡盆里給他擦身時也感到過。女人們往往把復(fù)雜的事想得太簡單,而把簡單的事想象得過于復(fù)雜。蕭佇立在墻角,他渴望從媒婆那里得到更多的關(guān)于杏的消息。馬三大嬸的背影逐漸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里。他坐在院內(nèi)的兩盆天竹旁,注視著天空緩緩移動的流云,處在一個極度興奮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這種心境一直到他瞥見杏提著竹籃從河邊的柳林里往村后走去才消失。 小河的村后是一大片遼闊的平原,平原的盡頭被一線黑魆魆的防風(fēng)林遮住了。杏的茶林在離村子很遠的一個土丘上,土丘的東邊是一條深陷的大溝壑,溝壑水底長滿了青草。蕭遠遠地看見杏的身影在茶林里湮沒了。四下里空曠而寂靜,正午的陽光使草尖和麥苗的葉子微微卷起垂落著,追逐野雞的獵人和黃狗在漣水河彎曲的河道上懶懶地走。蕭看見獵人在一個撿牛糞的老人身邊停住了,像是向老人借火。那條黃狗就舉起前足舔老人的褲管。他們聊了幾句,就各自走開了。微弱得幾乎使人難以覺察的風(fēng)吹過來濃郁的茶香。 蕭重新陷入了馬三大嬸早上突然來訪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覺得馬三大嬸的話揭開了他心中隱藏多時的謎團,但它仿佛又成了另外一個更加深透的謎的謎面。他想象不出馬三大嬸怎會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鮮為人知的棋山指揮所里,她又是怎樣猜出了他的心思。另外,杏是否去過那棟孤立的漣水河邊的茅屋?在榆關(guān)的那個夏天的一幕又在他的意念深處重新困擾他。 褐黃色的土丘像是清澄的水中露出的光禿禿的沙洲。蕭在接近土丘的時候,杏幾乎沒有覺察到。從溝底貼水而飛的雨燕驚動了她。 蕭輕輕地將她扳倒了。 在墨綠茶壟陰涼的縫隙中,他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他的激動不安突然消失了。他匍匐在被太陽烤得懨懨欲睡的大地上,聽到了由遠及近輕輕搏動的渾厚的地聲。一陣和煦的風(fēng)吹過,他默默地記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謠。這種靜謐安詳?shù)母杏X沒有維持多久,蕭又重新被一種漫無際涯的深深孤獨融解了。杏在他懷里啜泣著。蕭覺得這哭聲和她緊緊扣在他腰間的雙手仿佛將他的骨髓都吸盡了,他渾身冰涼。她緊閉著雙眼,就像熟睡了一般。他越是用力抱緊她,她就仿佛離他越遠。他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里,他的掙扎只會耗盡他的生命。他渾身被熱氣籠罩著,與生俱來的分離的經(jīng)驗在年輕女人的懷中迅速地蔓延了。蕭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疲憊。 一只水牛的犄角在溝壑的拐彎處出現(xiàn)了。隨后出現(xiàn)了另一只角。牧童坐在牛背上,用光著的腳丫驅(qū)趕著牛虻。 放牛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他們。 第四天 這天,蕭像是夢游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紅屋里去。 三順還沒有回來。傍晚的時候,漣水河上突然刮起了大風(fēng)。 第五天 雨是深夜下的。蕭在夢中聽到了預(yù)示著漣水春汛的雷聲。他醒來的時候,到處都是鳥叫,吸飽了雨水的碩大的刺樹花蕾沉甸甸地落滿了被驟雨沖刷得凈朗的沙地。誘人的花香和雨后的驕陽使蕭有了釣魚的渴望,他將父親久已不用的漁竿從床底下翻了出來。用燕竹做成的漁竿已經(jīng)發(fā)霉,它的銜接處的鐵皮也已經(jīng)布滿了潮濕的黃銹。蕭從院里找來了雞毛,將它剪成漂在水面上的魚符。蕭在整理魚線的時候,警衛(wèi)員從屋外的樹根下找來了一小瓶蚯蚓做魚餌。很快,他們來到了漣水河邊。 小河位于漣水的下游。漣水在匯入蘭江之前的拐彎處,水勢并不平穩(wěn),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菜葉和柳絮靜靜地順流而下,只是在經(jīng)過一些水底布滿凸凹石塊的水面時,才突然被卷進旋渦。在漣水的石碼頭洗衣的婦女看見蕭在對岸的一處流水很急的地方垂下漁竿,都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她們說,蕭離家才有幾年,竟連釣魚的本領(lǐng)也忘得一干二凈,在那樣的水面只能釣到水草。 蕭沒有聽到婦女們的議論,卻聽到了一向沉默少言的警衛(wèi)的忠告: “這里水很急。我們還是往下游走走,找一塊平靜的水域。” “在流水很急的地方能釣到箭魚和梭子!笔捳f。 警衛(wèi)員不再吱聲。蕭點了一根煙,他知道在這樣的水域釣魚需要很大的耐心。他記得父親生前常在漣水河邊這塊水面垂釣,從日出到日暮,他幾乎天天空竿而歸。蕭坐在那片被榛樹覆蓋的濃蔭之下,凝視著從村子上空飛過的雁陣和靜止不動的云朵。他的視線漸漸移到了村西的一堵成直角的紅墻上。那是杏的家。蕭知道他只有坐在這個位置才能讓目光越過那堵紅墻,清楚地看見院內(nèi)的一切。 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臻煹脑鹤永锛湃粺o聲。堂屋的門關(guān)閉著,有幾只雛雞在廊下啄食。昨天夜里,蕭離開杏的院子時,杏倚在門邊癡癡地看著他。南風(fēng)掠過水面,在竹林里引起了一陣簌簌的喧響。遙遠而冷清的星群中是一彎朦朧的暈月。杏襯衣的紐扣沒有扣上,頭發(fā)披散在肩頭。蕭凝望著她,料峭的春夜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杏將黑漆大門掩上的時候?qū)κ捳f:如果三順今夜不回來,她明天就在院里晾衣服的繩上掛一只竹籃。 春陽溫和地照臨水面。蕭不安地眺望雨后的院落。他沒有看見院內(nèi)晾衣服繩上掛上竹籃,卻突然發(fā)現(xiàn)馬三大嬸正在河對岸村子的柳叢里向他招手。 “你找來的魚餌太小了,而且是黑色的!笔拰l(wèi)員說,“在這片水域魚走得快,很難發(fā)現(xiàn)黑色的蚯蚓。走吧,我們回去! 警衛(wèi)員迷惑地看了蕭一眼,他也正待得無聊,無風(fēng)的天氣使他昏昏欲睡。他幫助蕭收拾魚線的時候,像是對旅長的反復(fù)無常感到茫然不解,又像是絲毫沒有猜透旅長的心思。來到小河的短短的幾天里,蕭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也似乎毫無察覺。 簡直是個孩子。蕭一邊往回走,一邊平靜地想。 馬三大嬸咕咚咕咚地吸著水煙,將蕭拉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好久沒有說話。蕭看到了她畏縮膽怯的目光正處處躲閃他,她踮著的小腳也有些顫抖。媒婆壓低了粗啞的嗓門神色慌張地告訴蕭:他和杏的事發(fā)了,昨晚杏的哭叫聲驚動了四鄰。 三順是昨天深夜回來的。那是蕭剛剛離開后不久。姍姍來遲的梅雨開始零星地下了。這個深夜歸來的精明的獸醫(yī)幾乎是一踏進院門就嗅出了氣氛的異常。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烈的魚腥氣和連日捕魚帶來的疲憊并沒有妨礙他細心的揣測。他將笨重的漁網(wǎng)擱在院里的雞塒上,沒有理會杏給他端來的燙腳的水盆。杏蹣跚的腳步和臉上還未消失的紅暈激起他心中狐疑的漣漪。他將杏帶到里屋,放下了窗簾。杏的雙腿輕輕地戰(zhàn)栗著,她溫愛地摸了摸他長滿粗硬胡須的兩腮,推說去灶下生火做飯,正要離開臥室,三順一把拽住了她。他輕輕地用手一推,杏倒退了幾步就坐在了床沿上。三順麻利地給杏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將她抱起來扔在床上,隨手放下了帳子,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杏在黑暗中聽到了解皮帶的聲音,這種聲音沒能給她帶來往日的興奮,卻使她預(yù)感到了災(zāi)禍的來臨,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當三順潮濕的身體一接觸到她的肌膚,杏的身體立刻就像觸電一樣變得僵硬。 蕭從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銅板放在馬三大嬸手里,他并不是想付給這位連日奔波的老人酬勞,而是為了讓她在說話的時候能安定下來。馬三大嬸的手握不緊這些銅板,她的手指像小獸一樣跳躍著,有兩枚從指縫中落到了沙地上。 三順用粗麻繩將杏吊在了梁柱上,他打斷了六根柳條之后,杏說出了蕭的名字。鄰人被杏的哭叫聲驚醒,已是子夜時分。他們涌進了那堵紅墻的院內(nèi),里屋的門上了閂,他們從門縫里看見杏赤裸的身體被吊著,就開始砸門。門是新銀杏木做成的,他們砸扁了門上兩個巨大的鐵環(huán),門上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人想從門上的豁口伸手進去撥動門閂,但他們突然停住了。從門縫中和裂口朝里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人群圈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三順用一把劁豬用的小刀在油燈上淬了淬火,在杏的下腹處迅速地剜了一下。動作熟練得像從木瓜中往外掏瓤。杏已經(jīng)無力叫喊了。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就昏過去了。 馬三大嬸的水煙早已吸完了。她像是被自己的敘述驚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對這位一向老實巴交的年輕人荒唐的舉動感到永遠的意外。今天清晨,幾個好心的女人將昏迷不醒的杏用小船送到了她娘家——榆關(guān)。對于這件事,村里人并不感到新鮮,將不貞的女人閹了送回娘家是常有的事。馬三大嬸沒有告訴蕭更多的實情,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已經(jīng)在村里失蹤的三順曾四處揚言要殺死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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