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吳玄的長篇《陌生人》是一部哲學(xué)小說。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事關(guān)一個置身價值碎片化、傾向虛無的時代的無根靈肉,尋求安頓之所的旅程。在這個無果的旅程中,人生虛妄,愛情只是一味靈藥,故鄉(xiāng)也化作一種遙望。當(dāng)所有的希望終證其為幻想,一個人的自棄,便就成了必然!赌吧恕穼懛至褧r代中瓦裂的個體,寫魚不畏網(wǎng)畏鵜鶘。在這樣一個分散的非集體時代,是否將自己擺在主流價值的范疇其實無關(guān)緊要——實際上,人們都在尋求一個歸所,不斷認同,不斷依附,不斷丟棄;翹首想望那永恒的居所,內(nèi)心則因不得其途而焦慮不安。 如果說小說故事的展開過程充滿了隔膜、錯位、齟齬、荒謬和無情無義,罕有積極元素的話,那么,其喚起的反思和批判,卻可說是充分積極的。語言冷粹,遍布反諷而又深藏不露。值得一提的還有其上帝寓言式的手法,枳向來巢,空穴來風(fēng),它以不著痕跡的心理意識流動,峋奇巧妙地編排了這場人間戲劇。 蓋因這部浸淫著濃郁后現(xiàn)代寓言色彩的《陌生人》里,每一個獨立的故事都有其自圓其說的、清晰而嚴謹?shù)男睦斫?gòu),草蛇灰線拂照相因,使人物水到渠成的多舛命運能夠穿透其紛亂的表象,映照出世俗底下深藏暗涌的人性根基。一種極度理性近乎冷漠的口吻滲透全篇文本,以陌生化的文本加深陌生化的時代與人,暗合了作家對于后現(xiàn)代社會生命意義、生命價值失落的觀察與反思。 作者簡介: 吳玄,男,一九六六年生,浙江省溫州市人。中篇小說諸如《玄白》、《西地》、《發(fā)廊》、《誰的身體》、《同居》等,在文壇均有廣泛影響。現(xiàn)居杭州,為文學(xué)雜志《西湖》執(zhí)行主編。 目錄: 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謬陌生人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像我一樣沒用 第一章 何開來消失一年之后,來了一個電話說,我還活著。我說,我想你也活著。他說,你想得很對。我就告訴你一聲,我還活著,別的也沒什么可說。我以為他要問問何雨來,可他也沒問,就掛了電話。 我想象得出他還是老樣子,不死不活。他活著其實跟死了也差不多。我這樣說,并不是冷漠,我的意思是他的活法跟別人不一樣——他像死人一樣活著。 不過,他也不是從來就這樣,他曾經(jīng)還是我們何家的希望。他從小讀書就好,中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南京大學(xué)歷史系,那是全國著名的大學(xué),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為我有這么一個哥哥感到自豪。畢業(yè)后,他回到簫市,分在市府辦公室當(dāng)秘書。他是自己要求回來的,本來,在1992年,大學(xué)生還算是相當(dāng)稀缺的物種,分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并不困難,這肯定也是大部分人的選擇;而簫市只是一個比小鎮(zhèn)稍大些的小城市,雖然回來很受重視,但總歸有些可惜。 當(dāng)時,我父親是不贊同他回家的,父親覺得在蕭市能有什么出息,就算再出人頭地,頂多也就是市長吧。盡管父親直到退休,也不過是機關(guān)里的一個小科員,但簫市的市長,還是不放眼里的。簫市人從來都看不起簫市人,大概是城市太小,自卑吧。所以何開來回家,對父親是個打擊,不知為什么,父親一直認為他將來要成為大人物,至于什么樣的大人物,倒是可以商量的,比如當(dāng)很大的官,或者成為很有名的歷史學(xué)家,都是可以的,而當(dāng)大人物的前提就是要在大城市待著。父親說,大城市才能成就大人物啊。可是,何開來好像一點也沒有成為大人物的愿望,他也不跟父親商量,就擅自跑回家來了。 父親說,一個年輕人,不去大城市施展才華,跑回家來,干什么? 何開來說,跑回家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回家也要理由嗎,你不要我回家? 父親說,不是我不要你回家,而是你應(yīng)該胸有大志,去你該去的地方。 何開來說,哪兒是我該去的地方? 父親說,北京,最好當(dāng)然是北京了。 何開來說,去北京干什么? 父親說,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可以干你的本行,研究歷史。 何開來說,歷史有什么好研究的,魯迅已經(jīng)研究過了,歷史就是兩個字:吃人。 何開來抬出魯迅,父親一時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關(guān)于歷史,顯然他更有發(fā)言權(quán),但他這樣理解歷史,讓父親感到很不安,父親臉上的表情變得陌生,好像突然間不認識他的兒子。何開來一點也沒注意父親的反應(yīng),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說完“吃人”兩字,似乎很得意,朝我做了一個吃人的鬼臉,然后帶著一臉的不屑出門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對吃人的歷史表示不屑,還是對父親要他胸懷大志做大人物的想法表示不屑。 何開來出門之后,父親陷在沙發(fā)里,垂著頭,顯得憂心忡忡。母親過來說,咳,你瞎操心什么,何開來回來不是很好嘛,我就不喜歡他去北京、上海工作,那么遠,一年也難得見面一次。父親沒有接話,大概以為這是婦人之見,不值一駁。半天,父親才抬起頭,長嘆了一聲:唉…… 父親的憂心也許是有道理的,但他一定沒想過何開來后來竟是那樣的:一個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對什么都無所謂不在乎的廢物。他之所以選擇回家,并不是想干什么,而是想什么都不干。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變成了那樣一個人。我常常想,如果當(dāng)初他不回家,情況又會怎樣?我估計也不怎么樣,大概還是那樣的一個人,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回家,怎么說也不能成為墮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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