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邊愁》是我中年的散文集,所收幾乎全是我香港時期前三年的作品,有的抒情,有的議論,有的是長文,有的是小品,按其性質(zhì)分成四輯,其背景在純文學版的后記里已經(jīng)詳述。書出之后,也曾引起一些反應。例如《高速的聯(lián)想》、《沙田山居》、《尺素寸心》三篇抒情文,都常入選散文選集,甚至譯成英文或納入課本。評析戴望舒、聞一多、郭沫若、朱自清等民初作家的幾篇。傳入大陸以后,也曾引起不少的討論。 至于書名《青青邊愁》,則是因為當時我在香港,等于從后門遠望故鄉(xiāng),乃有邊愁。邊愁而云青青,乃是聯(lián)想到蘇軾隔水北望之句:“青山一發(fā)是中原”。 作者簡介: 余光中當代著名的散文家、詩人。一九二八年生于福建永春,因孺慕母鄉(xiāng)常州,神游古典,亦自命江南人。又曾謂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 一生從事詩、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寫作的四度空間。被譽為當代中國散文八大家之一。 目錄: 第一輯 不朽,是一堆頑石? 卡萊爾故居 高速的聯(lián)想 思臺北,念臺北 花鳥 沙田山居 尺素寸心 從西岸到東岸 ——第四度旅美追記 第二輯 云門大開 諾貝爾文學獎第一輯 不朽,是一堆頑石? 卡萊爾故居 高速的聯(lián)想 思臺北,念臺北 花鳥 沙田山居 尺素寸心 從西岸到東岸 ——第四度旅美追記 第二輯 云門大開 諾貝爾文學獎 獨木橋與雙行道 龍年迎龍 哀中文之式微 雞犬牛羊 茱萸之謎 無物隔纖塵 ——韋應物小品淺嘗 詩魂在南方 駱駝與虎 唱出一個新時代 ——寫在“現(xiàn)代民謠創(chuàng)作演唱會”之前 “中國現(xiàn)代民歌集”出版前言 民歌的常與變 山中十日,世上千年 第三輯 從天真到自覺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詩? 誰來晚餐? 想象之真 評戴望舒的詩 聞一多的三首詩 新詩的評價 ——抽樣評郭沫若的詩 論朱自清的散文 第四輯 廬山面目縱橫看 ——評叢樹版英譯《中國文學選集》 山河歲月話漁樵 ——評胡蘭成新出的舊書 天機欲覷話棋王 ——張系國小說的新世界 山名不周 ——寫在夏菁新詩集《山》出版前夕 聞道長安似弈棋 ——《中國文壇近貌》讀后 離臺千日 ——《青青邊愁》純文學版后記 沙田山居 書齋外面是陽臺,陽臺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彎,山是青郁郁的連環(huán)。山外有山,最遠的翠微淡成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那便是,大陸的莽莽蒼蒼了。日月閑閑,有的是時間與空間。一覽不盡的青山綠水,馬遠夏圭的長幅橫披,任風吹,任鷹飛,任渺渺之目舒展來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個月了。十八個月,也就是說,重九的陶菊已經(jīng)兩開,中秋的蘇月已經(jīng)圓過兩次了。 海天相對,中間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藍光里,也還有一層輕輕的海氣,疑幻疑真,像開著一面玄奧的迷鏡,照鏡的不是人,是神。海與山綢繆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間,還是山誘俘了海水,只見海把山圍成一角角的半島,山呢,把海圍成了一汪汪的海灣。山色如環(huán),困不住浩渺的南海,畢竟在東北方缺了一口,放檣桅出去,風帆進來。最是晴艷的下午,八仙嶺下,一艘白色渡輪,迎著酣美的斜陽悠悠向大埔駛?cè),整個吐霧港平鋪著千頃的碧藍,就為了反襯那一影耀眼的潔白。起風的日子,海吹成了千畝藍田,無數(shù)的百合此開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遠遠近近,零零落落的燈全睡去,只留下一陣陣的潮聲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節(jié)奏撼我的心血來潮。有時十幾盞漁火赫然,浮現(xiàn)在闃黑的海面,排成一彎弧形,把漁網(wǎng)愈收愈小,圍成一叢燦燦的金蓮。 海圍著山,山圍著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轉(zhuǎn),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過,我成了山人。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經(jīng)代我答了。其實山并未回答,是鳥代山答了,是蟲,是松風代山答了。山是禪機深藏的高僧,輕易不開口的。人在樓上倚欄桿,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羅漢疊羅漢,相看兩不厭。早晨,我攀上佛頭去看日出,黃昏,從聯(lián)合書院的文學院一路走回來,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勢,比佛肩要低,卻比佛肚子要高些。這時,山什么也不說,只是爭噪的鳥雀泄漏了他愉悅的心境。等到眾鳥棲定,山影茫然,天籟便低沉下去,若斷若續(xù),樹間的歌者才歇下,草間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面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當于佛的肚臍,深凹之中別有一番諧趣。山谷是一個愛音樂的村女,最喜歡學舌擬聲,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無論是鳥鳴犬吠,或是火車在谷口揚笛路過,她都要學叫一聲,落后半拍,應人的尾音。 從我的樓上望出去,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于東方,使朝暾姍姍其來遲。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黃昏早半小時來臨,一個分神,夕陽便落進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爐晚霞,黃銅燒成赤金又化作紫灰與青煙,壯哉崦嵫的神話,太陽的葬禮。陽臺上,坐看晚景變幻成夜色,似乎很緩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覺霞光烘頰,余曛在樹,忽然變生咫尺,眈眈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從你背后襲來。那過程,是一種絕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圍的山影,重甸甸陰森森的,令人肅然而恐。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還如佛如僧,藹然可親,這時竟收起法相,龐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獸,隱然,有一種潛伏的不安。 千山磅礴的來勢如壓,誰敢相撼?但是云煙一起,莊重的山態(tài)便改了。霧來的日子,山變成一座座的列嶼,在白煙的橫波回瀾里,載浮載沉。八仙嶺果真化作了過海的八仙,時在波上,時在彌漫的云間。有一天早晨,舉目一望,八仙和馬鞍和遠遠近近的大小眾峰,全不見了,偶爾云開一線,當頭的鹿山似從天隙中隱隱相窺,去大埔的車輛出沒在半空。我的陽臺脫離了一切,下臨無地,在洶涌的白濤上自由來去。谷中的雞犬從云下傳來,從夐遠的人間。我走去更高處的聯(lián)合書院上課,滿地白云,師生衣袂飄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講壇說道,煙云都穿窗探首來旁聽。 起風的日子,一切云云霧霧的朦朧氤氳全被拭凈,水光山色,纖毫悉在鏡里。原來對岸的八仙嶺下,歷歷可數(shù),有這許多山村野店,水滸人家。半島的天氣一日數(shù)變,風驟然而來,從?陂L驅(qū)直入,腳下的山谷頓成風箱,抽不盡滿壑的咆哮翻騰,蹂躪著羅漢松與蘆草,掀翻海水,吐著白浪。風是一群透明的猛獸,奔踹而來,呼嘯而去。 海潮與風聲,即使撼天震地,也不過為無邊的靜加注荒情與野趣罷了。最令人心動而神往的,卻是人為的騷音。從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間,敲軌而來,鳴笛而去的,是九廣鐵路的客車,貨車,豬車。曳著黑煙的飄發(fā),蟠蜿著十三節(jié)車廂的修長之軀,這些工業(yè)時代的元老級交通工具,仍有舊世界迷人的情調(diào),非協(xié)和的超音速飛機所能比擬。山下的鐵軌向北延伸,延伸著我的心弦。我的中樞神經(jīng),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鐵輪輪番敲打,用鋼鐵火花的壯烈節(jié)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樓去: 欄干三面壓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邐的邊愁欲連環(huán) 疊嶂之后是重巒,一層淡似一層 湘云之后是楚煙,山長水遠 五千載與八萬萬,全在那里面…… 尺素寸心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云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匦,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至于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么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么一位累犯的罪人,交游千百,幾乎每一位朋友都數(shù)得出我的前科來的。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里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后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顯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梢娕禄匦诺娜,原不止我一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么樂事。書架上經(jīng)常疊著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憧憧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我可以坦然向天發(fā)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shù)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閑,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七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么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澳涿!”是你在江湖上一致的評語。 其實,即使終于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于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愿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guī)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里,有的回過,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shù)倍于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余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于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么心安理得,是那些已經(jīng)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fā)議論,說什么“朋友寄新著,必須立刻奉覆,道謝與慶賀之余,可以一句‘定當細細拜讀’作結(jié)。如果拖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jīng)有義務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只說些泛泛的美詞!眽舻犃,為之絕倒?上н@個理論,我從未付之行動,一定喪失了不少友情。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沖沖地寄贈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并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云云。這一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謊,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jù)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連中學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復,還要記他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余,待人待己,竟能那么的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于我自己,筆札一道已經(jīng)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侈品了。相信前輩作家和學人之間,書翰往還,那種優(yōu)游條暢的風范,應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梁實秋先生名滿天下,尺牘相接,因緣自廣,但是廿多年來,寫信給他,沒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筆下總是那么詼諧,書法又是那么清雅,比起當面的談笑風生,又別有一番境界。我素來怕寫信,和梁先生通信也不算頻。何況《雅舍小品》的作者聲明過,有十一種信件不在他收藏之列,我的信,大概屬于他所列的第八種吧。據(jù)我所知,和他通信最密的,該推陳之藩。陳之藩年輕時,和胡適、沈從文等現(xiàn)代作家書信往還,名家手跡收藏甚富,梁先生戲稱他為manofletters,到了今天,該輪到他自己的書信被人收藏了吧。 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成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shù)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雷之勢。只是苦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工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shù)倍。彭歌、劉紹銘、白先勇,可稱代表。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于內(nèi)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娓娓說來,動人清聽。宋淇、夏志清可稱典型。尤其是夏志清,怎么大學者專描小小楷,而且永遠用廉便的國際郵簡?第三派則介于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飽,面目十分爽朗。顏元叔、王文興、何懷碩、楊牧、羅門,都是“樣版人物”。尤其是何懷碩,總是議論縱橫,而楊牧則字稀行闊,偏又愛用重磅的信紙,那種不計郵費的氣魄,真足以笑傲江湖。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云,體在行草之間,可謂反潮流之名士,羅青屬之。當然,氣魄最大的應推劉國松、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只打越洋電話。 ——197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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