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托妮·莫里森:愛


作者:托妮·莫里森     整理日期:2016-07-03 20:32:33

★關(guān)于愛以及愛的各種面貌:恨、欲、妒忌、瘋狂與絕望★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托妮·莫里森將愛寫到極致★我寫這本書,是想讓人們回憶那種“不顧一切,全副身心,沒有任何負擔(dān)地去愛一個人”的感覺。——托妮·莫里森★《愛》這本小說就像一顆致密的星辰,它驚心動魄,又洗練完美,堪稱莫里森*時期的成熟之作。——《新聞周刊》★被商業(yè)作家一再浪漫化的“愛”的主題,在托妮·莫里森筆下剝離了層層偽裝,讓人感受到切膚之痛。——《芝加哥太陽報》 
本書簡介:
  《愛》內(nèi)容簡介:所有的女人都為比爾·柯西著迷。即使他死了。他是父親,是丈夫,是戀人,也是守護者與朋友。也許所有女人的內(nèi)心都藏著那個蜜糖般的小孩,那只天真的可憐的小貓,切切巴望著白馬王子的到來。如何變得勇敢,而非剛硬?如何彼此相愛,而非憎恨?如何才能被愛包圍,而非囚禁?只有智慧非凡的人才懂得真正的愛:輕柔和緩,無依無傍。
  作者簡介:
  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美國極具影響力的世界級作家。1931年生于俄亥俄州,曾在蘭登書屋擔(dān)任高級編輯,后赴普林斯頓大學(xué)等校任教。代表作有《最藍的眼睛》《所羅門之歌》《寵兒》《爵士樂》《愛》《恩惠》等,曾獲普利策小說獎、美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多項大獎。199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
  目錄:
  一、畫像二、朋友三、陌生人四、恩人五、情人六、丈夫七、監(jiān)護人八、父親九、幽靈★《愛》這本小說像一顆致密的星辰,它驚心動魄,又洗練完美,堪稱莫里森巔峰時期的成熟之作。——《新聞周刊》★被商業(yè)作家一再浪漫化的“愛”的主題,在托妮·莫里森筆下剝離了層層偽裝,讓人感受到切膚之痛。——《芝加哥太陽報》★《愛》是一部動人的作品,一位偉大的美國小說家依然處于她的巔峰狀態(tài)。莫里森溫柔、緊湊的文字毫無贅言。這部小說以完美無缺的方式建構(gòu),痛徹心扉地揭示了最后的真相。——《亞特蘭大報》《愛》作者:托妮•莫里森 章節(jié)試讀一畫像 那天她走在絲克鎮(zhèn)的街上,狂風(fēng)吹得氣溫很低,太陽也沒法讓室外的溫度計往冰點之上多升高一點。海邊結(jié)起一塊塊冰;岸上,莫納克街擠擠攘攘的房子發(fā)出小狗一般的嗚咽聲。結(jié)冰的地面閃著光,那光隨后消失在傍晚的影子里。她走在人行道上,敏捷的腳步尚且行走艱難,更不用說微跛的人了。在這刺骨寒風(fēng)中,她本該低著頭,閉著眼,然而這里對她是陌生的,她于是睜大眼看著每一座房子,找著廣告上的地址。莫納克街一號。最后她走進一條私人車道里,桑德勒·吉本斯正站在車庫前拆一包防凍劑。他記得她走近時鞋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音,還有她站在那里時臀部的角度,她身后是圓滾滾的太陽,她臉上是車庫的燈光。他記得她問他那房子怎么走時聲音中的快樂。那房子里住著他認識了一輩子的女人。“你確定?”他問道,當(dāng)她說出地址時。她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片紙,用沒戴手套的手拿著,確認了一下,點了點頭。桑德勒·吉本斯掃了一眼她的腿,心想她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和膝蓋一定被冷風(fēng)吹得很痛。他又驚嘆地看著她靴子那高高的跟,還有她短皮夾克的剪裁。開始他以為她戴著帽子,大大的,絨絨的,讓耳朵和脖子暖和一點。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頭發(fā)—被風(fēng)往前吹,讓他看不清她的臉。她看起來像一個甜甜的小孩,有纖細的骨骼,似乎是個被溫柔地養(yǎng)大但卻迷失了的孩子。“柯西家的女人,”他說,“你要找的是她們住的地方。很久之前就不是一號了。不過不能告訴她們。啥都不能告訴她們。我覺得不是一四一○號就是一四○一號。”現(xiàn)在輪到她有點懷疑他到底確不確定了。“我告訴你啊,”他說,突然間有些不悅—是風(fēng),他想,吹得他眼睛生痛,“朝那兒一直走。肯定能看到的。大得像教堂。”她對他說謝謝,不過他又在背后喊起來時,她沒有回頭。他大聲說:“也像監(jiān)獄。”桑德勒·吉本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說。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妻子。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下公共汽車了,估計正小心翼翼地從濕滑的人行道上往自家的車道走。走進車道就不會滑倒了,因為他一向有遠見,有常識,雖然這里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很冷過,但是他還是做好了應(yīng)對冰凍的準備。不過說“監(jiān)獄”時他其實想到的是他的外孫羅門,他一個半小時前就該放學(xué)回家了。他十四歲,個子太高,開始有肌肉了,總是鬼鬼祟祟的;每次看見他這樣子桑德勒·吉本斯都會摩挲著大拇指。女兒和女婿去當(dāng)兵后,他和維達·吉本斯都很樂意接他過來撫養(yǎng)他。羅門的母親進了陸軍,父親進了商船隊[1]。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因為罐頭廠關(guān)門之后就只剩下臨時工可以干(女人在港口做清潔工,男人在街上拖垃圾)。“父母閑,兒女晃。”桑德勒·吉本斯的母親曾經(jīng)這么說。他們讓羅門在院子里幫忙,不過這并不能拴住他,讓他不去引那些無所事事、虎視眈眈的警察們注意。桑德勒·吉本斯小時候怕的是民防團,而民防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前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書,現(xiàn)在有了四輛巡邏車和八名拿著對講機的警官來維護治安。他正把鹽屑從手上擦掉,他照顧的這兩個人就一起回來了,其中一個嚷著:“嗨!幸好你撒過防凍劑!不然我脖子都要跌斷了。”另外一個說:“姥姥您說啥呢,下了公共汽車我就一直扶著您啊。”“當(dāng)然嘍,寶貝。”維達·吉本斯笑了,希望能讓丈夫別批評她外孫。晚飯的烤土豆溫暖了桑德勒的心緒,于是他重新拾起他們?nèi)藬[桌子時閑聊的話頭。“你說她要干嗎?”維達皺著眉問道。火腿片重新熱過之后變得很硬。“我猜她要找柯西家的女人。她拿的地址就是他家的。不過還是老地址。這兒只有他們一家時候的地址。”“寫在她拿的紙上?”她在肉上澆了一些葡萄干醬。“我沒看,老婆。就看到她核對了一下。一小片紙,像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你光顧著看她的腿了吧。那上面什么都有。”羅門用手捂著嘴,閉上了眼睛。“維達,別在孩子面前損我好吧。”“喏,你告訴我的頭一件事就是她的裙子。我還不是順著你的先后次序啊。”“我只是說裙子很短嘛。”“有多短?”維達朝羅門眨了眨眼。“她們現(xiàn)在就穿到這兒,姥姥。”羅門的手消失在桌子下面。“到哪兒?”維達朝旁邊探過身去。 “你們倆有完沒完啊?我想說點正事兒呢。”“你覺得她是柯西家的侄女?”維達問。“可能。只是看起來不像。除了個頭以外,倒是挺像克麗絲汀家的人。”桑德勒伸手去拿辣椒。“克麗絲汀家已經(jīng)沒剩什么人了。”“說不定有個女兒您不知道呢。”羅門只是想加入談話,不過像往常一樣,他們看著他,好像他沒拉褲鏈似的。“說話注意點。”他的外公說道。“我就是說說嘛,姥爺。我咋知道呢?”“不知道就別亂插嘴。”“嘖。”“你對我齜牙咧嘴的是吧?”“好啦,桑德勒。別管他了。”維達說。桑德勒張開嘴,本想辯解,不過最后還是咬了辣椒。“反正你越說我就越討厭柯西家的姑娘了。”維達說。“姑娘?”羅門做了個鬼臉。“嗯,我就是這么覺得的。勢利眼,自以為了不起,還看不起別人,壺還看不起鍋呢。”“她們對我還不錯啊,”羅門說,“至少瘦的那個是。”維達瞪了他一眼。“別信那一套。只要付錢給你就行了。”羅門咽了下口水。現(xiàn)在她也跟我過不去了。“既然她們那么壞,你們?yōu)槭裁催叫我去給她們干活?”“叫你去干活?”桑德勒抓了抓大拇指。“呃,就是把我介紹過去啊。”“把這孩子淹死吧,維達。他整個不識好歹啊。”“我們介紹你過去是因為你得找個活干,羅門。你在這兒住了四個月了,該承擔(dān)點兒責(zé)任了。”羅門試著把話題轉(zhuǎn)回他雇主而不是他自己的弱點上。“克麗絲汀小姐總是給我做好吃的。”“我才不想讓你吃她做的東西呢。”“維達。”“我才不想呢。”“那都是謠言啦。”“這謠言傳得也太遠了。還有另外那個人我也不相信。她會干什么我清楚得很。”“維達。”“你忘了?”維達驚訝地抬起眉毛。“這事誰也不確定。”“確定啥?”羅門問道。“都是老黃歷啦。”他外公說道。維達站起來,走到冰箱前。“我敢坐在這里打包票,肯定是有人把他殺了。他可什么壞事都沒干過。”飯后甜點是用冰激凌杯裝的罐頭菠蘿。維達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桑德勒靠在椅子上,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維達看到了他的眼神,不過決定忽略。她每天去上班,而他就拿著保安的那點可憐的退休金。他把家務(wù)打理得還湊合,但每天都得盼她回家做一頓完美的晚餐。“誰啊?”羅門問。“比爾·柯西,”桑德勒答道,“他以前有一家酒店,還有很多別的財產(chǎn),包括蓋我們房子的這塊地。”維達搖了搖頭。“他死的那天我見過他。早上還精神得很,吃午飯的時候就死了。”“他要為很多事付出代價,維達。”“有人替他解決了:沒午飯吃。”“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做什么事你都能原諒。”“他給我們的工資很高的,桑德勒。還教我們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如果我一直在高腳屋待著的話永遠都不會的。你知道我媽的手是什么樣子。多虧比爾·柯西,我們再也不用干那種活了。”“也沒那么糟糕吧。我有時還挺懷念的。”“懷念什么?泔水桶?蛇?”“樹。” “呸。”維達把勺子重重地扔在杯子里,發(fā)出她想要的叮當(dāng)一聲。“還記得夏天的暴風(fēng)雨吧?”桑德勒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那空氣真是—”“起來,羅門,”維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幫我洗盤子。”“我還沒吃完呢,姥姥。”“你吃完了。起來。”羅門從嘴里吐出一口氣,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來。他想和外公交換一個眼色,不過老人的眼神正若有所思。“在別的地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月光,”桑德勒的聲音是低沉的,“讓人想—”他鎮(zhèn)定了一下,“我不是說我想回去。”“希望不是。”維達重重地刮著盤子,“回去就只能吃魚鰓了。”“柯西太太說那里是天堂。”羅門用手抓起一小塊菠蘿。維達打了他的手一下。“是一片種植園。比爾·柯西把我們從那兒領(lǐng)了出來。”“把他需要的人。”桑德勒扭頭說。“我聽到了。你這是什么意思?”“沒什么,維達。你說得對,他是個圣徒。”“不跟你吵了。”羅門在熱水里滴了幾滴液體皂。他的手在水里攪得很舒服,盡管關(guān)節(jié)會被刺得生痛。站在水池邊,身體一側(cè)感到更痛,不過聽著外公外婆在為一些陳年舊事爭吵,他倒感覺好一點了。不那么害怕了。 姑娘找到了那座房子,拿著防凍劑的人沒說錯:房子很優(yōu)雅,很壯觀,三層樓尖尖的樓頂看著也確實像教堂。通到門廊的臺階歪歪扭扭的,上面結(jié)的冰還閃著光,讓人不由小心起來,因為旁邊沒有欄桿。不過姑娘毫不猶豫就噼里啪啦地走了過去,上了臺階。她沒看到有門鈴,便敲了敲門,看到門廊下面靠右手有一道光,就猶豫了一下。她下了臺階,順著半露的石板走過去,又走下了被窗戶里的燈光照亮的一段鐵樓梯。窗戶旁邊有扇門,那里沒有風(fēng)傷害她。這塊地方看起來像有些人說的那種花園房,不過也有人說那叫地下室。她在門前停了下來,透過門上的窗戶看到里面有個女人坐著。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淘米籮,一些報紙,還有一個和面用的大碗。姑娘敲了敲窗戶,看見那女人抬起頭來,便笑了笑。女人慢慢地站起來,然后很快地走過來開門。“干嗎的?”門只開了一條小縫,剛好能露出一只灰色的眼睛。“我來應(yīng)聘那份工作。”姑娘說。門縫里飄出海的味道。 “你找錯了。”女人邊說邊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姑娘捶著門,叫著:“上面說的就是莫納克街一號啊!就是這里!”沒人睬她,她便回到窗前,用左手的指甲敲著窗玻璃,右手把報紙貼到窗戶上。女人走回窗前,無精打采地看著姑娘,顯得很不高興,然后把目光從姑娘年輕的面孔和懇求的微笑移到那張紙上。她瞇著眼看看紙片,又看看那張臉,然后再看看那張紙。她指了指門,隨后消失在窗前;一絲惶恐在眼中閃了一下,又熄滅了。姑娘進門后,女人既沒招呼她,也沒讓她坐,只是拿過那張廣告看了看。這條幾行字的招聘廣告被鉛筆從其他啟事中圈了出來。 成熟職業(yè)女性尋女伴兼秘書。工作輕松,但要求絕對保密。請至H.柯西太太處申請。絲克鎮(zhèn)莫納克街一號。 “你在哪里看到這個的?”女人說話的口氣好像在審訊。“報紙上。”“我知道。什么報紙?《港口日報》?”“是的。太太。”“哪天的?”“今天。”她把廣告還給她。“嗯,那你坐下吧。”她聲音緩和了下來。“您是H.柯西太太嗎?”她看了姑娘一眼。“如果我是,就會知道那紙片上的東西了,對吧?”姑娘突然笑起來,那聲音好像猛地搖了下鈴鐺。“嗯,對哦。不好意思。”她們都坐了下來。女人繼續(xù)抽蝦腸。她手上戴著十二枚戒指,每只手的三根手指上各戴了兩枚,映著天花板上的光,似乎讓她手中的活計由苦役變成了魔法。“有名字嗎?”“有。叫朱妮爾[2]。”女人抬起頭來。“你爸給起的?”“是的,太太。”“天哪。”“愿意的話您可以叫我朱[3]。” “不愿意。你爸給你姓了沒?姓普羅姆?還是姓奎爾?[4]”“薇薇安,”朱妮爾說,“有個e的[5]。”“有個e?你是本地人嗎?”“從前是。后來去別的地方了。”“從沒聽說這兒有誰姓薇薇安的,有e沒e的都沒有。”“哦,薇薇安家不是這兒的。最早不是。”“那是哪兒的?”朱妮爾·薇薇安聳了聳肩,伸手去拿桌上的淘米籮;她的皮夾克發(fā)出咕嚕的一聲。“在北邊。我能幫您弄嗎,太太?”她問道,“我做飯還不錯。”“別,”女人伸手按住淘米籮,“這得有節(jié)奏。”一縷蒸汽從爐子上的滾水中飄出來。桌后有一排碗櫥,表面磨得光光的、白白的,好像一團發(fā)面。兩個人之間鋪開的寂靜繃緊了一些。朱妮爾·薇薇安有點坐立不安,她的皮夾克在剝蝦殼的聲音中咯吱作響。“請問H.柯西太太在嗎?”“在。” “請問我能和她說話嗎?”“再把那玩意兒給我看看。”女人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才去抓廣告。“‘絕對保密’,哎喲?”她撅了下嘴,“這個我相信?隙ㄒC艿摹”她說,用拇指和食指夾著紙片丟了下來,就像把尿布丟進臟衣桶里似的。她又擦了下手,抓起一只蝦。在那里,就在那里,在手指間捏著的蝦肉之中,匍匐著一條深色的軟軟的線。靈巧如珠寶匠一般,她把那條線抽了出來。“請問我現(xiàn)在能見柯西太太嗎?”朱妮爾用手掌托住下巴,微笑著追問道。“我覺得可以。從這兒上樓,然后再上一段樓梯。一直到最頂層。”她指了指爐旁壁櫥邊的一段樓梯。朱妮爾站了起來。“我猜你沒興趣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朱妮爾轉(zhuǎn)過身,咧嘴笑了,一臉尷尬和困惑的神情。“哦,不是,太太。對不起。我該問問的。我太緊張了。”“我叫克麗絲汀。要是你得到了那份‘絕對保密’的工作,就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了。”“希望能哦。很高興見到您,克麗絲汀。真的。您說在二樓對吧?”她的靴子在樓梯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克麗絲汀轉(zhuǎn)過身來。她本該說“不是,是三樓”,但她沒說。她只是看了看電飯鍋上的保溫指示燈。她把蝦殼聚在一起,扔進滾水里,調(diào)了一下火。然后回到桌前,抓起一頭蒜,一如既往地欣賞了一下自己俗麗的手,接著剝下兩瓣。她把蒜切成小丁留在砧板上。老的飛歌冰箱發(fā)出一聲響,晃了一下。克麗絲汀拍了下冰箱,給它鼓鼓勁,然后彎腰去開一個矮碗櫥,心想,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肯定很害怕,也許已經(jīng)決定采取行動。她到底想玩什么花樣?她是怎么瞞過我在報紙上登廣告的?她挑了一個銀湯碗,還有一個配套的玻璃碗,看著蓋子上刻著“C”的地方裂了口,留下一塊洗不掉的污漬,她嘆了口氣。和家里所有刻字的家什一樣,上面原本華麗的兩個“C”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就連她圍裙口袋里的勺子,柄上的兩個字母曾經(jīng)生死相連,如今也已不見蹤影。勺子很小,是個咖啡勺,但是克麗絲汀每頓飯都用它吃,只是為了緊緊抓住擁有勺子的那個小孩,也為了抓住勺子所喚起的那些畫面。她用這把勺子從自家做的冰激凌里舀起桃片,心中快樂無比,毫不介意落在甜點上的沙子——那次野外午餐的所有食物都如此。克麗絲汀給玻璃碗打上肥皂,沖洗干凈;她的思緒從海濱野餐跳到銀器擦洗劑,從帶著咸味的空氣跳到棉簽,一直跳到此刻東海岸最刻薄女人的臥室里進行的面試。坐在說謊的朱妮爾-不過-您可以-叫我-朱小姐對面時,她拿自己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的身材和這姑娘比試了一番,她勝出了。姑娘的腿還不錯(不過她穿著長筒靴,能看到的也就是膝蓋和大腿),還有窄窄的、翹翹的屁股,現(xiàn)在也很流行。但是她和一九四七年的克麗絲汀還是不能比。那時海灘有著奶油般的顏色,而且閃著光;海水是那么藍,藍得讓你不敢去看,生怕刺痛了雙眼。讓人心生妒意的是姑娘的那張臉,還有她熱帶雨林般的頭發(fā)。起先克麗絲汀一直盯著她看,后來警惕起來,就開始看那張剪報。要不是因為那張紙,她決不會讓一個沒提包的陌生女孩進家門。剝蝦的工作讓她有充足的時間打量這姑娘,看她是什么樣的人(她是誰倒無所謂)。而且她可以一直垂著目光,因為她不喜歡看到姑娘的眼睛時心頭的顫動。姑娘看起來驚恐不安,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那種很缺乏的小孩,你會想抱她,或者想扇她?他惤z汀把蒜丁和融化的黃油在平底鍋里攪拌,準備做牛奶面糊。過了一會兒,她又撒上面粉,看著面糊顏色變深,再加進湯汁和稀,揉松,攪勻。那姑娘邊說“我做飯還不錯”,邊用臟手去抓裝干凈蝦的碗,還說自己“從前”是本地人,卻不知道坐在面前的是這一帶最有名的女人,認得從黑石到蘇克灣、從上灘到絲克鎮(zhèn)所有的黑人,也認得港口一半的黑人,因為她在這里度過了(或者說荒廢了)自己的大半生。朱妮爾·薇薇安。有個e。聽起來像是什么棒球卡片上的名字。為什么心會跳?她是不是因為害怕突然被認出來而臉紅,所以必須把聲音磨得刀一般鋒利,切斷一切可能?離家出走的人流浪街頭的生活太容易露出痕跡了:用汽車站的肥皂,吃別人吃剩的三明治,頭發(fā)沒洗,穿著衣服睡覺,不帶包,用口香糖而不是牙膏清潔口腔。留心招人是想干什么?在報紙上登廣告怎么不留電話?吉本斯家的男孩肯定幫她了—在院子里干完活之后又給她跑了幾趟腿。如今這是一條穿高跟鞋的蛇設(shè)下的陷阱。想要奪走她的未來,正如奪走她的過去。“我慘了。”她輕輕地說。克麗絲汀張開手指,鉆石帶給她熟悉的震顫。然后她把米、蝦、醬汁都拿過來,一絲不茍地如作畫般堆在砂鍋里。她拌沙拉的時候這些還會是熱的。然后她會把它們都擺在一個銀托盤里,端上三層樓,希望能噎死那個東海岸最刻薄的東西。 “上帝啊。下雪了。”她頭也不回,只是把簾子拉得更開一些。“過來看。到處都在下雪。”朱妮爾走到這個矮小的女人身邊,從窗戶往外望去,一片雪花都沒看到。那女人看起來起碼有六十多歲,發(fā)際厚厚的一圈銀絲讓其他頭發(fā)看起來出奇的黑,可是她有一股小女孩的味道:黃油朗姆糖,麥草汁,還有毛皮。“很奇怪吧?我們這兒從來不下雪的。從來不下。”“我看到有人在撒防凍劑呢,”朱妮爾說,“他既然有這種東西,肯定是預(yù)先想到會用得著。”女人驚訝地轉(zhuǎn)過身。這姑娘還沒和她打招呼就先說她撒謊了。“你是來應(yīng)聘的?”她的眼神掃過朱妮爾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衣服。她知道這個人在房子里待了很久,然后才聽出那既不是克麗絲汀也不是羅門的腳步聲。她立即到窗前擺出姿勢,想給對方留下某種印象。但其實用不著這么麻煩。姑娘和她預(yù)料的完全不同。不光是那亂蓬蓬的頭發(fā)和俗里俗氣的衣服;她的舉止中有種公然的懶散—她說話的那種方式,比如她回答留心時說的“嗯”。“你是說‘是的’?”和樓下的廚房一樣,這個房間太亮了,像百貨商場。每盞燈—六盞?十盞?—都亮著,簡直可以和枝形吊燈媲美了。爬上沒有燈的樓梯,回頭看去,朱妮爾不由得猜想別的房間里都是怎么樣的。她覺得這兩個女人各自生活在聚光燈下,被她們之間的黑暗分開,抑或相連。她坦然地盯著桌面上的東西,等著這個矮小的女人打破沉寂。“我叫留心·柯西。你呢?”“朱妮爾。您可以叫我朱。” “哦,天哪。”留心說。她眨了眨眼,仿佛有人把紅酒潑在了白色天鵝絨上:這個說對不起,那個說沒關(guān)系,不過還是很難洗掉。她小心翼翼地從窗邊走開,因為房間里滿是家具。一把躺椅,兩個衣櫥,兩張寫字臺,幾張小桌,幾把高背的矮椅子。它們環(huán)繞著一張床,床后一個男人的畫像隱約可見。然后留心在一張桌前坐下。她把手放在大腿上,點頭示意姑娘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說說看你以前都做過什么。廣告里沒說要看簡歷,不過我得知道你之前的工作情況。”朱妮爾笑了。那女人把“簡歷”發(fā)成了兩個音節(jié)[6]。“我今年十八歲,您想讓我做什么我都能做。什么都可以。”“不錯,不過有推薦信嗎?有沒有?有什么聯(lián)系人?”“沒有。”“那我怎么知道你是誠實的,不會泄密?”“就算信里說了也證明不了什么。我說我是的。您雇了我就知道了。如果我不夠好的話——”朱妮爾攤開雙手。留心摸了摸嘴角;她的手和孩子的手一樣小,卻又和翅膀一樣彎。這個無精打采地坐在面前的叫作朱妮爾-不過-您可以-叫我-朱的人,她一見面就不喜歡,現(xiàn)在覺得她那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不是裝的就是演的。她又在想,姑娘這樣子能不能久留。她想找的人要么很容易被哄著做事,要么本身就有一種饑渴。事態(tài)有點緊迫了?他惤z汀不愧是有著婊子的心,不但戴著鉆石在真正的主人面前炫耀,還偷偷摸摸地用家里的錢請律師。“我來告訴你這份工作要干嗎。就是具體的工作任務(wù)。”“說吧。”朱妮爾脫下外套,廉價的皮夾克發(fā)出貓叫般的聲音。里面的T恤并沒有撐起胸,不過留心看得出它們不需要支撐:乳頭高聳著,咄咄逼人。脫下皮夾克之后,她的頭發(fā)似乎一下子躍入眼中。一層層呈螺旋狀,從中間分開,在燈光下猶如閃亮的黑色大理石。“我在寫書。”留心說,臉上閃耀著滿足的微笑。一提起寫書的事,她剛剛擺出的面試姿態(tài)便不見了。“是關(guān)于我的家庭的?挛骷摇N艺煞蚣。”朱妮爾看了看那幅畫像。“是他?”“就是他。那是按著照片畫出來的,所以和他一模一樣。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留心嘆了口氣,“現(xiàn)在材料都有了,就是得核對一下。日期、拼寫之類的。我把酒店里所有的簽名簿都找來了—只缺兩三本—有些人,不算多但是有那么幾個,字寫得太爛了。真爛。但是大多數(shù)人字寫得都不錯,嗯,因為我們就是這么學(xué)的。不過阿爸不讓他們在簽名旁邊寫上印刷體,就像現(xiàn)在的人那樣。而且也不需要,因為他誰都認識,就算簽成鬼畫符也都認得—當(dāng)然肯定不會有簽成鬼畫符的人來的。我們這里的客人大多數(shù)字寫得都很漂亮。我悄悄告訴你啊,因為來這里的人光識字是不夠的,得有些地位,有些成就的,你懂吧?字寫不好的人什么都成就不了。現(xiàn)在的人,字都像是用腳寫出來的。”留心哈哈笑起來,接著說:“不好意思,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了。一想到寫書我就激動。”她用拇指整了整家居服的領(lǐng)子,重新回到面試中,“不過我想了解一下你,‘朱妮爾’,是嗎?”“嗯。”“好,朱妮爾,你說我讓你做什么你都能做,那你之前應(yīng)該干過別的工作。如果讓你協(xié)助我寫書的話,我得了解一下——”“您看,柯西太太,我能讀,能寫,對吧?我也很聰明。您要我寫字打字,我都行。您要弄頭發(fā),我就幫您弄頭發(fā)。您要洗澡,我就幫您洗澡。我就是需要一份工作,一個住的地方。我很能干的,柯西太太。真的很能干。”她眨了眨眼,忽然就讓留心陷入回憶,是關(guān)于失去的某種東西,如同被海浪卷走的貝殼。也許是突然觸到一種深深的憂郁,她靠近姑娘,輕聲說:“你能保守秘密嗎?”她屏住呼吸。“比您認識的任何人都能。”留心舒了一口氣。“因為這份工作是私密的,誰都不能知道。誰都不能。”“您是說不能讓克麗絲汀知道?”“任何人都不能。”“我干。”“你連工錢是多少都不知道。”“我干活。您付錢。現(xiàn)在開始還是明天?”緩慢的、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明天吧。”留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喊叫般的急迫?他惤z汀進來了,拿著一個托盤。進來之前沒有敲門,進來之后也沒有說話。她把托盤放在留心和朱妮爾之間的桌上,誰都沒看一眼就走了。留心掀起砂鍋蓋,又蓋了回去。“就知道氣我。”她說。“看起來很好吃啊。”朱妮爾說。“那你吃吧。”留心說。朱妮爾用叉子叉起一只蝦放進嘴里,哼著說:“哦,她真會做飯。”“她知道我不吃蝦。” 朱妮爾發(fā)現(xiàn)二樓全然沒有三樓的那種精致舒適。這里有一條走廊,兩間普通的臥室,一個辦公室之類的房間,還有一個和樓上整間臥室差不多大的衛(wèi)生間。在剛才那間臥室里,朱妮爾花了兩個小時觀察這個如今成為她老板的女人。本來不用那么久,但是熱騰騰的家常菜的味道分了她的神,讓她忘記去注意她了。在第二份食物快吃完時她才開始留意臉后的臉,話中的話。是留心拿叉子的樣子讓她不再一心想著吃。留心用拇指和手掌握著叉子,把波士頓萵苣裹上油和醋,插進橄欖里,叉起幾片洋蔥又不停地掉下來;她一直在說話,什么都沒吃。朱妮爾又盯著拿叉子的手看:小小的,除了一小處傷疤外和嬰兒的手一樣光滑,手指微微彎曲、彼此分開,像魚鰭一樣。是關(guān)節(jié)炎嗎?她想。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法自己寫書嗎?還是其他什么老太太們會得的病?也許是健忘癥。飯還沒來,她就聽出留心說話聲音變了,就像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更衣柜前,又像走出了校長室,走進了附近的酒吧。朱妮爾躺在留心指給她的床上,裹著毯子,打著哈欠,努力不讓自己睡著,她細細回憶著剛才給人留下的印象。她知道自己吃得太多太快了,就像在少管所的頭幾天,她把什么都吃得一干二凈。和在少管所差不多,她也很快就餓了。胃口大并沒有令她太驚訝—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她只是沒想到會那么夸張。之前看著灰色眼睛的克麗絲汀剝蝦時她就已經(jīng)控制了,而且一下就明白,手上戴著十二個鉆戒做飯的用人是喜歡—也許甚至是需要—別人奉承的。盡管朱妮爾也看得出另外那個女人裝模作樣的姿態(tài),知道她戴著獄卒般道貌岸然的面具,但她還是希望能夠用坦然的頂撞來擊破這面具。不過靠翻垃圾和小偷小摸過了那么多天之后,終于能夠?qū)χ嬲氖挛锢峭袒⒀,她于是便放下了觸角,F(xiàn)在她可以放心睡了—終于是一個人,在寂靜中,在全然黑暗中—這真快樂。睡覺的房間里沒有馬桶已經(jīng)夠她興奮的。她一心盼望的洗澡還得等些時候。聽到留心說,天氣這么糟糕,公共汽車站又那么遠,不如今晚先住在這兒,明天再回去拿東西,朱妮爾立刻想到的就是一個人躺在真正的浴缸里,旁邊還有塊彩色的香皂。但是樓上的管子里雖然流著水,流到二樓的浴缸時就只能讓她一聲嘆息。沒有辦法,朱妮爾只好在壁櫥里翻了一會兒,找到一個頭盔、兩袋石頭一樣硬的糖、一罐番茄醬、一瓶護手霜、一個沙丁魚罐頭、一個裝滿鑰匙的牛奶瓶,還有兩只鎖著的箱子。她不想撬鎖,于是就脫了衣服,揉了揉腳之后,帶著兩天沒洗澡的臟鉆進被子里。她很快就睡著了,因此在夢里她才有了奇怪而新鮮的感覺:她是被保護的。那是一絲遙遠的安慰,就像剛進少管所時一樣。那些恐怖的夜里,長著小腳的蛇直立地埋伏著,伸出綠色的舌頭渴求她下樹來。有時樹下會有一個人站在蛇旁邊,看不清是誰,但她知道他是來救她的。她于是忍受著噩夢,甚至主動走進噩夢里,只為了看一眼那個陌生人的臉。她終究沒有看見;他和直立的蛇一同消失了。但此時此刻,在這里,在夢的深處,她似乎不用再找了。一定是因為她的新老板床頭掛著的那張面孔。英俊的男人,大兵式的下巴,堅定的微笑讓你相信永遠會有熱氣騰騰的可口飯食,慈愛的眼睛承諾把小姑娘穩(wěn)穩(wěn)地扛在肩上,讓她從最高的樹枝上摘蘋果。二朋友 維達支起熨衣板。醫(yī)院為什么不再給“重要員工”——醫(yī)生、護士、化驗員—之外的人提供洗衣服務(wù)了呢,她也搞不清,F(xiàn)在門衛(wèi)、廚師還有像她這樣的助理都得自己洗熨工作服。這讓她想到從前在罐頭廠的時候。那時比爾·柯西還沒雇她,她還沒干上需要穿襪子的工作。她在醫(yī)院也穿襪子,不過是厚厚的白襪,不像在柯西的酒店前臺,穿的是充滿女人味的絲襪。穿的衣服也特別好,簡直可以穿去教堂了。比爾·柯西出錢又給她買了兩套,這樣她可以換著穿,也不會被客人們當(dāng)成工作服。維達以為這錢會從工資里扣,但柯西沒有扣。他就喜歡讓別人高興。“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他曾說。這是酒店的口號,也是他對客人的承諾:“這是法律允許范圍內(nèi)最美好的時光。”維達在那里工作的記憶又融進了童年時對酒店的印象,那時很多名人都會前來。盡管服務(wù)偶爾會有瑕疵,也曾經(jīng)有人淹死,但他們還是會多住幾天,第二年也會再來。都是靠著面帶微笑的比爾·柯西,還有這兒出了名的好客。他的笑臉,他的擁抱,他對顧客的體貼,彌補了所有的裂隙和失誤,不管是員工間偶爾的爭執(zhí),還是蠻橫愚蠢的妻子(蠢得簡直像個白癡),抑或發(fā)生扒竊,或者吊扇出了問題。比爾·柯西的人格魅力,加上L的廚藝,征服了所有人。當(dāng)舞廳頂上的吊燈在海風(fēng)中搖擺;當(dāng)樂隊準備就緒,女人們穿著云紋綢和雪紡的衣服,散發(fā)著茉莉花香翩然而至;當(dāng)男人們穿著漂亮的鞋子和筆挺的褲子,為女人們拉出椅子,讓她們可以并膝坐在小桌前,那么少了一小瓶鹽或是吵架被大家聽到之類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舞伴們在星光下?lián)u擺,并不在乎中場休息太久,因為海風(fēng)吹得他們比雞尾酒還要快樂,還要溫和。再晚些時候,不打牌的人在酒吧里吹著牛,男男女女們悄悄潛入黑夜里,剩下的人就跳起名字古怪的舞。那些名字是樂手們編的,讓人們又向往,又迷惑,又興奮。維達覺得自己是個實際的女人,理智和情感平衡得很好,頭腦清醒,不容易瞎幻想。不過回想起那九年,她的心中只有甜蜜。那是從她生下獨生女多莉后的一九六二年開始的。那時酒店其實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不過表面上還看不出來,直到漸漸藏不住了。然后比爾·柯西就死了,柯西家的姑娘們在葬禮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樣,又是L出面恢復(fù)了秩序。她沖她們吐出幾個字,她們立刻冷靜了下來?他惤z汀收起彈簧刀,留心撿起她那滑稽的帽子,走到墳?zāi)沽硪贿叀扇苏驹诒葼?middot;柯西的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她們的臉長得雖然是天壤之別,此刻看起來竟是那么相似。都是因為仇恨。仇恨燒毀了一切,只剩下仇恨本身,因此無論你有怎樣的委屈,你的臉都和你的敵人一模一樣。此后大家都明白了,最美好的時光已經(jīng)和他一同死去。留心本來還想把酒店恢復(fù)到維達小時候的那種樣子,但葬禮當(dāng)天L就辭職了,讓她的念想化為泡影。L從葬禮的花束中撿起一枝百合,從此再也沒踏進過酒店一步—甚至都沒有去拿自己的東西,連廚師帽和白褂子都沒去拿。她穿著周日穿的鞋,鞋跟有兩英寸高,從墓地一路走回上灘,要回她母親的小屋,住了進去。留心盡了力,做了她能做的,來維持這個酒店。不過十六歲的DJ用收錄機放點兒音樂,能吸引的只有本地人。有錢人才不會為了聽這種玩意兒跑那么遠,才不會訂個房間來聽在家也能聽到的曲子,才不會在露天舞場跟著一大堆十幾歲的小孩跳他們既沒聽說過也跳不了的舞。而且飯菜、服務(wù)和寢具都只能勉強維持一絲高雅,而新來的顧客對此既不在意,也不喜歡。維達用熨斗繞著紐扣熨衣服,心想,哪個蠢男人想出的餿主意啊,真以為在熨斗下面開條縫就能解決問題了。也就是這種蠢男人才會覺得三盎司[7]的熨斗比沉的更好用。輕是輕了,但是什么都熨不了,只能熨那種用手就能抹平的東西:T恤啦,毛巾啦,低檔枕套啦?墒窍襁@樣的優(yōu)質(zhì)棉制服,有十二個扣子,兩處袖口,四個口袋,還有正兒八經(jīng)的領(lǐng)子,這種衣服是沒法熨的。她現(xiàn)在怎么到了這種地步?維達知道自己能有醫(yī)院的這份工作已經(jīng)很幸運了。工作雖然微不足道,但是工資能讓家里輕輕響起舒心的鈴聲:微波爐停了,洗衣機好了,烘干機時間到了;提醒哪兒冒煙了,電話忘掛了。指示燈亮了:咖啡煮好了,吐司烤好了,熨斗已經(jīng)熱了?墒,盡管現(xiàn)在的工作很不錯,她卻始終更喜歡很久以前的那一份,收入雖然沒有現(xiàn)在多,心里卻更滿足?挛鞫燃倬频瓴粌H是個游樂場,在那里,人們也談?wù)撝鞘欣锼廊サ娜,談(wù)撝芪魑鞅戎莸闹\殺,談?wù)撝吮瘋涂粗⒆又猓麄冞能做些什么。后音樂響起,讓他們相信這一切終究是可以解決的。留心努力了。這一點算她不錯,但僅此而已。被洪水沖得無家可歸的人,她一分錢都不愿給,只給了點破毛巾破床單。離柯西死去還有好幾年,但他已經(jīng)老了,除了喜歡納特·科爾[8]和野火雞威士忌[9]之外,對別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留心四處巡視,像個白癡版的郝思嘉[10]—不聽勸告,開除忠臣,雇傭小人,和梅吵架(因為梅妨礙她呼吸了)。她沒法炒掉她這個兒媳,因為柯西還活著,盡管他白天都在釣魚,晚上就跟一幫朋友喝得醉醺醺的。結(jié)果就到了這種地步:一個英俊威嚴的男人任由一群斗來斗去的女人擺布,讓她們把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都毀掉。她們怎么能那么干呢,維達想。怎么能讓那些流氓啊,臨時工啊,人渣啊,游手好閑的人進來呢?搞得警察也像尾巴一樣跟過來了。維達想怪在梅頭上,因為她有偷竊癖,所以來的客人也越來越雜—天知道那些臨時工都偷走了什么東西——但其實在維達去那兒工作前,早在客人的素質(zhì)還沒有下降的時候,梅就開始偷了。她上班的第二天,就見識了梅的這個嗜好。從俄亥俄州來的一家四口辦理入住手續(xù)。維達打開登記簿。左邊整整齊齊地印著日期、姓氏和房號,右邊留給客人簽名。維達伸手去大理石筆筒里拿筆,卻發(fā)現(xiàn)筆不在里面,旁邊也沒有。慌亂中她打開抽屜翻起來。她正準備遞給那家的父親一支鉛筆,留心走了過來。“什么?你給客人用鉛筆?”“鋼筆不見了。太太。”“不可能。再找找。”“找過了,沒有哦。”“你看了你的包沒有?”“啊?”“會不會在你外衣口袋里?”留心看了看客人,露出無奈的微笑,仿佛他們都明白攤上無能的員工有多麻煩。那年維達十七歲,剛做了媽媽。柯西先生給她的這份工作讓她高高地跳出了魚塘,她也希望是永遠地跳了出來。她從前在那里工作,她丈夫現(xiàn)在還在。留心過來質(zhì)問她時,她嘴里發(fā)干,手指顫抖。然后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讓她更加無地自容。這時,救星來了,戴著廚師帽。她手里拿著鋼筆,放進筆筒,轉(zhuǎn)身對留心說:“是梅干的。你也知道。”從那時起,維達就明白了,光學(xué)會登記和收錢是不夠的。和所有的職場一樣,這里會有拉幫結(jié)派,會有明爭暗斗和可悲的勝利?挛飨壬菄酰籐,那個戴廚師帽的女人,是神甫。其他的人—留心、維達、梅、服務(wù)生、清潔工—是王宮里的群臣,為了博得國王一笑而互相爭斗。[1]美國軍事海運的組成部分,負責(zé)海上運輸、醫(yī)療后勤等活動。[2]朱妮爾(Junior),原意為小的,年輕的,初中的。[3]朱(June),原意為6月。[4]普羅姆(Prom),原意為畢業(yè)舞會?鼱枺–hoir),原意為合唱團、唱詩班。女人在用朱妮爾名字的“初中”之意開玩笑。[5]薇薇安,原文為Viviane。[6]“簡歷”(résumé)本應(yīng)有3個音節(jié),留心讀成了“繼續(xù)”(resume)。此處表示留心受教育程度不高。[7]約合85克。[8]納特•科爾(NatCole,1919-1965),美國黑人爵士樂手。[9]美國著名威士忌酒品牌。[10]《飄》(GonewiththeWind)中的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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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愛的作者是托妮·莫里森,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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