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豆瓣閱讀簽約作品,是一部非常獨特的行旅小說,“百分之五十七”點出空間之廣,“記憶”暗示時間之長,從多重維度勾勒了兩代背包客的奇異旅途。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既滿足了讀者對迥異風土人情的“奇觀”需求,同時也充滿了濃厚的人文關懷,探討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交流與理解,而不斷閃回的青春記憶則提供了一種內(nèi)省視角,或說是一種參照系,讓人們進一步思考行走的意義何在,錨準為何,歸宿又在哪里……雙線索交匯的“Y”型結(jié)構(gòu)為整個故事帶來了別具一格的閱讀體驗,同時也暗含著“殊途同歸”的人生軌跡。當這場曠日持久的“追尋”在世界盡頭止步,青春已然漸行漸遠,而我們*終學會了如何接納自己,接納這個世界。 本書簡介: 二十三歲那年,小混混安小睿決定離開上海,前往亞馬遜雨林,尋找“安雅的村莊,藍色,世界開始的地方”。他與一只懶惰的彩色雄鳥同行,一路向東,直到一只卷尾猴毫無征兆地奪走了他隨身攜帶的《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記憶》……在此過程中,他邂逅了形形色色的旅人,而這些紛繁人生的片斷與曾經(jīng)的成長經(jīng)歷奇妙發(fā)酵,復調(diào)共振,最終達成幾代人之間的深層理解。 作者簡介: 孫恬,豆瓣閱讀簽約作家,現(xiàn)為荷蘭Agendia公司生物信息科學家。業(yè)余時間喜歡旅行、Bachata音樂和籃球,曾受訓于北京王非籃球?qū)W校和新澤西IYB投手訓練營,是中國男籃的忠實球迷。 目錄: 二十三歲那年的達卡香草海 達卡村落的吹箭 香草海中學的社會棟梁 叢林、教堂和神父 大學 螞蟻 迷霧 離開大學 三牙叔的記憶 卡塞里斯村 靜安寺 人質(zhì)信 逃離 旅行者宿命中的終點 安雅的村莊,藍色二十三歲那年的達卡香草海達卡村落的吹箭香草海中學的社會棟梁叢林、教堂和神父大學螞蟻迷霧離開大學三牙叔的記憶卡塞里斯村靜安寺人質(zhì)信逃離旅行者宿命中的終點安雅的村莊,藍色圣塔倫市瑟歐多的故事朝拜圣山的旅程圣山小鎮(zhèn)三牙叔的書盡頭社會棟梁尾聲雖然披掛著色彩斑斕的外衣,這部小說講述的依舊是一個人的成長故事。全書既羼雜著青春期特有的迷惘傷感,更洋溢著不懈的奮斗與探尋的激情,將新一代青年人獨特的精神世界和感知方式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出來。——王宏圖(資深文學批評家) 這部小說混合了作者在東西方文化中較長時間生活的不同體驗,蘊含著他對精彩、自由生活的向往,也始終貫穿著根土文化對這種追求的張力……這使得這本小說對于過去和將來如是成長的年輕人來說,具有某種“自我啟蒙”的參考意義。——唐磊(資深文化研究學者)讀者評論:在虛構(gòu)和真實之間,在尋找和理解之間,在追憶與成長之間,作者講述了一段亦真亦幻的人生故事。當聽完這個故事,或許我們也就找到了冥冥中上天曾經(jīng)指引過的那個方向。——loversophia 這是一個有關“追尋”的故事。在主人公或荒誕或落魄或神奇的旅途中,我們領略了不一樣的異域風情,同時也隱約體會到隱藏在年輕人放蕩不羈的外表下面的孤獨、迷茫與困惑。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追尋既是在尋找老者的人生軌跡,也是在尋找主人公自己的人生坐標。最終,繁華歸于平淡,就在我們認為一切都塵埃落定之時,結(jié)果竟以一種意外的方式出現(xiàn),讓人啞然失笑,也讓人沉思。——曲軍 二十三歲那年的達卡二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我在巴西亞馬遜雨林中的一個村落里,那里是夏天。我在這個叢林中的小村落已經(jīng)三天,也說不清是怎么來的這里,從馬瑙斯市坐小船在雨林中順著水流八個小時,我看到這個村莊。那天晚上只有月光,沒有燈光,我在這里下了船。這個村落叫達卡。本來沒想過要在這里待很久,不過大雨來了,我只有停留在這里。離開亞馬遜河的主要支流,進入雨林深處,水流平緩,是一片巨大混亂相互交錯的寬的窄的水道,這些水道被樹林、小島、半島和高地分開,流入湖泊,最終再次消失在這縱橫交錯的迷宮中。中午,突然大雨,雨后還是悶熱異常,我跳入木屋邊的湖水里,慢慢游蕩。一只羽毛鮮艷的巨大彩色雄鳥從樹林中跑到河邊,注視著我,它的眼神帶著迷惑和興奮,大概是期待我被深藏在河流中湖泊中的鱷魚食人魚咬死,以便給它自己無聊平靜的生活帶來目睹悲劇的戲劇性。就像三牙叔告訴我的那樣,所有的觀眾都在期待悲劇。那天我沒有被湖泊中的鱷魚食人魚咬死。我從水中爬起,向大鳥說,“嗨,下午好”,它帶著失望的眼神跑開了。村民說這只彩色雄鳥其實并非家禽,它只是自己選擇住在村民家里。村民記不得它是哪年哪月哪天飛到這個村落,停留在土人的木屋旁邊。小孩子們偷偷喂了一些剩飯給它,于是這只大鳥便再也沒有離開,選擇了住在木屋的廚房門前。村民吃肉,它也吃肉,村民吃魚,它也吃魚,村民吃飯,它也吃飯。它已經(jīng)肥得不再會飛,也早已失去了重回森林河流湖泊捕魚為生的意愿。但是晚餐的時候它又跑到我的桌子邊站著,盯著我碗里的牛肉。我觸摸它的羽毛,感覺就像在聽一場歌劇,帶著光滑柔弱而又有強烈過渡的色彩,充滿節(jié)奏地混合在一起。晚餐后我看著這只雄鳥,覺得它特別滑稽。它喜歡在晚餐后伸長脖子,它的脖子幾乎可以伸長到半米,我目瞪口呆,幾乎無法相信叢林深處居然有如此雜技。我對土人說你養(yǎng)的鳥很有趣,土人問有趣在什么地方,我說以前我總以為雄性動物身上長短可以變化的部位離頭部挺遠,現(xiàn)在我知道長短可以變化的部位可以離頭部很近,并且想長就長,想短就短,想粗就粗,想細就細。那個晚餐過后我有了一個猜想,我猜這只彩色雄鳥的前途遠大,它應該去阿姆斯特丹紅燈區(qū)的Casarosso劇院著名的色情表演劇院。試試,只是為了在各地好色之徒聚集之地證明一個勵志的前衛(wèi)概念,雄性生物肌肉的變化極限可以遠遠超過想象。在那里,這只雄鳥可以天天喝酒,吃肉,在贊許的目光下追逐運河里白色的雌性天鵝灰色的雌性野鴨,從此過上傳說中花天酒地令人振奮的日子。上午,村落中的小孩子們在灰塵和風中和狗玩著游戲。我看到了羅比尼奧,那年他也二十三歲,滿臉泥漿,他說他順著水流從特費鎮(zhèn)來到這里。“外鄉(xiāng)人,你在這兒做什么?你怎么來這里的?”羅比尼奧問。他坐在我對面的樹樁上,樹樁上長滿兩層深褐色的菌類,從我的角度,好像他是從樹樁上的菌類中間長出來的一樣。“我正在馬瑙斯東邊的雨林中尋找一個藍色的村莊。你在這兒做什么?”我說。“挺少外國人來這里,大多數(shù)外國人都在馬瑙斯市附近的叢林,那里交通更加方便。”羅比尼奧說。我抬頭看了看身邊的一棵紅樹,它枝葉茂盛,一只藍色的大鸚鵡站在我頭頂?shù)臉渲ι希皖^看著我。羅比尼奧向鸚鵡揮揮手,繼續(xù)說:“我為雨林拍照片,日落,大雨,猴子,鱷魚,大嘴鳥,部落……正在做個網(wǎng)站,把這些照片放上去。這個叢林里有挺多東西,我想更多的人知道它們。你說你在找什么?”他又問了一次。“一個藍色的村莊。你有沒有見到過叢林中的一個藍色的村莊,可能那里,所有的房子都是藍色的。”我說。“藍色的村莊?沒有,從未見到過,從未聽說過。那個村莊叫什么?”“我不知道。”中午,風從水面吹過東邊的叢林,雨就來了。雨來了之后,一直下了兩天,雨水從頭頂落下,順著臉滑落,就像長在頭上的瀑布,大得幾乎使我無法睜開眼睛。連續(xù)兩天的大雨上升了叢林中的水面,枯枝和樹葉漂浮在水面迅速流向遠方。第二天,我看到了一只南美貘的尸體,它和腐爛的樹葉一起被水流沖來,卡在村落岸邊的紅樹根上整整一個上午,即便是在大風和暴雨中,也可以聞到它散發(fā)出的惡臭。后來水面繼續(xù)漲高,它終于被沖走,它的長鼻子和背上的那條黑色鬃毛在水流中翻滾。達卡村的土路在大雨中變成了一片泥濘。村中那只灰色的肥豬在稀泥中奔跑,翻滾,它的假期來臨了。我走入小屋,坐在木屋的走廊上看著它,許久,這個混蛋在雨中傲慢地回頭張大嘴看著我。后來雨越下越大,我在屋檐下只能看到一片漫天的白色,幾乎看不清那五米以外的地方,到底是叢林,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是上海,是安城,還是香草海。香草海 二十三年前我在我爸我媽生命中的一天,出生在一個荒丘野嶺溝壑縱橫的湖邊小城。我媽后來跟我說,我出生的那天,黃昏湖面的天空上有著柔和色彩。那個小城,叫香草海。其實香草海那里沒有香草,至少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有的只是人們對小鎮(zhèn)里能長滿香草的美好愿望。那里也沒有海,只有一個湖,正在變得越來越小。我媽在香草海住了一輩子,她總說她一直記得我出生那天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記憶停留在那一刻,她總說我出生的時候嘴很大,哭起來嘴角連到耳根,像個怪物,我媽說,“真丑”。后來在香草海,我長大長高學走路說話,我讀書寫字上小學中學,十六歲我在沒有香草的湖邊親第一個女孩子。在親她的那一刻我覺得我應該謝謝我的大嘴,它從我出生那天的黃昏就在時光中停止了生長,于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它的大小終于勉強合適我的臉,我因此幸運地被女孩子看上。我出生的那天,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病房住滿了病人,以至于我不得不和另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共用一個大嬰兒床。那個嬰兒體型肥胖,是個大胖娃娃。后來我張開了我的大嘴,嘴角連著耳根開始哭,我哭他也哭,后來很多那天出生的孩子都一起哭,哭得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病房里驚天動地,地動山搖。后來我不哭了,我媽媽就給我念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鄭淵潔童話,那些童話一個接著一個,丑小鴨美人魚賣火柴的小女孩皮皮魯舒克貝塔,灰姑娘小紅帽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在童話里我忘記了哭聲和我的第一個朋友。直到五年后在小學,我才再次見到那個和我同床同哭的大胖娃娃,他說,他的名字叫張超。香草海的夏天常有暴雨,不下暴雨的時候,那里的夏天如此炎熱,好長時間,男人們習慣光著上身在湖邊散步。暴雨以后,我們喜歡沿著路邊的梧桐樹低頭行走,樹根下躲在洞里的知了被雨水淹沒,拼命爬出洞口,暴雨后是捉住它們的最好時機。除了知了,還有毛桑樹上的金龜子,這些甲蟲氣味難聞,喜歡吃毛桑樹上紅色的果子。有一次我問張超,“你想不想發(fā)財”,張超想了想說,“我想”,我說,“我有辦法煉金子”,他說,“什么辦法,你快告訴我”,我說,“把你過去一周所有抓住的金龜子都交出來,加上我過去一周所有抓住的金龜子,放在我的玻璃瓶里,我在家里廚房里偷包火柴,找個地方撿些廢紙樹枝把它們燒了,燒成灰,金龜子最后會剩下金子”,張超問,“可不可以留下三個金龜子”,我說,“你心不誠,煉不成金”,張超問,“那可不可以留下一個”,我說,“有了金子,你可以買很多金龜子”。我們燒,燒得玻璃瓶里面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我說,“火不夠大,樹枝燒不著,快多找廢紙”,張超說,“找不到廢紙”,我說,“我們的書包里都是紙”,書包里是語文數(shù)學品德音樂美術科學綜合實踐作業(yè),我們燒,從作業(yè)燒到綜合實踐燒到科學燒到美術燒到音樂燒到品德燒到數(shù)學燒到語文,直燒到香草海夏天的炎熱、知了的叫聲和暴雨過去,直燒到香草海秋天的清爽和深藍的天空到來。秋天的香草海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是淡淡的樹葉的香味混合著藍色天空的味道。多年之后的深秋,一天下午我在歐洲的某個街道上突然心中迷離恍惚,看著天空緩緩飄落的金黃色樹葉不知所措,原來是在那街道上空氣中有著香草海的氣味,我悵然若失,直到開始下雨,直到那淡淡的樹葉香味混合著藍色天空的味道像雨水落入運河中的漣漪般緩緩散去。那些香草海的味道一定是在某個時光靜止的一刻留下了記號。我的鄰居三牙叔總是說,秋天香草海的晚霞落下的時候,如果看足夠長時間,香草海湖面上的時光就會成為靜止的。我猜,我從未看過那么長時間。三牙叔住在我家對面。他總是爬上香草海附近的小山,看著香草海的湖面,他還說,時光靜止的時候,香草海像極了他的家鄉(xiāng)。我的小學就在那個湖邊一條彎曲的街道上,街邊有一個小店,店里賣撈面,賣面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媽,我媽說二十幾年前她還在這里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在這里賣牛肉面,那時賣面的大媽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姑娘。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中午晚上不回家吃飯在外面吃碗牛肉面或是三鮮面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種獨立和長大了的象征。賣面的大媽養(yǎng)過一只小黑狗,它的后腿有點瘸,它喜歡在我們吃面時從旁邊的街道跑出來,從男孩子中間鉆過去,然后又消失在馬路對面另一個街道的轉(zhuǎn)角。上小學的時候張超和我曾在這附近撿到過一只灰色的小狗,那是一個春天的清晨,從鍋里撈出的面冒著熱氣,張超和我早起跑步,其實我一點都不想早起跑步,張超也不想,張超和我認識的每個人都不想,但是老師說早起跑步,強身健體,有了強健身體以后才能更好地努力學習,更好地努力學習才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才能成為社會棟梁。老師說得很有道理,我們聽得也很認真,雖然我們都不太明白社會棟梁是什么意思,但是張超和我決定我們應該成為社會棟梁。即便有了成為社會棟梁的理想,我們也不想早起。不過有一天,張超告訴我他在公園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片叫一串紅的植物,一盆一盆地開放,在路邊放得很整齊,早上那里人很少,他偷偷摘了七八串,每朵紅花后面都有蜜,特別甜。于是他和我從此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整個春天香草海公園里的其他花越開越鮮艷,越開越多,只有一串紅是越開越少。我想那個春天,那些一串紅花盆后面偷吸花蜜的隱蔽之處,就是我邁出成為社會棟梁第一步的地方。在一個一串紅逐漸凋謝的春天的早晨,我們在公園撿到了一只小狗,它抬頭看著我們的時候有很乖的眼神,我從家里的廚房偷了幾根香腸,它低頭吃得很香,張超把小狗牽到學校,立刻成為眾人羨慕的對象。在以后的幾個月,張超和我認識的每個人每天早上都積極早起跑步,在公園附近住宅區(qū)街道的每個角落檢查搜索,盼望有另一只迷路的小狗出現(xiàn)。那幾個月公園附近養(yǎng)狗的住戶莫名其妙地丟了很多狗,吉娃娃松獅泰迪,后來公園附近養(yǎng)貓的住戶又莫名其妙地丟了很多貓,金吉拉折耳短毛。在小狗的主人找到張超和我要回小狗的前一周,它一直住在我的房間里,張超說讓狗和我睡一張床是他給我的福利。那時我的房間里充滿書和狗屎的氣味,那只小狗醒著的時候,就蹲在我的房間抬頭看著我書桌上的書。我小學的老師說書要越讀越厚,然后才越讀越薄。越讀越厚似乎是理所當然,新書讀著讀著就成了舊書,舊書就比新書厚,我買的漫畫《七龍珠》被借來借去,還回來時就變得又黑又厚,但我一直沒弄明白越讀越薄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去問張超,張超說他也不明白,他還說現(xiàn)在小學你亂操個什么心,現(xiàn)在不明白的事,以后再長大一點就明白了。他說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好像信心十足的表情,一副很屌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再加上他沒提我害死他所有金龜子的事,于是我也就信了。我的書房里,在那些越讀越厚的書上面,我放了一個小長方形紙盒,盒子上寫著“米克朗基落”,紙盒里面是一個放大鏡。這個放大鏡是三牙叔送我的禮物,他說他小時候曾經(jīng)用放大鏡看過郵票角落里的細小花紋。這個禮物源于我們小學三年級時的一篇語文作業(yè)《你長大了要做什么》,那時我寫,我長大了要看這個世界,看天空,還要做一個科學家。準確地說,天文學家。那時我眼中的天文學家就是每天黑夜安靜地凝望彩色天空等待流星出現(xiàn)的人,他們總是想象黑暗盡頭的這個世界未知那一部分的樣子,他們都有一個巨大的望遠鏡,看著夜空中遙遠的地方,想象那些閃爍的星星里會有什么。我從來就沒有過望遠鏡,但后來找三牙叔要了這個放大鏡,大概把它當作望遠鏡的一個我可以操作的替代品,我試著從放大鏡里看星星,在放大鏡里,所有星空的色彩和閃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里沒有流星出現(xiàn),從放大鏡里仰望星空,那里什么都沒有。后來我用這個放大鏡看過金龜子的頭和腳,在放大鏡下看著它們在夏日狠狠抱著紅色毛桑果貪婪的樣子其樂無窮。最后這個放大鏡就一直被放在抽屜里,安靜地躺著。后來過了很多很多年,我猜我已經(jīng)到了《你長大了要做什么》中那個“長大了”的年齡,我沒有實現(xiàn)那篇作文中的愿望成為天文學家,不過我一點都不遺憾,還有些慶幸,“每天都無所事事地看著彩色星空想象黑暗盡頭的這個世界的樣子的人是天文學家”無疑是個小時候錯誤的概念,長大了才知道,大部分天文學家每天都坐在一個房間里苦逼地計算各種充滿了怪異符號的物理和數(shù)學程式,能夠每天無所事事地看著彩色星空等待流星出現(xiàn)的人只出現(xiàn)在偶像劇中,其中有幾個,在有段時間的電視劇里,被稱作F4。所以如果我再回到小學三年級,寫同樣一篇語文作業(yè)《你長大了要做什么》,我應該寫,我長大了要做F4。那個放大鏡,撿起了一些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 達卡村落的吹箭二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我在亞馬遜雨林中一個叫達卡的村落里,那里是夏天。在那個村落里我遇到了一只彩色的雄鳥,兩只藍色的大鸚鵡,一只灰色的長毛豬和一只公雞。這只公雞住在一片沙地里,每天在村莊里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據(jù)說每天清晨按時打鳴,大多數(shù)時候我睡得死,也就聽不到,有時候我被它吵醒,就咒罵為什么它還沒有被殺了熱水里去了毛燉湯。有時候那只公雞叫得特別開心,帶著幾千年前給人報時那種驕傲,我很想告訴它我們早已進入了鐘表的時代,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辦法,最終這件事也就放下了。早上,我被公雞的叫聲吵醒。我走到水邊,村落附近的水域是片平靜的河灣,我記起昨天我在那里游過泳。順著河灣向南走五十多米,我到了島的最南角,那里的芒果樹林邊有個小房子。那個房子曾經(jīng)應該是刷成白色的,不過白色的石灰已經(jīng)脫落,露出灰色的泥巴,房子正面的土墻刷成土黃色,其實可以不用刷的,因為里面灰色的泥巴和臟兮兮的土黃色沒有區(qū)別,這真是個糟糕的搭配。土墻上有個黑色的電表,大概這樣住在里面的人就可以每天都提醒自己住的地方在發(fā)電機工作的時候是有電的。一個媽媽,她的兩個女兒,還有一只黃狗,坐在房子前的石頭樓梯上。早上的氣溫很高,黃狗安靜地伸出舌頭,盯著我。“早上好,船夫回來了嗎?”我問。“還沒有。”少女們搖頭,她們面對面坐著,把腿和粉紅色的人字拖鞋搭在對方的腿上。“你知道他哪天回來嗎?”“可能一周,可能兩周。找他做什么?”“我在找個藍色的村莊,需要問他點信息。”“這里的水域沒有很好的地圖。”那個媽媽身體胖得不像樣子,我?guī)缀鯚o法判斷她到底更寬還是更高。我點點頭沒說話。這家的第一個男人在前年離開了村莊,去了馬瑙斯市自由貿(mào)易區(qū)的電器工廠工作,在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和在遙遠的中國從偏遠中部農(nóng)村前往珠江三角洲尋求不一樣生活的工人擁有同樣的夢想。家里的第二個男人是個船夫,在叢林中不同的村落間開小船運送貨物。“雨讓水流變急了,淹沒了些低地,現(xiàn)在航行很困難。”穿白色T恤的少女說。“水流會平緩嗎?”“難說啊,現(xiàn)在是雨季和旱季中間,經(jīng)常下雨,水流變化很快。”女孩子背后木頭門的綠漆,斑斑點點地脫落,好像是長年被暴雨直接沖洗的樣子。我看看南邊,大雨和持續(xù)的水流升高了水面,把一個高地分隔成兩個彼此隔絕的小島。我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那,至少,你能幫我抓住那只按時打鳴的公雞嗎?”我低頭對那只黃狗說。“公雞?GuGu可不會吃掉它。”穿白色T恤的少女摸摸狗的頭。GuGu站起身,搖搖尾巴,灰塵揚在旁邊肥胖媽媽的身上,跑向村落中心。我跟著黃狗跑開的方向走回村落中心。村中的居民不多,一百多人,稀稀拉拉,住在木屋里。很多年輕人都被現(xiàn)代化和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吸引而離開,只有老人和孩子留下,不過加上豬、雞、狗,三只藍色的鸚鵡和彩色大鳥,都被公雞吵醒的時候,在村中的土路上亂竄,也熱鬧擁擠,亂七八糟。我經(jīng)過左邊第三間小木屋和公用廁所時,一只灰色的豬從竹林里跑出來,從我面前安靜地緩緩地走過,經(jīng)過我面前都沒有看我一眼,就像它是這個村里尊貴的族長,混蛋,但是它背上還有兩塊泥巴。豬走了幾步就躺在安德拉斯身邊。安德拉斯光著上身舉起右手,給我打了聲招呼。他是村里的木匠,有點駝背,手里拿著一把銼刀,身邊放著鋸、刻刀、砂紙、筆和顏料。幾乎每天都坐在木屋邊的樹蔭下。按我爸的定義,和幾個月前在上海的我一樣,安德拉斯應該算是個手藝人。安德拉斯招手叫我過去,“Ol?葡萄牙文,早上好,下同。。”他說,他身邊放著一瓶啤酒。“Ol?”,我點頭回應,“我剛才去了船夫家,他還沒回來。我猜我不會等他了。”安德拉斯拿出一把竹筒,一頭放入嘴中,一頭對著遠處的樹干,“嗖”,一根箭吹出,釘在對面的樹干上。他遞給我竹筒,“試試這個,你可能會用得到。”我接過來,是一個吹箭筒,叢林中流行的打獵工具。我吹了一把,沒有打中樹干,那箭也不知道飛去哪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遞給我另外一支箭,箭尾有暗紅色的野雞羽毛,他舉起雙手做了一個用力握穩(wěn)的姿勢,“站穩(wěn),一周前我用這個吹箭筒獵到了一只猴子。”我抬頭,他木屋門前的樹枝上掛著三條臘鯉魚和一串綠樹椒,用水草串在一起,魚鰭的橙紅靠著樹椒的翠綠。一個黑色猴子的尸體掛在木屋旁邊,它的眼睛還沒閉上。我握穩(wěn),再次吹出,箭再次飛得無影無蹤。豬躺在樹蔭下,睜開左眼,看了我兩秒,然后再次閉眼睡去。彩色大鳥走到我身邊,停下,盯著我就像正在看著一個傻瓜。我拿起第三支箭,握著箭筒盯著樹干,這次我有些惱火。在某些地方,如果在強烈的陽光下,如果我凝望某處,凝望得越久,就會感到身體進入了某種神奇漂移的狀態(tài),可以置身事外地看自己。對于我,這種置身事外通常都與高深莫測無關,大多很瑣碎,比如自己為什么而生;為什么現(xiàn)在的自己,不是竹林中慢慢走出的一只公雞,或一只豬。如果我生為達卡的一只彩色雄鳥,這個世界在這短暫的瞬間是什么樣子:〖=F(〗那個年輕的外鄉(xiāng)人來到這里,說是要在叢林里尋找一個什么藍色的村莊,真可笑。他長了一個奇怪的面孔,我在叢林中穿梭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外鄉(xiāng)混蛋的汗從頭上流下,媽的,真熱。這個傻瓜已經(jīng)兩次沒能射到靶,第二次還射到兩米外的樹干,兩米外,我簡直不能相信居然這么差。他居然還想試第三次。我得再說一遍,兩次都沒有射到靶,這個混蛋可真蠢。那個土人木匠安德拉斯,光著上身站在陽光中,看著那些在箭靶邊竄來竄去的黃色小雞,目光笨拙。我拿我今天的晚餐打賭,這個土人在祈禱:這次至少靠近靶一點,千萬不要射到養(yǎng)的小雞,它們上個月才從市場買回,四處亂跑,還沒有長大,被這個外鄉(xiāng)傻瓜射到就糟糕了。不過我很討厭這些小雞,它們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真煩人,要是長大了就更討厭,就像那只自以為是的混蛋公雞,每天的嗓門都特別大。哦,我真想看到這個外鄉(xiāng)傻瓜第三次射到一只小雞的情景,還有,應該射那只在村中占山為王的灰色大豬,它是個肥胖、丑陋、無恥的馬屁精,整天就只知道趴在土人身邊。飛吧,吹箭,射向它的大屁股。最后,土人安德拉斯,他也是個蠢貨。他整天都彎曲著上身坐在樹下拿著幾塊木頭敲敲打打。他的駝背像一個加大版的丑陋大蝦,就像在我老家旁邊洞穴中住著的整天挖泥巴的那只。安德拉斯和外鄉(xiāng)人昨天喝一種黃色的液體,透明帶白色氣泡,喝完之后發(fā)出奇怪的胡言亂語,昨天他手里的那杯掉了幾滴在我身邊,我也跳過去喝了幾口,媽的,又苦又澀,就像叢林中野豬撒的尿。我從未喜歡過我們河邊的大蝦鄰居,天啦,它一直都吃泥土里的樹根,長得像大蝦的動物總是對食物有糟糕的品位!=〗一只公雞瘋狂地從我面前飛奔而過,鉆入木屋邊的小樹林里。我回到自己的世界。“帶上這個吹箭筒吧,不知道那個藍色村莊有多遠,你可以用它在雨林中獵些食物。”安德拉斯說,遞給我一筒箭。我集中精力,握緊吹箭筒,吹出。在彩色雄鳥的注視中,第三支吹箭再次飛得無影無蹤。 香草海中學的社會棟梁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猜我的鄰居三牙叔一定會喜歡看達卡的這只彩色雄鳥。三牙叔不是香草海人,他在武漢出生,十二歲的時候和家里人一起搬家去了巴西,后來我出生的第二年,他四十歲的時候回到了中國,在香草海旁邊D市的一所大學找了一份工作教電子工程學。從我記事的那天,他就住在香草海,住我家對面的房子。他的房間里,墻上掛著一條藍色牛仔褲,就是那種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褲腿上有三條很大的裂口。他說這是他二十一歲那年做學生時去智利百內(nèi)山區(qū)穿過的褲子,那次他和大學的一個好朋友逃課出去旅行,在拉哥裴赫湖邊的一個小村莊里借宿一夜,第二天的清晨,在湖邊布滿白色濃霧的草地上撿了幾塊干燥的牛糞生火取暖。后來他們攔了一輛順風車,沿著湖向北,那司機問他們要去哪里,他說也沒有什么目的地,就這么向前開。那天傍晚這車在路上出了事故,翻了,車上的玻璃窗碎了一地,劃破他的褲子。那天晚上他們只能待在車里,看著月光下的雪山,又困又冷,想象著拉哥裴赫湖中游弋的魚被烤熟后的味道,風從褲子的裂口里吹到腿上。牛仔褲那三條裂口邊是血跡,車禍中他腿上傷口流出的血。那次旅行結(jié)束后,他曾計劃把這條牛仔褲用圖釘釘在他房間的墻上,讓他每天都可以記起拉哥裴赫湖邊寒冷的清晨,牛糞上微弱的火光,搭的順風車,車禍,拉哥裴赫湖上自由飛翔的鳥,拉哥裴赫湖中自由游弋的魚,還有凄寒的深夜大腦中對烤魚肉的欲望。他認為這是個很酷的想法,不過后來不知為何這個計劃不了了之,牛仔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四十歲搬家回中國來到香草海,在清理行李時又看到這條牛仔褲,它帶著那三條裂口和血跡一直躺在抽屜里,躺了二十年,這些血跡早已干掉成為黑色,在裂口邊很可怕的樣子。于是他把它釘在他房間的墻上。“我四十歲那年撿起了二十一歲那年的愿望。”他說,然后笑了。他笑的時候,露出嘴里前面只剩下的三顆牙齒,有點猥瑣。三牙叔年輕時旅行過很多國家,去過不少地方,山上的,海邊的。他二十三歲就離開了巴西,在一艘大貨船上做水手航行過三年,到過非洲、南美、北美、歐洲和太平洋上那些遙遠的港口。后來他住過幾個不同的國家,上學,工作。有時候他也會給我看幾張他年輕時旅行的照片,照片上那時的他還有更多牙齒,有時候照片里有一兩個胸很大的女人,他就色迷迷地笑,他的笑容在年輕時就很猥瑣。他說他第一次失戀是十六歲,那個女孩是他國際學校的同學。那時候他剛搬到里約熱內(nèi)盧四年,一邊親嘴,一邊學著說葡萄牙語。他說他第一次旅行就是那年,他買了張船票去了里約東北邊的一個小島。那個島并不大,坐車兩個多小時就可以繞一圈,沒有什么可玩的,但是卻充滿陽光,四處都是海灘,海灘上還可以看到緩慢下蛋的海龜。“我的一個朋友在那兒買了一輛舊汽車,在那時是個新玩意兒,你知道,在島上也沒有人檢查駕駛執(zhí)照什么的,當然可以開車的路也就只有那么一條,環(huán)島一圈。”“路上也可以看到海灘嗎?”我問。“在那里,一個人無法不看見海灘,那里四面都是海灘。我找朋友借到車,加滿油,一開始我就想開得很快,但是總是不明白離合和換擋應該如何是好。”他說就是那天,他的第一個瘋狂的日子,他在車中不再聽到海灘的聲音,他打開車窗,希望風能讓他感覺他開得有多快,跑得有多遠。三牙叔跟我說這句話的那年,他五十六歲,我在香草海上中學。其實我?guī)缀跻呀?jīng)開始忘記中學教室的樣子,其實我也已經(jīng)忘記了大多數(shù)在那間教室里學過的東西。對中學的記憶停留在一段成年后的夢中。幾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在家中的客廳里,面對著海上漸漸暗淡的紅色晚霞睡去,不久就進入夢里,在那天的夢里我面對一份數(shù)學試卷,試卷上滿是神秘的符號和高深莫測的問題,我撓頭抓腮,冥思苦想。最終我意識到能記住的只是數(shù)學老師在黑板上畫的X軸、Y軸。那個Y軸,我的中學數(shù)學老師從未畫垂直。于是張超給了這個數(shù)學老師一個外號“歪子”。于是我能記住的只是“歪子”,卻忘了所有的數(shù)學公式,多年之后導致我在夢中面對數(shù)學問卷大汗淋漓,驚恐萬分。我初中學校叫香草海中學,香草海就只有這么一所中學,數(shù)學老師有時說我有一點點天賦所以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學習才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才能成為社會棟梁。我仔細回味這句話,發(fā)現(xiàn)它和小學老師說的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想讓我成為社會棟梁。數(shù)學老師是個好人,除了他Y軸總是畫歪,除了他經(jīng)常說我不愛學習。其實我真的是愛學習,我十二歲進初中,十七歲高中畢業(yè),六年,每周五天,每天早九點到晚五點上課,這哪里還能說是什么不愛學習,分明就是太愛學習。此外,不愛學習,我上中學做什么?其實有一次,我還問了三牙叔一個數(shù)學題,因為他在大學教書,我覺得應該是什么都會。他摸著他那顆剩下的門牙想了一會兒告訴了我答案,我就寫在作業(yè)本上,不過第二天數(shù)學老師告訴我答案錯了。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三牙叔那個鬼老頭,也許他也早已忘了中學的數(shù)學。不過,除了教書,他還是個作家,寫過幾本書,其中一本叫做《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記憶》,說的是他長大的地方,以及他年輕時背包旅行,遇到各種男孩子女孩子的經(jīng)歷。他說這是他寫的第一本書。高二的夏天,我問三牙叔他可不可以教我寫作,他說,“為什么想寫作?”“不知道,只是有時候突然想記下一些東西。”“嗯,這樣子啊,其實也沒什么可教的,你想寫的時候,就寫,每天寫十分鐘日記,每周把你寫的給我看看。”每次我把寫的東西給他看,他也沒有修改,只是用綠色的記號筆劃下一些句子,說,“這些句子我印象深刻。”我覺得這個三個牙齒的鬼老頭說話做事高深莫測,也不知道搞的是什么鬼名堂。因為我開始寫日記的習慣,張超常常笑話我。我記得那時上課張超坐在我后面的桌子,我們每堂課是四十五分鐘,每學期開始的時候,張超看表,在第四十分鐘的時候告訴我還有五分鐘就下課,過了三周,他報時的時間就提前一點,說還有十五分鐘就下課,再過三周,他報時的時間就更提前一點,說還有三十分鐘就下課,最后又過了三周,上課鈴聲響過后,他就說還有四十四分鐘就下課。香草海中學上課的鈴聲像每天下午叢林中的暴雨一樣準時,我十六歲的時候,幾乎每天上課的每分鐘,張超都和我一起盼望著下課的鈴聲。放學后,我們在球場上打籃球。有幾次和我們一起打籃球的還有另外十幾個人,他們總是待在香草海中學的大門前,靠在電動車或是自行車上,叼著煙,玩自己的電話。這十幾個人,介于香草海中學的學生和社會上的流氓之間。他們不是社會上的流氓,因為偶爾我也會在其他班級教室里的最后一排看到他們,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們也不是香草海中學的學生,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不在學校里,不過每天放學的時候,他們就靠在電動車上,站在中學的大門前,比上學時還要準時很多。他們很像亞馬遜叢林中的食人魚,不是一般的魚類,但是也不會真的食人,它們介于魚類和真正的食人動物之間。其中有一個大個子,總是戴著副墨鏡,叼著煙,靠在自己的電動車上,盯著每一個離開校門的人,好像很屌很老大的樣子,他們都叫他夏狗子。張超成為學校名人的那天下午,他從書包里拿出一根鐵管,沖出教室,跑到樓下,夏狗子和他的兩個跟班就站在校門外。張超沒說話,拿著鐵管就劈在了夏狗子頭上,夏狗子的血像瀑布一樣從頭頂流下來,當時旁邊的兩個混混就嚇傻了。夏狗子的血染紅了那塊地,后來兩周,香草海都沒下雨,那里一直有一塊紅色的記號,香草海中學看門的大爺對路過的人說,看,這就是夏狗子被張超砍了的位置。這句話聽起來和說《古惑仔》中蔣先生被殺死的地方很像,我成年后有一天走在阿姆斯特丹街頭,看到一群游客站在一家叫海城的中餐館前,每人胸前掛著一個照相機,有幾個上面還有很長的鏡頭,圍成一圈。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導游,指著地上說,看,這就是《古惑仔》中蔣先生被東興砍了的位置,然后他又往旁邊的運河一指,說,洪興的浩南哥就是從這里跳下運河逃走的,于是游客紛紛舉起相機照相,對著運河里褐色的水,咔嚓,咔嚓,咔嚓。我不記得有人在張超砍了夏狗子的地方拍照留念,我也一直沒明白張超為什么要砍夏狗子,他好像在籃球場上給我說過一次原因,但是我忘了。這件事情最后通過流氓之間的關系網(wǎng)絡平息,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夏狗子被張超砍了之后,在放學的時候,還是總在學校門前站著,靠在自己的電動車上,叼根煙,不過頭上綁著白色的繃帶,看起來就真的像被砍過的老大的樣子。在那以后,我們都覺得張超還沒考上大學,就已經(jīng)成為了老師口中的社會棟梁。叢林、教堂和神父那天,叢林中的雨,是在晚上停的。那個晚上,我在達卡的夜空中看到流星,它拖出一道模糊的光亮消失在北邊。第二天,就有了陽光,我決定帶著吹箭離開達卡向東而行。我說,“這樣,向東,盡頭就是大海。”羅比尼奧和我一起離開,他說,“我們順路。”我們把干糧、熏魚肉、牛肉干、水和帳篷綁在小舟上,彩色雄鳥跳上船頭。“你也想去嗎?”我摸著它的羽毛問。“那就和我們一起走吧。”羅比尼奧扔給它一塊熏魚肉。我們劃一條改裝過的獨木舟,穿過村落東面的河灣和叢林,小舟上安裝著一個老舊的小型強生發(fā)動機,油箱是一個半透明的乳白色塑料箱。我們和彩色大鳥在雨林的水域里航行了三天,每天中午都有暴雨,下幾個小時就會停。我們總是下午陽光強烈的時候航行,晚上住在叢林中的村落里,上午和中午收集食物、汽油和凈化過的淡水。下午,連續(xù)幾個小時的大雨過后水面上漲很多,有些小的低矮島嶼已經(jīng)被完全淹沒,只剩下島上幾處比較高大的灌木的頂端冒出水面,完全被水環(huán)繞包圍。這種景象,像是一棵樹木帶著它的綠色從河流的中間突然長出,世世代代看著亞馬遜河的水漲水落,留下了這些在水中孤獨的樹無窮盡的樂觀。第三天,有一艘?guī)еl(fā)動機的簡陋小船從我們身邊開過,船的兩側(cè)涂滿了各種圖案,彩色的魚,黑色的大嘴鳥,伸出白色的小腦袋和金黃色長長彎曲的大嘴,船頂?shù)呐裾谏w了天空。船后插著巴西的國旗,沒有風,國旗垂下掉在水里。船上坐著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小孩子們看著我們和彩色大鳥。船邊掛著一塊木板,用紅色的字寫著“BarcoEscola葡萄牙文,校船。”。開船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雨林流域每個大一點的島上都有一個村落,十幾個村落會一起分享負擔一個小學。小學往往會建造在最中心或是最大的村里。“你們要去哪兒?”船夫問。“向東。你呢?”我們說。“我開船把每個村落的小學生送到學校,日落前再送孩子們回居住的島。”船夫說。“你接送的小學生里,有沒有孩子來自于一個藍色的村莊?你見到過一個藍色的村莊嗎?”我問。船夫搖頭,他的眼角有五條皺紋。只有很少的幾個島上有學校,連系著村落和學校的,是漫無邊際的水流。船和兒童,消失在渾濁的河流盡頭。猴子清脆的尖叫聲從東方傳來。我們穿過一片巨大的紅樹林,這些樹木的根部在水里,枝葉茂密。紅樹林的盡頭是一個狹窄的水道,水道兩邊的樹和灌木幾乎是斜著四十五度生長的,我們關掉發(fā)動機,低著頭,避開頭頂斜著的樹枝,那些樹枝上布滿了蜘蛛和它們結(jié)下的網(wǎng),其中有些蜘蛛體積龐大,張開腿幾乎和手掌一般大。羅比尼奧劃獨木舟,我拿出隨身的砍刀,撥開水道兩邊一些帶著蜘蛛網(wǎng)的枝葉。我和那些蜘蛛并無仇恨,只是害怕我們的身體無法承受它們體內(nèi)的毒素。一百米以后,水道越來越窄,猴子清脆的尖叫聲變得更加清晰。羅比尼奧說,“聽起來像是一個很大的猴群,聲音像是卷尾猴。”我問,“你怎么想到要為叢林里的動物和樹木做個網(wǎng)站的?”羅比尼奧說,“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在那兒長大,前幾年才搬家到圣保羅。我爸爸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伐木工人。他總是說,他是看著樹木去死的人,是送樹木去死的人。他五十歲的時候,他說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砍掉了多少棵大樹。我爸爸告訴我,有時候他晚上做夢,夢見那些樹木有了生命,張牙舞爪地撲向他,對他說它們并不想死去。有年春天,他在砍樹的時候在村莊對面找到了一個山坡,以前那里滿是樹木,后來漸漸被砍掉,他在那里留下了三棵死去的樹干,運了一塊木板搭在樹干上面。他說只是想坐在木板上看著這片山坡。”一個紅色的小瓢蟲穿過蜘蛛網(wǎng)飛過來,飛向羅比尼奧的臉,我用手掌把它推開了,瓢蟲落在了旁邊一棵卡姆果樹的樹干上。“謝謝。”羅比尼奧繼續(xù)說,“我爸爸說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時光,他看過無數(shù)棵樹死去,從未看見過樹苗的生長,現(xiàn)在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他想看著樹木生長。那年春天,很多晚上,我和我爸穿著雨衣站在樹干頂端的木板上,從那里可以看到山坡下的小鎮(zhèn)。后來樹的嫩芽從土里長出來。春天結(jié)束的時候,它們很多都死去了,不過活下十幾棵。第三年的春天,活下的小樹苗長滿了山坡。后來,我們離開小鎮(zhèn)去了圣保羅。我猜就是從那年,我開始喜歡巨大的樹林。”他說的時候,我感到我也在那個山坡頂上的某個地方,孤單地站立在樹干上的木板上,到了晚上,天空下只剩下月光灑在山坡上,山坡下的小鎮(zhèn)里最后幾點燈光,慢慢熄滅,風從山坡的東邊吹到西邊,在風中,有許多大樹的魂魄在夜間匍匐著旅行,它們停留在山坡上那些細小的泥土的縫隙里。狹窄的水道幾乎是突然結(jié)束的,最后那一段,我們手中的槳不斷碰到水下的樹根。水道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安靜的水域,四面被樹林和小島包圍,島上長著高大濃密的樹木。向北望去,水域到了五十米外就更加開闊,在遇到幾個小島后,曲折地分岔,向東,向西,向南。卷尾猴群的尖叫聲就在這個島上。我們把獨木舟系在小島岸邊一棵被淹死的橡膠樹上,跳上岸。水邊是一片綠色的草地,上面開滿了紫色的花。草地和樹林的邊緣開著幾十個直立著的捕蠅草,張開暗紅色的捕蟲夾,幾縷陽光從樹林濃密樹葉間的縫隙穿過。真的到了島上,視線反而被樹林中茂密的樹葉樹枝遮住,只能聽到猴群的叫聲和它們在樹枝間跳躍時樹枝碰撞的聲音,一點都沒有辦法看到上面的猴群。在樹林里的樹枝上,倒掛著三只黑色的巨大蝙蝠。樹葉的陰影中有一條泥巴小路,我們順著這條泥巴小路走上去,卷尾猴群的叫聲漸漸遠去了。泥巴路的盡頭是一塊灑滿陽光的空地,中間開滿柔弱深藍色的花朵。我看到一尊石頭雕像,幾堵破舊的石墻和一個石頭十字架。石像大概是經(jīng)過叢林中幾百年的風吹雨打,殘破不堪,臉部已經(jīng)無法辨認,只是勉強還剩下一個人形。石墻年代久遠,石頭都成了黑色,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鳥屎。只有一堵石墻還沒有完全倒塌,上面有四個四方形洞孔。陽光穿過石頭間的縫隙和四方形的洞孔,在草地上留下一個陽光和陰影形成的十字架,陰影邊緣隱藏著昆蟲和它們腐爛的尸體。“一個幾百年前教堂的廢墟,曾經(jīng)神父住的地方。”我摸著石墻說。“這里有塊石碑,上面有字。”羅比尼奧說。石碑上都是灰塵,冰冷粗糙。我們站在石碑前,把手掌放在石碑上,慢慢擦去蓋在石碑上的枯干落葉和灰塵。于是時光隨著飄落的灰塵倒轉(zhuǎn),回到九萬六千七百二十三天前的一個雨季。一批從葡萄牙科英布拉來的傳教士把天主教帶到亞馬遜流域的雨林,其中,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傳教士進入了叢林的深處,最后劃著小木舟到了這里,在當?shù)赝寥说膸椭,在這個小島上修建了這個小小的石頭教堂。在那以后,神父劃著他的小木舟去附近小島上的村落給土人們傳教,背著他的藥箱和簡單的外科工具給叢林中村落里的土人治病。后來神父漸漸老去,終于有一年,死去。神父死后有幾年,亞馬遜河雨季水位特別高,淹沒了這個島和島上的村莊果樹田地,于是這個島上的村民們搬到附近更高的小島。又過了幾年,第二次瘟疫開始,附近幾個村落里大多數(shù)人都死去,剩下的,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們把手從石碑上拿開,靠著殘壁坐下,吃了幾塊牛肉干,喝了一點甘蔗酒,扔了一塊玉米餅給大鳥。陽光照著我們的臉。“我小的時候,我住的小鎮(zhèn)附近也有一個修道院的廢墟,那里曾經(jīng)住著很多修女,我常和其他的孩子們?nèi)ツ抢,在那些破舊腐爛的廢墟里找一些有趣的東西。大多數(shù)時候是石頭,雕像,瓷器的碎片。”羅比尼奧看著石碑說。有片很薄的云飄來,天空開始暗去。我?guī)е茪鈸u搖晃晃地站起,在這逐漸昏暗的天空下圍著殘壁走,我模糊的影子隨著殘壁的邊緣移動。我跳過一塊黑色的長滿雜草的石頭,我的影子在昏暗黃色的陽光下顫動,劃出一條長長的痕跡。我問,“你看,我的影子像不像天使?”羅比尼奧笑,他說,“不像。”我盯著自己的影子,我猜死去的神父會說我的影子像。一個會說中文的天使,一個沒有法力的天使,一個沒有翅膀不會飛的天使,一個喝醉了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天使,一個深藏在叢林中的天使,F(xiàn)在和一個來自中國人世間叫安小睿的平凡人站在一起,在黃昏中,站在亞馬遜河叢林深處一個寂靜的島上,在破舊廢棄的黑色石頭教堂的廢墟前,相互望著對方,這樣的組合在神的面前一定是非主流。多少年后,其他的天使說不定還會談論我奇怪的口音和與眾不同沒有翅膀的后背。一片更厚的云飄來,遮住了最后的陽光,在云的陰影下教堂的殘垣顯得越發(fā)孤單。“一個帶著愛和冒險精神的神父。”我停下來,左手摸著石墻說。他背著包和他的信仰,來過這里,死去,化成灰塵,在最后一面黑色石頭墻倒塌之后,傳說中的靈魂依舊在天堂上看著這些陰影中的花朵,開放,凋謝,被風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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