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了一個時代的青年的青春時期的文學作品 《青春萬歲》描寫的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北京女七中一群高三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抒發(fā)了楊薔云、李春、鄭波、蘇寧、袁新枝、吳長福、呼瑪麗等的情感、苦悶及向往,贊美了她們不斷探索的精神、昂揚向上的斗志、如詩似歌般的青春熱情,那種快樂、向上、充滿朝氣的情緒,始終洋溢在字里行間。 作者簡介: 王蒙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央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當代作家、學者,文化部原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任解放軍藝術學院、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上海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新疆大學、新疆師范學院、中國海洋大學、安徽師范大學教授、名譽教授、顧問,中國海洋大學文新學院院長。 曾獲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與澳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約旦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員等榮銜。作品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fā)行 目錄: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序詩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園的歡舞, 細雨濛濛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軍, 還有熱烈的爭論,躍動的、溫暖的心…… 是轉眼過去了的日子,也是充滿遐想的日子, 紛紛的心愿迷離,像春天的雨, 我們有時間,有力量,有燃燒的信念, 我們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飛。 是單純的日子,也是多變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樣樣叫我們好驚奇, 從來都興高采烈,從來不淡漠, 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樂地向前, 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fā)軟, 多嚴峻的戰(zhàn)斗,我不會丟臉; 有一天,擦完了槍,擦完了機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們,招呼你們, 并且懷著驕傲,注視你們。 1953年至1956年 一 “姑娘們,現(xiàn)在,我們的幸福泉開始噴水了!” 十八號帳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們挖了一個小小的“泉眼”。上午九點鐘,她們剛剛爬山、看日出回來,不顧疲倦,圍了個圈圈,舉行“幸福泉開幕典禮”。 梳著短辮子的、身材靈活的袁新枝,鄭重而又幽默地做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聲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開。活鮮鮮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濺濕了袁新枝的綠裙子。水柱接著矮下來,離地只有半尺。 她們擁擠著,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神高舉火炬的姿勢把漱口杯舉起,忍住笑,莊嚴地說:“干杯!”杯子叮叮當當?shù)嘏鲈谝粔K兒。大伙把杯子拿到唇邊,仰脖子喝了進去;冰涼、苦澀、帶著牙膏味兒。 “棒極了,能氣死賣汽水的!”孩子們一邊嘰喳稱贊,一邊扭動舌頭,吐出沙礫和土塊子。 這時,五個穿著褲衩、很有運動員風度的女孩子遠遠跑來,她們驕傲地挺起胸,克制著倦意。離近了,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們來了,怎么不歡迎啊?”她揩一揩額上淌著的汗。 她們是“紅色勇敢者旅行小隊”的隊員,今天摸黑從城里動身,徒步走來,準備和本班的同學一起參加營火會。 “歡迎,歡迎,請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隊的隊員,一人灌了一口水。 周小玲掙脫開,哭喪著臉說:“媽喲,一點也不幸福。”又問:“鄭波呢?” “鄭波在營部開會。” “她媽病了,她舅母讓她快回去。” “哦。”大家靜下來,袁新枝去找鄭波。 孩子們在西郊的草地上露營,三十多個帳篷排成一個凸字。用竹竿和樹枝,扎起了營門,營門上端插著一排小彩旗,迎風飄舞。彩旗下邊,是柳葉編的四個大字:“快樂的營”。 進了營門往左,可以看見高高搭起的塔形的瞭望臺。值勤的“哨兵”,扶著軍棍,站在臺上,警覺地俯視著營地的四周,俯視著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時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職務,望望空中多變的云彩、時淡時濃的遠山的輪廓,和那邊堆滿石塊的高崗子。從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嘩啦地流過來。 每天早晨三四點鐘,天還黑,孩子們已經被無邊的興奮攪得睡不下去。誰都不說話,怕吵著別人,只是靜靜地躺在稻草墊子上,聽那清晰可聞的喧囂音響:有呼號、走步的聲音,那是附近的部隊為了準備國慶檢閱緊張地操練著;有木輪車咯吱咯吱推過;還有從遙遠的工地上廣播的,隨著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評劇唱片《小女婿》和《劉巧兒》;也偶然聽見一兩句含糊的叫喊,或是火車汽笛的高亢鳴聲。不論醒得多么早,不論周圍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靜,但孩子們細心地躺在帳篷底下,緊挨著心愛的土地,就總聽得見這一切又協(xié)調又混亂、又清楚又模糊、又復雜又單調的聲音。孩子們從而確信,全體都睡覺的時候是沒有的。當辛勞的人們鉆入安樂的被窩,輕松地喘上一口氣,閉上自己熬紅的眼睛的時候,另一些辛勞的人們,已經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邊的領子,打打鞋上的土,驕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擔起種種的任務了。生活的旋律就是這樣的無盡無休,嘈雜而且強壯。 然后太陽升起,新的一天開始。孩子們歡呼野營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無價的節(jié)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歸我們所有。藍天是為了覆蓋我們,云霞是為了炫惑我們,大地是為了給我們奔跑,湖河是為了容我們游水,昆蟲雀鳥更是為了和我們共享生命的歡欣。從早到晚,大家遠足,野餐,捉蜻蜓,釣魚,劃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遠……直弄得筋疲力盡。天底下快活的事兒好多喲,從前竟沒有做過!這些事兒今天來不及做完,時間過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還不快來,時間過得真慢! 晚上,灼熱的空氣還沒有散盡,就寢號已經吹起來。號手站在野營“倉庫”旁邊,嗚嗚地使勁吹,他看著滿天的星星,滿意地體會著自己的地位的重要;又惋惜由于自己一吹,孩子們的歡笑吵鬧頓然消失,星星也變得又高又遠,只剩下成群的青蛙,它們的大合唱才剛剛開了頭兒。 這就是首次的露營生活,在一九五二年夏天,新中國誕生還不到三個年頭。 鄭波被袁新枝叫了回來。周小玲拉著她的袖子,告訴了她媽媽的情況。她說:“也許不要緊,我媽有老病根,常犯?墒且换厝,就參加不上營火晚會了,真有點倒霉。” “豈止有點!簡直慘透了!”說這個話的是楊薔云,鄭波的好朋友,她有稍高的個子,肌肉顯得繃緊。她沒有通常的所謂“美”——修長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臉上,目光里,卻像是擁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那豐富的,多變的,不斷閃過的表情,使每個注視她的人都會眼花。聽周小玲一說,她好像比鄭波還著急,右手捏了一下左手的小指頭,說:“要是你不在,我們開營火會多掃興呀。” 鄭波說:“我不在要什么緊?你不在才真掃興呢。對了,我還沒喝咱們的幸福水,喝了水,就走吧。” 鄭波喝了水,朋友們又活潑了。楊薔云了眼,嘆口氣說:“我送你上汽車去。”鄭波點點頭。楊薔云輕快地跑在前面,向汽車站去了。 周小玲低頭鉆進十八號帳篷,別人隨著進來。雖然這個帳篷最大,而且取去了帳篷“帽”,可是里邊仍然顯得悶暗,有一股油味。周小玲在堆滿了行軍壺、繩索和毛巾的一角坐下,兩腿彎曲在左邊,左手支持著,右拳敲著走累了的雙腿。 “好房子!”她摸一摸鋪地的草墊,稱贊著:“可是太熱了。” “不,到早晨可冷呢,那時候,露水濕透了帆布,連頭發(fā)也像水洗了似的。”別人給她解釋。 “我從咱們學校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看看大家被她吸引住了,周小玲又泄氣地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想用‘驚人’這個詞練一練造句。” 楊薔云跑進來,幾乎被伸在稻草上的許多腿絆倒,她說:“你們怎么回事?大白天價跑到帳篷里……” “噓……周小玲帶來了新聞!”別人打斷她。 “據(jù)說,”周小玲強調這兩個字,以開脫自己的責任:“根據(jù)上學期的考試成績,學校要發(fā)一批獎章。” “得獎章有什么好處?”眉毛、眼睛、鼻子、嘴長得聚成一堆的胖胖的吳長福,端正地盤腿坐著問。 “坐電車可以不打票。”李春嘲笑著。 “昨天開了校務會議,據(jù)說,下學期起功課要特別特別嚴了。” “真糟糕,我這一個暑假還沒念過書,原來訂了個溫書計劃,一玩,就忘了……” “得了吧,前天我還看見你溫代數(shù)。” “想想吧,明年就是高三,本來高三的功課就夠緊的,再普遍地嚴一家伙,那可怎么辦?” “要得獎章準有你……” “你敢說!” “我就怕代數(shù)……”大家議論起來。 “還提考試成績呢,”薔云好像不太相信周小玲的消息:“上學期我有半學期沒上課,在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謄寫材料,大考時候我真怕不及格!” “是啊,上學期誰也沒踏下心念書,為什么要發(fā)獎章呢?”袁新枝問。 “為了讓你下學期塌下心念書唄!”李春的話好像從鼻子里說出來,然后她仰頭躺下,從帳篷洞口望著遠處的天空。 安靜了一會兒,有的想起自己沒考好的功課,有的暗暗估計誰可以得學習優(yōu)良獎章,有的已經過慮地想到了升高三、溫課、畢業(yè)和升學考試…… “算了吧!”薔云大聲說,揮一揮手:“為什么要聊這些呢?我們是在露營,早就忘記它們啦。不要讓考試、功課、獎章來打擾我們的生活吧。周小玲,你只要在這兒玩上一天,就會忘記一切,那么單純,那么快樂,你盡情地享受生活吧,就像大小姐享受她家里無盡的財產似的……” 吳長福動一動身體,好像某一部分發(fā)癢,她用手拔一下圓而大的鼻子,嘆了口氣說:“糟啦,一提功課我的情緒就受了影響!如果咱們老在這兒露營,沒有考試,沒有提問題,沒有及格和不及格,那多好啊。” 李春又坐起來,手里抓著幾根稻草,她微偏著大腦袋,跳動著劍似的有力的眉毛,眼睛斜視,顯出思索和不以為然的神氣,她瞅著吳長福,一眼:“你說得不對,老在這兒露營是沒意思的。生活經常是一種匆忙的追求,恬靜和安逸是暫時的,是對匆忙追求的一種報答。因為短暫,所以美好,所以值得……” “大學問家!”吳長福小聲嘟嚕,看一看別人,做了個鬼臉。 “我們出去玩吧,不在這里‘坐而論道’了。”袁新枝伸一個懶腰,表示她已經疲于悶熱的帳篷中的談話。 女孩子們依次探著身子,從帳篷里出來。身邊的“幸福泉”水緩緩地噴涌,樹上的“知了”急急地噪聒。由于在帳篷里坐久了,那毫不吝惜地照亮了沒有邊際的世界的陽光,刺痛了她們的眼睛。 正午,地里的水氣蒸發(fā),帳篷里熱得像籠屜似的,但是,玩累了的孩子們仍然熟睡著。周小玲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熱得受不住,特別想吃冰棍,走了幾個冷食店,趕巧都剛賣完,最后好容易拿到一根冰棍,放到嘴里,正要吃……一群男學生的叫嚷聲: “開門!” “還不起來?都要熱化了!” 張世群和他的伙伴前來邀請她們去頤和園。周小玲講述自己的夢,埋怨著。男學生們賠不是說,到了頤和園,他們準備每人買一根冰棍送給周小玲。 楊薔云輕慢地說:“倒像你們怪大方的,可是,夢里的冰棍,難道能用錢買得到?” 張世群緊接上去:“如果你請我吃一根冰棍,我甘愿把所有做夢吃冰棍的權力讓給你!” 大家都笑,顯然,張世群勝了。 張世群是六十五中的團總支委員,今年剛好畢業(yè)。他已經參加過升學考試,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過中學時代的露營生活。他和楊薔云是“老朋友”了:在一年前的暑假中,團市委組織了一次文藝書籍的座談,就是在這個會上,楊薔云初次見到了他。他穿著破衣服,用洪亮的聲音發(fā)言,激昂地訴說自己的感想,并且拿自己思想上的缺點和書中的人物對照;女孩子們欣賞他的質樸和豪邁,又覺得他認真得未免過分,暗暗發(fā)笑。然后,他又激烈地抨擊書的缺點,扣了些大帽子,如說:“作品還是不成熟的……” 會議休息時,他與薔云無拘束地交談起來,說:“最后的批評有點過火嗎?沒辦法,說著說著走了嘴。”薔云笑個不住,笑這個人簡直跟自己一樣。 那天散會以后,下了陣大雨。薔云坐在電車上,到了第一站停車的時候,探頭往外一看,張世群遠遠的騎車飛奔而來。他不避雨,也沒有任何雨具,興奮地一手扶著把,一手搔一搔頭發(fā),衣服都濕透了。他駛近電車站,看見了她,大叫了一聲:“楊薔云!”活像熟朋友。楊薔云笑他:“真是艱苦奮斗!”這時,自行車已經越到前面去,他回頭揮手答道:“那就向我學習吧。” 露營的第一天,薔云就看見他。他光著脊梁,領著同學運稻草,搬木板,釘營釘,豎營桿,出了不少汗。楊薔云招呼他:“勞動模范,還認得我么?” 他說:“您的模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們到了頤和園,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到后山去玩,于是連跑帶跳地擁過去,袁新枝教訓大家說: “你們怎么了?誰在喊跑步走?就不會散散步,慢著點,欣賞欣賞風景?” 一個男學生偷偷把腳橫在她腿前,絆了她一跤,大家拍手稱快,張世群說:“我作了一首詩:姑娘摔了個漂亮跤, 小伙子一旁哈哈笑, 欣賞風景沒啥勁, 不如看看您摔跤。”他們又跑著走了。既然飛翔都不能滿足青年的心,更何必談散步呢?讓青松的陰影交錯,讓金色的亭臺旋轉,讓姑娘們的裙子掀起來吧。 歸途上,薔云和張世群走在一塊兒,他們唱了許多曲子。互相炫耀又互相佩服。他們互相贈送了牽牛花。張世群問:“今兒晚上你表演節(jié)目嗎?”薔云瞇著眼笑了。 孩子們坐在地上,圍成半圓形,等著營火會開始。木柴堆得很高,這表明火將要燒得很大、很旺。服務員們往木柴上灑了煤油,又忙著檢查備用的沙土和水。四個少先隊員(兩個男孩子,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和藍短褲,兩個女孩子,穿著更干凈的白襯衫和玫瑰色的裙子),一人拿著一個火把,在擊鼓聲中一同引燃了木柴,營地黑沉沉的空間,霎時間出現(xiàn)了鮮紅的光明;凝神的關心,也變成驟雨般的掌聲和呼叫。雖然嗓子響亮并不能得獎,但大家都像是比賽似的,大聲叫著好;他們知道,自己不叫,就減弱了這雄壯的營火會的前奏曲的熱烈氣氛。 木柴堆受了人們熱情的感染,驕傲地吐出了火焰,擴散著光和熱,煙和水汽,映得周圍一片通紅;許多火星,爭先恐后地向上跳躍飛舞,散落開,隱去了,代替它們的是更著急地跑出來的無數(shù)小火星。 蘇寧坐在楊薔云身旁。她生著一副清瘦的臉,眼睛、鼻子、耳朵、嘴,都特別小,眼光溫和而不安,頭發(fā)發(fā)黃,而且天生地彎彎曲曲。她對薔云,總顯得比旁人更信任和順從。她們沒住在一個帳篷里,頭兩天各玩各的去了。直到今天晚上,薔云才想起蘇寧,心里覺得有點抱歉——她想起自己的朋友來時,就感到沒有自己,那朋友一定會寂寞的——于是,她特意來找蘇寧。 蘇寧拉著薔云的手說:“快瞧這些火星呀,飛得那么高,又美,又多,又富于變化,可惜不能長久存留,要不然……”薔云靠在她的身上,回答:“不,我喜歡火。火星,不過是火的孩子。”說完,她直直腰,四處張望,她在尋找鄭波,當然鄭波不會在,但她仍然愿意找找,而且設想,如果鄭波來了有多么好。也許,她還想找尋旁的什么人。 文藝節(jié)目開始了,第一炮是五校聯(lián)合的腰鼓,雖然有點亂哄哄,但是穿得漂亮,人多,勁足,鼓聲震著耳朵。最后,全體又誠懇地向觀眾鞠了個大躬,這誠懇感動了大家,于是掌聲四起,而且有人喊:“再來一個!” 接著是眾多的唱歌,合唱,獨唱和二重唱,俄文的《紅莓花開》和朝鮮文的《桔梗謠》,男生的賣力氣的高音和女生的細聲細氣的抒情曲。舞蹈里最受歡迎的是早已熟悉了的“迎春舞”:我們狂歡地跳躍在五星紅旗下面, 我們快樂地迎接著美麗的春天, …………大家和著一起唱。當初中的小女孩和高中的男學生蹲下來,張開兩臂,左右平行地移動著自己的腦袋的時候,營火,人,天地,都隨著舞蹈快活地搖蕩了。 左角上出了點聲音,轉移了大家的視線,互相詢問著是怎么回事。馬上弄明白了,青年藝術劇院來了幾個作家,“體驗生活”。 楊薔云點點頭,她同意這生活是值得體驗,值得記憶的。但誰又全了解呢?譬如自己吧,營火把心都燒熱了,心里盛滿了歡樂,快要溢出來了。可又怎么樣呢?待會兒要念詩,那是小事情。要對得起這一切啊,生活的恩情,朋友的愛,難忘的夜…… 司儀宣布楊薔云的詩朗誦開始,薔云最初好像沒聽見,仍然坐在地上默想。蘇寧推了推她,才猛然醒悟,慌亂地跑到圈子當中去。 旁邊是熊熊的營火,服務員不時添加著木柴;前邊是一排排的同學,那里有熟識的和生疏的臉;頭上是被驚動,被照亮了的夜空。漸漸的,漸漸的,薔云的眼睛離開了火焰和人群,望向無邊的遠處。微帶顫抖的,甘美的聲音輕輕吐了出來:費盡千言萬語, 說不清一瞬間的歡樂。 當營火騰起的時候, 當伙伴們在一起, 當歌聲穿過, 夜的煙霧,稍微停了停,接著較快地念下去:我愛營火, 愛夜晚, 愛學校, 愛生活。薔云興奮得紅了臉,心跳得愈來愈急,眼睛濕潤了。她揚起了頭。 ………… ………… 薔云弄不清自己在說什么,只覺得從火焰里,從同伴中,從周圍,有無數(shù)的激情注入自己的心頭,于是,學生們自己作的拙劣的詩句,發(fā)出了異樣的光彩,她與周圍的一切齊聲歌唱:咦!怎么木柴漸漸稀疏? 怎么火焰漸漸微? 火星飛落,不知道去處, 歌舞匆匆,也有個完了, 而我的詩篇不會結束, 它永生贊頌,一直到老。 我們的青春常在, 我們的青春燃燒, 我們的青春常在, 我們的青春燃燒。掌聲轟鳴,薔云回到原地坐下,她看不清朋友的笑臉,聽不清朋友的聲音,全部身心,都和集體,和歡樂的海洋,溶化在一起了。 晚會散了,孩子們走向自己的帳篷。一邊走,一邊依依不舍地回頭看看火焰的余燼和忙碌的服務員。蘇寧憂傷地說:“開營火會是快活的,散會就不了。”薔云說:“它不會散的。”她們道了“明天見”,各自去睡。夜已經深了,但是誰都不想睡,薔云更是睡不著。從小,她就不愛睡覺,覺得睡覺像掉在一個大黑洞中。今天,尤其不想睡。于是,披上衣服,溜出去了。 月亮升得很高,把一個個帳篷的陰影鋪在地上。方才還在熱鬧地舉行營火會的空地,已經看不出絲毫痕跡。有的帳篷,傳來竊竊的私語,有的帳篷,已經鼾聲大作了。 薔云向“營門”走去。一個幼小的孩子,扶著軍棍在那里站崗,靦腆地問:“口令?” 薔云回答了口令,走出去了,她后悔自己不如回答“不知道”,看那小孩怎么辦。她來到水田邊,心疼地望著一大片荷葉;荷花多半都謝了,蓮蓬還沒有熟。她向前走了幾步,坐在一塊石頭上。 “楊薔云!”有人叫她。轉過頭,原來張世群也溜出來了。他又叫:“楊薔云,看得清我嗎?” “這么好的月亮,看得見。你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天。你呢?” “我?我想看看地。”薔云小聲笑了,月光透過樹葉,落在她潔白的牙齒上。 他們沒有說話,張世群用右手的中指打了個響。 “詩,念得好極了……” 薔云搖了搖頭。 張世群暢快地說:“‘三反’時候,我看守‘老虎’,一天晚上,我值完班回宿舍,一抬頭,月亮是那么神秘而且清涼。我就想,一定得找一個時間,好好地看月亮。” “看了么?” “可是,今天一看,全都變了。這天空,這月亮,還有樹,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新鮮,就是多么大的愉快呀!” “嗯。” “真的,一切都顯得特別和諧……” “一切都不可思議,”薔云感動地拿起張世群堆滿厚繭的手:“張世群,你懂嗎?當我看著睡下了的帳篷,還有這清明的天空和滿池的荷葉,我想起我們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經過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學時代,幸福就好像從四面八方飛來,而我禁不住流淚……” 二 開始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女七中高二甲班的學生,這在前面已經說過了。 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她們升入中學。她們的中學時期,開始于解放前最黑暗的年代,也是人民的斗爭最英勇,最偉大,和終于獲得勝利的年代。那時,她們雖然幼小無知,但是,殘酷的生活和激烈的斗爭,整個舊社會崩潰前夕的動蕩與革命風暴的雄威,遠遠勝過童年的歡樂和漫不經心,在她們的心上刻下了嚴峻的痕跡。她們記得:物價如何一天三漲,饑餓的夢魘在家家戶戶出現(xiàn)。她們看見過摟著姨太太的大腹官僚,光天化日之下的盜匪和當眾臥軌自殺的教師。她們知道裝在大卡車里、代表“軍”“警”“憲”、背著大刀的“執(zhí)法隊”滿街巡回,抓住可疑的人有權就地砍頭。她們不費力地明白了報上所登的“國軍主動轉移陣地”“警察與學生互毆”“某某人失蹤”的真正含義。她們也有的站在路旁,懷著尊敬的心情,遠遠望著那些冒險游行示威,和用油漆到處寫上反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口號的大學生們。 那時,這個學校的校長是某位立法委員的夫人,她除了在委任令下達的時候到校“視察”過一次外,從來沒露過面。那一次視察以后,全校師生員工的閑談幾乎都以她身上的脂肪作中心。老教員袁聞道先生——袁新枝的父親,偷偷向同學透露:這校長比文盲強不了多少,校長視察時,問語文教員“曹大家”坐落在什么地方,問體育教員女學生能不能跳“掌桿跳”。在學校掌握實權的是男訓育主任,外號叫黃大嘴,他高興時愛向學生說“我和蔣中正總統(tǒng)握過手”,生氣時愛說“別以為你們是女生,犯了規(guī)照樣打你們個四腳朝天”。常和黃大嘴一起喝白干酒的是體育教員牛麻子,國民黨剛來時,他做過三青團的分隊長,但是不久三青團在學生中臭不可聞,也就沒聽說他再領導三青團了。 當時的學生大致可以分四類。一大部分是努力讀書、不管其他的“老實人”,她們家庭貧苦,時時受著失學的威脅,初中學生更怕功課差了考不上市立高中,如果上私立學?衫U不起學費。一部分是小姐,討厭數(shù)學,害怕上體育,不敢解剖青蛙,受不了氯氣和二氧化硫。她們喜歡看《紅杏出墻記》和《薄命鴛鴦》,喜歡唱“我說你別走得那么快”,喜歡模仿各種“美式”“港式”服裝,冬天穿西服褲小棉襖名曰“原子服”。她們最喜歡的還是生病,躺在床上呻吟和嚼泡泡糖。個別的忽然中途退學,去嫁人,做填房或是“吉普女郎”。再有極少數(shù)的渣滓,包括“難區(qū)(解放區(qū))同學會”負責人——逃亡地主的女兒,流氓組織“十三妹”中的“姊妹”,和中統(tǒng)特務。教員對她們也是低聲下氣,敬而遠之的。 最后是我們的人,共產黨員,民主青年聯(lián)盟民主青年聯(lián)盟:解放戰(zhàn)爭期間北平的地下黨組織所領導的革命學生組織,解放后,盟員一律稱為青年團員。盟員。她們在黨的地下組織的領導之下,進行團結群眾和發(fā)展組織的工作。四七年,她們搞起了合法組織——學生自治會,組織同學參加進步大學生辦的寒假補習班,組織同學參加平津學生大聯(lián)歡,也搞了小小的圖書館。但是不幸過分地暴露了自己的力量,在一九四八年四月,國民黨先從師范大學動手,旁及了一些中學,逮捕了這個學校自治會的活動分子十七人,最小的才十四歲,摧毀了我們的合法工作。高中的一些地下黨員被迫撤退到解放區(qū),其他進步同學也處在嚴密的監(jiān)視之下。有一個短時期,能和北平地下黨取得聯(lián)系的只剩下了初一的盟員鄭波,直到一九四八年九月,從其他學校又考進一批盟員為止。 鄭波的家庭十分簡單。她爸爸做了一輩子小職員,抄抄寫寫,哼哼哈哈,誰都不敢得罪,又是誰都看不上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鄭波十一歲的時候,她爸爸被“盟軍”的吉普車撞死在雪地里,喝醉了酒駕車逆行的美國司機,轉了個彎,喊了聲“OK”跑掉了。她媽媽在家務事中消磨了一切,為老鼠啃了剩包子而氣恨,為一發(fā)薪沒等漲價就買進了玉米面而歡喜。爸爸死后,她們寄居在舅舅家里,受著寄人籬下的各種閑氣,賣破爛、洗衣、縫補、哀告借貸,在半饑餓狀態(tài)中維持娘兒倆的生活。 在舅舅家,她結識了街坊的孩子——女七中高中學生黃麗程,黃麗程帶著鄭波去沙灘北大看過控訴國民黨發(fā)動內戰(zhàn)罪行的活報劇《凱旋》,演完戲,演員和觀眾一齊痛哭。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已經會唱《跌倒算什么,我們骨頭硬》。后來她也升入了女七中,和黃麗程在一起。一次,她發(fā)現(xiàn)黃麗程有些事回避著她,她恍然大悟自己還不是戰(zhàn)士中的一個。有人在監(jiān)獄里受苦,有人緊張地從事秘密活動,而她,唱唱進步歌曲而已。這簡直可恥!她找黃麗程,說:“我要行動,我要工作。”黃麗程驚訝而且感動,說了聲:“你不太小嗎?”就握住了她的手。一九四八年二月,她參加了民主青年聯(lián)盟,那時是十四歲。 北平解放,生活沸騰了。鄭波狂熱地激動地工作著,上課時還常常去接學聯(lián)的電話,擔任合唱團的副團長,學習組的組長和重點試建的少先隊隊部主席。一邊忙碌,一邊還幻想自己被派到臺灣做地下工作,年齡小好掩護。當然,這沒實現(xiàn)。 一九五年,學校生活剛剛開始正常,人們瞻望和平幸福的明天,喘出了一口氣。這時,朝鮮戰(zhàn)爭的炮火又驚動了她們,又是沉痛的控訴,風沙下面的街頭宣傳,激烈的辯論,歡送參加軍事干部學校同學的大會。接著是“三反”運動,在學校里搞出了貪污分子,許多同學參加了保衛(wèi)、查賬、統(tǒng)計工作,通宵不眠。“三反”以后,鄭波參加了黨。 在接連緊張的運動里,鄭波和其他學生中的優(yōu)秀分子習慣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生活:晚上不上自習而去聽大報告,課外活動時間召開各種會議,上課的時候一邊聽講一邊注意著教員有什么“糊涂觀念”……并且,似乎沒想到自己要按部就班地讀下書去,而是“時刻準備著”聽候組織的調動,當干部,參軍,下江南或者去朝鮮。 她們肩上承擔起來的是數(shù)倍于一個普通年輕孩子能夠挑起的分量的擔子,她們有一種少年布爾什維克的英勇的浪漫主義氣質:整宿整宿地開夜車,三個月不回一次家,把好衣服扔在一邊,把飯錢借給生活困難的同學,經常檢查思想,每天記日記。翻開她們日記本的紅漆皮,翻過毛主席像,她們往往用一種成人的行書體寫著最喜愛的書上的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他可以驕傲地說:“我已經把我的一切獻給人類最壯麗的事業(yè)——為全人類的解放所做的斗爭。”也許,題上的是她愛唱的歌兒的歌詞:我們的青春像火焰般的鮮紅, 燃燒在充滿荊棘的原野, 我們的青春像海燕般的英勇, 飛翔在暴風雨的天空……至少,即使不題任何字,也要畫上一把鐮刀和一把斧頭,用濃重的紅顏色。 可是,現(xiàn)在呢? 愈是美妙的向往,愈使人覺得遙遠;而當生活飛躍,向往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人們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還缺少準備了。 不到兩年前,麥克阿瑟將軍正在籌劃他的“圣誕節(jié)攻勢”,那時,在一個眾所周知的報告里邊,提到“三年準備、十年建設”,提到將要實行五年計劃。這似乎是一個美麗的夢,人們的心仍然專注在冰雪中的最可愛的人身上,F(xiàn)在,社會民主改革運動已經基本上完成,朝鮮戰(zhàn)場上也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建設的任務日益提在首位,在各種文件、報告、談論里,大家普遍提到即將開始的“大規(guī)模的、有計劃的、全面的經濟建設與文化建設高潮”?墒,人們來不及去歡迎、吟味和欣賞生活的變化,就被卷到生活的變化中去了。 早在“三反”運動最緊張的時候,《人民日報》上的一篇通訊——《一個集體農莊的成長》已經在中學生中轟動,他們笑著想:“我的家鄉(xiāng)也將變成這樣……”自然,治理淮河和荊江分洪的工程也是他們談論的題目。這一年,高等學校進行了院系調整,中學生們幻想著未來的新的高等學校生活。這一年,團中央在紀念五四的指示中號召中學畢業(yè)生積極準備考入高等學校,也吸引了中學生的注意,他們隨著談論國家建設、談論起上大學的志愿來,過去,曾經有一段時間,團支部是把談論“上大學”的人當做“落后分子”的。這一年的五一節(jié),北京的女學生第一次普遍穿上花衣服、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還有呢,“少年布爾什維克”們也開始對自己的學生時代做長遠的打算了;他們在高唱“兄弟們,向太陽,向自由!”的同時,也入迷地唱:“生活是多么幸福,生活是多么美好……讓藍色的星兒照耀著我……”他們感覺到了:我們的生活不僅有嚴峻的戰(zhàn)斗,而且也有了從來沒有過的規(guī)模壯闊的社會主義建設。 我們的中學生,站在新的歷史時期的門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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