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可可西里狼


作者:杜光輝     整理日期:2016-06-08 21:48:07

一部緊張激烈,直指人心,關注人類命運的力作。巴顏喀拉、可可西里遙遠又神秘,人類最早進入這片無人區(qū)的情景雄渾悲壯,人類對它的破壞令人扼腕。小說由人推及動物,鞭打人類極度的貪婪,贊揚保護野生動物的善良和高尚,張揚勇于擔荷人類苦難,仁愛利他的犧牲精神。 
本書簡介:
  杜光輝的這部長篇力作,描寫一支解放軍的測繪分隊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進入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執(zhí)行測繪任務,在那里和野生動物、和大自然、和人性中的善惡發(fā)生的悲愴、凄惋、鮮為人知的故事。故事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那些當年的軍人在可可西里又發(fā)生著生命和鮮血、友情和利益的劇烈沖突。是一部故事新穎奇特、人物鮮活,具有現(xiàn)實認知意義的精彩小說。杜光輝當年曾作為這支進入可可西里的解放軍部隊的一員,親身經(jīng)歷了可可西里無人區(qū)那驚人動魄的一幕,以及他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車兵生活,為他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積累了豐厚又獨有的生活素材,寫出了一個個抒情又扣人心弦的故事。這部小說的文字極富表現(xiàn)張力,構勒出一幅幅雄渾蒼莽的畫面,真實地展示出蒼涼、美麗卻又危機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著人的靈魂中的美與惡,人類的真情、友誼、道德,利益沖突中的背信棄義、殘酷戮殺,發(fā)出一聲聲回腸蕩氣的呼喚,發(fā)人深省。 —— 陳忠實
  作者簡介:
  杜光輝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海南省文學研究基地主任,教授,一級作家,海南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迄今有約600余萬字文學作品在公開報刊上發(fā)表,并有200萬字的新聞、社會紀實、經(jīng)濟理論、時評類文章問世,共計800萬字。有5部長篇小說出版:《大車幫》、《可可西里狼》、《涌動的漿糊》、《闖海南》、《大高原》;1部散文集《浪跡巴山》出版。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huán)境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獎”“海南雙年文學獎”等23次文學創(chuàng)作獎、中篇小說《陳皮理氣》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洗車場》入選2009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大車幫》入選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小說《哦.我的可可西里狼》榮獲全國首屆環(huán)保文學獎、上海長中篇文學大獎、《中篇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被澳大利亞等眾多國家圖書館收藏,有文學評論家認為《可可西里狼》是我國生態(tài)文學的重要作品。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元月。青藏高原的隆冬季節(jié)。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汽車第九團服役,軍職是二營四連一班長。我們連隊五十四臺解放車,拉著儀器、罐頭、糧食、物資、武器,還有二百多名測繪兵,胸脯里揣著當英雄的夢想,還揣著即將探險的刺激,在最冷的元月份出發(fā)了。我們這次是到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執(zhí)行測繪任務。從車輪滾動的那一刻起,就行進在冰雪道路上。連續(xù)六七多天的行車中,我們沒有見過一寸公路路面,車輪全是在高出路面好多的冰雪上行駛。車隊是前天早上八點從沱沱河兵站出發(fā),原計劃當天到達溫泉兵站。大雪封山使我們車隊掙扎了四十多個小時,還沒有到達兵站。似乎地球上所有的黑暗、冰雪、狂風、寒冷,全集中在這里,肆無忌憚地蹂躪著喜馬拉雅運動造就的這塊地方,恨不得將青藏高原揉搓擠壓成齏粉。暴風雪也肆無忌憚地摧殘著我們的身體,考驗我們的意志。凌晨四點多鐘,溫度大約在零下四十多度。我們沒有裝備溫度計,測繪部隊有這個裝備,他們說是這個溫度。汽車大燈的光柱里有一匹凍死的野馬,被雪掩埋了一半,鷹隼還沒有來得及把它饕餮掉。極度的寒冷使汽車部件磨擦系數(shù)增大,潤滑油的功能大大降低,遇到轉彎的時候,我使盡全力,方向盤仍像銹死一樣,坐在我旁邊的雷南起指導員就幫我打方向。然而,汽車更多的時候是停止不前。我、雷指導員、助手李石柱、王勇剛就下車鏟車輪前的雪。我們踏在冰雪上,發(fā)出嘎叭嘎叭的聲響。膝蓋以下的部位全陷在雪里,就這樣挖一尺前進一尺。有時候剛剛挖出兩三尺,我爬進駕駛室準備掛擋前進,一股帶著嘯音的狂風刮來,裹挾的冰雪又堆積在汽車前邊。我們挖了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的成果全被消滅,一切從零開始,甚至從負值開始。大雪封山的夜間駕駛,對于高原汽車兵來說,確實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冬季執(zhí)行任務,都要遇到大雪封山。但是,現(xiàn)在的遭遇,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們所處的位置,海拔5000多公尺,缺氧、寒冷、加上連續(xù)行車、挖雪,四五十個小時沒吃沒喝,挖不了幾下就沒有力氣,暫時輪不上挖雪的人,就躺在雪地里歇息,活像凍僵的死人。雷指導員是我們這支部隊的最高首長,他是甘肅人,臉上的五官都帶有甘肅人的特征,溝是溝,坎是坎,溝深坎陡;山是山,河是河,山高河低。粗曠,像用斧頭砍出,沒用砂紙打磨?赡苡兴氖鄽q,給新兵當?shù)馁Y格都有,這個年齡才掙扎到連首長的級別上,進步速度實在不敢恭維。在汽車大燈的光亮中,我看到那張從來都難以出現(xiàn)笑容的紅苕臉,眉毛、胡子上全是哈氣凍成的冰,和大頭帽上、皮大衣上、大頭鞋上的積雪,混為一體,成了雪人,或者披雪的冰雕。他挖的次數(shù)最多、時間最長,他挖幾下,就停下手腳,督促我們:“起來,起來,不能躺下,躺下了會被凍死的。”他又挖了一陣,我掙扎到他跟前,說:“你挖了這么長時間,讓我也挖一會兒。”他沒有停止挖雪,吼著給我說:“一班長,你不能挖雪,上車穩(wěn)住油門,別讓車熄火,要是熄火了這幾十個人都得完蛋!”風雪的聲音太大,盡管雷指導員盡了最大的力氣吼喊,我還是只聽了個大概。但我知道雷指導員有指示,就把身子朝他靠近,也吼著問:“雷指導員,你說啥?”雷指導員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還對我說:“你爬到車廂看看,車上的測繪兵怎樣了?”我就仄起耳朵,仔細聽汽車大廂里的測繪兵有沒有聲息。風雪太囂張了,根本聽不見大廂里有什么聲音,可能大廂里就沒有聲音。連續(xù)四十多個小時在海拔五千公尺的唐古拉山地區(qū)行車,連汽油都被凍得難以點燃,何況血肉之軀,估計大廂上的測繪兵全被凍僵了。我還是遵照雷指導員的命令,掙扎著爬到車廂里,蓋布蒙罩的車廂里,漆黑一團,什么都看不見。我摸黑在車廂里走了幾步,踏在測繪兵戰(zhàn)士的腿上身上,他們沒有一點反應。我心里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從心底涌出,籠罩了整個思維。我從車廂爬下來,掙扎到雷指導員跟前,吼著匯報:“我到車廂里看了,什么都看不見,他們沒有一點反應,估計情況很糟糕。”我在青藏高原開車的經(jīng)歷中,每年元月執(zhí)行任務,不凍死幾個人是稀罕事情。雷指導員停下挖雪,喘氣,嘆氣。一分鐘后,又繼續(xù)挖雪了,邊挖邊對我說:“你到駕駛室,穩(wěn)住油門,不能讓車熄火。如果車再壞在這里,犧牲會更大。”我只好回到駕駛室,我是駕駛員,我的主要任務是保證車輛技術狀況正常,安全駕駛到目的地。但是,我又不能看著別人拼命挖雪,自己躲在駕駛室享受,就把手油門加大,保證車輛不會熄火,又跳下駕駛室,走到雷指導員跟前,說:“我把手油門調(diào)整好了,不會熄火。你都挖了這么大功夫,也該我們挖一會兒。”雷指導員這才松開鐵鍬。風雪越來越猛,氣溫越來越寒冷,寒冷像錐子樣,朝我們的骨頭縫子里戳。雷指導員、李石柱、王勇剛都沒有穿大衣,他們的大衣早在幾天前翻越日月山時,就脫給了車廂上的測繪兵。當時我也要脫大衣給測繪兵,雷指導員擋住我,說:“一班長,你要開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車上二十多個人的生命都保不。∫宦飞,雷指導員把我當做國寶大熊貓樣地保護。”我挖了一陣,王勇剛又從我手里搶過鐵鍬,繼續(xù)挖。又一股狂風呼嘯過來,帶來的凍雪把剛剛挖出的車道覆蓋了。王勇剛氣得摔掉鐵鍬,對雷指導員說:“這樣挖什么作用也不起,不如不挖!”雷指導員拾過鐵鍬,在車燈里看了王勇剛一眼,我能感覺出他目光里蘊含著不滿,但被他克制了。此時此刻,人的毅力、體力都消耗到了極限,任何一個人能做到這一點,都十分不錯了,還能要求他什么?他一邊挖一邊說:“挖雪是唯一的出路,不挖雪汽車就不能前進。再過幾個小時,車上的測繪兵會全部凍死。我們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王勇剛說:“雷指導員,你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理解就是白受苦,去送死……”雷指導員剛要反駁王勇剛,又一股狂風裹脅著凍雪刮來,他剛剛挖出的道路又被新的凍雪覆蓋了,剛才的勞動又成了毫無意義的勞累。實踐證明王勇剛的論斷是正確的。雷指導員咽了一口唾沫,長嘆口氣,把鐵鍬丟在地上,什么話也沒說。不知什么時候,仁丹才旺從大廂上爬下來。他更顯彪悍,把左臂從皮袍里露出。藏袍的左邊照樣有袖子,為什么不把左臂也塞進袖子里?我曾問過好幾個藏民男人,為什么不把左臂放進袍子里,不怕冷嗎?他們說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顯示威武和強悍。三十一二歲的仁丹才旺是純藏族血統(tǒng),高額骨、高鼻子、皮膚黑黝,并呈現(xiàn)長年被紫外線照射的赤紅,像血從黑黝的皮膚里滲出。他是純藏族血統(tǒng)的長相,比甘肅藉的雷南起指導員,更粗曠,更驃悍,更陽剛,更顯雄力。他沒有說話,揀起地面上的鐵鍬,繼續(xù)挖雪。可能他從來沒有使用過鐵鍬,動作很別扭、笨拙。但他的體力比我們好多了,鐵鍬掄的很有力氣,人家畢竟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青藏高原,藏民族的基因都能抵御寒冷和缺氧。“才旺,不要挖啦,保存體力!”雷指導員拍了下他的肩膀,大聲吼喊。仁丹才旺停住挖雪,朝黑黝黝的公路前方望了一陣,說:“不挖怎么辦,不挖就不能走一步。”他的漢語說得很好,如果不看他的服飾和長相,只聽他說話,絕對不認為他是藏民。 “才旺,你挖了也白挖。我們挖了幾個小時,汽車才前進幾公尺,照這么挖下去,凍不死餓不死也得累死。你把身體保護好,我們還指望你當向導呢。要是我們這些人犧牲了,還得你出去報信給我們收尸,要不餓狼會把我們啃得光剩下幾根骨頭。”王勇剛掙扎到仁丹才旺跟前,要奪他手中的鐵鍬。仁丹才旺把鐵鍬朝身后一藏,王勇剛沒有碰上。“挖總比不挖強吧。”仁丹才旺又挖起雪來。“到底是吃酥油的笨熊。”王勇剛小聲嘟囔了一句。“王勇剛,你說什么?”雷指導員立即意識到,這是對少數(shù)民族的歧視,朝著王勇剛跟前走近,制止了王勇剛的話。隨之,語氣更嚴厲地批評:“出發(fā)前是怎么進行民族政策教育的?”向來都滿不在乎的王勇剛立即剎住話,低下頭不再說什么。雷指導員又說:“你這是歧視少數(shù)民族,馬上向仁丹才旺同志道歉!”王勇剛走到仁丹才旺跟前,誠懇地說:“仁丹才旺同志,我剛才說的那句話違反民族政策,我誠懇地向你道歉。”仁丹才旺停住挖雪,看著王勇剛,莫名其妙地問:“你咋么啦?道什么歉……”剛才,王勇剛只是小聲嘟囔了一句,風雪聲那么大,仁丹才旺根本沒聽見王勇剛說什么。就是我們幾個,除了雷指導員,誰都沒聽見。又一陣帶著嘯音的狂風襲來,狂風裹挾的凍雪又把仁丹才旺剛挖的道路填滿了,他半晌的勞累又化為烏有。王勇剛走到他跟前,摟住仁丹才旺的肩膀,說:“才旺,不要挖啦,咱們要想別的辦法。”仁丹才旺這才停住挖雪,看著車隊的前方,黑暗透骨,黑暗里瘋狂著風聲,還有被狂風甩來甩去的雪霰。雷指導員也看著四周厚得沒有邊際的黑暗,聽著似乎永不會停止的狂風,也思考不出自救的辦法,只好對我們說:“大家先到駕駛室休息,保存體力,不能再做無功的消耗。”按規(guī)定解放牌汽車駕駛室只能坐三個人,但測繪兵里有了病號,雷指導員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病號,擠到我們車上。駕駛室本來就多了一個人,現(xiàn)在又多了仁丹才旺,五個人都擠到駕駛室確實困難。所以,我們誰也不肯進駕駛室。“雷指導員,我到大廂上,讓才旺到駕駛室里。”李石柱把仁丹才旺朝駕駛室門前一推,自己朝車后廂擋板走去。王勇剛搶前一步拽住李石柱,用力一拖把他甩在身后,說:“你毬大點歲數(shù),嫩骨頭嫩肉,不經(jīng)凍還是我到大廂去。”我又搶到王勇剛前邊,也被王勇剛拽住:“杜班長,你不開車啦?我們凍死了只是一條人命,你犧牲了誰開車,車上還有二十個測繪兵哩。”“你們都不要搶了,我去大廂。有一年我在瑪琪雪山上凍了一天一夜,我有抗凍的經(jīng)驗。”雷指導員又把我朝駕駛室門前推了一下,說:“一班長,一定要保證車輛技術狀況良好,車輛千萬不敢出問題!”我、王勇剛、李石柱、雷指導員,把皮大衣都給了測繪兵戰(zhàn)士,他不穿皮大衣爬上車廂,不出兩個小時就會被凍死。我們一齊擋住雷指導員,我說:“雷指導員,你要指揮全連呀!”仁丹才旺見我們要把駕駛室的座位讓給他,感動地把我、李石柱、王勇剛摟在一起,說:“還是我上大廂,我們藏民抗寒。你們還是想辦法把車開下山,佛爺保佑你們。”他推開我們,爬上了大廂。 第二章 全連五十四臺車被風雪分割在三四公里的路段上,首尾不能相顧,各自為戰(zhàn)。只能隱約看見相鄰幾百公尺內(nèi)的汽車燈光,偶爾有司機摁響喇叭,也被狂暴的風聲淹沒。出發(fā)前。測繪大隊的首長給我們介紹任務時說,測繪術語把可可西里不叫無人區(qū),叫無圖區(qū),意思是地圖上都沒有這塊地方,只有飛機航拍的大概地形?煽晌骼锸俏覈詈笠粔K無圖區(qū),也是人類極難生存的地區(qū)。他還給我們介紹,可可西里平均海拔5000公尺以上,平均溫度零下4度,最冷的季節(jié)低到零下40多度,就是在夏天的七八月份,也常常出現(xiàn)暴風雪。蒙古話稱可可西里山是“綠色的山梁”,但山上積雪常年不化,根本沒有綠色,純粹是瞎說。實際上也沒有瞎說,到了夏季,平坦地面上的冰雪融化,就有青草和野花?煽晌骼锼闹艿氖钦訚傻,人畜難以通過。據(jù)說幾十年前有個歐洲來的探險家想進入可可西里,還沒有進去就失去了影蹤。測繪隊的首長還介紹,飛機在可可西里拍到了數(shù)億萬只的野生動物,有野牦牛、藏羚羊、野驢、野馬、雪熊、雪豹、盤羊、石羊、旱獺等。顧名思義,無人區(qū)就是人類從未進入過的地方,自然無法知曉里面的具體情況?煽晌骼餅槭裁礇]有人類生存?就是那里不具備人類生存的條件,或者說那里拒絕生命。團長、政委動員時,要求我們做好犧牲的準備,并不是嚇唬我們。犧牲,對于青藏高原的汽車兵來說,并不是陌生的名詞。雖不像家常便飯那樣每天都有,卻也時常發(fā)生,翻車死人,缺氧死人,哪個連隊一年不發(fā)生幾起。用我們的行話說,你把這輛車從車場開出去,再把這輛車開回車場的就不一定是你了。過去執(zhí)行任務,我們都跑在青藏公路上,路況十分熟悉,哪里有急彎、哪里有冰坎、哪里有河溝、哪里有陡坡,十分清楚。這次離開了青藏公路,到人類從沒有涉入過的無人區(qū),心里有許多怯慮。我們連隊在出發(fā)前進行了一個星期的動員和車況技術準備。團政委給我們作動員報告時說,可可西里從來沒有人進去過,你們是人類首批進入可可西里的人,是民族的英雄,人類的驕傲,是勇士,是探險家,用嘴給我們頭上戴了一頂又一頂?shù)墓鸸,罩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環(huán)。我從政委的動員中,想到入伍前在書里看到的哥倫布、麥哲倫。英雄,對于我們這些二十歲左右的戰(zhàn)士來說,是個十分誘惑的名詞。那個年齡,能渴望什么?一是渴望復員有個好工作,找個漂亮老婆,上頭不缺吃的,下頭不缺喝的,把一輩子的吃喝生娃問題解決了。再就是渴望當英雄,只要當上英雄,榮譽、工作、老婆,就會潮水樣涌來,擋都擋不住。我們做夢都當上了英雄,榮立了戰(zhàn)功,披上了大紅花,全中國最漂亮女娃給我們獻花。政委的話進入我們的耳朵,又流入血液,全身血脈賁漲,摩拳擦掌,要在可可西里大干一番。王勇剛更是突出,找到張白紙,用刀子把指頭劃破,寫上我要到無人區(qū)。我從他的血書上知道,鮮血流到白紙上,不是鮮紅的顏色,干了后像被水沖淡的醬油。凌晨四點,整個青藏高原還在酣睡。人們蜷在馬糞燒熱的炕上,窩在燃燒著牛糞餅羊屎蛋的帳篷里,享受著溫馨的幸福。白晝的母親是黑夜,這個時辰,母親正在孕育白晝。人在酣睡,牦牛在酣睡,老鼠旱獺在酣睡,兵站養(yǎng)的豬在酣睡,藏民牧的羊在酣睡,帳篷外的狗在酣睡。風雪把高原淹沒了,高原蘊含著多少神秘,蘊含著多少的恐懼。偶爾,暴起幾聲汽車喇叭的鳴嘀,撕裂了高原凌晨的空氣,從風雪的縫隙射向遠方,給冰雪覆蓋的高原帶來生命跡象。雷指導員在駕駛室里坐了一會兒,他還在操心全連的車輛,又坐不住了,鉆出駕駛室,站在車旁的風雪里,望著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的燈光,連連嘆氣,透溢著無奈和焦慮。我們知道這里距溫泉兵站還有二十公里,但什么時候到兵站,誰心里都沒底。在這樣惡劣的天氣和道路駕駛,二十公里的距離比平時兩千公里都漫長。李石柱鉆出駕駛室,打開引擎蓋子,取了些什么,又鉆進駕駛室。“吃點東西!”他手里抱著幾個烤熱的饅頭,還有一壺水。他搖了一下,能聽見水在壺里激蕩的響聲,高興地說:“里面的冰化了!”饅頭烤的很焦、很干,能聞見焦饅頭的味道。但我們沒有一絲食欲,嚴重的高原缺氧、疲勞和連續(xù)駕駛汽車的緊張,使我們頭昏、眼花、耳鳴、渾身癱軟,最渴望我們陜西老家的熱炕,睡上幾十年不起來。這陣,全中國的人都在酣睡,我們完全有理由想念被窩里的幸福。“班長,多少吃點,你要開車哩!”李石柱把饅頭送到我面前。我用舌頭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腥滋滋的,嘴唇上有血沁出。我搖了下頭,閉上眼睛,除了睡覺我什么欲望都沒有。李石柱拿饅頭的手仍然在我面前。雷指導員看了我,看了饅頭,說:“一班長,吃!”我接過饅頭,艱難地咬了一口,焦黃的饅頭上有了血漬。“李石柱,還有沒有饅頭?”雷指導員問。“有,我烤了好幾個。”“給仁丹才旺一個,他剛才挖了半天雪,體力消耗的很厲害。再說,他吃不慣測繪部隊帶的面包,看他吃不吃烤饅頭?”“好,我現(xiàn)在就給他送去。”李石柱打開駕駛室門,一股寒風漫進,我又覺得一陣刺骨的寒冷。一小會兒功夫,李石柱又鉆進駕駛室,說:“仁丹才旺接下啦。”駕駛室又是一片沉默,唯有發(fā)動機發(fā)出微弱的顫動。駕駛室外仍是風雪肆虐的世界。我們都疲憊到了極點,但寒冷和身體的不適,又使我們難以睡去,思維又阻擋不住地在駕駛室外邊的世界里遨游。我想到了復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也不能在部隊干一輩子。復員以后干什么,我的理想是當學者、作家,渴望讀書。我們到了該讀書的年齡,來了文化大革命,讀不成書才來當兵。但是,這些話不能說,尤其不能在雷指導員面前說,他這個人原則太強,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朝階級斗爭思想意識上扯。“雷指導員,無人區(qū)里有沒有動物?”十七歲的李石柱望著雷指導員問。他是新兵,還不到考慮復員的時候。“應該有吧?”“都有什么動物?”“我沒有進去過,不知道。”“書上怎么說的?”“人類從來沒有進入過可可西里,寫書的人更沒有進過,書上肯定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我想,像青藏高原的黃羊、羚羊、野牦牛、野驢、野馬、狗熊、野鹿這些動物,可可西里都會有吧。”雷指導員朝車外看了一陣,轉過臉給我們說:“大家都開動思想機器,思考怎么讓車輛開到兵站,我們不能囚在這里等死。”“雷指導員,你這才說對了,我們老這么窩在駕駛室里也不是辦法。這風雪要是幾天幾夜不停,我們確實是等死。”王勇剛從車外收回目光,看著雷指導員說。“你有什么辦法?”“離這里五六公里的前方有個道班,道班有臺推土機。我們派人到道班去,請道班的工人開推土機來……”王勇剛說。“好主意,誰去?”雷指導員目光里流露出驚喜。隨之,又有了憂慮,望著車外的黑暗再沒說話。這確實是個十分艱險的任務,五六公里路要是放在平原地帶,一兩個小時就走到了。但這里是海拔5000公尺以上的高原,極度缺氧,冰天雪地,我們已經(jīng)四十多個小時沒吃沒喝,萬一倒斃在這雪原之夜,被野獸吃了,連個影蹤都沒有。“我去!”王勇剛摘下槍架上的沖鋒槍。“我也去!”李石柱說。“這個任務很危險,前邊的情況一點都不清楚,萬一掉在雪坑,還有野獸……”雷指導員還在猶豫。“雷指導員,下命令吧。這里就咱們四個人,杜班長要駕駛車輛,你要指揮車隊,我不去誰去?”王勇剛說著就拉開車門。“雷指導員,要是叫不來推土機,再有三天三夜都到不了兵站,大家都得犧牲在這里。”李石柱整了下皮帽子,做出下車的架勢。雷指導員又沉思了一會兒,取下手槍交給李石柱,還在李石柱手上拍了幾下,說:“拿上,萬一碰上野獸,也能抵擋一陣。你們到了道班,讓道班工人開推土機過來就行了。你們在道班搞點吃的,睡上一覺,車隊過道班時叫醒你們。”王勇剛和李石柱鉆出駕駛室,站在雪地里,給駕駛室的我和雷指導員敬了個禮,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我望著他們逝去的前方,心里突然涌出一陣親情、感動,多好的兄弟,多好的戰(zhàn)友,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安危拯救全連戰(zhàn)士的生命,拯救幾百名測繪戰(zhàn)士的生命,拯救幾十名藏族向導的生命。他們?nèi)绻袀三長兩短,我復員后就是安排上好工作,娶上漂亮老婆,都會愧疚一輩子。想到這里,眼睛一陣潮熱,兩行熱淚控制不住地流出。我看了一眼雷指導員,他也在擦眼睛,鼻子里發(fā)出囔囔的聲音,嘟囔:“我怎么犯糊涂了,讓兩個年輕戰(zhàn)士去執(zhí)行這么危險的任務!王勇剛這個人,就是作風散漫一些,但是很勇敢,如果放在戰(zhàn)爭年代,肯定能當英雄。李石柱當兵還不到一年,剛滿十八歲,家里只有一個妹妹,沒有兄弟,要是有個好歹,家里就絕戶了-”除了風聲雪聲,還有發(fā)動機的嗡嗡聲,高原上再沒有其它聲音。只是在風聲稍停的空隙,偶爾傳來一兩聲狼的嗥叫,令人感到瘆人的恐怖。李石柱和王勇剛離開后,駕駛室只剩下我和雷指導員,我們一下子感到駕駛室空蕩得厲害,還羼伴著由于空蕩而產(chǎn)生的不祥預感的畏葸。“雷指導員,他們不會出事吧?”我問。雷指導員望著汽車外邊的風雪之夜,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許久,才轉過臉給我說:“他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 “雷指導員,他們都帶有沖鋒槍、子彈又那么充足,李石柱還拿著你的手槍,不會出問題……”盡管我心里也忐忑不安,但我看到雷指導員眉宇間的川字更深更顯,知道他為王勇剛、李石柱的安危擔心焦慮,就勸慰他。猛然,我想起了仁丹才旺,讓他坐進駕駛室說些別的話題,可以轉移雷指導員的思維,就說:“雷指導員,把仁丹才旺叫下來吧,駕駛室比大廂暖和多啦。”仁丹才旺鉆進駕駛室,問我:“杜班長、王勇剛和李石柱呢?”“雷指導員派他們到前邊道班求援去了。”“這樣非常危險,冬天有很多餓狼,我們藏民到了冬天的夜里,都不敢輕易離開帳房。”“必須有人到道班求援,不然我們這幾百號人會全部凍死在這里。”雷指導員說。“才旺,不會出現(xiàn)意外。他們帶了兩支沖鋒槍一支手槍,有充足的子彈,雷指導員允許他們遇到的狼可以開槍射擊,不會有危險。”我說給仁丹才旺聽,實際上是安慰雷指導員。“我去接應他們,萬一有狼,多一個人也好對付,我到車廂上取槍。”仁丹才旺說著就要開門出去。出發(fā)前,省軍區(qū)統(tǒng)一給向導們配發(fā)了半自動步槍,子彈由測繪部隊供應。雷指導員抓住他要開車門的手,說:“才旺同志,你不能去。”“為什么不能去?”“那里危險。”“李石柱、王勇剛為什么可以去?”“他們是軍人,你是老百姓,軍人遇到賣命的事情,絕不能讓老百姓沖在前邊!”駕駛室里又一片沉寂,只有發(fā)動機有氣無力地轉動。我擔心王勇剛、李石柱的安危,又擔心雷指導員憂慮,故意問仁丹才旺:“才旺,藏語中把小伙子叫什么?”答:“可哩。”問:“姑娘呢?”答:“毛哩。”問:“吃飯?”答:“桑古。”問:“奶茶?”答:“喔瑪。”問:“喝奶茶?”答:“哮喔瑪。”問:“才旺,你家有幾口人?”答:“我和女兒。”問:“你老婆呢?”答:“死啦!”仁丹才旺的臉色陰沉下來。我心里一沉,說:“才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傷心的。”仁丹才旺說:“我沒有怪罪你。她是個好女人,去年得病死的。”我問:“為什么不送醫(yī)院搶救?”仁丹才旺苦笑了,長嘆口氣,滿是無奈地說:“我們藏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生死由命。從我們家鄉(xiāng)到玉樹,騎牦牛要走好幾個月,咋送醫(yī)院搶救?”“才旺,以后會好的。等我們把可可西里開發(fā)出來,你的家鄉(xiāng)就會富足起來。你們可以建立醫(yī)院,過去的悲劇就不會再發(fā)生啦。”我揀好聽的說給仁丹才旺,用嘴給他繪制了輝煌的藍圖。仁丹才旺的臉色陰沉下來,透溢出崇敬和畏葸。我見他的臉色突變,想起出發(fā)前宣布的民族政策,怕觸犯了少數(shù)民族的忌違,急忙陪著小心地問:“才旺,我又說錯了什么……”“杜班長,在我們藏民心中,可可西里是佛爺?shù)氖サ,凡人是不能進入的。要是違犯了佛爺?shù)闹家,就要遭受洪水、野獸、瘟疫的報復,冰山就要融化、洪水要淹沒村莊和帳篷,草灘要干枯,變成沒有用處的沙漠,牛羊沒有草吃、牧人要餓死。太陽不會有溫暖,寒冷會凍死人和牲畜。月亮不會有光亮,人們會永遠墜入黑暗之中……”仁丹才旺訴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全是恐怖。“仁丹才旺同志,你說的這些是封建迷信。”雷指導員神情嚴肅起來。“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這么認為。我們世世代代都遵照佛爺?shù)闹家,從不進入可可西里,敬仰佛爺?shù)氖サ。佛爺就保佑我們平安、保佑我們草灘茂盛、牛羊繁榮、人體健康、歌聲長久、沒有瘟疫、沒有戰(zhàn)爭、沒有災難、子孫平安。解放軍什么都好,給我們帶來了解放和幸福,派來了醫(yī)生,送來了醫(yī)藥,什么都為我們藏民著想。為什么要違背我們的意志,進入佛爺?shù)氖サ啬兀?rdquo;仁丹才旺說完,雙手合掌對著可可西里的方向,閉上眼睛,用藏語念叨起來,樣子十分虔誠。我和雷指導員不懂藏語,不知道他嘟囔的什么,估計他在念誦經(jīng)文。直到他不再念叨了,我才問:“才旺,你剛才是念經(jīng)嗎?”“不是,我是祈告佛爺,你們都是好人,為了讓我們藏民過上好日子,才進入可可西里。你們不懂佛爺?shù)囊?guī)矩,請佛爺心懷慈悲,饒恕你們,保佑你們平安長壽,也保佑王勇剛、李石柱平安無事。”雷指導員臉上的嚴肅緩和了許多。 第三章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夜的黑暗漸漸淡化了,天空有了熹微的晨光,青藏高原冬季的新的一天破曉了;液谏难┳兂闪嘶疑,淺灰,灰白,淡白,雪白,遠方山巔上的積雪,也逐漸變回雪山的本色。感到雪色刺眼時,天色已大亮了。我沒有手表,不知道具體時間,估計到了八點左右。我的視線透過汽車擋風玻璃,看見深邃的天空呈現(xiàn)出蔚藍的顏色,蔚藍上點綴著幾片白云,移動的很緩慢,不斷地變幻形狀。天幕上盤旋著幾只黑色的鷹隼。它們時而盤旋、時而滑翔、時而一定不動地定在空中,目光凌空俯視,傲視著剛剛經(jīng)過風雪洗滌的群山眾巔。仁丹才旺仰望著雄鷹,又雙手合掌地念叨起來,很虔誠。我也學他的樣子,雙手合掌對著空中的雄鷹頂膜禮拜,問:“才旺,聽說你們藏民把鷹視作神鷹,非常崇敬。”“我們藏人十分崇敬神鷹,我們藏人死后天葬,就是讓神鷹食去我們,使我們的靈魂升天。”雷指導員看了下手表,說:“一班長,他們倆個出去都三四個小時了,也該回來了。”“估計到道班了,冬天推土機不好發(fā)動,沒有一個小時別想開出來。要是不出意外,再過一個小時推土機準會開到這里。”我還在寬慰雷指導員。雷指導員鉆出駕駛室,他要察看整個車隊的情況。我也鉆出駕駛室,雷指導員都離開駕駛室了,我不能繼續(xù)囚在里面。仁丹才旺也鉆出駕駛室,他很有眼色,一路上都怕自己在吃苦的事情上,落在我們后邊。時間從黎明轉到了清晨。風小了,雪也小了,氣溫似乎比夜晚更寒冷。也許清晨的氣溫要比夜間的氣溫略高,但我們肚子里的饑餓比夜間更嚴重,沒有食物的補充,身體里的熱量越來越少,自然會感覺氣溫還在下降。我伸了個懶腰,又吁了口氣,感到清爽了一些,但仍然頭昏耳鳴,疲軟無力。冰雪的反光刺得我瞇著眼睛向公路的兩頭眺望,全連五十多臺車分散在一二公里的路段上,像條斷了幾十截的僵蛇。早在幾個小時前,全連的車輛都停止了毫無意義的掙扎,挖雪的司機和副司機都縮回駕駛室里,保存體力。我看到相鄰幾十公尺的車上也下來幾個人,我向他們招手,他們也向我招手,再也沒有動作了,我們的體力已經(jīng)衰耗得差不多了。雷指導員又操起鐵鍬,開始挖汽車前的積雪。仁丹才旺走到雷指導員跟前,從懷里掏出一個很精致的小壺,說:“雷指導員,吸口鼻煙,提提精神。”雷指導員說:“我不會吸鼻煙,謝謝。”仁丹才旺背過身子,用皮襖擋住風,把鼻煙壺里的黃色粉末朝左手大拇指甲上倒了一丁點,送到鼻孔跟前,用力一吸,那些黃色粉末全吸進鼻孔。立即,打了幾個噴嚏,嗆出許多眼淚和鼻涕,用袖子擦了一下,腰板立即伸展起來,臉上的起色好了很多,也精神了許多。鼻煙竟有這么大的功效?“杜班長,你也試一試?”仁丹才旺把鼻煙壺遞給我。“我連紙煙都沒吸過,更沒吸過鼻煙。”我有點想試試,吸鼻煙到底是什么滋味,又不好意思接鼻煙壺。“不要客氣,鼻煙提精神,還治感冒,好處多了,你嘗嘗就知道了。”他抓過我的左手,又調(diào)整了身體的方向,背對風,朝我大拇指甲蓋上倒了一點。我學著他的樣子把鼻煙送到鼻孔跟前,用力一吸。在那瞬間功夫,我覺得吸進鼻孔、肺葉的全是辣椒面子,火堿面子、烈火,火辣得難受。我被這種強烈的刺激迫使著,蹲在地上,鼻涕眼淚涌流出來,還連連咳嗽。折騰了了四五分鐘,鼻孔、肺葉、眼睛才恢復正常。我擦了眼淚站起來,仁丹才旺問:“咋么樣,眼睛都嗆紅啦。”“受不了,真受不了,你們抽這玩意有啥意思,花錢給自己找罪受?”“要的就是這個刺激,越是值錢的鼻煙,刺激的越厲害,你現(xiàn)在覺得鼻子通了吧?”我試著吸了一口氣,鼻子果然通暢了,很舒服。這幾天我有些輕微感冒,鼻孔老是囊囊的不通氣。“你現(xiàn)在覺得身上也輕快了許多?”他繼續(xù)讓我體驗鼻煙的好處。我扭動了幾下腰肢,又活動了手腳,果然覺得輕松了許多,關節(jié)都靈便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氣。“杜班長,這就是鼻煙的好處,頭痛發(fā)燒小感冒,吸口鼻煙就治好,再吸一口。”他臉上有了滿意的神氣,展出笑容,幾條不深的皺紋像朵顏色很淡的黑牡丹盛開了,又把鼻煙壺朝我手里送。“才旺,你饒了我吧,那玩意哪是人吸的東西,比毒藥還厲害,吸進鼻子里,像吸進了火,像刀子在里面刮,火辣火辣地疼,我再不會上你的當啦。”“現(xiàn)在鼻煙難買得很,民貿(mào)商店基本不供應。這壺鼻煙存了兩年,都沒舍得吸,要不是這次配合解放軍執(zhí)行任務,我還舍不得拿出來。”仁丹才旺笑瞇瞇地把鼻煙壺蓋好,又揣進懷里。他說的是實話,這年頭什么都計劃供應,糧食有定量,菜油有定量,肉食有定量,香煙憑票,白糖憑票,白酒憑票,布匹憑票,吃的用的沒有不憑票的。我和仁丹才旺吸鼻煙逗嘴的功夫,雷指導員還在挖雪。他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各方面都比我們差的很遠。我實在不忍心他再做無效苦累,走到他面前,抓住鐵鍬把,說:“雷指導員,等一會兒推土機就來啦,你現(xiàn)在挖是無謂地消耗體力。這里距離可可西里還有很長的路程,我們要保存體力,你更要保存體力。”雷指導員停下挖雪,轉過身子,眺望著道班的方向,無奈地說:“萬一推土機來不了怎么辦,我們不能把走出困境的希望寄托在推土機身上?挖一點是一點,前進一步就離勝利接近一步,還是挖吧!”他說完,又挖起來,只挖了二三分鐘,就挖不動了。“雷指導員,我來。”我伸手去接鐵鍬。雷指導員把鐵鍬朝身后一放,朝后退了一步,說:“一班長,你要保存好體力,就是一會兒推土機來了,車輛還需要駕駛,F(xiàn)在,我最擔心的是駕駛員累倒,駕駛員倒下了汽車就癱了,F(xiàn)在最關鍵是保護全體駕駛員的身體……”雷指導員還是停止了挖雪,他的體力支持不住了,也可能他也意識到繼續(xù)挖雪是毫無意義的徒勞,走到了仁丹才旺跟前,拉開家常:“才旺,你女兒多大歲數(shù)啦?”答:“八歲。”問:“你出來和我們一塊兒執(zhí)行任務,誰替你照看女兒?”答:“我阿媽的妹妹。我阿媽去世早,我都是她老人家把我?guī)Т蟮?hellip;…”問:“你女兒叫什么名字?”答:“朵瑪。”問:“上學了沒有?”答:“沒有,我們那里方圓幾百里沒有學校,要上學就得去縣城,也沒有那么多錢。我們藏人的孩子,差不多都是這樣,沒條件上學……”“哦……”雷指導員望著仁丹才旺,陷入了思考,眉宇間的川字又明顯地突顯出來,過了五六分鐘才說:“才旺,你現(xiàn)在就想辦法通知你女兒朵瑪,讓人把她送到縣城或者玉樹州讀書;ㄙM你不要考慮,我們連有一百三四十人,就是說小朵瑪有一百三四十個叔叔資助她上學。只要她有本事,考上中學我們供到中學、考上大學我們供到大學。就是我不在這個連隊當指導員了,下一任指導員也會接著供給。這茬子兵復員了,還有下一茬子兵。兵是流水的,營盤是鐵打的,只要我們汽車九團二營四連的番號還在,就斷不了朵瑪?shù)膶W費伙食費,不會讓朵瑪因為缺錢而退學!”仁丹才旺驚奇了,癡呆了,迷惑了,說:“雷指導員,這怎么能拖累你們?nèi)B,又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要十多年哩。再說,你們也不容易,我問了你們的戰(zhàn)士,上級發(fā)的津貼很低,還要孝順老人,攢起來娶老婆,花在了朵瑪身上,你們怎么辦?”雷指導員朝仁丹才旺跟前走近了,套著皮手套的手搭在他肩上,又回憶起自己少年時家里的貧困。自小就放羊,上學讀書只能空想,到了部隊才認識了幾個字。和自己一塊當兵的戰(zhàn)友,要是個初中生,當兵兩年就提干。部隊把他們當成寶貝蛋蛋,隔不了一兩年就提拔一次,有的都干到正團級上,還有個高中生干到了副師級,自己好不容易干到營教導員,又被降到連指導員,F(xiàn)在入伍的初中生高中生越來越多,像自己這種半文盲的干部,遲早要被淘汰。想到這里,一股悲哀、無奈的情愫從心底涌出,語氣沉重地說:“才旺,我們這輩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我們小時候要是有條件讀書,能讀到初中,高中,甚至大學,你現(xiàn)在絕不是干放牧牛羊的活路,我也不會當兵二十年只干到連指導員的級別上。我們現(xiàn)在拼死拼活的奮斗,就是為了讓朵瑪這一代活的比我們更幸福。她正是讀書的年齡,現(xiàn)在不讀書,這一輩子就完啦。”仁丹才旺見雷指導員說的很真誠,心底也騰涌出感激的激情,沖擊得他鼻子發(fā)酸,血漿滾熱,又拙于表達,就用藏民表示心意的傳統(tǒng)辦法,嗖地抽出腰刀,在手臂上一劃,流出一股殷紅的血,有幾滴滴在雪地上,雪上有了幾朵艷紅的梅花,一字一句地說:“雷指導員,你們是我仁丹才旺的大恩人,你們的大恩大德我要是不報,就死在這把刀下!”兀然,我聽到一點異樣的聲音,非常弱小,似有似無,急忙揭開皮帽子的掩耳,仄愣起耳雜,集中全部精力,仔細聽,果然有一種非常細微的轟鳴聲,驚喜地給雷指導員說:“你聽,有聲音?”雷指導員也揭開帽耳朵,聽了一陣,也驚喜地說:“好像是推土機的聲音!”二十多分鐘后,我們看見一堆紅色的鋼鐵物件翻過山梁,向我們?nèi)鋭舆^來。我們困在雪山四五十個小時后,終于看到了救命的信息;在頗臨死亡的絕望中,看到生命的希望?裣病⑴d奮,驚奇,激動,盈滿我們的全部思維,我竟然一蹦老高地歡呼起來,在海拔四五千公尺的雪山上,五十多個小時沒吃沒喝,剛才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現(xiàn)在竟然蹦起來。推土機來啦!隨著我的歡呼,剛才還龜縮在駕駛室的戰(zhàn)士們?nèi)鰜砹耍鴼g呼起來。距離太遠,互相只能看見動作,聽不見聲音。突然,我看到雷指導員身子一軟,一屁股礅在雪地上,急忙跑過去,問:“雷指導員,你怎么了?”雷指導員給我擺了下手,說:“這幾十個小時太緊張了,現(xiàn)在猛地放松,身子就發(fā)軟,支持不住了。”他掙扎著要爬起來。我急忙攙住他的胳膊,把他朝起拉,說:“推土機來了,你就不要擔心了,到駕駛室暖和暖和!”他掙扎起來,沒有朝駕駛室去,說:“推土機來了,任務更多,要開路,拖車,我們要抓緊時間。已經(jīng)在這里耽誤了五十多個小時,不能再耽誤了!”推土機開到我們汽車跟前,李石柱從推土機上跳下來,掙扎到離雷指導員二三米遠的地方,立定、敬禮,雙手捧著手槍,還給雷指導員。雷指導員沒見王勇剛回來,問“王勇剛呢?”李石柱說:“他在道班等我們呢,朝道班去的路上,都是他在前邊開路,我跟在他后邊,他累壞了,到了道班就癱軟了。”我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漆黑的高原之夜,狂風,大雪,方圓幾十里內(nèi)沒有一絲燈光,公路上全是埋沒膝蓋的凍雪。王勇剛拉著李石柱,頂著狂風,迎著暴雪,一步一步地向前掙扎。高原缺氧,掙扎不了幾步就頭昏耳鳴,全身發(fā)軟,只好倒在雪地上喘息。兩三分鐘后,又掙扎著爬起來,繼續(xù)前進。爾后,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道班房里的溫馨享受:牛糞火、奶茶、手抓羊肉、炒面、磚茶,鋪著狗皮褥子的火炕。“你為什么不在道班休息?”雷指導員走到李石柱跟前,拍去他肩上、帽子上的凍雪。李石柱說:“全連都在這里,我咋好意思在道班睡覺?”雷指導員爬上推土機,對開推土機的道班工人說:“咱們分兩步進行,第一步先把車與車之間的積雪推開,把整個車隊連在一起。第二步是你在前面開路,車隊跟在后邊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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