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萬妃長去,吾亦安能久矣。 本書簡介: 本書是一部歷史人物傳記。萬貴妃四歲入宮,“土木堡之變”危難之際,她受孫太后之命保育皇太子朱見深。之后三十余年間,二人經(jīng)歷曲折感人,在中國歷代皇帝愛情生活中,堪稱歷經(jīng)患難之深,年歲相差之大,持續(xù)年代之久,相愛程度之切者。作者以對歷史的敬畏之心,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及原始史料為依據(jù),講述出萬貴妃的傳奇故事。 作者簡介: 磚娃,出生于北京,喜愛文學及中國歷史。獲中國歷史學學士學位,后獲美國工商管理學碩士學位,20世紀90年代移居香港,在商業(yè)公司任高級管理職務,目前離職專門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第二章面臨亡國之危時,朝廷內外,君臣將士合力齊心,一致對外,外憂解除。當文臣武將額手稱慶時,宮廷內外的關系卻在微妙中發(fā)生了變化。不曾有過一日治國經(jīng)驗,從未動過皇權念頭的朱祁鈺以誠惶誠恐之心,受命于危難之中。不過,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大勝使朱祁鈺一時間成為英明君主,在頻頻接受朝臣祝賀之時,那種榮耀之感使他不禁志得意滿。興安在短時間內教會他行使皇帝權力,使他深感做皇帝是何等尊貴。前呼后擁之下,他信步于宮廷內外,四周金碧輝煌,皆屬于他朱祁鈺。不僅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個大明江山都是他的了。忽然間成為大明無數(shù)臣民之主人,此時的朱祁鈺,已非彼時之朱祁鈺了!他對皇位開始眷戀不已。景泰帝眷戀皇位,朝臣意見如何?假使此時英宗活著回來,朝臣們如何看待皇位歸屬?土木堡之變前,滿朝文武對王振奸黨弄權敢怒不敢言,心懷郁悶。景泰帝登位,除少數(shù)王振余黨被鏟除之外,其余文武,景泰帝一概照用。大權在握的于謙、興安等人行事端正,官員做事不再橫受掣肘,遭人無端誣陷。朝廷之上,清流冉冉而來。自古為君者,才干不逮者并不少見,英宗、景泰帝兄弟皆屬此類,但身為皇帝,用君子或用小人,結果則南轅北轍。正統(tǒng)、景泰兩代朝風相比,眾臣口中不言,心中自有分數(shù)。正因于此,對王振弄權深惡痛絕的一眾朝臣,在英宗和景泰帝之間,傾向景泰帝者眾則理所當然;貙m后,萬貞兒生活回復舊時模樣。這日她照例一早往咸陽宮幫皇太子穿戴整齊,帶他前往孫太后處。萬貞兒雙手在后,背著太子走了出來,宮女妙玉、紅兒及幾個咸陽宮的小宦官在后跟隨。剛轉出千嬰門,迎面來了一隊儀駕,甚是隆重,簇擁著一駕輦車,萬貞兒見其禮節(jié)程度便知是皇太后或皇后出行。“未聽聞皇太后要出行。”貞兒一時有些困惑。“你不知道吳太妃已被尊為皇太后了?”紅兒在一旁道。萬貞兒搖了搖頭。說起這位吳太妃,她是景泰帝的生母。當年,二十六歲的宣宗即位不久,叔父漢王朱高熙叛亂,宣宗御駕親征,漢王全家被俘。凱旋回歸途中,宣宗偶遇漢王府中宮女吳氏,頓生愛意,便收到身邊。但吳氏亦為戴罪之身,按明制,戴罪者不得入宮為嬪妃,宣宗只得讓吳氏無名無分居于皇宮之外。次年,吳氏為宣宗誕下一子,即為朱祁鈺。數(shù)年后,宣宗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臨終前將吳氏托付給生母張?zhí)。為成全兒子臨終心愿,在張?zhí)蟮闹鞒窒拢瑓鞘掀评环鉃橘t妃,母子始得名分進宮。平素吳氏甚是安靜,偶爾與孫太后或皇子朱見深在宮中不期而遇,皆立即趨前請安,甚是親切有禮。萬貞兒等人讓開道路,站在旁邊,照理輦車中的皇太后吳氏應看到了皇太子,但車駕并未停下,浩浩蕩蕩地揚長而去。不懂人事的皇太子看見壯觀的儀駕隊伍,倒是興高采烈。時間、環(huán)境可使人不知不覺之中忘記自己的身份。十九年人生中的大部分,于內宮度過的萬貞兒已脫胎換骨。進宮時宣宗在世,孫皇后母儀天下,統(tǒng)領后宮,她自幼便受宮中人關愛。后來,孫皇后的親兒子即位當了皇帝,她被尊為皇太后,在后宮中地位更加崇高。因在尊貴的氣氛中長大,萬貞兒言行舉止頗具風范,無論遇到英宗一眾嬪妃,或是宮中主管太監(jiān)等,她禮數(shù)歸禮數(shù),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卻是那種自若從容。雖同孫太后為主仆,但亦為太后心靈侶伴,仁壽宮夜晚燭光下太后評古論今,貞兒講述奇聞軼事,開心時,萬貞兒不知不覺會忘記面前這位女子是尊貴的皇太后。近兩年,皇子朱見深又走進她的生活,同小皇子在一起,那份喜愛出自內心,并非因他的尊貴身份,她不僅照料他,也管教他,那親熱之間,不覺自己是小皇子的奴仆,更似他的親人。前朝的中心是皇上,后宮的中心是孫太后和皇子。今日忽見他人對皇太子視而不見,一時間萬貞兒竟難以適從,心生惆悵。近來,內宮多了不少主子,宮外郕王府的一班女眷遷入皇宮,加上原來英宗的女眷,皇宮中罕有地出現(xiàn)兩支皇后嬪妃,主管內宮事務的主事太監(jiān)們不得不在原侍候英宗女眷的宮女、中官中選派部分去照料新主子們。一支是主導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大勝,保住大明王朝的新皇帝的女眷;另一支是損兵辱國,身陷敵營,已失皇位的舊皇帝女眷,宮外有世態(tài)炎涼,宮內亦有厚此薄彼,這些人將厚誰薄誰,自不待言。萬貞兒悄悄嘆了口氣,背著皇太子轉身走向仁壽宮。仍是孫太后端坐,萬貞兒半側身子坐在梳背坐床上,皇太子在她們膝下之間來去玩耍。仁壽宮門庭院內,隱約傳來幾個宮女的說笑聲。“貞兒啊,難得太子同你如此親愛,對你竟是比他生母親了許多。”孫太后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與平時并無分別?稍诿加钪g可揣摩到孫太后心思的萬貞兒并未直接回答太后的話,卻道:“嗯……我軍全勝,宮內喜氣洋洋,太后卻暗有思慮之色,想必是憂心尚在敵營的太上皇吧?”“自己親生,無日不惦念,現(xiàn)在戰(zhàn)事結束,更加如此。不過,你在我身邊多年,這朝廷之事想必也略聞一二。如今大明已有景泰皇帝,瓦剌將我兒作人質要挾未能得逞。現(xiàn)敵軍新敗,與我方重修舊好,方對其有利,由此我料瓦剌未必會傷害我兒。”孫太后遲疑片刻,放低聲音將頭往皇太子那兒揚了一下,“我反倒更有些擔心他。”“太子殿下?”萬貞兒驚異地掩住口。“只怕景泰皇帝以后未必能容得下皇太子。”孫太后目光掃了一下殿門,“還有他身邊那些中官。”萬貞兒非木訥之輩,記起宮中新近變化,并聯(lián)想起孫太后過往講給她聽的那一樁樁血腥皇位爭奪史,便急急道:“那……那……不然將皇太子送回周妃處,抑或帶來仁壽宮?”“周妃心胸略窄,見識不足,現(xiàn)又因我兒陷敵營事,情緒煩躁,見深跟她豈不受累?今后我這仁壽宮,恐成景泰皇帝重要防范之地,新近便有些不知根底的內官、宮女被派進來,以后我們說話都要小心,太子在此亦非妥當?蓪⑻营氉粤粼谙剃枌m,我又實在放心不下。貞兒啊,不如從今日起你往咸陽宮貼身保育他吧。”太后講出這句話時,將“保”讀得十分之重,“我已年老,生活簡單,有覃昌他們在,你無須掛念。況且以后,你每日都將他帶來與我一見。有你在咸陽宮,我夜方能寐。”萬貞兒咬著嘴唇,滿面沉思。孫太后見萬貞兒沒有回答,接著說:“你先去,待皇太子長大,你便再回我身邊。”日間,咸陽宮,皇太子的寢宮。萬貞兒下跪俯首道:“貞兒拜見皇太子殿下。”“貞兒拜見皇太子殿下。”低著頭跪在地上的萬貞兒聽到皇太子咿咿學她講話的聲音便抬起頭,只見歪戴著黑色翼善冠,一身金黃色常服的小太子學萬貞兒的姿勢跪在她對面,并用膝蓋一步步爬了過來。正和她面對面,雙目互視。見他天真淘氣的樣子,萬貞兒忍不住笑了。“殿下起來隨貞兒去后苑玩?珊?”“貞兒馱。”皇太子站起來向前平伸出雙手。萬貞兒蹲著轉過身,皇太子趴在她背上,雙手繞在她的脖子上,萬貞兒站起來,向殿門外走去。“皇太子殿下出行了!”站在門外的宦官吆喝聲傳來。晚間,咸陽宮,皇太子寢宮。精致的紅漆龍紋橢圓形小澡盆內,一雙白胳膊正在給盆里水中的太子沐浴,小太子邊洗邊玩水,將水拍得四濺。原來為太子沐浴的是身穿薄衣衫,坐在一張矮木杌上的萬貞兒,她面帶微笑耐心地給他洗著,身后站著手持淺黃色厚巾的妙玉和紅兒。夜間,窗外月色皎潔,房內燭光朦朧,一片寂靜,一座月洞式門罩架子床,四周掛著半透明的帷帳,帳的正面由人字形鉤分掛在床兩側,一支精美的寶劍掛在帷帳外側。帳內小太子半趴著枕在小方枕上睡眼迷離,萬貞兒側坐在床沿上用右手伸進太子上衫內輕撫著他的后背。莫非大明皇家逃不出叔侄爭位輪回?萬貞兒一邊撫摸著太子幼滑的后背,記起孫太后講給她聽的明朝先祖舊事。八十年前洪武帝朱元璋開國,立嫡子朱標為太子,未及即位,朱標先逝,到洪武帝駕崩,嫡孫朱允炆即位,改元建文。次年,建文帝叔父,就藩于北京的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起兵,三年后攻入南京,建文帝被燒死。燕王即位,改元永樂,遷都北京。永樂帝駕崩后,嫡長子朱高熾即位,改元洪熙,即位僅十個月,洪熙帝駕崩,嫡長子朱瞻基即位,改元宣德。當年,就藩樂安的叔父漢王朱高熙起兵叛亂,后來,朱高熙被扣在大銅缸中燒死。宣宗駕崩后,朱祁鎮(zhèn)即位,改元正統(tǒng)。土木堡之變,朱祁鈺即位,改元景泰。如果景泰帝容不得這個孩子,這又將是一場叔侄之爭;侍硬艃蓺q,即使有孫太后保護,亦非叔父對手,什么樣的結局在等著他?想到此,萬貞兒緊緊將熟睡中的皇太子抱在懷里。次日清晨,身穿薄衫,手持寶劍的萬貞兒在宮院中央作了舞劍的起式動作,隨即將手中的劍舞動起來,紅兒一手為貞兒拿著劍鞘,另一只手和妙玉一人一邊牽著皇太子,還有幾個身穿青色服裝的宦官站在臺階上觀看。舞到酣處,萬貞兒身邊寒光閃閃,猶如銀蛇上下亂竄,小太子還看得興高采烈地跳腳。舞畢,萬貞兒微微蹙息,將寶劍插入劍鞘。“不知萬姑娘有這般武藝!”紅兒由衷贊道。“幼時在太后宮中貪玩,太后曾命御馬太監(jiān)教授劍法。”按理宮女不得在宮中私動兵器,但凡事皆有例外,一則太后對萬貞兒多少有些慣縱,二來太后心中對此道或許也有喜歡。后來萬貞兒練得一手好劍,太后不時命她舞來欣賞。此外,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閑暇之時,還教過萬貞兒騎馬。果如孫太后所料,瓦剌兵敗北京城下,也先覺得繼續(xù)征戰(zhàn)于己無益處,傾向同明朝重歸于好,有意將被俘的英宗送回北京。此時滿朝之中最不想英宗回來的便是景泰帝,他早將兄弟情分拋到九霄云外,對瓦剌議和之事置之不理,唯恐一旦議和,哥哥回朝,皇位歸屬又生枝節(jié)。但議和與否,乃國家大事,景泰帝未能一人獨斷。于謙、興安對議和并無異議?扇绾螌Υ貋淼挠⒆,才是癥結所在。于謙、興安認為英宗任用小人,二十幾萬將士枉死,大明江山幾被他一手斷送,斷無資格再做一國之君。況且,當初勸進郕王即皇帝位,雖有孫太后背后授意,但表面上看,以于謙、興安二人最為落力,當時國家千鈞一發(fā),安得有時計較個人得失。事后再看,若英宗回朝再做皇帝,將感激二人挽救國家,抑或怪罪二人另立新帝?殊難預料!雖然其他朝臣也有憚英宗怪罪勸進,內心不見得愿意他回歸,但矛盾在于他們同于謙一樣,忠君觀念蒂固根深,覺得英宗再錯,也曾是他等之君主,且現(xiàn)又被尊為太上皇,他身在敵營而置之不理,與禮不符。最希望英宗歸來并復位的,當屬孫太后。英宗是她唯一的兒子,宣宗英年早逝,兒子成為她精神上的寄托。為了大明江山,她放棄兒子的皇位雖然高風亮節(jié),卻也是在那種情勢之下不得已之舉。兒子剛被俘時,也先曾派人傳話索要財寶贖人,孫太后、錢皇后明知也先只是借機勒索,但為人母,人妻之心也驅使她們立即集宮中珍寶數(shù)車送交也先。擔心兒子不擋塞外風寒,太后派人千里送皮衣。自也先表示將英宗送還之意,孫太后就開始日夜盼望。若景泰帝肯將皇位奉還,兒子便可重登皇位。即使未能重登皇位,至少可使她不再為兒子的性命擔憂。況且兒子還是太上皇,能受到朝廷尊重,愛孫見深的皇太子地位便有可能得以保全。同孫太后一樣,萬貞兒也期盼英宗回朝,重登皇位。因貞兒愛戴太后,自然是望太后之所望,而且朱見深的太子地位也將因英宗復位而穩(wěn)固。雖然也希望英宗回京復位,但萬貞兒內心深處有個秘密,她并不喜歡孫太后這個兒子。論年紀,英宗與萬貞兒幾乎同歲。自四歲直到長大成人,萬貞兒不乏與英宗有交往之機。許是天生性格不同,她總覺得英宗身上欠缺帝王之氣。萬貞兒進宮后,雖然那時年幼,但對宣宗記憶卻是深刻,他音若洪鐘,笑聲爽朗,那副大步流星,仰首擴胸的帝王態(tài)至今仍記憶猶新。英宗雖然生得皮白肉凈,長大后面目清秀,但舉止同他父親相比卻大相徑庭。他講話陰聲細氣,目光游離,舉止瞻前顧后。最讓萬貞兒不懂之處是英宗性格多疑,遇事計較,完全不似他父母。萬貞兒將英宗的性格缺陷歸于王振教誨不當,王振是萬貞兒十分厭惡之人。說起來,萬貞兒同王振還有一段師生之誼。當年王振自閹進宮,便是應征教授宮女識字之職。萬貞兒五歲時孫太后將她送往宮女班中,教授者,王振也。雖為師傅,萬貞兒對他表里不一頗不以為然。每當貞兒心中顯現(xiàn)不喜歡英宗的念頭時,總是心感內疚,畢竟他是孫太后的愛子。在萬貞兒漸知男女之事后,每日英宗前來向母親請安之時,她便開始有意回避。對此,孫太后隱約也有感覺,她將此歸于貞兒生怕有一日被英宗看中的緣故。記得當年宣宗駕崩,年幼的貞兒偶然見到一眾嬪妃被縊死殉葬的場景,驚嚇過度。以私心計,孫太后當然希望貞兒永遠陪伴在側,她也就順水推舟,有意無意地在兒子前來時令萬貞兒回避。請求議和之事被景泰帝屢次拖延,也先又派遣高官前來北京商談,吏部尚書王直也就此事幾次上疏,景泰帝心想若再回避,恐怕真要落得個阻礙兄長回京的惡名。因此,景泰元年七月,他召集滿朝文武廷議。“先前朝廷愿與瓦剌通商,以示友善,不料卻因此導致大禍。為絕后患,現(xiàn)朝廷已同敵寇斷絕往來,而你等屢倡議和,如此究竟為何?”居高臨下,坐在大紅漆寶座上的景泰帝邊說邊用手對下面的一眾大臣指指點點,語帶責備。其實他內心不是不愿議和,只是不愿見議和之后英宗回歸。他想率先申明反對議和,以壓制群臣之議。但自從景泰帝當政以來,朝中不再有王振那種一手遮天之徒,諸臣廷上變得敢言。須發(fā)皆白的吏部尚書王直索性拋開和議,直接將議題指向迎回英宗:“陛下大兄,太上皇尚滯留敵營,于情于理,應迎接回京。若不與敵議和,迎回太上皇又從何說起?臣乞求陛下務必派遣使節(jié)前往談判,否則將來國人議論,恐怕陛下后悔。”王直數(shù)言直觸心病,景泰帝一時面紅耳赤,幾乎失態(tài):“自土木堡之役,朕數(shù)次派遣使節(jié),持金銀往瓦剌處迎大兄,也先狡詐不許。若再次遣人前往,只恐瓦剌以送大兄回京為名,擁兵再犯北京,徒添蒼生苦難。依卿之言,好似朕在此貪戀皇位,你等竟是如此善忘,當初太后懿旨命朕即位,朕內心不愿而多次婉拒,皆是你等反復游說,執(zhí)意擁戴,才勉為其難。如今,又是你等出來,在此說三道四,你們說朕究竟應該如何?”下面文武聞言個個面面相覷,廷議一時陷入僵局。此時,于謙站出來說出了一言九鼎的話語:“今時皇位已定,斷無更變。太上皇為陛下之兄,乃手足之情;太上皇乃諸臣之君,乃君臣之義。理應速迎太上皇回京,至于陛下?lián)囊蚕绕墼p,只要我軍嚴陣以待,瓦剌又是新敗,絕不致京師動搖。倘若也先真有欺詐,我方反倒因此而占理,今后行事便可自如。”在場不少朝廷重臣聽于謙如是說,心中不由得暗中贊嘆:好一個于謙!深知皇上眷戀皇位之心,以“皇位已定,斷無更變”八個字,確定帝位不變,接著道出迎英宗回京那不過是做一件情理上應分之事。只有于謙如此襟懷坦蕩之人,才會將這種話堂堂正正在朝廷上講出來。此時的于謙,在朝廷極具威望,景泰帝聽他說皇位無恙,頓時心安氣爽,至于是否同瓦剌議和,他原本便不在意,便順著于謙之意頷首同意道:“那便從卿之意辦!”幾經(jīng)談判,瓦剌終于將已無利用價值的英宗送回了北京。紫禁城被皇城圍住,隨著歲月的流逝,雖然紫禁城依然屹立,皇城卻早已蕩然無存。不過,皇城東西兩側卻留下了東皇城根及西皇城根兩個地名;食侵畠龋辖峭庖晕饔斜焙、中海、南海,被稱為西苑或西內;食侵畠龋辖峭庖詵|分為三區(qū),北區(qū)是宦官各府司、局、廠、庫所在地,中區(qū)北鄰御馬監(jiān)的空曠地帶,是名為“里草欄場”的皇家馬廄及跑馬場,南面是皇城的東南隅,一派田園郊舍風貌,被稱為東苑。東苑之中有一所建有高墻的小型宮殿,位于皇城東南角,人稱南宮。南宮原來并不出名,到了景泰元年,因英宗被也先送回北京后,被弟弟囚禁于此,才廣為人知。景泰元年,秋八月乙酉(八月十四)夜,南方有星,大如雞彈,色赤,尾跡有先,起建星后,二小星隨之西南,行至尾宿沒。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九十五。次日是景泰元年八月十五,這一天是英宗被俘后的一年整。在北京軍民不知不覺之中,英宗無聲無息回到北京城。他自東安門入皇城,那日,南宮正門延安門的兩扇朱紅大門向內悄然而開。這是一座琉璃仿木結構門樓,漢白玉須彌座,外墻用琉璃包砌。門樓兩邊都是朱紅色帶黑色琉璃瓦頂?shù)母邏,兩扇大門帶著多行突出金色門釘。自打開的大門往里望去,視線迎面被一座琉璃影壁遮住。這時,宮門右邊街上一行黃色肩輿由宦官們抬著走過來,他們兩旁有錦衣衛(wèi)步行隨同。一行肩輿進了大門,直接被送入了南宮的崇質殿。之后“哐當”一聲,大門隨之緊閉,錦衣衛(wèi)列隊把守。景泰帝不僅無意將皇位奉還給哥哥,還將英宗連同他的皇后、嬪妃,除朱見深外的其他子女一起囚禁在這里。明代宦官辦事機構,大多位于皇城內,紫禁城外的東北面,這是一片深灰色的,建造精致的建筑;鹿傧到y(tǒng)設二十四衙門,以其功能分為十二監(jiān)、四司、八局。衙門之首的官銜是“太監(jiān)”,副職為“少監(jiān)”。二十四衙門中以司禮監(jiān)及御馬監(jiān)最具權勢,司禮監(jiān)主導內宮事務,是內宮其他衙門的主管,也是外朝大臣同皇帝聯(lián)系的主要途徑。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協(xié)助皇帝批示、回復朝臣的奏章,同外朝最高官僚機構“內閣”對接。固然制度賦予其權勢,但權力如何運用,又取決于個人。土木堡之變以前,身居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高位的王振利用英宗寵信,越俎代庖,干預朝政。另一權勢機構御馬監(jiān)則統(tǒng)領京城禁兵,并與外朝的兵部共掌兵權。司禮監(jiān)位于紫禁城北偏東一里處,后面是針工局,東鄰內府供用庫房,西面挨著尚衣監(jiān),自司禮監(jiān)正廳往南可望到紫禁城東北角樓。景泰元年八月二十五夜,司禮監(jiān)正廳,正中坐著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興安。他五官端正,清瘦,舉止高雅,滿腹經(jīng)綸而內蘊剛強。他面前是一大案臺,上有筆墨紙硯及一堆奏章奏折,兩側墻邊都是硬木欞格架格,擺滿經(jīng)史典章書籍。案前側面有四只官帽椅,分別端坐著司禮監(jiān)右少監(jiān)王誠和左少監(jiān)舒良,景泰帝近身宦官王勤、張永。他們都頭戴烏紗描金曲角帽,興安身穿內官圓領綠色常服,胸前背后綴著大蟒補,腰間玉帶。王誠和舒良二人都是四十多歲,王勤、張永則三十來歲,他四人身穿綠藍色,胸前有大朵牡丹花的圓領常服,腰間革帶,金線黑革靴。興安正緩緩知照王勤、張永一些事務:“我已按皇上之意,將太上皇及其后妃子女等安置于南宮崇質殿內,每日按時送飯食進去,務必派人嚴加把守。不得接近任何朝臣,孫太后及皇太子亦不得前往。”舒良以試探口氣問道:“近日聽聞朝中一些年邁文臣私下議論,若皇上肯退位,將皇位奉還太上皇,猶如古之堯舜禪讓之舉,乃大德至善,將被千古傳為美談。”興安聽后冷笑道:“千古美談?腐儒之見!倘若真有奉還皇位之事,恐怕將為退位之景泰帝,連同你我等當時擁戴之人,甚至于謙等為國立下功勛之臣招致殺身之禍呢!”“安有此以怨報德之事?”舒良似是驚奇。“一旦太上皇復位,大權在握,最忌諱當時善惡不分,寵信王振,親征被俘,損兵數(shù)十萬,置國家于危難之中那段舊事。而我朝又恰恰充斥一批不識趣之文官老朽,終將喋喋不休責怪過往之慘敗,美言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之大勝,而使復位皇上對退位皇上心懷嫉恨。嫉恨則傷人,到時為已無權無勢的皇上羅織個‘趁國之危篡位’之罪又有何難,若皇上落得如斯下場,那于謙等更將如何?何朝史籍不由勝者書寫,到時何來千古美談。”興安分析道。“聽君一席話,如夢方醒,倒是幸好皇上未有讓位之意了!”舒良臉色一變。“但終有一日,太上皇之子即皇帝位,到時又將如何?”王誠等人有些遲疑地望望興安,興安卻是未置可否。王誠見興安不言,便徑自講了下去,“天下哪有叔父做皇帝,侄兒做皇太子之理!今日皇太子父母弟妹被囚南宮,將來有一日皇太子即位,豈能不計較?皇上過得生前榮耀,怕是過不得死后鞭尸。我等一班皇上身邊之人到時更是……”聽了王誠的話,相對而坐的張永與王勤四目相視。興安面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道:“夜深了,你們下去吧,我尚需先讀一下這許多奏章。”王勤和張永同為河北河間府肅寧曹比村人,年紀相仿。肅寧水土貧瘠,一些農家走投無路之時,便有將家中幼男閹之,送往皇宮作中官。當年,年方八九歲的王勤、張永皆因家貧四壁,不得已被送去凈身,之后未入得皇宮,卻被派入郕王府中服役。郕王正王妃汪氏生有兩女,側妃杭氏生有一子名朱見濟。自見濟出生后,王、張二人便專責照料。他們原本打算遲早是要離京隨郕王就藩的了,豈知逢土木堡之變,不但未離京,反倒遷入了紫禁城。主人即位皇帝,汪妃成為皇后,小主人成為皇子。朱見濟自小生得膀大腰圓,不喜讀書,卻愛舞刀弄棍。按規(guī)矩,皇帝兄弟成年后就藩,不參與國家治理,杭妃心想他反正生于親王之家,縱然滿腹經(jīng)綸亦無施展機會,不如由他高興罷了。入主皇宮后,景泰帝命翰林院派人教見濟讀書,王勤、張永陪讀。見濟閑散慣了,一時未能適應,讀書三天打魚,兩日曬網(wǎng),同王勤、張永等玩樂依舊。同時,景泰帝一心想將見濟立為皇太子,王勤、張永已將他奉為未來的皇帝,越發(fā)使得朱見濟自覺不可一世,性格被慣縱得膽大包天。深夜,一只燈籠照著兩只人影自北向南,由遠而近,原來是剛剛離開司禮監(jiān)的王勤手持一盞燈籠,他和張永邊悄聲言語,邊向紫禁城緩緩而去。所有朝臣內侍中,對皇儲事心急如火者,以他二人為甚。而他們心中僅關乎一己私利,若朱見濟將來繼承皇位,他們此生榮華富貴必享之不盡。王誠與舒良已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他們來到乾清宮一間專為當值宦官預備的邊殿內。王誠、舒良同張永、王勤的身份不同,他們是內宮舊臣,原在大太監(jiān)金英手下。土木堡之變前,二人被選入“內書堂”學習,后來景泰帝入宮,帶來的宦官對皇宮內廷事務不熟悉。景泰帝見二人機敏,又識文斷字,便派他們前往以興安為首的司禮監(jiān)任副職。二人見英宗大勢已去,遂死心塌地服侍新主人,唯景泰帝意愿是從。與興安不同的是,他們主理內廷日常庶務,及景泰帝的私人事務,同他私下交往的時間更多。燭光之下,他們二人也在密謀之中。舒良、王誠等人去后,興安伏案埋首處理內閣送呈的奏章。約過了半個時辰,王誠的一席話語不覺涌上心頭。他放下奏章,站起身,倒背雙手踱出大堂,隨侍的十五歲小中官鄭昌歪在門廊中的一把椅子上睡著了。興安徑自漫步到前庭,夜深沉,庭前兩棵老松樹發(fā)出陣陣松香味道。他舉目南望,紫禁城東北角樓的輪廓在垂到一側的殘月中,若明若暗,頗具詩意。佛曰“境由心轉,相由心生”,此景這時在興安眼中,卻是一片灰黑。自古宦官角色同外朝大臣不同。外朝大臣自幼飽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熏陶,身為國家官吏,不僅效忠皇帝,同時效忠國家;鹿俨蝗,他們是皇帝的私臣,皇帝之愛為其所愛,皇帝之惡為其所惡。照理宦官只服務于內宮,不得干預外朝政治,但明朝皇帝大部分時光均在內廷度過,因此宦官較外臣更為容易同皇帝結成親密的關系。一旦他們成為皇帝最信任者,便有機會代表皇帝處理皇家事務,之后逐漸參與外朝軍事、政務。通常宦官出身貧寒,未必知書達理,對于仁義禮智信等不多顧及,一旦得意,難免小人得志。而興安卻在宦官之中屬于飽讀詩書之輩,同時他篤信佛家,視功名錢財如浮云。之所以今日身居高位,是其辦事縝密,從不爭名逐利的個性,就連王振這種心地狹窄之人,也不認為興安對他有所威脅。興安孑然一身,不同于那些大太監(jiān)發(fā)跡后成家養(yǎng)子。他無家人,不斂財,不結黨,協(xié)助皇上處理內廷外朝事務、鉆研佛經(jīng),是他生活的全部。興安不輕易表態(tài),可能由于貴族出身,自幼接受中原文化教育,也使他較其他宦官更具國家情懷。此時興安獨自佇立在夜色之中,思緒環(huán)繞于太上皇之事。八月十五太上皇回京后,景泰帝竟下令將哥哥一家囚于南宮,興安無奈執(zhí)行了景泰帝之命,但心中卻深感不安,但并非出于對太上皇的同情之心。在興安心中,太上皇不僅喪師辱國,被俘后之作為亦情無可恕。原來,也先俘獲英宗后,便挾持他掉頭向北前往軍事重鎮(zhèn)宣府。城門之下,英宗傳諭命守將楊洪、紀廣、朱謙、羅亨信開城迎接。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命將士開門納敵,幸好守城將士未有聽命。接著,也先又帶英宗來到大同,英宗再次按也先之意命令開城,在城下對開國功臣郭英之孫、守城大將郭登高呼道:“太祖曾將第十二皇女永嘉公主嫁與你祖父武定侯郭英長子郭鎮(zhèn),朕同你郭登不僅為君臣,還有姻親關系,你為何對朕如此見外,不開城門?”郭登在大同城門樓上對英宗下跪,叩首連連,前額印血,淚如雨下答道:“臣奉命為國家守城,不敢擅自開啟城門。”英宗如此行為,無異于背叛國家。興安深知其已鑄大錯,除了一些不明事理的老朽胡扯些景泰帝歸還大位名垂千古之類的廢話外,在當朝大臣眼中,英宗是斷無資格再做皇帝了。因此,英宗回歸,景泰帝本應順水推舟,這廂做你的景泰皇帝,那廂與哥哥重續(xù)兄弟之情,隨他以太上皇名分養(yǎng)尊處優(yōu),以怡天年才是。想到這里,興安不禁搖了搖頭,景泰帝畢竟年方二十二歲,太過年輕,無自信,皇帝大位來得輕而易舉。他不明白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后人心向背,哥哥回來對皇位其實并無威脅,反倒生怕哥哥返京后自由行走,有同朝臣勾結醞釀復位之嫌,以為唯有將哥哥囚禁,方可一勞永逸。殊不知如此一來,將后患無窮。景泰帝待我算是有知遇之恩,事已至此,于情,應為君主分憂;于理,萬一有后患之事發(fā)生,前朝、內廷均有為數(shù)不少的大臣中官厄運臨頭?磥泶耸乱参ㄓ邢认率譃閺,將錯就錯。我已六十有余,縱然落得后世背負罵名,亦好過朝廷內外一班人無辜受難……以于謙為首的一班朝臣只想到皇帝大位已屬景泰帝,迎回無權無勢的太上皇,既符禮儀,對朝政又無實質影響?伤麄円参戳系教匣驶鼐┖,景泰帝將其連同全部嬪妃、除朱見深外的全部子女囚禁,此等手段不啻同哥哥一家結下仇怨。若將來朱見深即位,計較起個人恩怨,不論以于謙為首的當朝外臣,或以興安為首的宦官內臣,將不可避免被牽連。同時,由于宦官同皇帝日夜接觸,對皇帝個性較外朝大臣更加了解,對此等危險,王誠等人看得愈為清楚。內侍、外臣、景泰帝、杭貴妃各有各想,在宮廷內外各種不愿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的算計下,年僅三歲的皇太子朱見深又怎會不身處險境?景泰元年十月初三,藍天白云下微風輕拂,太液池之中海東岸椒園綠樹紅墻,湖光粼粼,孫太后、萬貞兒、皇太子正站在岸邊向西遙望。他們背面是隱于綠樹之中的亭臺樓閣,再往后是西華門。向北望去,遠處是隔開北海的御河橋。南面是郁郁蔥蔥中的宮苑,他們正望著的西方,中海的盡頭,是朱紅色宮墻。湖邊白色玉石雕欄,小太子面向湖面,雙腳踩在雕欄頂端扶手下面的鏤空處,孫太后在后抱著他,萬貞兒立于孫太后身后。孫太后低頭問道:“殿下,你爹娘現(xiàn)被囚于南宮,可有思念?”皇太子天真地搖了搖頭,萬貞兒怕太后不快,連忙把話岔開:“當今皇帝登上皇位已屬萬幸,現(xiàn)將長兄囚禁,令父子不得相見,似乎忘記皇位實乃太后所賜!”孫太后嘆道:“為國計,我無做錯。此即‘社稷為重,君為輕’之理。”萬貞兒輕聲應道:“是。”“我將大位交付給他,但他竟不念手足之情,反將吾兒囚禁,曾幾何時,他兄弟二人還是那等親熱!自古為這皇位,多少親人反目為仇,不幸今時這等事亦發(fā)生在我母子身上,看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實則步步驚心。”萬貞兒見太后講得慨然,連忙安慰道:“此次太上皇總算是平安歸來,也算先帝保佑,相信先帝在天之靈會多有眷顧。”孫太后撫著皇太子的頭道:“但以今日情勢,我貴為皇太后,親生兒子近在咫尺尚不能見。往后能否自由走動,殊難知曉。望你多加小心太子才是。”北京城東仁壽坊南的小街內,有一所普通青磚瓦房兩進院落。房屋略顯殘破,但庭院整潔,院內花池中白色蘭花在綠葉的簇擁下,在微風中輕輕搖擺,散出陣陣清香。此為兵部尚書于謙居所。自土木堡之變,于謙身負大任,為國事夜以繼日,以致肺火攻心而病倒,近日在家養(yǎng)病,未能上朝。于夫人董氏于三年前過世,于謙無妾室、亦未再娶,于宅之事,由養(yǎng)子于康料理。此時,身穿青色布衣的于康進到內院內室門口通報:“興安大人來訪。”“快請正廳坐,我更衣即來。”內室傳出于謙略帶沙啞的聲音。當面帶病容的于謙邁進前庭正廳時,興安正面壁倒背雙手,仰首觀看正墻上懸掛著于謙所作,并親筆書寫的一首言志詩——《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興安轉過身來,二人拱手問候。興安道:“皇上對尚書之疾甚為憂慮,昨日更親自前往萬歲山破竹,取竹瀝為尚書醫(yī)病,鄭昌!”門外進來穿戴齊整的小中官鄭昌,手中捧著黃底繡彩云包袱包著的物件。興安指了指正墻中央靠墻的方桌,鄭昌小心翼翼地將包袱放在桌上,退了出去。興安將外面包袱打開,露出一只精美斗彩蓋罐,罐上是數(shù)只蝴蝶在花叢翩翩起舞圖紋,說道:“此為萬歲山上百年紫竹竹瀝,可消風降火,潤燥行痰,養(yǎng)血益陰,利竅明目。”“圣上如此厚愛,于謙縱肝腦涂地亦在所不惜。”于謙面對斗彩蓋罐俯拜感謝。“還有,圣上知尚書生活簡樸,命宮中備置衣服物件,一并送至府上。”在興安問候過于謙病況后,話題自然轉到朝政上:“徐州地區(qū)雨水連綿,黃河泛濫,災民失所,漕運受阻,近日圣上忙于賑災,望于大人早日康復回朝,助皇上主持大局。”“于謙受圣上大恩,定竭盡全力。也望圣上龍體安康。”“圣上近來為太子之事煩亂。”“太子之位已定,何來煩亂?”于謙有些驚異道。“太子卻非親生之子也。”于謙深思片刻后問道:“那興公公以為如何?”“圣上有親生之子見濟,皇位轉由其繼承也在情理之中。”“皇上為君者,愿親生血脈永嗣皇位耳……而你我為臣者,何故要變?”“吾素來欽佩大人為人,今時之言僅你我之間。于臣者,太子位變則利,不變則害。吾入內宮至今已數(shù)十載,眼見太上皇長大,吾觀其秉性,太上皇雖貴為天子,但為人計較,喜親小人。萬一皇上千秋萬歲之后,由見深即位,若太上皇尚在,將未免任用奸佞,并指使其子計較擁戴皇上即位及返京后南宮被囚之舊事,那時你我豈可全身而退?太上皇自九歲即位,至土木之變被俘退位,其為政之道,于大人理應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計較。照理,我等年長皇上許多,無須多慮這許多,但人命天定,大人豈有不知?”“我等擁戴皇上即位,非為謀取個人私利,乃危難之時為國計耳!此事襟懷坦蕩,何懼之有?至于太上皇今時被囚南宮,此非出于你我之意。”興安輕輕冷笑兩聲,側身仰望了一眼墻上的“石灰吟”道:“史上無數(shù)英雄為國犧牲,血薦軒轅,受萬世敬仰,我深知于大人胸中有志于此,備感敬佩。但自古又有多少英雄,被奸佞誣陷蒙難,徒落得個后人嗟嘆唏噓。大人愿作前者,興安必相成全;但后者,興安則不以為然。”于謙默然無以應答。興安接著說:“且此事不止于你我,到時外朝重臣,內廷中官或被牽連,無辜受累,此景想必大人不愿所見。倘若改立見濟,將來即皇帝位時,他將感念我等擁戴,更無理由加害內外無辜臣子,豈非皆大歡喜?犧牲見深一人,得朝廷平安,于國于私,值得與否,實不難計!”“此事師出無名,朝廷重臣恐難贊同。”于謙道。“利害干系,興安愚鈍,尚且知曉;重臣皆為智者,必早已明察秋毫之末。不過,這有利國家,有利朝臣之事,卻未必合乎于禮,重臣唯恐沾上‘贊同’二字而壞了名節(jié)。興安以為,若明知利國利己,卻只知循規(guī)蹈矩而無所作為,未免迂腐。”于謙聽到興安如是說,眉頭微微蹙起。興安徑自講下去:“此事利害分明,但眾臣忌憚于個‘禮’字,皆心照不宣而已,若有機緣,未必不可成事。不過……若是朝中如大人、王直等德高望重之士出言反對,即使皇上,或我興安有此意愿,亦皆不可行也!”興安告辭后,于謙在廳中獨坐良久,心想這興安分明是來勸我,在易儲議題上,勿因不符于禮出言反對。于謙邊想邊搖首嘆息。日復一日,表面上平靜如水的內廷實則暗流涌動。但三歲多的皇太子朱見深,在萬貞兒日夜陪伴下卻過得還算怡然快活。此時,身穿大紅朝服的他正在咸陽宮正殿的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松樹的樹蔭下,坐在一只矮杌上,低頭聚精會神地觀看樹下磚縫中那些忙碌的螞蟻,這是他近來新的喜好。松樹下有兩窩螞蟻,巳時最為忙碌,它們的顏色略有不同,一窩偏黑,一窩偏黃。萬貞兒站在一旁,身穿藍色的宮女裝,領口和袖口露出潔白的絲綢襯里。太子不時對爬來爬去的螞蟻指指點點,并抬起頭和萬貞兒說著什么,萬貞兒便彎下腰看看太子所指之處,并用白絲手帕為太子擦汗。萬貞兒手搭涼棚,仰首望望將升到正中的日頭,低頭彎腰輕輕拍拍皇太子的后背道:“殿下回殿如何?外面陽光太烈呢。”皇太子抬起頭,顯得少許不情愿。“貞兒背背吧!”萬貞兒側身蹲下,皇太子遂站起身,伸出雙手繞在萬貞兒頸上,萬貞兒將皇太子背起來,向主殿走去。此時的皇太子已有兩年多未見過父親,一年多未見過母親周妃。父親的樣子早已模糊不清;母親還有記得,但印象中的她卻是疾言厲色,并無幾分親切。而朝夕相處的萬貞兒早已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永遠是那么和善,無時無刻在他身旁照料,陪他玩樂,喂他飯食,晚上輕撫后背使他入睡。清晨醒來,睜眼看見的第一人永遠也是她。他最喜萬貞兒背著他四處走,他貼著她平滑溫暖的后背,將頭枕在她光潔的后頸上,聞著她身上那種奇特,似有似無的清香味道,這種熟悉的氣味使他覺得安全、舒適,即使她有時發(fā)出的輕輕汗味,也使他有親密、愉悅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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