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清朝乾隆時期被稱為“徽駱駝”的康世泰,借乾隆巡幸揚州之機,建亭園,組戲班,撈取了豐厚的政治資本,于是扶搖直上,一舉擊敗商場敵手杭浚睿,成為兩淮鹽業(yè)巨頭。然而,正當康世泰的事業(yè)日趨頂峰之際,五個兒女卻讓他不時陷入焦慮。五個兒女,個人個態(tài),演繹出康氏家族的是是非非……幾年后,“兩淮鹽引案”發(fā),于是處于巔峰的康家江河日下,家被抄,園被封,父子入獄,家仆偷盜,嬌妻美妾遁入娼門,稱一時之雄的康世泰潛回故里,抑郁病逝。 作者簡介: 蔣亞林,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揚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F(xiàn)任《中國名城》雜志社編輯部主任,編審。自1981年至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200余篇,百萬余字。第一章 上揚州乾隆四十八年三月初的一天,守慧奉父親之命,回到歙縣老家接妹妹和母親上揚州。芝芝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跑到里屋問母親:“媽,三哥真的要接我上揚州嗎?”安靜瓶正念著《心經(jīng)》,將經(jīng)卷合起放在黃色經(jīng)袱上回道:“是呀。你還是八歲那年去的揚州,一晃多少年過去了。”芝芝問:“爹干嗎讓我去?”安靜瓶一邊包著經(jīng)袱一邊說:“能干嗎?想你了吧。”芝芝搖頭:“不對,他不想,在揚州有大哥、二哥、三哥,我姐也在那,人多著了,他哪會想?而且,”嘴巴突然往起一嘟,“而且爹背著你又娶了藍姨,整天有人哄著,肯定把我們忘了!”安靜瓶微笑道:“小孩子家不能隨嘴亂講,你是他寶貝女兒,他怎么會忘掉?打小他就喜歡你。”芝芝望住安靜瓶,小聲問:“你去嗎?”“也去。”“真的?”“媽會哄你嗎?”芝芝跳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臨走前一天傍晚,夕陽紅紅地落向山腰,芝芝在山邊路上等呀等,等了半天又半天,終于等到了從縣學回來的李廷玉。“告訴你,我哥接我上揚州了!”芝芝說。李廷玉暗暗吃一驚,問:“去多長時間?”芝芝答:“不曉得,我問我哥了,我爹不曾對他講。”李廷玉低頭細想了想說:“揚州離歙縣挺遠的,來回需要許多天。”芝芝望住廷玉,點點頭。李廷玉問:“讓你去揚州干什么?”芝芝眨巴眨巴眼:“不曉得。”李廷玉笑:“我曉得!”“你曉得?曉得什么?”李廷玉睨她一眼:“給你說婆家!”一點紅從耳頰升起,芝芝的一張臉立馬紅了:“你瞎說!瞎說!”舉起粉拳追打廷玉。“撲嚕嚕!”兩只山雀從路邊樹上驚起,往紅紅的西天飛去。第二天就上路了。三月的山區(qū),山道像一條灰黃的帶子沿山腳盤盤曲曲往前延伸。一陣“骨碌骨碌”車輪響,黃塵起處,兩輛大車遠遠駛來。安靜瓶跟芝芝坐前一輛,后一輛是行李車,一個叫正兒的丫環(huán)坐在上面,守慧騎一匹棗紅馬殿后。山坡上開著山花:杜鵑、茶花、月季、十姊妹,紅的紅,白的白,一叢一叢。山腳下溪水在流,水很清,油似的,嘩啦啦。頭頂上,天很藍,云白白凈凈,像一堆堆棉絮緩緩向天邊移動。大車過去了,越來越遠,成了一只甲殼蟲,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山間陽光燦爛,漸漸恢復了原初的寧靜。顛簸了兩天,車到新安江,改換船只,水路又行十幾天,這就到了揚州地面。芝芝在船艙里坐不住了,纏著守慧上了甲板。不知何時,船進了大運河,地面變得平坦空曠起來,風吹到臉上軟軟的,運河兩岸,滿眼都是綠野平疇,煙樹村落。近了,近了,揚州城越來越近了。顯見,揚州城的城墻比歙縣高大得多,氣派得多,還隔老遠,那堞垛,那城樓上的旗桿,就在天光云影間顯出身姿。大運河貼著平原大地向前蜿蜒,像一條玉帶朝著揚州城的腰間系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檣旌旗,歌吹市喧,揚州城那了不起的繁華與富庶越來越向芝芝逼近了。船靠向碼頭。河面上擠滿了船,每條船的甲板上堆滿了山一般的鹽包,船頭上插著紅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的旗號。船多擁擠,?坎槐悖鼗鄯愿吏构淖邇群,同時向岸上傳話,令早等在這里的康府轎房的領班長根帶人到太平碼頭等候。船向北入護城河,過北水關,很快進了揚州城內。守慧告訴芝芝,面前的這條河,叫小秦淮。小秦淮就像揚州女孩晨起梳妝一不小心從秀樓上落下的一根玉簪,青碧的水,細瘦的河面。駁岸的是亂石斷磚,一座座青磚拱橋不時從河面上飛跨而過。河兩岸滿是桃柳,桃花正開,柳樹正綠,一片紅夾一團綠,花光照眼,熱熱鬧鬧。透過桃柳看過去,沿岸盡是茶館酒樓,商鋪店肆,一家挨一家,那巍峨的石壁,寬厚的馬頭墻,高低錯落,鱗次櫛比?諝庵械教庯h著酒氣、茶香、胭脂味。古琴或琵琶的清韻伴著柔媚的歌聲時不時從朱紅的軒窗飄出,如五光閃爍的絲綢罩在河上。河面上不時有船來往,河面窄,兩船相會,可看到艙里雕花的漆凳、填螺的茶幾以及坐在繡凳上的一個個小女子的臉。小女子臉都白嫩,嘴唇艷紅,懷里抱著月琴或琵琶。船艙里如無客人,琴弦就靜著;有客,撥子就在弦上慢游劃動,同時啟朱唇,發(fā)皓齒,纏纏綿綿地唱。“哥,這是什么船?”芝芝指著一條船問。守慧答:“畫船,專門唱歌彈琴供人娛樂的。”“她們嘴唇像雞血。”“都這樣。”“瘆死了!”船到太平碼頭停下。太平碼頭很寬,可以同時停三條船。青石鋪成的石階,下半段吃在水里,透過碧清的水看下去,石階上生滿了苔蘚,爬滿了螺螄。石階一層一層升上去,最上面是一座圓拱形門樓,粉墻青瓦,嵌一塊石額,勒著“太平碼頭”四個字,字填了色,靛藍。三頂轎簾上印有“康”字的轎子早在碼頭上候著了。守慧扶母親上轎后,騎馬跟在后面。芝芝在轎里坐不住,兩眼一直對著窗口往外看。上了天寧門大街。街兩邊的店鋪一家挨一家:錢莊,米行,醬園,南貨店,茶葉店,竹木器行,當鋪。因靠近天寧寺,還有好些香燭鋪,一尊尊金身菩薩立在柜臺上,銅香爐里飄飄裊裊散著香煙,一條街的伽藍味。街上不時出現(xiàn)推獨輪車的,車上小山似的裝滿貨物,一路“咯吱咯吱”脆響,聲音傳出老遠。提籃挑擔的,看到康府大轎,老遠就讓道。向前一拐彎,進了彩衣街。街上錦繡耀眼,羅緞盈目,一家挨一家的店鋪里,都是綢緞布料或成衣,柜臺前擁滿了紅男綠女,很是熱鬧。出了彩衣街向南,前面出現(xiàn)一座城門。城門樓高大巍峨,銅鐘皮鼓在夕陽的輝光里色彩明麗。門頭有石額,勒“東圈門”三字。進門往前,是一條可容兩輛馬車并行的大街。大街兩邊,高墻摩云,深宅比連,青灰色的墻壁上釘著的一排排鐵巴鋦,久經(jīng)風雨,古銹斑斑。再往前,灰墻更加高峻,路面變得開闊,一座雄渾闊大的八字照壁陡入眼簾。水磨磚砌,細磚六角錦,當中鑲一斗大“福”字,漢白玉底座上的束腰線刻細膩流暢。照壁對面,是一座與之匹配的徽式磚雕高門樓。芝芝依稀認出,這就是父親在揚州的家。安靜瓶的轎子才到門口,藍姨就從里面迎出來了。藍姨是康府康老爺康世泰的二房,年齡比康世泰小二十多歲。最初隨父親在康府設館授書,父親病逝后,康世泰見她識文斷字,溫雅通達,容貌又好,就把她娶到房中。藍姨登堂入室后,潛心家務,斡旋人事,遇大小難事,幫老爺想方設法,獻計獻策。日久天長,康世泰不光在若干事務上離不開她,就連飲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藍姨知道揚州鹽商風行“兩頭大”,即老家放著個原配老婆,因離得遠,看不見,摸不著,就在揚州再娶一房。這一房按說是“小”,但都稱太太,只是前面加個“二”字,其地位不亞于老家那位?伤{姨不讓大家這么叫,只許喊“藍姨”。藍姨這么做是因為她見過安靜瓶一次,覺得安靜瓶雖非小肚雞腸之人,但謹慎為佳,尤其揚州這邊都是安靜瓶的兒呀女的,自己雖有老爺撐腰,畢竟勢單力薄,不可授人以柄。況且,姨又怎樣?太太又怎樣?只是個名義,只是個叫法,關鍵看內里瓤兒,內里瓤兒厚實才是根本。果然,幾年下來,藍姨憑著她的才能,不光使下人對她服服帖帖,唯命是從,就連康世泰的一幫兒女也無不對她敬重有加。藍姨對安靜瓶與芝芝的這次來揚十分重視,早在幾天前就安排大管家翟奎為她們收拾房間了。安靜瓶的房間是現(xiàn)成的,雖一直空關,但藍姨一直將它鎖著,隨時準備著太太的到來。轎子還沒到門口,藍姨就帶著一幫家人出來迎接了。藍姨走在最前面,身穿一件寶藍色盤錦嵌花緞襖,襖上加著銀鼠背心,臉上的妝比平時化得淡,淡得讓人不易看出。見轎子進門廳停下,連忙上前打起轎簾扶住安靜瓶:“太太慢點下。這一路山山水水的,可讓太太辛苦了。”安靜瓶腳在地上站穩(wěn),望大家笑道:“也沒什么,路上有慧兒照應,都順順當當?shù)摹?rdquo;說著話,跟兒媳們一一見面。都行過禮。藍姨扶住安靜瓶往后面走。繞過福祠,入儀門,穿過兩邊抄手游廊環(huán)繞的偌大天井,迎面是一片石欄護侍的漢白玉石階。拾階而上跨入大門,一架金絲楠木大插屏高聳面前,這便是穿堂了。出穿堂,再經(jīng)過一面天井,便是老爺會客談事的厚德堂。藍姨緩下腳步對安靜瓶說:“老爺這刻正跟運司衙門的官爺談事,要等一會兒才有空。太太和小姐的房間都收拾好了,是不是先過去歇一下?”安靜瓶道:“他忙由他忙,我們歇一歇最好。”于是一行人繞過厚德堂,過月洞門,進入火巷;鹣锖苌詈荛L,一個個門與兩邊的什么廳什么堂什么室又什么閣通著。安靜瓶記得許多年前第一次來這里,走進這火巷總暈暈乎乎,只覺得宅院太大太深,占的屋太多,過于奢侈了。藍姨告訴安靜瓶,芝芝跟大小姐舒媛一同住在秋桂軒。說著將一個扎兩根小辮臉蛋素素凈凈的丫環(huán)推到芝芝跟前對芝芝說:“她叫秋兒,從今往后就跟著你。”芝芝正被一大幫人簇擁著不自在,拉起秋兒手說:“你帶我找我姐玩去!”抬腳就跑了。安靜瓶由藍姨陪著到了后面清和堂。清和堂是老爺起居安歇的地方,是個大四合院,東邊上房是安靜瓶的房間。進了屋,大家都站著。幾個女傭七手八腳一陣忙乎,行李箱籠很快到位。安靜瓶對大家說:“讓你們陪了半天,都回去歇息吧。”藍姨感覺到安靜瓶有些累,跟著附和:“太太讓你們回就回吧。”很見機地帶著大家告退了。人一去,屋里立刻安靜下來。一柱陽光由天窗射下,金柱似的,當中幾粒細細的灰塵螢火蟲一般在飛。很靜,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一只雪白雪白的貓一點兒不認生,頭朝著安靜瓶伏在地板上。多少天享受不到這種安靜了,這一刻能一個人這么獨處,挺舒服。身邊一張海綿矮榻,上面鋪著白狐子大褥,安靜瓶身子確實有點乏了,但她沒有歪上去。安靜瓶習慣靜坐。在歙縣老家,無數(shù)個冬夜夏晚,無數(shù)個風雨黃昏,她總手執(zhí)一本經(jīng)書,焚香靜坐。她獨坐慣了,坐了十幾年,坐成了習慣,坐出了功夫。貓突然瞇開眼頭往門口扭去。是藍姨來了,身后跟著一個丫環(huán),手捧一只紅緞包裹的木篋。藍姨接過木篋輕輕放到桌上,含笑道:“打擾太太休息了。這丫頭叫小月,以后就歸太太使喚。”安靜瓶笑道:“你太客氣了,我有一個正兒足夠了,不要再派人。”“一個哪里夠?家里丫環(huán)多著呢。”“真的不要客氣,我一直都是正兒跟著,不必增加,讓她回吧。”藍姨有些為難:“可老爺……”“他不會問這么多的,有話我來說,沒事的。”轉臉對小月說,“姑娘,你回吧,回吧。”小月站著不動,眼望藍姨。安靜瓶笑了:“你看她等你發(fā)話呢,你就發(fā)句話吧,多乖巧有禮的孩兒。”藍姨轉臉對小月說:“怪你沒造化,你要是服侍太太,就是你的福氣了。”藍姨將木篋移到安靜瓶面前,將包著的一層層紅緞揭開。安靜瓶不知道怎么回事,兩眼看著。正在這時,芝芝笑嘻嘻一頭跑進來,見藍姨在,即速收腳,兩眼大大盯著,目光尖尖,神色怪氣。藍姨看出這個一直跟安靜瓶生活在歙縣老家的小丫頭身上有些野性,日后可能跟她有些作對,但藍姨臉上一絲兒沒有顯出,含笑問芝芝:“怎么樣,給你準備的房間還滿意嗎?”芝芝臉對著安靜瓶說:“我去找舒媛姐,她不在。”安靜瓶批評芝芝:“看你這孩子,進門冒冒失失也不叫人,你藍姨問你話也不回答,太由著性子了。”芝芝不看藍姨,繃著臉道:“不好,沒有書房,我?guī)淼膬上渥訒鴽]處放!”藍姨含笑道:“對不起二小姐,這都怪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二小姐帶這么多書。不過也沒什么大礙,秋桂軒那邊空屋多得是,趕明兒我讓他們收拾一間,缺什么,都給補上。”芝芝眼盯著桌子上的紅緞篋子:“這是什么?”母親答:“不曉得,是你藍姨捧來的。”芝芝第一次正著眼把目光對著藍姨。安靜瓶覺得太無禮了,對她說:“大人說事呢,你去玩吧。”芝芝嘴一撅,挺不愿意地去了。安靜瓶向藍姨打招呼:“這孩子打小慣壞了,有些任性,日后還請你多多擔待。”藍姨不無尷尬地笑道:“太太千萬別這么說,大戶之家,哪個孩子沒有個性,太太要這么說,就跟我見外了。”藍姨再一次將紅緞打開。木篋子半塊城磚大,紅檀的,做工精細,油光锃亮。藍姨往安靜瓶跟前推推說:“這里面裝著府上銀庫糧庫物資庫的十幾套鑰匙。你不在的日子,老爺讓我管著,我也不好推脫,其實我并不擅長這些,打腫了臉充胖子,勉力支撐。阿彌陀佛,如今太太來了,我這千斤的擔子卸下了,大樹下面好乘涼了!請?zhí)c一下,把這些鑰匙收下吧。”安靜瓶先是詫異,接著微笑道:“你這是做啥?幾年來一直都是你管著,管得好好的,這一會兒干嗎要交給我呢?我這兩眼漆黑,一插手,豈不亂套了?不可以,萬萬不可以,你還是捧回去吧。”藍姨堅持:“請?zhí)灰蜌,太太不在這里便罷,既來了,老爺是天,你就是地,這個鑰匙篋子該派你管,我藍姨再把它捧在手里,會心虛,會腿抖。當然我這么說并不是想借機滑脫,從此圖個輕松。太太放心,但凡太太用得著我的,盡管吩咐,一定效力。賬目上的事,只要我知道的,保證配合太太照看。”安靜瓶說:“難為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跟你說句心底話,其實這次我并不想來,我在老家過慣了,我喜歡每天看到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呀水的,一天看不到就不踏實。我這次來全是為了芝芝。芝芝還小,沒離過我,不放心,沒法子的事。不過,待芝芝的事定下,我就回去。我在這里住不長,僅僅打個水漂兒,你真的不必這么客氣。”“這,這怎么可以?”藍姨十分為難。安靜瓶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可以的。說實在話,我對這里的事也沒多大興趣,真的有點怕煩。算我拜托你了,你還是把它捧回去吧,沒什么不過意的。”轉臉喊正兒,正兒掀簾子進來,安靜瓶吩咐:“你代我把這木篋子送到藍姨房里去。”正兒望望藍姨,小聲應著將紅檀篋子捧起,藍姨望著安靜瓶,猶豫了一下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告辭了,太太歇著吧。”安靜瓶說:“你好走。”藍姨掀簾子出門,正兒捧著篋子在后面跟著。芝芝從母親房間出來,一個人悄悄繞到前廳。藍姨說父親這一刻在厚德堂待客,芝芝倒要看看,是真待客,還是不想見母親故意回避。芝芝躡手躡腳走到柏木卷棚下,扒著槅扇縫朝厚德堂里張望。父親確實在里面,一個紅頂子官爺坐在父親對面,兩邊立著侍奉的丫環(huán)。芝芝想聽他們說什么,但聽不大清,似乎在說二哥,二哥好像犯了事,父親陰著臉,倒是那個紅頂子官爺時不時客客氣氣沖父親說話。芝芝聽了半天聽不懂,悄悄退下。沒事,芝芝在院里轉悠著玩。康府很大,分南大院北大院兩部分。南大院是老宅,父親早年建的,由東到西分“福”“祿”“壽”“喜”四座院落,父親住中間的壽字院,守誠大哥、守慧三哥、舒媛姐姐住其余三座。北大院與南大院隔一條街,是守信二哥前兩年自己建的,他一個人帶一大家子單獨住。芝芝聽三哥說過,二哥的北大院很豪華氣派。當時為了分家另住,跟父親翻了臉。出了壽字大院,沿火巷一直往北,這就進了后花園。迎面是一座太湖石疊起的假山,高約丈余,玲瓏剔透。轉過假山,是一片瓊花林。這會兒是三月,瓊花雪白地開著,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轉出瓊花林,是一座花廳,里面整齊地放著紫檀木的條案茶幾,空空靜靜,芝芝對著窗格看了看就離開了。往前是一片如茵的綠地,綠地當中鋪一條卵石路,不寬,蜿蜒曲折往前延伸,直抵山丘。山是土山,起始平緩,漸漸高聳,再往上,突變陡峻,峰巒如削,仰之令人脖酸。山上多黃石黑石,層層疊疊,氣勢龐大。山腳有石階,曲曲折折,盤旋而上,時隱時現(xiàn),直至山頂。山上有亭,紅柱綠檐,六角攢尖。芝芝正打算憋足一口氣沖上去,站在那亭子里盡情享受一下由對面蓮池吹來的清風,再看看山后鹿園里的梅花鹿,卻聽到不遠處有“嘩嘩”水聲,轉眼看去,但見一個粗衣布服的老人,手執(zhí)大葫蘆瓢在花圃澆花。是啞巴花大叔!花大叔成為啞巴,是多年前在歙縣老家的一個冬夜,一幫蒙面山匪摸進康府搶劫,花大叔舞一根胳膊粗的大棒與山匪搏斗,山匪抵不住花大叔舞得風轉的大棒,撂下箱籠落荒而逃,花大叔硬不答應,一人挺著大棒于月黑風高之夜緊追不舍,結果山匪狗急跳墻,發(fā)出暗器擊傷花大叔頭部,花大叔從此成了啞巴;ù笫逶缒暝陟ǹh管園子,芝芝常去摘他的花。芝芝記得小時候常纏著花大叔,要他背著上山玩。“花大叔!花大叔!”芝芝往花大叔跑去;ù笫逖鼜澲,臉往這邊扭過來。“我是芝芝呀,花大叔!”花大叔手里的葫蘆瓢“撲通”落地,紫紅臉膛上一道道皺褶松活開來;ù笫鍍墒峙d奮地比畫,用手語對芝芝說:幾年不見,芝芝長高了!成了大姑娘了!芝芝高興得直跳:“花大叔,花大叔呀!”花大叔搖頭晃腦,笑容滿面。“花大叔,我從老家給你帶好東西來了!”花大叔歪著頭,兩手當空比了比:帶的什么?“你猜!”花大叔望著芝芝,笑瞇瞇搖頭。“你喜歡的,煙葉!”花大叔豎起大拇指,臉成了一朵深秋的金菊;ù笫迨窃谏炙巿@澆水,幾天不下雨,芍藥葉子有點發(fā)蔫。芝芝要幫花大叔,拾起地上的瓢往桶里舀水,一大瓢舀起,使勁端著,水潑潑灑灑;ù笫逡膊粩r,笑呵呵坐在石凳上望。澆了不幾下,芝芝臉蛋紅撲撲澆不動了,丟下葫蘆瓢說:“過后我把煙葉送來!”笑著沖花大叔擺擺手,走了。出儀門,繞過福祠,來到大門口,芝芝被門口停著的一頂大轎嚇住了。是一頂朱纓錦圍四人大轎,窗框欄檻鑲金嵌玉,一片珠光寶氣。憑它的豪華氣派,該是皇阿哥或格格享用才是,一般人不可能坐得起。更讓芝芝目瞪口呆的是那抬轎子的,一刷水都是美嬌娘,一個個像從模子里倒出的,高矮一樣,胖瘦一樣,發(fā)式一樣,年齡都在二十左右,蛾眉鳳目,面若凝脂。最最奇絕的是她們的著裝,從頭到腳竟都是紅:紅綾小襖、紅綾裙褲、紅綾緞鞋。數(shù)一數(shù)一共六個,四個抬轎,另兩個,一個在前引道,一個在后跟隨。芝芝兩眼直瞪瞪看傻了。不知為何,大轎被門房黃精攔下了,黃精圍著轎子打躬作揖,一迭聲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不讓二爺進——我不想活啦?借個膽子我也不敢呀。二爺來,我巴結還來不及呢,可……可這是老爺吩咐的,小的我不敢抗命呀。沒辦法,請二爺可憐小的,體諒小的,別讓小的太為難好吧?二爺今兒先回去,到明兒老爺氣消了,二爺再來好吧?我這給二爺磕頭了……”大轎里一聲喝:“回!”紅衣轎女中當頭的一個叫一聲“起轎”,四個轎娘轎杠上肩,挺腰,轉身,蓮步輕移,衣衫飄飄,大轎上了大街,將一片香風留在身后。芝芝滿心驚異,待那團紅云遠遠在街角消失,轉臉問黃精:“黃叔,轎里坐著的是哪個?”黃精苦笑笑:“哪個?二爺呀。”“我二哥?”“不是他是哪個?”“我爹為什么不讓他進門?”黃精苦笑笑:“這個,我們做奴才的哪曉得?”芝芝見黃精笑得鬼鬼的,估計他一定知道,只是不肯說不敢說,也就轉身而去。當晚的晚飯很隆重,專給安靜瓶與芝芝接風。吉慶堂是康府設宴待客的地方,平常不大開,今晚燈火通明。芝芝走進宴廳,見大哥守誠、大嫂陳碧水、三哥守慧、三嫂修竹雨、大姐舒媛,都早早過來了,團團圍著母親說話。藍姨含著笑進進出出,不住吩咐丫環(huán)安杯放箸。父親是最后一個進來的。芝芝暗暗盯著他臉,心想,這一刻父親臉上總該露出笑容吧,哪怕一絲絲,可是沒有。大廳里本來有說有笑,挺融和的,可父親進來后,整個氣氛一點一點變了,大家舉動都有些拘束,說話一下細聲細氣,目光順著。臨到開席,母親問:“老二怎么沒來?”沒有一個人回答。父親臉上越發(fā)陰沉,這陰沉使芝芝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父親在厚德堂陪紅頂子官爺坐著時的臉色。大哥望了望父親,對母親道:“二弟大概到海邊支鹽,還沒回來吧。”芝芝愣住了,大哥怎么說謊啦?菜非常豐富?吹贸,藍姨極想把飯桌上的氣氛調節(jié)得熱烈歡快,可是事與愿違,無論她怎樣想方設法作出努力,并時不時拉上大嫂三嫂出來幫襯,總不見大效。倒是三哥守慧從頭至尾輕松愉快,說這說那,動不動跟芝芝碰杯,給母親搛菜,為飯桌上營造了幾分的歡快,只可惜獨木難支,整個晚宴總顯得落落寡歡。很顯然,這一切都因為康守信。芝芝暗想:二哥到底怎么啦?他的豪華大轎為什么被攔阻在門外不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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