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我是我的神》內(nèi)容節(jié)選: 公元1949年5月16日,在進入漢口之前,蒙古人烏力圖古拉從一匹重量超過八百磅的連錢馬上摔下來,一只胳膊摔脫了臼,威風(fēng)凜凜的大鼻子也給擦傷一大塊,因此他遭遇了美麗的韃靼女人薩努婭,和薩努婭做了一輩子的生死對頭,并且生下了一大群孩子。事情也許本可以不“因此”。比如說,如果313師政委葛昌南的四座雪佛萊吉普車馬達沒有燒壞,沒有賴在半道上;如果313師師長烏力圖古拉沒有把自己的六座道奇吉普車讓給被痔瘡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葛昌南,自己騎上一匹青海產(chǎn)的連錢馬;如果烏力圖古拉在騎上連錢馬之前沒有率領(lǐng)部隊連續(xù)數(shù)日追擊桂系白崇禧部隊,白天黑夜地看地圖、和前指討價還價、和友鄰吵架、罵軍需部門的娘,還在大別山區(qū)打了兩仗,幾天幾夜沒睡覺,困得要命,借著行軍的機會,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打瞌睡;如果軍裝甲團兩名駕駛員沒有讓尿憋急,下車痛痛快快地放一氣水,上車繼續(xù)走,停在路邊代號為“莎菲”的美式M24輕型坦克沒有突然點火;如果烏力圖古拉胯下的連錢馬沒有驚得尥蹶子,把猝不及防的烏力圖古拉從馬背上撂下來,哎呀一聲跌個大馬趴;如果葛昌南沒有過意不去,進城以后硬要烏力圖古拉替自己去坐主席臺,參加各界人士歡迎解放大軍解放武漢的祝捷大會,自己去替烏力圖古拉接管警察局、工部局、教育局、衛(wèi)生局和軍事要塞……如果沒有這些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因”,沒有這些“因”當(dāng)中的任意一“此”,烏力圖古拉就不會吊著胳膊坐在主席臺上,喝著燙嘴的茉莉花茶,一雙眼睛不安分地到處亂瞅;他不亂瞅,也就不會瞅見年輕美麗的國際女干部薩努婭,他和薩努婭就不會有成為一輩子生死對頭這個“所以”了。烏力圖古拉身軀魁梧健壯,一頭亂糟糟硬得割手的鬈發(fā),五官像被富有經(jīng)驗的鐵奴鍛打出來又丟進爐子里燒紅,再一樣樣砸在活力四射的大臉上,活脫脫一尊阿爾泰風(fēng)格的青銅雕像。他披著一件旗幟般威風(fēng)的英國呢大氅,穿一條又破又臟的咔嘰布寬襠窄腿馬褲,舌檐耷拉的八角帽斜扣在碩大的后腦勺兒上,腰間鐵錘似的吊著一支德國P38式瓦爾特手槍,目光炯炯,眼珠子到處亂盯,盯誰誰都撐不住,身子骨兒弱點兒的,咣當(dāng)一聲就得往后倒。他這種八面招風(fēng)的樣子,從高大的連錢馬上摔下來,摔起一股逼人的塵土,把丟掉了主人的連錢馬燙得四蹄一縮,跳到一旁去,也把那輛闖了禍的美式輕型坦克嚇得立即熄了火,不敢再咳嗽。幾名身上七零八碎掛滿了快慢機望遠鏡牛皮公文包的警衛(wèi)員和參謀趕緊從各自的馬上跳下來,七手八腳搶上前去,去塵土和熱浪中撿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不讓撿,瞥一眼警衛(wèi)參謀,不高興地嚷嚷道:“還撿什么,都摔過了,早你們干什么去了?”“師長,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個兒,牛似的,再多人架著也攔不住你真想摔。”警衛(wèi)員笑嘻嘻地說,“不如等你摔,摔舒坦了,摔徹底了,再撿不遲。”烏力圖古拉不是那種死要面子的角色,怎么摔下去的,還怎么爬起來,人站穩(wěn)了,撥拉了一下摔脫了臼的那只胳膊,讓選一支擲彈筒,再來兩個結(jié)實的兵,兵扛住擲彈筒,槍帶套住摔壞的胳膊,叫聲“立住了”,人往下一坐,咔嚓一聲,脫了臼的胳膊就被拉回了原位。烏力圖古拉拾掇好胳膊,翻身回到馬背上,先說替自己拍塵土的警衛(wèi)員,別拍了,進城多弄幾桶水,里里外外涮干凈,涮出革命本色來。又說嚇得嗝兒屁的美式輕型坦克,愣著干嗎,沒人請你們吃豬肉燉粉條,該上路上路,該撒野撒野,別在那兒傻趴著,丟人現(xiàn)眼。再說酸棗林子下站著傻笑的士兵們,嘴張那么大干什么,不怕灌沙呀,一會兒進了城,鑼響著,鼓響著,人民往肩膀上扛你們,夠你們樂和的,別咧著腮幫子進城,給我丟臉。那么說著,沒傷的那只手空出來,先扶正后腦勺兒上的八角帽,再伸直,鑄劍似的往南一指:“都有了,槍上——肩!齊步——走!”葛昌南聽說烏力圖古拉驚了坐騎,掛了彩,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返,迎住重新回到馬背上的烏力圖古拉。葛昌南坐在寬敞舒適的車里,胳膊搭在邊門上,半欠著火燒火燎的屁股,幸災(zāi)樂禍地說,老烏啊,你不是說能在馬背上生孩子嘛,生不生孩子的就算了,你倒是坐穩(wěn)了,別往下摔呀。所以說,我活了小四十年,還沒聽說老蒙子往馬下摔的。烏力圖古拉把受傷的胳膊窩在懷里,寶貝似的不讓葛昌南看,也不搭葛昌南的話,晃晃悠悠,在馬背上瞇了眼睛,搭了個涼棚看四周。正是稻谷灌漿的季節(jié),田野里四青六黃,層次分明,那些嗶嗶剝剝勃脹著的莊稼,像極了抽著風(fēng)往高里拔節(jié)的半大孩子,在馥郁熏風(fēng)的拂弄下站不住,東搖過來,西擺過去。大道上,成千上萬的年輕士兵昂著灰撲撲的腦袋,背著卡賓槍和湯姆式?jīng)_鋒槍,興沖沖,一路小跑往前趕,脫了漆皮的水壺和鼓鼓囊囊的手榴彈袋敲打著年輕而蓄勢待發(fā)的卵子。他們的臉蛋是紅彤彤的,他們的心里充滿了焦渴,他們急匆匆的,都想第一撥兒趕進燈紅酒綠云蒸霞蔚的大漢口,去踩一踩傳說中跺上一腳就能冒香油的瀝青大馬路。士兵所經(jīng)之處,荷爾蒙味嗆鼻,路邊的灌木叢立即耷拉下腦袋,枯萎成柴火;指揮員尖著嗓子的吆喝聲、傳令兵不耐煩的口令聲、各部隊聯(lián)絡(luò)的小喇叭聲高高低低響成一片,熱鬧極了。烏力圖古拉越看越喜歡,神清氣爽地轉(zhuǎn)過頭來,笑呵呵地沖著葛昌南喊了一嗓子:“挺進中南,挺進中南哦!” 作者簡介: 鄧一光,1956年生于重慶市,蒙古族。祖籍湖北麻城。當(dāng)過知青、工人、新聞記者、自由寫作者、文學(xué)刊物編輯,現(xiàn)為深圳市專業(yè)作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我是太陽》《想起草原》《親愛的敵人》《我是我的神》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郭沫若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多次被選載并譯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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