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路上的壞天氣

小人阿乙假如我們是一只很大的鳥兒，當(dāng)我們盤旋在1998年4月20日的雎鳩鎮(zhèn)上空，就能看到這樣一些事情：副縣長李耀軍意外擢升為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實驗中學(xué)老師陳明義跪在百貨大樓門口磕頭，良家婦女李喜蘭的老公又去北京治療不孕不育了，一支外縣施工隊在公園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坑，而林業(yè)招待所的會計馮伯韜正追著信用聯(lián)社經(jīng)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們將這些信息分揀、歸類，就會抹去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這幾乎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場景：馮伯韜躬著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擺，而何老二背著雙手走在前頭，遇見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后努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鳩鎮(zhèn)的人們早已熟知兩人的這種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就像月亮必須圍著地球轉(zhuǎn)，地球必須圍著太陽轉(zhuǎn)，可是這天他們的眼睛睜大了，心臟狂跳起來。他們覺得馮伯韜是拿著一把刀子押何老二進地府，他們看到馮伯韜刀子一樣的目光。他們不能攔下何老二說“你要死呢”（就像不能攔下公路上的卡車說“你要發(fā)生車禍呢”），這不可思議。人們帶著隱秘的騷動走開了，馮何二人走到湖邊，一個將肥碩的身軀細致地安頓于一方石凳，一個將塑料袋里的棋子倒在石棋盤上，分紅黑細細碼好。何老二應(yīng)該好好端詳了馮伯韜一眼，可惜他看到的只是溫順。何老二說你先，馮伯韜便像得令的狗急急把炮敲到中路。歷史上他曾無數(shù)次起用這個開局，也曾無數(shù)次否決這個開局，他總是信心百倍又惴惴不安，今天他的手縮回來時有些悲壯，他想這是最后一次了，轟！他看到何老二果然把馬輕輕抹上來。下了幾步，他分了心，他想自己正不露聲色地走過人群，人們問他贏了么，他什么也不說，他等著何老二自己去說�？墒敲媲暗暮卫隙�紋絲不動，只是詭笑著，這帶著同情的詭笑讓馮伯韜漲紅了臉。急不可耐地下了幾十步后，馮伯韜將昨夜新記的秘招搬出來，他看到何老二的手頓住，面色凝重起來。他說：“快點�！焙卫隙�看了他一眼，忽而恐怖地笑起來，好像剪刀在輕薄的鐵皮上一次次擦刮。馮伯韜這才猛醒，所謂秘招其實早在多年前的一個中秋節(jié)用過，那次雙方棋子出動的次序、兌殺的位置，乃至死子摞起的順序都與這次重合，他好像走進時間的迷宮。永遠的勝利者何老二行了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子，馮伯韜的棋勢便土崩瓦解了。何老二說：“最后一盤了，以后不和你下了。”往日馮伯韜又窘迫又討好，今日卻是漠然說好。何老二有些失落，順手走了幾步，眼瞅著馮伯韜只是勉勉強強地應(yīng)，沒將軍就走了，而馮伯韜好像頭顱被砍掉了，僵坐于原地。何老二是個巨蛆式的身軀，慢慢蠕慢慢蠕，蠕過馬路、小徑，蠕到了家門口，正要掏鑰匙，馮伯韜跟將上來。人們又一次留意到馮伯韜眼中可怕的刀光，不單人們看到了，轉(zhuǎn)過身來的何老二也看到了，可是他不能問“你是不是要殺我呀”�！安恍�，你得再陪我下一盤。”馮伯韜將塑料袋里的棋子抖得瑟瑟作響。人們看到何老二有些為難，找了好多理由推阻，最后又只能充當(dāng)大度的贏家，被馮伯韜推進屋。有7個雎鳩鎮(zhèn)的居民作證馮伯韜傍晚5點半進了鰥夫何老二的屋，但無人證實他什么時候離開。何老二的死是晚上9點被發(fā)現(xiàn)的，來找他頂班的同事發(fā)現(xiàn)路燈下排了一隊長長的螞蟻，接著聞到新鮮的腥氣。何老二當(dāng)時正一動不動地撲在餐桌上，腦后蓋著一塊白毛巾，毛巾中央被血浸透，像日本國旗。晚11點，同樣喪偶的馮伯韜輕輕打開自家的防盜門，看到黑暗中像有很多手指指著自己，便想退回去，但是那些冰冷的手指一起撲過來，頂住他的太陽穴、胸口以及額頭。他手中的細軟不禁掉落在地。馮伯韜說自己是在傍晚6點離開何宅的，何老二把他送到門口，拍著肩膀交代“下不贏就不要下”。6點以后他照例要到公園散步——馮伯韜就是輸在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刑警問：“有沒有人能證明你當(dāng)時在散步？”馮伯韜說：“我沒注意到，我腦子里都是棋子�！毙叹瘑枺骸澳憔鸵恢崩@著公園散步？”馮伯韜說：“是啊�！毙叹瘑枺骸袄@了幾圈？”馮伯韜說：“有一兩圈吧。”刑警說：“好了，你不用撒謊了，那里的水泥路被挖斷了�！瘪T伯韜說：“對對，我看到水泥路被挖斷了。”刑警說：“那你說哪里被挖斷了？”馮伯韜回答不出來。此后的四五天，他在訊問室不停練習(xí)蹲馬步和金雞獨立，有時還不許睡覺。他總是聽到一聲聲呼喚：“你就交代吧……”這催眠似的呼喚幾乎要摧垮他孩童般執(zhí)拗的內(nèi)心，讓他奔向開滿金黃色鮮花的田野，可他還是挺住了，他知道一松口就是死。審訊進行到第七天時，政法委書記李耀軍走進來，理所當(dāng)然地坐在主審位置，他說：“抬起頭來�！瘪T伯韜緩慢地抬起頭，看到一道寒光刺穿下午灰暗的光陰，直抵自己眉心。他重新低下頭，又聽到那不容置疑的聲音（“抬起頭來”）。他試圖甩開這銳利的目光，卻怎么也甩不開，他逐漸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注視、不能縮緊身子的光身女子。他的防線松動時發(fā)出可怕的聲響，手銬、腳鐐、關(guān)節(jié)和椅子一起舞蹈起來，他想你就給一聲命令吧，爹�？墒乔嚆~色的李書記卻只是繼續(xù)看著，就像獅子將腳掌始終懸在獵物頭上。馮伯韜后來終于是不知羞恥地開了口。第一遍發(fā)出的聲音囫圇不清，像羞赧的人被請到主席臺；第二遍就清晰洪亮起來。他看到李書記眼里的劍光一寸寸往回撤，最后完全不見了，只剩一汪慈愛的湖，他備受鼓舞地說：“我殺了何老二，還貪污了公家三千塊錢，還偷了算命瞎子一百多塊，還有�！笨蛇@時李書記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刑警大隊長坐回主審位置，馮伯韜索然無味。大隊長說：“你是怎么殺何老二的？”馮伯韜說：“就是殺唄，拿菜刀殺�！贝箨犻L說：“不對。”馮伯韜說：“拿斧頭剁的。”大隊長說：“不對。”馮伯韜說：“那就是拿棍子敲的。”大隊長說：“嗯，有點接近了�！瘪T伯韜說：“錘子，我拿的是錘子�！贝箨犻L說：“你拿錘子怎么敲的？”馮伯韜說：“我拿錘子敲了他腦門一下，他倒下了。”大隊長說：“不對，你再想想�！瘪T伯韜說：“嗯，我趁他不注意，拿錘子敲了他后腦勺一下，他倒下了�！瘪T伯韜看到刑警大隊長像個貪得無厭的孩子，便滿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有些地方實在滿足不了，比如交代金庫鑰匙和作案的錘子丟在哪里。他發(fā)動智慧想了很多可能掩藏的地方，然后帶他們?nèi)フ�，卻找不出來。這件案子折騰半年（認罪、翻供、認罪），馮伯韜本來要死了，卻先碰到良家婦女李喜蘭的老公死了。無牽無掛的李喜蘭跪倒在地區(qū)檢察院門口，證明4月20日傍晚6點到9點馮伯韜和她在一起。地區(qū)檢察院當(dāng)時正準備提起公訴，越想越不對，索性把案卷和李喜蘭的保證書一起退回縣里，說了四點意見：一是殺人動機存疑；二是兇器去向不明；三是陳述內(nèi)容反復(fù)；四是嫌疑人出現(xiàn)不在場證明，不能排除是他人作案�？h委政法委書記李耀軍當(dāng)晚帶人找到李喜蘭，把保證書拍出來，又把槍拍到保證書上。李耀軍說：“4月20日傍晚6點到9點你和馮伯韜干什么了？”李喜蘭說：“那個�！崩钜�軍說：“你怎么記得是4月20日？”李喜蘭說：“那天我例假剛走，我在日歷上畫了記號。”李耀軍說：“作偽證可是要坐牢的�！崩钕蔡m說：“我以我的清白擔(dān)保�！崩钜�軍說：“你清白個屁。我跟你說，婊子，案件本來可以了結(jié)的，你現(xiàn)在阻礙了它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受到上級批評了你知道不知道？”李喜蘭抵擋不住，小便失禁，李耀軍說“帶走帶走”，民警就將她像癱瘓病人一樣夾走了。關(guān)了有一周，李喜蘭大便失禁，方被保出來，她出來前民警跟她說：“你就是作證也沒用，沒有人能證明你們當(dāng)時在干啥，你說干啥就干啥，說不干啥就不干啥，天下豈不大亂了？”李耀軍是從鄉(xiāng)政法干部做起的，一路做到副鄉(xiāng)長、副書記、鄉(xiāng)長、書記，又做到鎮(zhèn)長、鎮(zhèn)黨委書記、司法局長、交通局長，平調(diào)很多年，四十五歲才混到副縣長，本以為老此一生，卻逢上老政法委書記任上病死了，上邊考量來去讓他補了這個缺，使他生出第二春，說出“我任上命案必破”的話來。現(xiàn)在卻是如此，放也放不得，關(guān)也關(guān)不起，他便使了通天的熱忱，在電話里給地區(qū)政法委書記做孫子，讓上司組織地縣兩級公檢法開協(xié)調(diào)會。地區(qū)檢察院說：“證據(jù)不夠充分�！崩钜�軍說：“還要怎樣充分�。俊钡貐^(qū)中院說：“怕是判不了死刑。”李耀軍說：“那就判死緩�！钡貐^(qū)中院說：“怕是也判不了死緩�！崩钜�軍說：“那就判個十幾二十年，我今天把烏紗帽擱這作保，我就不信不是他殺的。”那個時候，關(guān)在死牢的馮伯韜還不知道自己正像一棵菜被不停議價。當(dāng)他接到縣法院11月22日開庭審理此案的通知時，還不知縣法院不斷死刑案的規(guī)矩，還以為自己終究難逃一死，便含著淚吃掉所有的飯菜�？墒沁�沒熬到22日，通天的律師就把他保出來了。手銬解下時他覺得手好冷，腳鐐拆下時他覺得腳好輕，整個身軀像要飛到天上去。飄到門口時他抬頭望了眼蒼天，蒼天像塊要碎掉的弧形藍瓦，深不見底。他又回頭看了眼看守所，看守所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招牌，鐵門上建了琉璃瓦的假頂，四周是灰白色的磚墻，磚墻之內(nèi)有無數(shù)棵白楊和一間崗哨伸出來，一個綠色的武警端著沖鋒槍在崗哨上踱來踱去。馮伯韜想自己在射程之內(nèi)，便忙走進路邊的昌河面包，爬進李喜蘭豐腴的懷抱哭泣。一路上馮伯韜還正常，還有心評點新開業(yè)的家私城和摩托車行，到家一見灰塵籠罩下冷靜、寂寞的家具，便像長途跋涉歸來的游子，衰竭了。李喜蘭找來醫(yī)生吊鹽水，吊了兩日還是高燒不止，迷迷糊糊聽說局長、院長和書記來了，又燒了一遍，差點燒焦了。待到燒退，他通體冰涼，饑渴難耐，先是要梨子，接著要包子，最后等李喜蘭解開衣兜撈出尚鼓的乳房，他才安頓了。馮伯韜再度睡醒時氣力好了許多，這時房門像沒鎖一樣，被縣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檢察院長一干人等突破進來。馮伯韜驚恐地后縮，被李耀軍的手有力地捉住，馮伯韜惴惴地迎上目光，卻見那里有朵浪花慢慢翻，慢慢滾，終于滾出眼眶。李耀軍像是大哥看著小弟遍體鱗傷歸來，濃情地說：“老馮啊，你受委屈了�！苯又�他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210天來政府對你的賠償，有四千來塊�！瘪T伯韜把手指觸在上邊，猶猶豫豫，李耀軍便用力塞到他懷里。接著李耀軍又取出一個信封，說：“七個月來你的工資獎金照發(fā)，合計是七千塊。”馮伯韜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又見李耀軍取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們辦案民警湊的一點慰問金，一共是一萬塊�！瘪T伯韜連忙起床，卻被李耀軍按住了。馮伯韜說：“你們太講禮了，這個不能要，太多了�！睅酌�干事這時一窩蜂地嗔怪道：“我說老馮你客氣個什么呢！”馮伯韜眼見這最厚的信封被塞到枕頭下，忙兩手捉人家一手，說：“李書記，你看要怎么感謝才好啊�！崩钜�軍把另一只手搭上來，說：“也沒什么感謝的，你就踏踏實實休息，你休息好，養(yǎng)好身體，我們也就安心了�！比缓笏麄冞B泡好的茶都沒喝就走了，快到門口時，李耀軍像是記起什么，轉(zhuǎn)身說：“你也知道的，現(xiàn)在的記者聽風(fēng)便是雨，瞎亂報�！瘪T伯韜高聲應(yīng)著：“我知道，我知道�！贝撕笳嬗袔讉�記者趁黑來敲門，馮伯韜開始不理，后來覺得要理一下，便拉開門說：“我不接受你的采訪，沒有人指使我不接受采訪，我就是不接受采訪，你要是亂寫我就去你們報社跳樓�！庇浾哒f：“我這不是為你好嗎？”馮伯韜說：“滾�！瘪T伯韜后來知道李耀軍還是挨了處分，這讓他很過意不去，路上碰見也不敢正視了。馮伯韜也知道自己被釋放是因為實驗中學(xué)老師陳明義供出了殺何老二的事，他想他應(yīng)該感激陳明義呢，要不是陳明義把積案一起交代了，他馮伯韜現(xiàn)在不是在黃泉了？這樣一想，馮伯韜就去醫(yī)院給陳明義病重的老父預(yù)交了筆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