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作者在傍晚經(jīng)過他常走過的一條小巷子,便出現(xiàn)這樣一個情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馱著兩個鐵皮箱,每個鐵皮箱里都裝著兩只羊。因為路有些顛簸,這些羊彎著,頭垂在鐵皮箱外,并不住地叫喚著。作者知道,小巷深處便是一家屠宰廠。就是從這天起,作者的腦子里便閃現(xiàn)出一個個這樣的場景:農(nóng)民勞作的群像,日常生活喜怒悲歡場景。那一刻,作者就要嘗試,用樸素的語言來敘述現(xiàn)實的真實。多年后,有了這部作品——《像羊這樣叫喚》。 本書簡介: 這是華北鄉(xiāng)村當(dāng)代生活最真實的風(fēng)情畫卷。作品著重地概述了兩個家族(趙家與張家)的爭斗史。土地的爭奪,奪妻之恨,“暗殺”等不可告人的手段,作為復(fù)仇的籌碼。表面上看似風(fēng)輕云談,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暗流滾滾,疑云密布。不管是趙吉慶,還是張二生等人,這些人所組成的群像,都被卷入滾滾的暗流之中。 這些農(nóng)民都將像羊一樣,所面臨著的是鋒利的屠刀:無情的歲月,家族的仇視,罪惡的欲望,無端的妒忌,疾病的折磨,還有誹謗、謾罵和謊言等等。 作者簡介: 丁慶中,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名作家,尤擅長篇小說。曾在《作家》《收獲》等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并出版《藍(lán)鎮(zhèn)》《老漁河》《大地漢書》《森林母語》等多部長篇小說,其中《藍(lán)鎮(zhèn)》獲河北省文學(xué)最高獎“文藝振興獎”。作品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擅長表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寫作風(fēng)格獨(dú)特,語言俏皮風(fēng)趣,故事情節(jié)機(jī)智精妙,以細(xì)節(jié)描寫見長,作品富有華北平原的泥土氣息和平原鄉(xiāng)村的詩情畫意。 青村在六月里已經(jīng)濕漉漉的了,朝陽把泥土色的大街照得通紅,雜亂的大街上擺滿了玉米秸垛和麥秸垛,還有豬圈和糞堆。剛剛一場夜雨,泥濘的大街上一片片水汪,上頭布滿了車印、腳印和各種動物的印跡。趙吉慶他爹趕著牛車,在泥濘的大街上慢騰騰地往前走著。他那身黑色的新衣裳就像影子般地晃動著,跟他剃得亮光光的頭和刮完胡須的那張臉形成明顯的對照。他的腳有力地踩著大地,就像車轅里的牛一樣健壯。帶著腐爛的氣息和水腥味兒的大街上,車輪和牛蹄子濺起了泥水。牛的腳步恰好跟老人的腳步相吻合,這時趙金柱他爹從胡同口出來,他喊了聲:“大哥,哪兒去啊,穿這么新的衣裳?”“啊——到那邊兒!壁w吉慶他爹用鞭子指了指,飄著紫色的像綢緞似的云彩的天空。“哪邊?”趙金柱他爹追問了句!澳沁厓骸!壁w吉慶他爹在空中甩了一個響鞭,他轉(zhuǎn)過頭來笑著說。趙金柱他爹跑了兩步,跟著牛車,把嘴湊過去,跟趙吉慶他爹扯了幾句。那頭牛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牛車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就像村莊的嘟噥聲!奥犝f了嗎,西南角兒上發(fā)財了,真他娘的人走時氣馬走膘啊。”趙金柱他爹神秘地說。“不是說那片宅子上鬧鬼嗎?”趙吉慶說!岸歼@么說,可是誰見了哩。”“我就見到了,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那天我睡不著覺,半夜醒來,圍著村子逛了一圈,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坑塘上一閃,就到了張家,還嚇出一身冷汗呢,今天還頭疼呢!薄岸际撬锏拇蠡噬萧[的,今年的雨水很大,來得又早又急又快,坑塘里的路就露著一小窄條,再下場雨就把路沒了,我們吃水可怎么辦啊。”“說的也是。”趙金柱他爹說罷,就在泥濘的大街上站住了。趙吉慶他爹趕著牛車?yán)^續(xù)往前走。趙吉慶他爹把牛趕到坑塘邊,望著白茫茫的坑塘,他心里想,這哪是個大坑塘,簡直就是湖泊。在坑塘南邊,有兩座土房子,青磚包角。兩座房子都有一個高高的基座,房子周圍長滿了各種樹木,杜樹上開滿了白色的像絨球似的杜花,許多蜂在杜樹四周飛舞著,并發(fā)出嗡嗡聲。牛車稀哩咣當(dāng)?shù)赝白咧,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牛車上一把锨,一把鐮刀,還有一根繩子。牛車好像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就這么走。 在村子西南角的坑塘邊上,張全行(大皇上)他爹張老奇站在他的房角那兒,好像在等著趙吉慶他爹,他穿了一身皺巴巴的黑色的新衣裳。趙吉慶他爹一見他,嘿嘿笑著說:“你個老不死的東西,你還活著呢!睆埨掀娴氖址鲋强瞄_滿杜花的杜樹,也嘿嘿笑著說:“老天爺,閻王把我忘啦!痹趶埣业姆课魇且粔K草地,草地上是兩只大山羊和一只小山羊,兩只大山羊沖張老奇叫了幾聲,便垂下頭去啃草。張老奇也穿了一身跟趙吉慶他爹一樣的新的黑棉布衣,也剃了頭,刮了胡須,兩個人往坑塘邊一走,兩個人亮光光的頭使坑塘格外生色。趙吉慶他爹笑著劃拉一下頭,張老奇笑著也劃拉一下頭。趙吉慶他爹一扭身,看到那個有樹籬笆的院子,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院子里喂雞,這是張家老二娶了半年多的媳婦。趙吉慶他爹湊近張老奇,使了個眼色,他低聲說:“讓吃飽吧?”張老奇說:“你這是說的嘛話呢,昨晚上還撐得睡不著覺呢!壁w吉慶他爹打了一下牛,那牛還是按著自己的速度往前走著,他說:“不行了,肚囊兒老了,吃點東西就像鐵似的不好消化。”張老奇走下高高的地基,他跟著牛車,一同繞過樹籬,向西去了。兩個人好像早就約好了似的。他們一邊走一邊聊著,他們離村子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他們的頭還一眨一眨的兩個小白點閃耀著,直到消失。兩個老漢趕著牛車走了,三天多沒有回來,村長趙吉慶派出去三十多個壯漢去找,沿著那條道一直向西,他們沒有找到。第四天,牛車回來了,那頭牛邁著去時的步履,它用一種哀愁的目光望著田野,當(dāng)它踏進(jìn)這塊土地,發(fā)出低沉的悠長的,絞人心肺般的吼聲。張老奇抱著鞭子坐在車上,隨著牛車晃動著身子。他那身黑的新衣裳已經(jīng)沾滿了泥土,他的頭發(fā)奓著,花白胡子也已經(jīng)長了。牛車在大街上站住了,一些人圍了過來,嘁嘁嚓嚓地說話,還問了張老奇一些問題。張老奇好像根本聽不到這些聲音,也看不到這些人,他用自己的姿勢坐著。趙吉慶他爹僵直地倒在牛車上,他好像在車上睡著了,其實他在前天夜里已經(jīng)死了。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趙吉慶他爹已經(jīng)死了,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張老奇一直坐在牛車上一動不動。趙吉慶聞訊趕來。趙吉慶伸手在他爹身上摸了一把,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叫了 聲爹,他爹再也不會回答。他哭著,舉著拳頭,朝張老奇沖去。張老奇依然坐在牛車上,就像牛車上一個車把什么的。他僵直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了。他在那里已經(jīng)坐了很久,屁股都硌疼了。趙吉慶上去就給張老奇兩拳頭。張老奇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趙吉慶以為他也死了,把手縮了回來。趙吉慶的拳頭向天舉著,他喊:“老天爺,這是怎么啦!”張老奇發(fā)出鬼魂般的聲音:“你打吧,你打吧!壁w吉慶打著哆嗦,向后退了兩步,他說:“你還活著!睆埨掀嬲f:“啊——我活著!壁w吉慶聽到他的聲音,又打了個哆嗦,他的拳頭又舉了舉,然后無力地落下,他說:“你說清楚了,我爹是怎么死的。”張老奇喃喃地說:他跟趙吉慶他爹往西走,不知走了多遠(yuǎn)的路,在一條河前停下。那條河真大,還沒有見過那么寬的河哩,河里的水晃晃蕩蕩的,簡直有些嚇人。牛在草灘上一邊吃草一邊吼叫,他跟趙吉慶他爹聊天,聊著聊著,趙吉慶他爹說:真累,從沒有這么累過,我睡一會兒。他就倒下了,他睡到第二天,我見他還沒醒,就叫他,他沒應(yīng),就搖他,他的身子已經(jīng)僵了。張老奇就把趙吉慶他爹扔到牛車上,趕著牛車往回走。趙吉慶說:“你留下守靈吧!币恍┤碎_始在大街上搭靈棚。張老奇就留下來守靈,尸體在大街上,沒有抬回家,張老奇坐在牛車上,那頭牛也沒有解下來。就是趙吉慶叫張老奇回家,他也沒有一點兒力量動一動了。張老奇坐在車上,他的嘴在動著,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好像自語,又好像對死者說話。在一邊守靈的趙吉慶聽到他嘴里的聲音,直起雞皮疙瘩。趙吉慶說:“你別出聲。”張老奇用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著,趙吉慶打了個寒戰(zhàn)。一陣陣尸臭不知是從趙吉慶他爹身上發(fā)出的,還是從張老奇身上發(fā)出的。張老奇的二兒子二生——一個黑瘦的男人,他聽到了這個消息,跑到車前,讓張老奇回家,張老奇說:“你別管我!壁w吉慶一把拽住了二生,他說:“你也留下來守靈吧!倍f:“我憑嘛?”趙吉慶說:“你爹害死了我爹!倍プ埨掀,他說:“爹,你回家,我看他能怎么著。”二生一拽,張老奇僵直的身子一側(cè)歪,要不是二生抱住,張老奇就摔到車下了。二生抱著張老奇,趙吉慶拽住了他,他說:“你給我站住!倍f:“你別把我惹急了,再出條人命!壁w吉慶說:“出條就出條,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壁w吉慶說著,一拳重重地打在二生身上。二生把張老奇放到地上,他的臉已經(jīng)青了,他的嘴張著,露出了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他舉起了拳頭,他叫著:“讓我揍死你。 趙吉慶的灰臉對著二生,他的嘴緊閉著。兩個人對峙著,片刻后,趙丙仁他爹和趙金柱他爹勸了他們幾句,兩個人就順坡下驢了。二生抱著張老奇回家,趙吉慶一邊操持他爹的喪事,一邊讓人去叫張老奇的大兒子張全行,一邊向派出所報了案。趙金柱他爹,趙丙仁他爹,趙厚生他爹都在街前站著看熱鬧。趙厚生他爹說:“本來兩家有仇,這回仇口就更大了。”趙金柱他爹說:“知道吧,算起來,他們還是一個娘的兄弟呢!壁w丙仁他爹說:“也許張老奇就為了報他爹那個仇,把趙吉慶他爹弄死了。張老奇他爹到臺灣去了,趙吉慶他爺爺就霸占了張老奇他娘!壁w厚生他爹說:“趙吉慶還盼著他爹死呢,瞧他裝的,好像多孝順?biāo)频!壁w丙仁他爹說:“他們兩個一同趕著牛車出去,說了些什么呢?”趙金柱他爹說:“西南角上娶的兩房媳婦一個賽一個地漂亮,把村里的媳婦都壓下去了!壁w丙仁他爹說:“對啊,這都是該著的!壁w金柱他爹說:“這回可亂套了!闭f罷,趙金柱他爹捂著臉,哼哼著裝著傷心悲痛的樣子往趙吉慶家吊紙去了。趙丙仁他爹在后頭跟著,嘿嘿笑著說:“你看你裝的這塊洋料!壁w金柱他爹也嘿嘿笑了,他回頭說:“讓我踢你啊,你跟我鬧!睆埨掀婊氐郊遥o兒媳婦要了些吃的,就倒在炕上睡了。村里人誰都想知道,趙吉慶他爹臨死那幾天,他跟張老奇聊了些什么。有些人問起張老奇,他回答說:“忘了,就像做了個亂糟糟的夢,夢醒了,什么也就忘了!笔虑闆]有完,趙吉慶他爹的尸體在村子里停了四天,整個村子散發(fā)著臭氣。先是縣里來的法醫(yī),然后是市里的,趙吉慶他爹的腹部剖開,還割出了一截腸子。村子里弄得蒼蠅滿天飛,尸體在腐爛。村里人都說趙吉慶他爹死了死了,還被趙吉慶折騰得夠嗆。還有一些人說,要是讓趙吉慶抓住一點兒把柄,他恨的那股子勁兒,瞧他那些咬牙切齒的勁兒,像要把張老奇嚼個粉碎似的。尸體驗過兩次,都說是得心肌梗塞死的。村里人都這么說:“趙吉慶絕對不能輕饒過張家!笨墒鞘虑橐呀(jīng)過去了,村子里人等了幾年,也沒什么動靜,就把這件事忘了。 就在趙吉慶他爹和張老奇趕著那輛牛車向西邊走的時候,二生(張全生,老二)家喂完了雞,她站在院子里。她穿一件棗紅色的上衣,一件白不唧的沒顏拉色的褲子,她站在那里,她的臉上冒熱氣,滲出了許多細(xì)小的汗珠兒,頭發(fā)有些亂,她已經(jīng)干了半天活兒了。大皇上(張全行,老大)家牽著她新買的小山羊從二生家路過,便牽著進(jìn)了二生的門,一進(jìn)門,見二生家坐在灶前燒火,就坐在門檻上,兩個人就聊開了。兩個人就這樣你遞一言我接一語地,無休止地聊下去。大皇上家說早就想買一只羊喂著,大皇上不讓買,大皇上到城里去跑生意去了,她就偷著買了這只羊。大皇上家?guī)е鴿庵氐乃拇ǹ谝粽f:“你看看這羊白的,你摸摸這羊毛,這么柔軟,你說說怎么長的呢!倍倚χf:“就是這物,就這么長的!贝蠡噬霞掖┲患咨弦拢患咨z褲,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過了,臉上頭一層細(xì)密的雀斑,臉上出了不少的汗,還在冒著熱氣,她說:“我看見你那只黑羊,我就心癢癢!倍殷@訝地望著大皇上家,她臉上充滿紅暈,她說:“那不是羊!贝蠡噬霞抑钢付一h笆前那個黑色的活物說:“你看那不是羊啊,在那吃草呢,還瞞得了我!倍铱┛┐笮χΦ蒙蠚獠唤酉職,她捂著肚子說:“我岔氣兒了。哪里是羊啊,那是頭小叫驢!贝蠡噬霞艺J(rèn)真地說:“明明是只羊,還騙我,你說它是頭小叫驢!倍乙幌伦榆f了起來,站在那兒笑得更兇了,她彎下腰,直起腰,再彎下,她的腳還在地上跺著,她說:“那真是頭驢,你再看看。”大皇上家嚴(yán)肅地說:“毛驢怎么跟羊似的!倍疫在咯咯笑著,她用拇指把流到臉上的淚水抹掉,她說:“你個傻屄,你再看看跟羊似的嗎!彼f著,低下頭去把驢蹄子上的一塊塑料紙拽掉,她的臉蹭在毛茸茸的驢皮上。那頭小驢駒子彎過頭來看她一眼,然后一跳,便撒著歡逃掉了。大皇上家說:“你聽到了嗎,我是聽到了,那只狗叫到大半夜,越來越近,后來就在南邊的大道上消失了,你應(yīng)該比我聽得清楚,你的房子就挨著大道,你隔著窗子能看到樹籬笆外邊是什么人?二生家說:“沒有啊!贝蠡噬霞艺f:“你沒有看到,你真的沒看到嗎?你睡得真死,我可是聽到了。我還披上衣裳,出了門,我聽到腳步聲挺大,就像牛走路一樣,漸漸遠(yuǎn)了,接著,我聽到村那邊的哭聲,我就去了,我摸到村子里,哭聲是從東北角那個房子里傳來的。天真冷,凍得我打哆嗦,要不我肯定能看個仔細(xì)!倍倚χf:“你真夠好事兒的,你不害怕嗎?”大皇上家扶著二生家的門向屋里瞧。二生家就躲開身子讓她瞧。大皇上家望著二生家笑了,她懶散地站著。她那是滿是皺褶的襯衣上還掛著幾根麥秸,她的臉上還有隱隱的一道黑灰。 二生家暗暗地想,瞧這個人這個臟勁,不像她才進(jìn)村的那會兒,穿干凈衣裳,臉上涂抹的香兮兮的。大皇上家自從來到村子里,成天家像睡不醒的似的。她跟二生家說著話,還在打瞌睡呢。她給村里要了塊地,那塊地還是二生給她耩上的呢,她來了心氣兒,才下回地。地里的草都長瘋了,她也不去鋤一鋤。 大皇上家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有施脂抹粉了,她臉上的雀斑都露了出來,還有一塊黑記,這女人可是粉紅色的臉。二生家往灶里填了把柴。她想,跟這樣的女人說話要防著點,這個長舌婦,她那張嘴已經(jīng)惹了不少是非,她進(jìn)村才一年多,比在村子里呆好幾年的是非都多。大皇上家就是想知道,她就覺得憋得慌,她就想知道,她一夜都沒睡好。所以一大早她就到井邊去挑水。她想要是出什么事兒肯定有人告訴她,結(jié)果沒有人對她說。她就問二生家:“都說夜里沒有哭聲,這就怪了。我怎么聽到了呢,還是一個女人在哭呢!贝蠡噬霞艺f著咯咯笑了,她擤了鼻涕,往鞋子上抹了把。她那雙棕色條絨鞋,她第一次進(jìn)村子時穿的那雙,已經(jīng)舊了。那可是雙好鞋子。她穿上那雙鞋,村子里的女人都羨慕得用手去摸,這是在哪兒買的啊。在重慶買的,哎呀這么遠(yuǎn),怪不得這么好呢。粗條絨,多高貴啊。還不到一年,衣裳舊了,小臉蛋兒看著小了,身上也臟了,就跟村子里的女人一樣了吧。這個村子不出息女人,哪個女人到這里來都變。大皇上家過了會兒說:“你聽,是哭聲吧。”“這是風(fēng)。”二生家說。這怎么會是風(fēng)呢。大皇上家支楞著耳朵細(xì)聽了聽,她說,怎么風(fēng)像哭呢。你聽聽,是有哭聲。我從進(jìn)這個村子,就聽到這個村子老是有哭聲。大皇上家說罷向門外走去,手里領(lǐng)著她的羊。“別走了,嫂子,在這兒吃吧!倍艺f。“不啦!薄拔业泌s緊做飯,要是二生回來,看鍋還沒熱乎氣,還不踹我兩腳!倍铱┛┬χf。大皇上家又在大門那兒停下來,跟二生家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地聊著。她們就這樣聊著,就像趙吉慶他爹跟張老奇趕著牛車一樣,信馬由韁地,走一站算一站,說一句算一句。二生家和大皇上家就一直這樣說著,直到張老奇回家,給她要吃的。她把一碗玉米粥在鍋里熱了熱,又拿了兩個饅頭。張老奇就坐在門檻子上,用手捂著碗,好像怕那些雞搶吃他的似的。二生家看見,公公的眼里汪著淚水,他說:“誰知道好好的,他就死了呢。”二生家說:“你跟他吵架啦,爹?”張老奇嘟噥著說:“跟他說話,好好的,他說困,就睡了,他就死了! 二生家說:“你跟著他去干嗎呢?”張老奇抬起頭,依然嘟噥著說,看上去他受了很大的委屈,他說:“真是活見鬼了,不知不覺地就跟他走上了那條路。”二生家沒再搭話,就到院子里去了。張老奇的咳嗽聲和喝粥的聲音幾乎傳遍了整個村子,二生家納悶,他是怎樣把這滾燙的粥喝進(jìn)肚子里去的,他的嗓子和肚子就不怕燙嗎?她在院子里把青草攤開,她要把青草晾干,青草氣息彌漫著整個院子。公公喝粥的聲音和咳嗽聲伴著她勞動,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 二生家和她大伯子大皇上的兩處房子坐落在村西南,跟村子隔著一個大坑塘。二生家的房子沒有院墻,用樹枝扎的籬笆,這些樹枝都活了,長成了一堵樹墻。二生家的樹籬笆有榆樹、柳樹、棗樹、杜樹和槐樹。在這個有樹籬的院子里,圈住了二生家、一頭豬、一頭驢、三只羊、十一只雞。樹籬外邊有許多眼睛向里頭張望,村里人對這個院子充滿了好奇。在樹籬之中有三間北房,掛一間耳屋,在耳屋里養(yǎng)了一頭牛。牛蹄子在地上踩動著,震蕩著住在這個院子里的五口人。北房里住著二生一家,兩間西房,西房里住著張老奇老兩口。二生家在黑暗中,望著窗外的星說:“你聽他們那屋里,老是有動靜!倍f:“這就是說他們還活著哩! 那邊屋里頭的張老奇老兩口在嘁嘁嚓嚓說話:“二生家這么俊,看著帶著股子妖精氣,就怕二生攏不住她。她還沒有孩子,女人有了孩子就能過本分日子。她看上去是懷上了。她娘家就是窮些,像個正經(jīng)人家。這個我也說不準(zhǔn),我看見她白天跟一個男人說話,我一過去,那個影子就走了。”“我也看見過她隔著籬笆跟人家老爺兒們說話,真夠稀罕的,一個娘兒們家跟一個老爺兒們說話,我就怕鬧出笑話! 村子是這樣的,記憶是瑣碎的,就像莊稼和草一樣長起,然后成熟和枯死。再發(fā)芽。再長大。再枯死。就這樣重復(fù)著。直到有一天,二生家就像樹一樣,在這塊地上扎了根,這條根越長越粗,直到難以撼動,她便穩(wěn)下神來過自己的日子。二生家先是養(yǎng)了幾只雞,又養(yǎng)了一頭豬,又養(yǎng)了兩只羊,接著又養(yǎng)了一頭牛和一頭驢。 一個溫柔的夜晚,一股子香氣從樹籬笆那邊飄來,與另一股子牛的氣味兒合并在一起,組成了一種特有的鄉(xiāng)村氣息,把人熏得迷迷糊糊,倒在大炕上就睡著了。二生和二生家在炕上,他們坐在炕上,他們的窗子鑲了小塊玻璃,上有半截簾子,二生家坐在炕上,跟二生說話。二生家聽到窗外有喘氣的聲音,她擺手示意讓二生過來,她對著二生的耳朵悄悄說:“窗外有人!倍D(zhuǎn)身向窗外瞧去,在窗外被照亮的樹籬上,有一個人在上頭。二生便悄悄地出了門,接著她聽到二生嘶啞的變調(diào)的聲音和追趕聲。二生看到一個人影,像貓似的從樹上下來,跑走了。二生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坐在炕上,二生家問:“你看清是誰了嗎?” 二生說:“看著像趙三祥,我砸了他一磚頭,不知砸到了沒有。”二生家說:“這個賊羔子,跑到這里來討便宜呢!闭f著兩個人脫掉身上的衣裳睡覺。他們沒有蓋被子,他的腳蹬在她的腿上,她的腿搭在他的胸上,他的手勾著她,她的手摟著他。然后在炕上翻騰著,晃動著,他們赤著身子在炕上折射出一道白光。這個寂靜的夜,幾只蚊子落在他們身上,叮著他們,喝他們的血,他們沒有察覺到。直到他們安靜下來躺著,一邊用手抹著身上的汗水,一邊搔著被蚊子叮過的肉皮。在昆蟲的飛行聲中,在西房兩個老人的鼾聲中,在牛蹄子的挪動聲中,二生把自己的種子播進(jìn)了二生家的體內(nèi)。 樹籬笆有兩個大的縫隙,一個窄縫有十五厘米寬,雞從這個縫隙里過,但鉆不過狗。另一個很大,就像個洞,既能鉆得進(jìn)豬狗,又能鉆得進(jìn)人。房子的南邊是一條東西大道。房子的后邊是二生家大伯子的房子,房子后邊是一個大坑塘,大坑里已經(jīng)長出了蘆葦,二生家的房子和她大伯的房子都用上了這種蘆葦。二生家男人名叫張全生,小名叫二生,三十六歲,二生家二十三歲。二生家大伯子名叫張全行,小名叫大皇上,四十二歲,大皇上家二十一歲。張全生還有個弟弟三榮,叫張全榮,十三歲。張全榮是張老奇在十三年前那個夏天早晨拾糞,在一個草坡上看到的。當(dāng)時孩子在草坡上,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只蝗蟲,他身上已經(jīng)爬滿了螞蟻。張老奇把孩子身上的螞蟻拍掉,抱回了家。張全榮長大了,跟張老奇擠在西屋,每天早晨二生家看到張全榮背著書包,就像她的小黑驢一樣跑出大門。二生家站在院子里,叫住了張全榮,她說:“喂,給我說,識了什么字呀?”張全榮想了半天,他說:“等我回來給你說!倍叶紫氯ィ褟埲珮s的鞋帶系上,拍拍他的頭說:“走吧!彼团芰,一邊甩著書包,讓書包圍著自己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他就這樣跑著上學(xué)去了。 越過秋天,冬天來臨時,是另一種情景?犹帘槐庾,鐵灰的景色籠罩著大地上的這個村子。二生家腆著肚子走到院子里,西屋的老女人發(fā)出了驚喜的感嘆:“她真有了,你瞧,她的肚子大了,一看就是個小子!眱晌焕先肃亦亦赅甑恼f話,在窗戶后邊,用他們的老眼盯著二生家。二生家聽到了,她的臉上帶著一層淺淺的健壯的紅暈,嘴角上帶著笑容,她把身子靠在豬圈上,給那頭長著癩皮的小豬舀食呢。 早飯,桌子放在北房的堂屋里。張老奇坐在對門的座上,張老奇家坐在西間屋門那里,二生坐在屋門那里,二生家坐在灶臺邊,她隨時準(zhǔn)備著給人盛飯。三榮張全榮坐在門檻上,一邊玩一邊吃。三榮從不拿著吃飯當(dāng)回事兒,他一頓飯喝碗粥就足夠了。菠菜粥,饃饃,菜包子,咸菜。二生家的小叔子,那個黑瘦的像一根干樹枝似的小男孩,二生家一直想,像他這樣的怎么能活下去呢。張老奇家說:“三兒,多吃點兒,多長點兒肉!睆埲珮s說:“不吃,飽了!睆埨掀鎻堥_只有三顆半牙的嘴,把一塊菠菜根拿出來,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他說:“哼,趙家那一家子,鍋里吃鍋里拉的玩意兒們。”張老奇家告訴她的小兒子:“要是碰到趙家那些人,要躲遠(yuǎn)一些!倍疫@種話聽多了,耳朵里都磨出了繭子。這個冬天,二生家給三榮做了一身外套,棉衣是婆婆做的。她嫁到這個村子,發(fā)生了不少事兒——那時候趙吉慶他爹還活著,整天趕著牛車在樹籬笆前走過,他粗壯的吆喝聲在四野和村子里回蕩著,還有牛的叫聲。那個冬天,二生家大伯子去到外邊跑生意去了,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沒有成家,他跑生意回家后跟弟弟一家在一起吃飯。吃過飯,他就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他就像一條狗那樣懂規(guī)矩。大皇上毫不吝嗇地把賺來的錢,大把大把地給了弟弟張全生,給弟弟把喜事辦了。 二生家大伯子的房子后邊,一條斜斜歪歪的窄窄的小土路在坑塘間,把坑塘分開,通往村子里。這條小路已經(jīng)很久了,張老奇小時候就通過這條小路,到村子里去。這條小路最起碼有七十年了。這條小路上有一口井,給這條路帶來了繁忙,每天早晨天剛亮,便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乃奥暋6以谒奥曋袛喽,天已?jīng)亮了,她撩了被子起炕。 那天寒風(fēng)很緊,天很冷。二生家在炕上給男人二生做一件棉衣。二生家聽到坑塘那邊人聲喧鬧,二生家跑出屋子,在樹籬笆那幾站著往坑塘那個方向看,坑塘的冰上站滿了人,他們正在割蘆葦,這種熱鬧場面每年一次。雖然人們現(xiàn)在富裕了,他們還是在搶割這種廉價的東西,爭得臉紅脖子粗。村長趙吉慶給村里的人家都分了塊,但還是出現(xiàn)你多割我一把,我多割你一鐮刀,為此翻臉的事。二生家聽到了爭吵的聲音,這種喧鬧聲打破了這個院子的寧靜。接著她聽到一聲尖叫,接著人們靜了下來。是村長的妮子趙寶紅掉到冰里去了。二生家打開門,向坑塘跑去想看個究竟。二生家站在坑塘邊上,隔著蘆葦,看到在冰上有個冰洞,在冰洞上露出一個頭,一雙凍紅的小手扒著冰。人們都觀望著,片刻后,二生家看到一個影子一閃,沖到冰那兒去,就跳下去了。還沒等看到是誰,那個人已經(jīng)跳到冰里,往外托村長的妮子寶紅。二生家看清了那個人,是她的男人二生,二生家叫了一聲,她往冰上跑,這時兩個人抱住了她。二生家暗暗地罵:“這個傻種,你不知道跟他趙家有仇嗎!倍铱吹蕉褜毤t托出冰洞,他自己艱難地從冰洞上爬出來。他爬上冰,冰就破了,那冰洞越來越大。村長趙吉慶扔過一根井繩,二生把井繩捆在寶紅的腰上,寶紅被拉到坑塘邊。二生往前緩緩爬著。二生家看著二生的身子在哆嗦著,等到再次把井繩扔過去,他的手往前伸了伸,他翹著的頭一下子枕到冰上。這時村長趙吉慶跑去,趙吉慶還沒跑到二生面前,冰嘎巴一聲裂開一塊。二生家的胳膊被幾只大手抓著,二生家在掙揣著,這幾把手就像繩索一樣捆著她。大塊的冰在水里浮著,大塊的冰破碎了。趙吉慶游到二生面前,他抓著井繩。同時又丟過去十多根井繩,趙吉慶用井繩拴到二生的腰上,然后自己拽著一根井繩,兩人都被拽到坑塘邊。 二生被背回家,放到炕上。二生家摸了摸,二生的棉衣凍成了冰。她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想大哭一場。她憋著,不讓自己哭。她感到很恐懼。二生過了二十多分鐘,才睜開眼睛。二生睜開眼睛,二生家說:“二生,你沒死啊! 就在這時,張老奇和張老奇家哆嗦著身子走到二生跟前。張老奇在炕根兒那兒跺腳,他瞅著二生那發(fā)紫的嘴唇,嘆了口氣。張老奇家摸著二生的手,她把臉貼到二生的臉上,把手伸到他冰冷的肚皮上,她說:“你個傻私孩子啊,你真是個傻私孩子,你圖個嘛!”二生說:“爹,那可是一條人命!”張老奇在張老奇家耳朵邊悄悄地說:“別說話了,二生從小就命大,要是這個能把張家跟趙家的仇化解了,那就好了!睆埨掀婕肄D(zhuǎn)過臉來,她說:“我寧愿讓這仇記一萬輩子,也不愿讓二生受這苦!倍已劬锪髦鴾I,用帶著哭腔的聲調(diào)說:“求求你們,別再說了。” 二生家跪在那里,想給二生把衣裳脫掉。她為二生脫掉衣裳,便看到了二生紫色的身子。她給他蓋上了那床又重又硬的,里面全都是老棉花套子的被子。很久,二生慢慢睜開了眼睛,像做夢似的又閉上,然后又睜開。二生家把手伸進(jìn)二生的被子里,在他身上揉著,直到第二天早晨,二生再一次睜開眼睛。二生家說:“你好些了吧!倍f:“我沒事兒!倍艺f:“你受這份兒罪,圖個嘛!倍犻_了眼睛,他對二生家說:“別說是個人,就是條狗,我也得救啊。這陣子趙吉慶真夠倒霉的,他媳婦一病就是幾年不起炕,他的妮子又掉進(jìn)了水里。也許他趙家這輩子干的孬事兒太多了,這是報應(yīng)!倍艺f:“你還是管管自個吧,別管那么多了!倍仁锹N起了頭,他說:“渾身骨頭疼。”二生家說:“你這病,恐怕這輩子是落下了。” 幾天后,二生家到坑塘邊擔(dān)水?犹辽蠜]有一個人,坑塘上寒風(fēng)刺骨。陽光下,冰面很平靜,像水晶似的裝飾著整個坑塘。在坑塘上還丟著女人的鞋子,還有一只死狗,狗尸又像一塊狗皮,它一半在冰層下面,一半在冰上面?萏J葦間,狂風(fēng)旋轉(zhuǎn)著,尖叫著,在逼近她。她從井里提上水,擔(dān)上便往家跑,就像被狂風(fēng)追趕著。陽光照在冰面上,閃著白光。就在二生家擔(dān)水進(jìn)家門的這一刻,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路那頭有個影子,她擔(dān)著水在那里眺望著,那個影子漸漸近了,就變成了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矮個的是女人,在那個高個男人的影子里閃來閃去。當(dāng)她看清前邊走的男人是大伯子大皇上,她肩上的那擔(dān)水滑落到地上,水桶嘭的一聲,然后水嘩的一聲灑在地上,她嘴里說:“這家伙,出去兩個多月,他在外邊干了什么!彼咽S嗟乃畵(dān)回家,把水倒在缸里,她跑到屋來,她說:“二生,哥回來了,領(lǐng)著一個女人,那張臉很白,真夠俊的!倍f:“女人?你說俊就真俊哩,還沒有說哪個比你俊哩!倍艺f:“看上去要比哥小二十歲呢!倍鷱目簧吓榔饋,他說:“你都看清了?”二生家說:“個子不高,看上去還像個孩子!倍χf:“老天爺,大哥終于想開了! 二生跑到了西房,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張老奇和張老奇家。聽到張老奇家驚喜的叫聲,然后看到他們跑出屋子,出了大門,到后院去了。藏藍(lán)色的天空上星星密匝匝的,那些好像被冰封的星星,一動不動地擺在那兒。一股一股的寒風(fēng)吹來了。睡在炕上,能看到冰凍的嘎叭聲,這聲音聽起來讓人的骨頭都涼透了。還夾雜著沒有割掉的干蘆葦發(fā)出的沙沙聲。夜里,二生家去喂牛。真靜啊,所有的人都睡了。牛還在醒著,當(dāng)她點上燈,她看到牛不適應(yīng)燈光,眨瞇著大圓眼睛。 牛圈里一股股干草味兒和牛糞味兒也涼得令人發(fā)痛。二生家把草篩好,傾進(jìn)牛槽。起風(fēng)了,冬天的風(fēng)就像淡淡的影子,它的手爪卻那樣尖利,直抓著人的心靈,并劃出一道道傷痕。二生家聽到風(fēng)聲大作,大風(fēng)刮進(jìn)了牛圈,二生家看到一縷亮光照亮了屋子,那亮光就像貓一樣跳動,在牛身上滑過,門外的風(fēng)一聲尖叫,然后像一頭黑驢似的跳躍著,向牛圈里奔來。二生家的肚子開始疼痛,她開始感知自己體內(nèi)的變化。她疼得一下子跪在那兒,然后坐下,當(dāng)她坐下,她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她這時意識到,用什么樣的方式生孩子也不妥當(dāng)。她趴在干草上,她坐著,她蹲著,她跪著,她把所有的方式用了個遍。她沖著門外呼喊,她的聲音隨寒風(fēng)飄逝,張全生沒有回應(yīng)她,婆婆沒有回應(yīng)她;貞(yīng)她的只有風(fēng),還有黑黢黢的寒夜,回應(yīng)她的是那只牛在黑暗中的眼睛。她的下邊在流著熱乎乎的液汁,不久,她感到液汁僵住了,把她跟干草僵在一起。她就像風(fēng)那樣呼喊著,她的聲音就像風(fēng)那樣尖利。二生家坐在干草堆上,就在此時,她感到下面有什么東西掉了出來。她伸手往棉褲里摸了把,滑出溜的像魚,上頭一層黏液。她的棉褲里充滿了液汁,這種液汁在降溫。二生家把嬰兒抓出褲子,把它塞進(jìn)自己的棉襖里,緊緊貼著胸膛。嬰兒大哭了幾聲,嬰兒像貓一樣哭聲消失,隨之整個牛圈沉寂下來。 二生家拖著沉重的褲子往屋里跑。她跑進(jìn)屋,鋪上褥子,拽過一床棉被蓋上。她找了幾塊鋪襯,把嬰兒身上擦干凈,把他放進(jìn)被窩,并用身子暖他。她打開了燈,看到了那肉乎乎的小東西的眼睛緊閉著,她看到了胎衣跟嬰兒連接的部分,便哆嗦著在針線簸籮里,找了剪子剪斷,然后找了一塊白色的土布,非常小心地包好。 風(fēng)刮進(jìn)了屋子,二生家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她在戰(zhàn)栗。她感到很疲憊,她覺得要睡很久。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不久,在她胸間的嬰兒的身子熱了,就像一團(tuán)小火球,她的腿卻一直很涼,就像塊冰。這時,二生家在窗子那兒看到一個影子,一只手伸了過來,敲擊了兩下,她婆婆用低低的聲音問:“生家,生家!”二生家說:“娘,你睡吧,怪冷的!彼牌庞闷砬蟀愕穆曇舻偷偷貑枺骸吧,你是生了嗎?”二生家用無力的聲音說:“生啦生啦!彼牌庞眉鼻械穆曇糇穯柫艘痪洌骸靶∽幽葑?”二生家這時才記了起來,便向嬰兒的襠里摸了一把,然后她對窗子說:“是個小子!敝宦犕膺咉@喜地大叫了起來:“我的娘哎,真是謝天謝地!苯又牌啪拖衲穷^驢一樣,向西屋跑去,給老頭子送信去了。二生家的下身還在疼,肚子咕咕直叫,她餓了。她說:“二生,我餓了!倍f:“我也餓了。”她說:“我想吃很多東西。”二生說:“我也是。”二生家說:“你個廢物,你一點兒不知道疼人,你趕緊給我熬一碗米粥,我還要吃十個雞蛋! 二生穿上了衣裳,哼哼唧唧地到灶間去燒火,不久,滿屋子便躥滿了憤懣的嗆嗓子的煙。二生把熬得生生愣愣的粥端到她面前,還有煮的十個雞蛋。二生家喝了兩碗粥,吃了七個雞蛋,就再也吃不下了。她說:“剩下的你吃了吧。” 不知夜有多深了,二生家聽到坑塘那邊傳來的聲音:“我操你閨女——”這聲音好像從冰層下發(fā)出的,又像冰斷裂的聲音。二生家一動不動地在炕上躺著,她在想著孩子的將來。朦朦朧朧的,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她感到懷里的孩子在一點點長大。她睜開眼睛,看到外邊亮了,她聽到好像昆蟲在抓窗子上的玻璃,她望過去,下雪了。她爬起來看了一眼,見外邊已經(jīng)下了一層白亮的雪,是雪光把屋子照亮了。第二天早晨,大皇上家來了,她看到新生的嬰兒,用她的四川口音說:“你瞧,他在閉著眼睡呢,多讓人喜的小家伙兒呀!倍艺f:“下雪啦!边^了片刻她又說:“已經(jīng)不下了,我做了個夢,我夢到了一只高大的羊,這只羊用兩條后腿站立著,我去摸它雪白的毛。就在這時我醒了,窗外正下雪。這場雪真大,都沒了腳脖子。”二生家向窗外的樹籬笆南邊望去,她眼前便是一個透亮的雪國,平坦得一眼望不到盡頭。樹籬笆上的枝頭也壓上了雪,一群麻雀唧唧叫著落在枝上,一團(tuán)團(tuán)雪在往下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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