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錯,非止關(guān)乎法律,有時更在人心。 閉目窺罪,無法抗拒的良心噬咬; 善惡一念,漫長絕望的精神救贖。 曹保平電影《烈日灼心》原著小說!鄧超、郭濤、段奕宏、王珞丹虐情演繹! 電影榮獲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四項大獎! 本書簡介: 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 ——《圣經(jīng)》 曹保平電影《烈日灼心》原著小說,三個男人的自我救贖。 開出租車的楊自道、協(xié)警辛小豐租住在一座偏僻的石屋里,與漁工陳比覺共同撫養(yǎng)著一名叫尾巴的棄嬰,陰郁沉默的石屋房東在租戶房間安裝了竊聽器,窺聽著三個人的秘密。 辛小豐是警官伊谷春最得力的助手,工作拼命,卻對自己的生活諱莫如深;楊自道是公司收到表揚電話最多的司機,卻不敢擁有屬于自己的愛情;陳比覺做著最苦最累的活,粗俗的外表下卻有著豐富的天文知識…… 三個神秘的男人全力撫養(yǎng)著一個美麗的女童,而女童的生日正是十四年前他們內(nèi)心被懺悔啃噬的開始…… 作者簡介: 須一瓜,記者、作家。 曾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著有小說集《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長篇小說《白口罩》《別人》。 目錄: 第一章三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1黃裙女孩極漂亮,服務生都伺機過來逗她。餐廳里回蕩起生日快樂歌。幾個女服務生不時偷看三個男人。三個男人沉默的表情和小女孩活潑歡快的表情不太協(xié)調(diào)。但是,她們看得出,三個男人很疼小女孩。 第二章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28你難道和小豐一樣是白癡嗎?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你又為什么不結(jié)婚?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就是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也就是小豐為什么不結(jié)婚!說這屁話干什么!那好,算你還有理智。你聽清楚了,你知道不結(jié)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這條尾巴我們能保護多久?陪多久?! 第三章尾巴手術(shù)/55你看到了什么?你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你看到我們樓下的蘑菇了嗎?我跟你說過,他們一來我就聞到了他們邪惡的氣息。他們到底是什么人?那個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真的有爸爸嗎?真的有病嗎? 第四章天譴座/78楊自道穿著黑背心,但是,尾巴還是看到了他胸口隱約的一塊刺青。那是一把劍,刺穿一個盾牌。很粗糙匪氣的圖案,顏色青藍。尾巴說,這是什么星座?楊自道和辛小豐都傻了眼。比覺過來把楊自道的背心全部提起,說,唔,這是天譴座。 第五章除夕夜里的秘密/102他的腦子有點無序,的哥、辛小豐,還有一個在漁排生活的男人,不結(jié)婚、非親非故的心臟病女孩、都不回老家、辛小豐陰霾速逝的眼神……一想到這組信息中的一種,他腦子里總是紛亂蕪雜。一種直覺的不信任籠罩著,這種怪異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第六章滿意的監(jiān)聽效果/140為了認真研究竊聽成果,卓生發(fā)專門購置了一個硬皮黑本子,放在竊聽裝置旁邊,以便隨手記錄。那個時候卓生發(fā)沒事就翻開本子,玩味鉆研這些記錄,這些大浪淘沙的難忘句子,雖然卓生發(fā)不明就里,但他堅信,它們是值得琢磨的“密碼”。 第七章時間到了?/168做我們這一行的,熟悉一個詞叫“天譴”。就是說,冥冥之中,老天突然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這也是老百姓常說的,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第八章一個磨損的指紋/206那是一個磨損比較嚴重的指紋,識別起來確實有點困難。宿安水庫兇殺現(xiàn)場留下的唯一指紋,就是左手指紋。伊谷春獨自比對琢磨了很久,清晰度是比較糟。但更專業(yè)的痕跡高手,應該能夠比對復原出它的歷史。 第九章謎底即將揭開/248屋子里很安靜,包括辛小豐自己,三雙眼睛都看著辛小豐的左手,辛小豐低聲說,現(xiàn)場那個唯一遺留的指紋,看來已經(jīng)被采集提取了。 第十章老獵人出現(xiàn)/277十多年來,他們一直以為只有辛小豐留下了后患的痕跡,到現(xiàn)在才知道,獵人掌握的、可以循線追蹤的東西,是他們?nèi)齻人人有份。 第十一章最后的追問/306我會寬恕他們的,你也會?墒,法律不會。伊谷春說,生命無價,五條命啊,你拿什么償還? 尾聲寬宥/323記得吧,有一天,我倆在那上面,伊谷夏指著石屋天臺,你說,你會得到神的寬宥。那時,我也相信你。我覺得你孤單而善良。但是現(xiàn)在,和他們?nèi)齻相比,我認為你得不到神的寬恕。在類似追問存在的意義的氣韻之下,作者讓這部小說不僅有心理偵探敘事的招數(shù),還通過這種思辨的力量,展示了一個作家向小說哲學家的精神狀態(tài)上升的取向!⿷(zhàn)軍 須一瓜是一個有道德想象力的作家,這是非常珍貴的品質(zhì),她寫那么多的案件,在我們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陰暗之處,在各種各樣的境遇下,人的道德選擇是多么艱難復雜,她在努力探索這個!罹礉 這個小說是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她寫了兩組人,一組是陰暗的好人,還有一組是有罪的好人。他們都在贖罪,兩組人的贖罪方式不一樣,一組是用愛的方式贖罪,一種是用恨的方式贖罪。——賀紹俊 網(wǎng)友影評: 2015年,第十八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導演曹保平率領鄧超、郭濤、段奕宏一舉拿下四座金爵獎,成為大贏家!读胰兆菩摹返耐黄浦幧醵啵鼙F皆诜缸飸乙深愋推c作者導演創(chuàng)作之間,達到了一個相當自如、成熟和有所得的高度,很有些大衛(wèi)·芬奇的風格,但卻有著極其鮮明的中國特色,曹保平表達欲望強烈,直指人物內(nèi)心。潮濕、淫雨、壓抑的廈門,是無限隱喻的實在界,可以說是對片名《烈日灼心》的一次逆向性肯定。 《烈日灼心》確實是一部驚世駭俗之作,許久沒有看過這樣深刻到痛,糾結(jié)到傷,無助到冷的影片,那是一揪心不已的感覺。在類似追問存在的意義的氣韻之下,作者讓這部小說不僅有心理偵探敘事的招數(shù),還通過這種思辨的力量,展示了一個作家向小說哲學家的精神狀態(tài)上升的取向!⿷(zhàn)軍 須一瓜是一個有道德想象力的作家,這是非常珍貴的品質(zhì),她寫那么多的案件,在我們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陰暗之處,在各種各樣的境遇下,人的道德選擇是多么艱難復雜,她在努力探索這個。——李敬澤 這個小說是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她寫了兩組人,一組是陰暗的好人,還有一組是有罪的好人。他們都在贖罪,兩組人的贖罪方式不一樣,一組是用愛的方式贖罪,一種是用恨的方式贖罪!R紹俊 網(wǎng)友影評: 2015年,第十八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導演曹保平率領鄧超、郭濤、段奕宏一舉拿下四座金爵獎,成為大贏家!读胰兆菩摹返耐黄浦幧醵,曹保平在犯罪懸疑類型片與作者導演創(chuàng)作之間,達到了一個相當自如、成熟和有所得的高度,很有些大衛(wèi)·芬奇的風格,但卻有著極其鮮明的中國特色,曹保平表達欲望強烈,直指人物內(nèi)心。潮濕、淫雨、壓抑的廈門,是無限隱喻的實在界,可以說是對片名《烈日灼心》的一次逆向性肯定。 《烈日灼心》確實是一部驚世駭俗之作,許久沒有看過這樣深刻到痛,糾結(jié)到傷,無助到冷的影片,那是一揪心不已的感覺。 對于這部《烈日灼心》而言,一個警匪片包裝下的靈魂救贖的故事在他的執(zhí)導下顯得異彩紛呈,有關(guān)人性的善惡和道德、法律以及自我救贖的反思更是讓這部影片值得讓人一再回味。這個以三個罪犯在藏匿七年之后和警長斗智斗勇的破案故事雖然沒有港產(chǎn)警匪片那種常見的動作和槍戰(zhàn)場面,卻因為有著出色的人文內(nèi)涵和演員的精彩演出而別具一格,更是被很多人認為是“重新定義了內(nèi)地的警匪片標準”。 華語犯罪題材能做到這個程度真的很難得,非主旋律,有案件做驅(qū)動。角色的深度,人物關(guān)系的張力都很吸引人。最后高樓追逐一場絕對夠緊張,滿場尖叫。 超贊的國產(chǎn)懸疑片,劇本怒贊一記,峰回路轉(zhuǎn)的劇情看的讓人無比壓抑沉重。角色塑造成功,鄧超這次走心的演技遠超預期。即使是飆車槍戰(zhàn)高空追逐這種典型的商業(yè)戲碼也無法掩蓋電影在人性刻畫上的細膩。震撼之情無以復加,不要問我烈日灼心跟白日焰火哪部更好,暫時無解,等公映后二刷。華語片年度十佳前三。伊谷春站在二警區(qū)辦公室的窗口抽煙。 從窗口,他可以看到樓下天井里,手銬固定著幾個站不直的家伙。這個月以來的“獵鷹”追逃行動,大家都忙得晨昏顛倒。前晚追捕一名群眾舉報的廣東投毒案逃犯,沒想到那老頭竟然從事供應餐館販蛇買賣,伏擊人員沖進去的時候,一只裝蛇的鐵籠不知是那渾蛋故意搞翻了還是自己倒了,滿屋子都是蛇。一條眼鏡蛇就在一個籠子邊,豎起半截身子。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這些未必害怕刀槍的人,都不由臉色大變。而窗子那邊,那逃犯用凳子猛砸玻璃窗,就要跳出。辛小豐撲了過去,穿過滿地是蛇的客廳。他的腳步比蛇快。那投毒的老頭,被他死死擰按在窗臺上。 伊谷春一直在想,這家伙怎么就這么不怕死呢?晚上,兄弟們在一起喝蛇湯時,面對大家的贊嘆,辛小豐只是低聲說了一句,這么多人,真咬了也沒有關(guān)系。伊谷春想,這是一個有腦子的人,一個膽量驚人的人。但伊谷春一直拒絕承認對他有好感,說不上為什么,是他的沉默寡言,是他的眼神,還是氣場里一絲微妙的排斥力量?說不清,反正,他對他始終有不可捉摸的感覺。 可是,警區(qū)里所有的警察和協(xié)警都知道,伊警長最欣賞的人,就是辛小豐。 伊谷春是一年前從閩北西隴市調(diào)來的。西南政法學院畢業(yè)就分在那里了。十多年來,就這一個兒子的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想把兒子調(diào)回自己身邊,直到近年他們的生意做大了,忽然就有了呼風喚雨的能量,調(diào)動成功了。按慣例,伊谷春降級調(diào)入特區(qū),從西隴市重案隊的刑警副大隊長,變成了一個派出所二警區(qū)的普通警長。而父母最終的心愿,是讓兒子下海,子承父業(yè)。但是,伊谷春對企業(yè)經(jīng)營毫無興趣,父母日益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只是為他維護和強化了最純粹的職業(yè)心態(tài),使他超然于一般的權(quán)力之上。沒有什么東西能收買得了他,也沒有多大的法外情的空間。 交接時,語言形象的前警長就告訴他,二警區(qū)的十幾名協(xié)警里,誰是“一把錘子”,誰是“一顆炸彈”,誰是“小彈珠”,誰是“秀才”,誰是“沒有繡花的枕頭”,介紹到辛小豐,前警長說,這是“一把風吹發(fā)斷的快刀”。三十出頭的辛小豐已經(jīng)有七八年的協(xié)警警齡,他從分局成立協(xié)警大隊就加入了,嚴格說,是成立協(xié)警大隊的半個月后加入的。當時他還是夜夜?jié)O舟大酒店的服務生。在上班途中,兩名騎摩托的歹徒搶劫一個女人的包,他騎著破輕騎竟然沖了上去,撞倒了摩托,和有刀的對方扭打。兩對一,辛小豐背上被劃開了,白襯衫半身血紅,嚇壞了路人,竟然無人相助。但辛小豐死死扭住一個歹徒不放,危急時刻,一車體能訓練的分局警察路過,整個中巴里的警察都沖了下來。車上的副局長,一看到辛小豐就滿意了,現(xiàn)場問了幾句話,當場打電話問他本來就認識的夜夜?jié)O舟老板,老板得意地說這個員工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見義勇為了。副局長就直接開口要人了。老板還不太舍得,說你新部隊真缺人,我給你另找。沒想到,局長說不要廢話了,讓他自己選吧。老板以為協(xié)警隊當時兩三百的薄薪,挖不走自己的人,但是,辛小豐竟然寧愿每月少兩百多元,還真跟警察走了。 這一干就是七八年。現(xiàn)在,伊谷春來了。 在大家看來,辛小豐的目光澄明清亮,可是,奇怪的是,伊谷春有時在它的忽閃之間,卻感到陰霾漫過,他定神看它,陰霾又立刻消散了,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伊谷春知道,這不是錯覺。 任何案件,無論下手前的預析擔憂,還是成功后的亢奮陶醉,或是失敗的沮喪或事后諸葛亮漫談,辛小豐從不混跡其中夸夸其談。他永遠是安靜的、沉默的、充滿效率的。他總是在一個角落抽著煙,抽過的煙頭總被他慢慢捻磨。伊谷春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會讓煙頭在煙灰缸里撳熄,而總是把發(fā)紅的煙頭,在左手指頭上直接捏滅。然后,連著發(fā)燙的煙頭煙絲,用手指慢慢地捻磨著。直到煙頭成為粉末。有些人故意拿他的手當煙灰缸使用,他也來者不拒,接過就捻。似乎,這使他很有快感。伊谷春覺得這個人的內(nèi)心絕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清俊。 伊谷春來報到的那天,在派出所門口暫住證宣傳欄下,撿了一只因為皮膚病被棄的發(fā)抖小黃狗。他收養(yǎng)了它,叫它哈修。哈修發(fā)現(xiàn),所里的人,只有伊谷春、辛小豐,還有食堂做飯的阿姨對它最好。所以,沒事它總是跟著伊谷春或者辛小豐。伊谷春這邊處理警務,旁邊坐著狗,成為警所獨特的風景。為此,來所里開會的局座,一驚之下,臭罵過伊谷春不像話,破壞警容警貌。伊谷春笑而不改。但是后來,上面一有人來,所長就會指令說,那狗!讓辛小豐看著點,別惹老板生氣!半年后,隨著皮膚病的根治和長大,哈修成了一只精神的拉布拉多,而且自學成才,會聞吸毒者的味道,比尿檢還準。只要哈修圍著嗅嗅轉(zhuǎn)個不停并起跳的家伙,基本都是吸毒者。十拿十穩(wěn)。這樣,哈修就獲得了半個協(xié)警隊員的地位。 忙碌了一天,但只要住協(xié)警宿舍,再辛苦,夜再深,辛小豐也會領著哈修到所旁邊的木棉公園里奔跑。所以,半夜兩點、三點,辛小豐和狗在公園散步或奔跑追逐,十分常見。有時,辛小豐不住協(xié)警宿舍,那么伊谷春也帶著哈修這么干。這一點,他們兩個很像。后來,辛小豐的活動規(guī)律被偷自行車的團伙掌握——之前有個月,他們被瘋狂的辛小豐一人抓進去十九個人——那天半夜,五個家伙守候在檳榔林深處,一個人忽然撒網(wǎng),網(wǎng)住哈修,其他一擁而上,暴揍辛小豐。幸好,值班的伊谷春隨后溜達過來,辛小豐才沒有被打死。但是,兩個人和后來掙扎出網(wǎng)而加入戰(zhàn)斗的哈修,都受了傷,伊谷春還傷得頗重。之后,辛小豐依然半夜遛狗,只是身上帶了刀。但從此,只要伊谷春在,他都會和辛小豐一起出去。 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固然多,但兩個人都不是太愛說話的人,有時說說狗,說說足球,說說臺海局勢,并不像他人以為的那樣深談。有一次,酒后,伊谷春問辛小豐,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辛小豐說,緣分不到吧。你呢?伊谷春說,錯位了,我喜歡她,她愛別人,別人愛別人。而那個別人,卻非我不嫁。這樣大家都做不成。 兩人都笑。私人話題的談話,一般也就是這么幾句就結(jié)束了。伊谷春并沒有興致說,那個讓他一見鐘情、至今難忘的姑娘,就是師傅的小女兒。也許因為她,師傅的一切,都讓伊谷春難以忘懷,有著特別的光暈。 六 如果楊自道一直干到拂曉的5:40交班時間,他就把車加滿油直接開到康樂新村,和白班司機你下我上地交接?禈穾缀蹙褪莻的士村,很多的士司機租住在那里,河南的、安徽的、東北的、江西的,大部分是兩家人三家人合租一戶兩房或三房的一套,甚至有五六個的哥帶著家眷分租樓中樓的,當然,都是毛坯房的那種。如果楊自道太累了,想凌晨兩三點下班,他也要把車先開到康樂新村,停在白班司機的樓道附近,再走回家睡覺。繳車主的錢,只好等下午和白班交接的時候再付。 車主問楊自道為什么不住在康樂,交接班多方便。楊自道說,他從小路跑步到天界山也不過十幾二十分鐘,和自己兄弟合住慣了,又可以鍛煉身體,再說那個房東也不錯。實際上,楊自道撒謊了。他并不喜歡那個姓卓的房東。他和辛小豐住在這里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房東。原房東是個有海外關(guān)系的本地前闊佬,解放前和天界寺廟有過特別的歷史淵源,才蓋了這個兩層的小石屋,是給他們家的女眷修行用的。解放后,這里一度荒草叢生。也許是要養(yǎng)房子吧,房東登報招租。由于偏僻,像是個修身練功的地方,沒有什么趕路奔命的打工族看中,因此價格挺低。楊自道和辛小豐一看,卻非常滿意,立刻承租了下來。房東只愿給他們樓下一間朝南大主臥,一個簡易老廚房兼衛(wèi)生間。其他房間不開放。兩人有點不滿,但也沒什么可說的。大半年前,卓生發(fā)也是以租客的身份進來的,他帶著一條小狗,租住了二樓朝南的大主臥。就在楊自道和辛小豐屋子的正上方。兩個月后,不知他和房東是怎么商量的,房東竟然把房子賣給了他。于是,卓生發(fā)成了他們的新房東。 在楊自道和辛小豐看來,除了那只叫小卓的狐貍狗,沒有人喜歡這個男人,雖然他戴著眼鏡,斯文整潔。那男人看人總是眼簾下垂,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你、跟你說話。用比覺的話說,視線低下為元氣不足、缺乏自信、性格軟弱的表現(xiàn);男人雌視,定是心懷奸詐之輩。楊自道不時在半夜聽到隱約低泣聲,他猜是樓上臥室傳來的,因為在這樣的山上,不可能還有其他人。但辛小豐將信將疑。那還有誰在哭呢? 雖然討厭這個東家,但他們都滿意這個清凈的環(huán)境。因為小卓,辛小豐對卓生發(fā)還比較客氣,休息的時候,曾接受他的邀請,在院子里下過幾次棋。但是,最激烈的沖突,也是在辛小豐和房東之間爆發(fā)的,那天辛小豐差點揍卓生發(fā)一頓。 之前,辛小豐和楊自道已經(jīng)吵了一架。辛小豐回來住宿沒有規(guī)律,但他的個人生活用品全部在天界山這里。本來,這個大臥房里,就只有兩張老式小鐵床,窗下是一張花梨木書案,但已經(jīng)被他們拿來放置電視機。兩張小床前面各有一個花梨木柜子,放置著兩人的個人用品,也都沒有上鎖。辛小豐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被人移動過,對楊自道發(fā)火的。 告訴過你!別老翻我東西! 楊自道感到奇恥大辱:我再說一遍,我從不動你的東西!我也警告你!別他媽當了幾天二腿子,就用這個口氣跟我說話,我和你一樣清楚——你他媽的是誰! 辛小豐怔了怔,哐地把一座臺燈狠狠砸向窗外,燈泡在巖石上的三角梅叢中砰地四裂飛濺。房東卓生發(fā)聞聲趕下樓,但越靠近他倆的門,他的腳步越輕。最后,他悄立在他們門前,不料,門突然大開,辛小豐沖了出來。辛小豐扭頭看了一眼。卓生發(fā)大吃一驚。 屋里,楊自道大吼,沒你的事!上去! 卓生發(fā)說,我要看看我家東西是不是被損壞了,這些,都快變成文物了,到時候,一條桌腿,比你們一條命都值錢,知道嗎?以后你們兄弟打架,最好到院子里打。 楊自道吼,打壞了我賠! 辛小豐最終以職業(yè)的敏感和經(jīng)驗,判斷是房東卓生發(fā)進了他們的屋子,偷看偷翻了他們的個人物品。兄弟倆很快釋然。也正是那一次,楊自道才發(fā)現(xiàn)辛小豐有個奇怪得簡直好笑的秘密本子。名片大小,像女孩子的通訊錄一樣。他非常在乎它。 當時,辛小豐是把一個舊傳呼機壓在這個小本子上,精確到邊緣線,后來發(fā)現(xiàn)傳呼機已經(jīng)偏移原位很多了。而這個時間,楊自道在跑班。 楊自道到辛小豐床頭看現(xiàn)場。一開始他也不明白辛小豐的劇烈反應是為什么。當時他順手拿起小本子,辛小豐劈手奪過。楊自道發(fā)愣,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從來沒有這么小家子氣過。辛小豐忽然放棄了,把本子扔下,走開。他知道他是放棄保護的意思。本來出于自尊楊自道想不看,但后來好奇心戰(zhàn)勝了他,他還是把它拿起。里面卻沒有一個電話號碼,8191988,這個也不是號碼。其他也并沒有什么古怪稀奇的東西,一頁寫滿了“正”字,六七個,再翻一頁,還是六七個“正”字?偣簿褪俏辶摰臇|西,最后一個“正”字才寫了一半。他脫口而出,是你抓的人嗎? 辛小豐站在窗口,看著外面。聽到楊自道問話,他轉(zhuǎn)過身來,直眼看著楊自道。楊自道看到他眼眸里深淵一樣的東西,簡直讓時光倒流。“8191988”像黑夜里的閃電一樣,擊中了楊自道。楊自道頓然明白了八分,他心頭一陣發(fā)緊。 如果說有秘密,這大約就是一個秘密的通道口。房東是不可能明白的。 楊自道把本子放回去,里面還有一張塑封的照片,是他們?nèi)齻人在廈門大學大門前的合影。三個人還都是少年郎,都沒有笑,表情僵硬,站的姿態(tài)很隨意,只有楊自道的眼睛像被風迷了。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是1988.8.25。多年的老照片了,三個人每人都有一張。 楊自道把床頭柜的小抽屜收拾好,關(guān)好。他走到辛小豐身邊,說,要不,明天出車,我給你帶個小鎖回來。我會幫你裝好。辛小豐不置可否。 沒想到,隔天上午,楊自道在屋子里裝鎖的時候,卓生發(fā)沖進來厲聲制止。我說什么東西砰砰響!他說,租房協(xié)議寫得清清楚楚!未經(jīng)房東允許,房客不可以擅自改變室內(nèi)物品狀態(tài)!楊自道氣得不知所措。卓生發(fā)說,一個小鎖沒有什么,可是,這些花梨木柜子,都是半個多世紀的寶貝了,讓你們用就不錯了,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野蠻破壞文物? 好,我現(xiàn)在跟你招呼一下,我們需要一個鎖。 你住賓館可不可以自己鉆洞打鎖?簡直莫名其妙!有貴重物品,到銀行保管箱存去!這里丟失,概不負責!卓生發(fā)貓腰察看被楊自道已經(jīng)鉆了一半的鎖洞,氣咻咻地說,這個月房租扣你一百。按規(guī)矩辦! 辛小豐知道這事后,沒有說什么,他看著楊自道鉆了一半的鎖眼,指骨捏得啪啪響。 大約之后的半個月,辛小豐有一次突然回到天界石屋,正好堵截了在他們屋子里摸索的卓生發(fā)。辛小豐劈手一掌過去,打得卓生發(fā)一直跌滑到楊自道床邊,腰又因此被床沿撞了一下,卓生發(fā)疼得齜牙咧嘴,氣都喘不上來。小卓暴跳如雷,要撕咬辛小豐的咽喉。辛小豐偏頭冷冷地看小卓,小卓似乎想起來他們的友誼,眼神有點亂,身子也頓住了。 臨出門,卓生發(fā)說,我不要你道歉,但是,到出租屋里了解安全情況,是房東的責任。看清楚了,這就是前房東移交我的鑰匙。那時,他也一樣有我樓上房間的鑰匙——這是租房規(guī)矩! 第二章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一 的哥楊自道是在家里看電視相聲節(jié)目的時候,接到電話的。 明天帶我去艾灸推拿好嗎楊師傅?聲音小心翼翼的,語速極慢,又格外發(fā)嗲,但馬上你就感覺她是故意這么逗你的。一時想不起哪位顧客這么說話,楊自道愣了一下,隨即,電話里傳來hi——hihi——hi——的笑聲,非常古怪,有點陰險又有點傻憨,無疑還是滑稽逗趣。但這個也是陌生的。你救了我就忘記了嗎?我可記著你。 楊自道知道了,就是那個痛經(jīng)嚇人的小姑娘。如果還是去紫金服務站,那可是二三十塊的不錯生意。他說,明天幾點? 9:00,你到我家樓下。楊自道說,能不能定兩個時間,怕車上有客人,一時過不去。 女孩說,跟醫(yī)生說好了。如果來不及,你提前告訴我。好嗎? 楊自道說好的。他當然無法預知,一段煎熬心靈、噬咬靈魂的歷史就這樣露出端倪,也許,嚴格說起來,夜班那一個夜晚,他就不該救那個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運,楊自道后來覺得,命運再次對他露出了過分殘忍的臉。 直到生命的最后終結(jié),楊自道腦海里都會不時播放那個美好的序幕。走進這個磨難,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美麗上午,灑水車像鋪地毯一樣,在前面除塵開道,引他駛?cè)敫蓛魸駶櫟墓o筜大道。沿湖的大道兩邊的白色鑄鐵柵欄里,各色三角梅,像招呼人一樣,拼命把一枝枝花條伸出護欄,香檳色的、藍紫色的、玫瑰紅的、雪白的,湖邊的風一過,每一條枝條都在搖動:喂嘿,來!過來。 他剛駛近筼筜麗景門口,一個眉眼醒目的女孩,就像個滑過天空的調(diào)色板一樣,向他的車飛翔而來。楊自道還沒有伸頭招呼,副駕座的門就被拉開,一條淺灰色的牛仔鉛筆褲,連著一只灰粉相拼的球鞋,就踏了進來。她和半個月前判若兩人,黃背心、藍毛衣、灰色的手袋、淺橙色的太陽鏡。一張絢麗朝氣的臉,充滿神佑的光輝。楊自道幾乎不能直視。那個夜晚是黑白色的,而今天才看見彩色生動的真相。 是紫金醫(yī)療服務中心嗎?楊自道開始掉頭。 對呀。女孩看著楊自道——咦,你變啦! 開著車,楊自道能感到她在夸張地端詳他,隨即,一聲嘆息:那天晚上,我覺得你簡直帥呆了,很非凡的老頭。那個冷淡的表情、白色的頭發(fā),簡直太酷了!怎么太陽底下,你就變得這么平凡普通!要不是你和你老婆打架的血痕還在,我都認不出是同一個人吶! 的哥楊自道被她批得有點不自在。但是,畢竟是萍水相逢,在見多識廣的的哥眼里,太陽底下本來就沒有多少值得動真氣的事。所以,楊自道笑笑,真對不起,是我的錯。 女孩hihi——hi——hi——故作陰險地長笑著,笑得很夸張,看來她以發(fā)出這樣奇怪的笑聲為樂。楊自道猜她十六七歲,后來才知道,她二十歲了。和一般女人不同,她言行表情夸張,而且不在乎你發(fā)現(xiàn)她的夸張,她要的就是與你同樂。她似乎把夸張演繹成了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她一字一句地念著的哥“上崗證”上的名字,并把那個簡單過塑的證抽下來。楊自道做好準備,要挨罵,果然,女孩再次嘆息,沒想到啊,你的照片比你的人還要糟糕!怎么拍的呢,又丑又老,唔,看看,你看看這雙假笑的眼睛,女孩把他的上崗證反面插在插臺座上,還是轉(zhuǎn)過身去吧,要不別人都不樂意上你的車—— 楊自道開始漸漸習慣她的漫畫風格,他笑著,是,是,你批評得對,回去我就換照片。 女孩哈哈大笑,隨后又換上hi——hihi——憨傻的滑稽笑聲。楊自道也聽明白了,前面是自然真笑,后面是搗鼓的自娛自樂。 一路駛?cè)ィ瑑蓚人的語言風格,漸趨默契。沒想到,剛進紫金大道,一只流浪狗從斜刺里狂奔出來,楊自道緊急剎車,他剎住了,但是后面一輛黑色藍鳥卻咚地撞了上來。楊自道扭頭就看見:后車的儀表臺上面,扔著一個醒目的警帽。麻煩大了。 女孩也反應很快:追尾,是他的錯!全責! 楊自道邊摸手機邊對女孩說,要扯上老半天,你換車走吧,不收你車費了。女孩還沒有開口,已經(jīng)被沖過來的藍鳥司機嚇住,只見那怒發(fā)沖冠的人,咣地拉開楊自道的車門,一大腳就踹了進來。女孩尖叫。楊自道手機被踹掉,他發(fā)蒙著跳了出來。事實上,對方也正要把他拖出來。所以,他一出車子,藍鳥司機和另一個同伴,就劈頭蓋臉地踢打過來:操你媽!你開!開什么爛車你開!碰瓷碰到老子頭上!你他媽的坑新手坑慣了! 圍觀人一下就多了起來。 的哥被踹得出手抵擋。藍鳥司機突然就嗷地摔在車上。誰也沒有看清他們是怎么打的。藍鳥司機說,你再來!的哥楊自道再次被踹得跪跌在地。 年輕的女乘客怯生生的,遲遲疑疑地站到了他們中間。 的哥楊自道有點吃驚,因為她滿臉嚴重的驚疑和害羞,和剛才一路的頑劣饒舌以及冷靜的事故判斷,完全判若兩人,就像戴了個古怪面具,怎么看都透著滑稽和無助。她站到了他們正中間,很難為情地張開手臂,又把胳膊無助地放下……噯,別打了吧……她一只手捂搓著耳朵,像是來背誦檢討的初中女生……噯……那個,叔叔,這個師傅是躲避一條流浪狗,你才追尾了,要是保持安全距離就不會碰到了……噯,我還要趕著看病呢……算了吧,叔叔,好不好…… 楊自道忽然想笑,這樣大打出手的時刻,她怎么能生出這樣的游戲心情。女孩越是莊重嚴肅,楊自道越是覺得滑稽搞笑。圍觀的人自然看不出來,一下就被她天真羞怯又認真的陳述迷住,大家嚷起來,喂,自己追尾,你們還打什么人哪?!有人說,已經(jīng)報警了,真是,違章還敢欺負人。警察馬上就到啦! 我就是警察!藍鳥司機大吼一聲,一指汽車。楊自道知道他是指警帽,但圍觀人不明就里,有人也明知故問,說,什么呀,警車在哪里呀?證件呢?警號多少?咦,警車違章也是違章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藍鳥說,我操!雖不是正式警察,協(xié)警就不是警察了?耽誤公務唯你們是問! 圍觀人哄堂大笑起來。藍鳥司機的同伴居然也陣線不清地發(fā)笑,他克制地捅捅藍鳥司機。的哥楊自道抱臂蹲著。 女孩眨巴著天真的眼睛,叔叔,算了吧……好不好嘛?我哥也是警察,我知道警察過來一趟也挺麻煩的。要不然,那個……噯噯……你們賠師傅兩百五補漆就算了吧?交警來了,肯定不止啦,還要扣分,是吧? 眾人說,兩百五?太少!調(diào)個漆都不止兩百! 眾人說,絕對要扣分! 楊自道退開去,又看了兩車相撞的位置。一個碗大的凹陷,漆脫落面積更大些,兩百確實不夠,但人家來頭大,出租車賤,一些固定的小維修店便宜價便宜修,再說,只要沒有大礙,沒有一個的哥會一磕碰就去修的,等多了傷疤一起去更省些。 在看熱鬧人的譴責和起哄中,那個同伴從皮夾里抽出三百元,扔向楊自道,拉起藍鳥司機走了。女孩幫楊自道撿起錢,大喜,說,喂,一起去醫(yī)院。 兩人進了的士,楊自道發(fā)動汽車。你怎么這么怕警察?女孩子語氣正常地問。 開的士的誰愛招惹他們。 那是交警!其他警察又不管的士呀。再說,剛才那兩個人,肯定是警察單位的后勤司機。絕不是正規(guī)軍,你還那么怕?瓷先フ娓C囊啊! 楊自道沒有說話。 他們踹你那幾腳,很重呢。 還好吧。謝謝你。你哥真是警察? 當然,一個很棒的警察!眼睛特毒,好人壞人,一看一個準!不過,他和他那幫神探同學,都很低調(diào)的,絕不是剛才那兩個白癡的張狂樣子。我哥很儒雅,真的。 的哥楊自道笑道,謝謝你?斓搅。今天耽誤你的事了,車費就免了。 嗬哼——乖哦!好吧,完了接我,一起算,我還要坐你的車回家! 二 尾巴拿著補網(wǎng)的小梭子,站在漁排的朝陽中。 她要幫老陳補一個她昨天看到的漁網(wǎng)破洞,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去海星幼兒園。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是,小朋友周末要幫大人做一件事。 多云的天,卻異常的明亮,沒有風,每家漁排上的發(fā)電風葉都不怎么轉(zhuǎn)動。海平面像菠蘿塊一樣一方方地輕輕晃動,二三十只白鷺整齊地站在阿鼎家的漁排網(wǎng)箱那里,站著,站著,有個別站累想飛的,就展翅飛了,但它們只在阿鼎家和比覺這邊的上空潦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就又落下來站到隊伍里去了。圭母家漁排上有兩只大狗,很賣力地攆白鷺。 比覺在小廚房切地瓜,煮地瓜稀飯。這是尾巴愛吃的。漁排的生活是艱苦的,每一天吃什么,完全看老板帶過來什么菜,林老板最喜歡帶包菜、土豆,一帶帶三五天的量,外加一條五花肉。也就是說,這樣的食譜,要一吃好幾天。大人吃多了都膩,尾巴從小胃口不振,所以,她不挑食,但是,你不叫她吃飯,她可以餐餐不餓,最多喝點酸奶吃點膨化食品。楊自道和辛小豐總是給她買很多。好在地瓜稀飯,再加點比覺自己腌制的蘿卜皮,她還能多吃一點。 幾個墨鏡老外乘著白色小快艇,像一把拐彎的剪刀,遠遠地從海面上飛剪過來,濺起一路白色的弧形浪花。尾巴看著開心,向小游艇歡呼雀躍,揮舞魚梭。老外看到了她,掉頭減速向比覺的漁排而來,老遠,一個銀色長發(fā)的婦女向尾巴揮動棒球帽。尾巴高興得跳腳,招手大呼,過來!過來! 游艇上的三個老外一起向尾巴揮著手,那個婦女生硬地說,你好—— 尾巴人來瘋,大聲喊,你好——老陳!老陳!——我喜歡你的船——老陳快來—— 幾個老外拿著相機對著尾巴拍個不停,尾巴做鬼臉,開心得又是踢腿又是叉腰,老外笑著對她一直蹺大拇指,尾巴更是得意,最后氣喘吁吁地做起了幼兒園體操動作。兩條狗,黑黑和黑黃,看這邊熱鬧,也沖過來,沖到最靠近小游艇的網(wǎng)箱木架子邊,使勁跳著身子叫。比覺一出來,有點瞠目。他原來還以為是海上派出所的巡邏艇,所以,也和老外揮了揮手。幾個老外笑著加速離去。尾巴目送他們遠去,十分失落,一下子蹲了下來,有點想哭的樣子。 人家有事啊,比覺拍拍她的頭,我們吃飯吧。 為什么他們不讓我上船玩一下呢?靠緊過來,拉我一下,我就能爬上去了。 你聽不懂他們講話,外國人也聽不懂你的話。 懂啊,那個阿姨說你好呀。 還有呢? 還有等我上去再說呀。 比覺笑。小家伙拒絕吃飯。比覺嘩嘩幾口吃了稀飯,就準備忙活去了。今天外海漁船要回來,要趕去買魚食。那種一大方盤的凍魚,普通水果刀大小的灰色的小魚,一盤三十多元,一下子要買十多盤。多的送到島上寄凍起來。不然魚要挨餓。這些魚食,不是天天有,所以,每一次漁船到,漁排的雇工都是你爭我奪的一場戰(zhàn)斗。 小家伙拿著魚梭走到一堆沒有清理的漁網(wǎng)面前,忽然,咚地,她把比覺忘記收起來的一大罐魚藥“呋喃西林”踢進網(wǎng)箱水中,緊跟著嘩地,三個盛魚食的塑料大方盤,也被尾巴故意踢下水。比覺嚇得從屋內(nèi)奔出,他以為小家伙發(fā)生了意外。一看這樣,比覺大為惱火,過去就給了尾巴的屁股一巴掌。尾巴哇地哭了,邊哭邊喘。 比覺不理睬她。每個漁排人家都有一個叫“小機”的機帆小船。那是海上交通工具,就像陸地上的自行車。比覺剛發(fā)動小機,林老板的妻子海珠在別人的小機上,大呼小叫地開過來了,手里提著送來的菜。比覺熄了火,躍回漁排。小家伙還在那里胡亂踢著要補的漁網(wǎng)。海珠上來跟她打招呼,她噘著嘴巴不說話,又開始踢。 林老板每到周末,都會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到市里去喝茶打牌,有事就是海珠在海上跑。海珠送來的菜,明顯比林老板花樣多,像今天,塑料袋里就是油豆腐、肉丸、油麥菜、花蛤,還有一些帶刺的青瓜、四季豆。 海珠問明尾巴生氣的理由,拉過比覺到屋內(nèi),悄聲說,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收廢品的,還想領養(yǎng)尾巴,他老婆去幼兒園看過她了,喜歡得不得了。你現(xiàn)在再不給,孩子再大點,人家也不樂意要了。 你怎么老操心這事?比覺說,我沒考慮過。 嗨呀,明顯的,你一個大男人,帶她不合適!船上也苦,夏天曬死、冬天冷死!她還這么小,又沒有戶口,以后上學都是問題,你怎么辦?你還要結(jié)婚的,拖個黑孩子,誰敢嫁給你?他們家來養(yǎng),你要上島看她也方便,孩子也舒服。趕緊下決心吧!一天天拖下去,你麻煩大了! 我沒準備結(jié)婚啊。 屁話!你們男人我見多了! 尾巴不會去的。她從小在這里。我?guī)苍絹碓搅晳T了,再說,她市里還有兩個爸爸,根本不同意。 他們管得著嗎!都什么人!大傻瓜!你要糊涂過我也沒辦法!海珠在比覺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很重,比覺沒敢叫,因為小家伙在外面。因為他沒有反應,海珠又氣得推了他一把,真是豬一樣的東西!我這是為你好懂不懂! 海珠是一個比覺說不上來的女人,三十多歲。她對比慧夫婦還不錯,還為他們的失蹤掉了眼淚。愛哭泣,但很剽悍。林老板和她不僅吵架,有時還打架,打架時她敢動刀,林老板說,怕了怕了。說是這么說,林老板也確實是挨千刀的貨,沒那么安分老實,尤其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日益財大氣粗,在外面應酬喝花酒,一夜不歸也是常事。海珠懷疑他有人,可是毫無辦法。因為有船有車的林老板的活動區(qū)域,早就遠在島外,甚至比市區(qū)更遠。海珠和她的一家卻祖輩都在島上。實在寂寞了,海珠找比覺訴苦。海珠喜歡動手動腳。比覺覺得,這個過分寂寞的女人,有一天一定會對他動真的。對此,比覺從不期待也從不反感,雖然海珠動手動腳的力氣里,總帶著一種狠勁,這種狠,讓比覺感到不安,但聽天由命吧。海珠一直慫恿他把尾巴送掉,有時候,比覺覺得她不一定真是心疼孩子,也許她就是覺得尾巴妨礙了她。這樣想的時候,比覺就很不舒服。 在比慧夫婦失蹤、比覺接管漁排和尾巴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和楊自道、辛小豐三個人在外面,比覺說到有人想領養(yǎng)尾巴的事。阿道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卻很詫異;辛小豐的眼睛像刀子般凌厲,嘴里卻笑著,他說,我一直說你是個自私的家伙,還不承認嗎? 比覺火了,我不是為自己!船上太苦,你看不到嗎?!再說,這事輪不到你評價! 辛小豐冷笑。楊自道說,要不,等她上完幼兒園,把她接到我們這兒來? 誰帶?辛小豐站了起來,一二年級的小孩上下學還要接送的!誰有時間?全他媽是白癡說話! 雇人!我出錢!比覺火冒三丈,他覺得辛小豐更自私。 你出錢?辛小豐哼了一聲,你四五百塊錢還不夠你抽煙!你出錢! 比覺開著小機想,又是一年過去了,平心而論,阿道和小豐確實很疼愛尾巴,完全像一個盡心的父親。尾巴上幼兒園的大名陳楊辛,是三個人一起起的,就是宣示他們都是孩子的父親。這兩年,大人孩子的感情一天天加深,無論是尾巴對他們,還是他們對尾巴。這一點,外人海珠是想不明白的。比覺捫心自問,一開始,他是害怕接養(yǎng)一個孩子的,他毫無思想準備。比慧夫婦一走,尾巴對他寸步不離,他的心里稍有一點不耐煩,尾巴就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孩子會站在他面前,很小心地問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比覺受不了孩子的眼光。兩年多過去了,現(xiàn)在,他舍不得別人把尾巴牽走,一想到那個畫面,他就受不了。以后肯定有麻煩,但是算了,比覺想,走一步算一步,看老天安排吧。 出事的時候,比覺正好運了八大盤魚食料回來。小機還沒有靠近,就看到阿鼎家的雇工在比覺的漁排屋子前,猛烈揮手,神態(tài)驚惶嚴肅。黑黑和黑黃狂吠。 比覺趕緊靠上自家漁排,還沒固定好小機,那雇工已經(jīng)把用毯子包著的頭發(fā)濕拉拉的尾巴抱了出來。趕緊去醫(yī)院!掉海里去啦!不醒!那雇工本來就是大嗓門,比覺耳朵被震得絲絲耳鳴,感覺情況更加危急。不料,尾巴卻在毯子里醒了過來,濕頭濕臉的,看著比覺笑。比覺心里一松,頓時生氣,吼道:怎么又不小心! 我小心了,尾巴說,突然太陽到眼睛里了,我才跌倒的…… 阿鼎家雇工指著圭母漁排上的狗,還好!它們馬上跳下去救,但拖不上來,一只上一只下,大喊大叫,我才發(fā)現(xiàn)……不然你還有命? 燒兩大壺水,抱著尾巴洗了頭又快速洗了澡,比覺還是有點生氣,但又隱隱有點擔心,尾巴今年已經(jīng)掉下去三次了,兩個月前和年初,她都是滑進網(wǎng)箱里,這次居然掉進網(wǎng)箱外的海水里。太危險了。她總說她不是故意的,是頭暈。為什么老說暈呢?還有喘,今年下半年以來,孩子動輒喘氣,有時上島去幼兒園她都央求比覺背她。一開始比覺不理她,甚至訓斥她,她就只好自己走,走著走著,她就蹲了下來。 阿道和小豐認為是漁排上吃得太糟糕,孩子嚴重營養(yǎng)不良貧血所致,所以,他們每次來,不是帶土雞就是帶活鱉、鵪鶉之類,但尾巴并不怎么愛吃,結(jié)果,還是三個爸爸自己大吃大喝。吃飽喝足他們又責怪比覺廚藝太差,尾巴也附和說所以我才不吃飯。比覺感到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知當?shù)之攱尩男量,指手畫腳隔一兩個月送孩子一堆禮物討小孩歡心當然簡單,F(xiàn)在,比覺越來越懷疑尾巴可能有其他毛病。 三 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靜謐,幾聲流星般的鳥鳴,給人以空虛無底的深淵感。整座山?jīng)]有燈,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頂上,寺廟里的燈光,似乎總是在晚鐘過后不久就熄滅,出家人都隱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淵之中。 站在臥室窗前,透過層層疊疊的樹梢,卓生發(fā)努力眺望廢舊鐵軌延伸的全部遠方,那是一帶紅黃紫不清的渾濁天光,那里就是車來人往的繁華市區(qū)了。每次從這里看過去,總覺得像一堆財寶在山坳里光怪陸離地發(fā)光,多少人在那里不夜奔忙啊。這個時候,卓生發(fā)就會感悟,紅塵還真是紅的呢,這樣說起來,他就覺得自己很清凈拔俗,小石屋也算是紅塵的邊緣地帶了,再退一步就是空了。 石屋二樓臥室,一盞六片的宮燈型吊燈發(fā)出溫潤的暖光。屋子中間是一張棕白格子布鋪的餐桌,卓生發(fā)和小卓面對面坐在餐桌旁。卓生發(fā)自己面前是一碗面;小卓的不銹鋼盤子里有兩塊雞蛋大的豬肚片,因為燙,小卓有點無從下口。卓生發(fā)想替小卓吹一下,剛伸手,小卓勃然低吼,一頭戳在盤子上,趕緊下嘴。它自己咬咬吐吐,齜牙咧嘴地還是吃了,幾乎沒有怎么深咬,就囫圇地吞下了肚。 卓生發(fā)一聲嘆息:你怎么能理解生活呢?你的生活太潦草了。 卓生發(fā)把自己的面慢慢吃完了,小卓還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他,不時舔舔嘴巴。卓生發(f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素了。他把空碗給小卓看,小卓馬上用舌頭把碗舔了個遍。卓生發(fā)替它側(cè)轉(zhuǎn)著碗,方便它舔。是不是,素的吧?從搬到這里,我就吃素了不是嗎?我做到了。 卓生發(fā)伸了個懶腰,離開餐桌。突然他想起什么,走到床前的位置,像做俯臥撐一樣,輕輕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貼著地板,貼了好一會。 一只發(fā)情的野貓,在石屋外面的什么地方,像英語老師教音標那樣—o—e—o—e——一個音一個音不歇嘴地教。這樣天地為教室的玄遠聲音,叫得人心里很空。卓生發(fā)一動不動地趴著。樓下的租客,今晚在屋子里,樓下有燈光。可能兩個都在。年輕的那個,經(jīng)常夜不歸宿,而花白頭的那個,如果是開白班車,傍晚起都在屋子。卓生發(fā)探聽過,他總是沒完沒了地看電視、租看片子。如果是夜班,那么,傍晚起他就出門了。 從卓生發(fā)搬到這里租住的第一天,他就對這兩個房客有異樣的感覺。 好幾次,卓生發(fā)從窗縫、門縫看到他的兩個房客,在屋內(nèi)面對面地抽煙,一支接一支,一抽半天,卻一點人聲都沒有,屋內(nèi)煙霧繚繞,不止沉悶,有時房客還會奇怪地受傷回來。他們從來不談論自己。白頭發(fā)的那個,照面的時候,會浮起非常禮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輕的那個,即使面對面下棋,他也幾乎不會和你有什么眼神交流。在和他們對視的眼神里,他接收到了熟悉和排斥力的微妙信息,盡管雙方眼神的交接是非常短暫的。他惦記著那個眼神。而當對方知道卓生發(fā)買下這個房子時,兩個租客都不約而同地再次出現(xiàn)了成色復雜的目光。那是很難隱藏的一瞬間。誰會喜愛這樣的房子呢?半個世紀前,那個領著丫頭在這里獨居的有錢人家的女居士,和他們今天的心情肯定不相同。那么,現(xiàn)在,樓上樓下,選擇這樣的房子居住的人,會有什么樣的共同點呢? 卓生發(fā)克制不住自己對樓下租客的好奇。 今天只有那個花白頭在家,聽得出,他在接電話。他把電視聲音關(guān)掉了,可見電話很重要。卓生發(fā)聽不到打電話那一方的話,但是,花白頭的回答在他看來是很特別的。他把它列為質(zhì)量不錯的一次竊聽。 樓下,楊自道斜躺在床上接著電話。電話是比覺打來的。 趁小豐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覺說,昨天小家伙又跌進海里了——沒事,一點事也沒有——我是說,孩子身體真的太弱,也許上岸居住對她是合適的。冬天馬上要來了,漁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條屋里到處都是冷風,那種無處可藏的干冷,針一樣往骨頭里鉆,岸上人是想象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直說好了! 老板娘說島上那戶人家,還是很想領養(yǎng)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別胡扯好嗎,她也是可憐尾巴。 你想拋棄小丫頭! 不!不是拋棄!你別像小豐那樣不理性……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經(jīng)把尾巴看成那個姑娘投胎轉(zhuǎn)世,你看不出嗎?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嗎?所以我說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談就是因為這個。 你把尾巴給那個收破爛的,你問過小丫頭沒有? 還沒問。她真上島住了,我也會常去看她,給她講故事帶她玩,我們?nèi)齻還是她實質(zhì)上的父親。 放屁!人家讓你去騷擾嗎?給了,就是沒有她了! 兩人都拿著電話,沉默著。 ……這么多年,我們?nèi)齻總是在吵,總在互相傷害。比覺的聲音像在風里輕輕晃動,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為什么不能多一點耐心? 就是你他媽最容易發(fā)火……好,你說吧,我不說了你說。 我……真的很擔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拋棄她,真他媽自私!渾蛋! 阿道! 什么都別說了!孩子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強扭的瓜不甜,你討厭她她心里肯定知道!那么聰明的小丫頭,我告訴你,她要是不愿離開你,才說明你是個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親! 是!說穿了,你他媽的任何時候都怕承擔責任! 你難道和小豐一樣是白癡嗎?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你又為什么不結(jié)婚?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就是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也就是小豐為什么不結(jié)婚!說這屁話干什么! 那好,算你還有理智。你聽清楚了,你知道不結(jié)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這條尾巴我們能保護多久?陪多久?! 楊自道語塞。 卓生發(fā)的半個臉在地板上貼得冰涼,他換了另外一只耳朵貼地,卻發(fā)現(xiàn)樓下靜默無聲,他以為是不是他換耳朵的時候,電話掛了,可是,電視的聲音也沒有恢復。小卓突然大叫一聲,它終于看得不耐煩了。 卓生發(fā)連忙豎起食指噓小卓,小卓拿前爪撥他腦袋,就在卓生發(fā)準備結(jié)束偷聽爬起來時,樓下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聲音平穩(wěn),不再像剛才那么咆哮。 也許我們離開的時候,她就能夠自立了。 我去孤兒院看過那里的孩子,比覺說,很可憐的…… 卓生發(fā)使勁把耳朵貼緊地板,花白頭的聲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話聽得越來越模糊。 這樣吧,哪天你帶她出來,我送你們先去大醫(yī)院檢查一下。給不給別人領養(yǎng),還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說得是有道理,但我舍不得,而小豐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顧這些的,他認準的東西,沒有人能夠阻攔。 電話結(jié)束了。再也沒有聲音了。卓生發(fā)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一個小孩的問題。看來,樓下那個經(jīng)常夜不歸宿的家伙,跟這孩子也有關(guān)系。今天晚上,樓下的好像相當不高興。到底說的是誰呢?什么人要被拋棄?——曾經(jīng)死了個什么姑娘,又投胎轉(zhuǎn)世回來了?——小孩?到底誰的小孩?——不結(jié)婚?都不結(jié)婚?樓下到底在說什么? 卓生發(fā)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整個夜晚,樓下的電視機沒有再響起來。房東很寂寞地摩擦著自己的耳朵,說,天冷了,唔,地板太冰,我們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