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青衣的坎坷命運 戲時戲外的恩怨人生 當代中國戲劇傳奇 引領你走入臉譜的背面 作者簡介: 陳少蔚,山東省萊州人。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濟南。出版《美的雕塑者》等文集六部。曾在全國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其中,發(fā)表在《時代文學》的中篇小說《官贅》,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南京《金陵晚報》連載;中篇小說《美麗的村莊》獲《中一 三伏天兒,市京劇團大院的幾棵古槐遮天蔽日,給炎熱的院子帶來絲絲涼意。樓房是“文革”中由教堂改造的。古老樓體與褐色墻壁仍保留著各種精致雕刻,為大院增添了凝重與神秘。鑲嵌主樓頂端的巨型鐘表,經(jīng)歷了世紀風雨,仍準確無誤。每當正點報時,它彈出低沉音響,傳唱著大院的喜怒哀樂。排練廳、辦公樓、宿舍掩藏在茂密綠陰中。透過纏繞的樹冠,依稀可見拱起的屋脊和魚鱗般瓦片。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炎熱,卻是練功好時節(jié)。樹陰下,有位“武生”身穿長袍背扎靠旗腳蹬厚底,抓衣帶,抬左腿,腳尖慢慢劃過頭頂,耗起“月亮門”,練習“起霸”,儼然一位出征將軍;一位俊俏“武旦”,穿繡花鞋,左翻右踢,不斷把對手扔來的花槍踢回;排練廳門口,兩排相互對峙、身穿統(tǒng)一練功服的學員,跟著老師口令,習練程式中刀槍對打。墻角庇蔭處,兩位演員,圍著琴師吊嗓。他們搖扇晃腦,唱的是《武家坡》王寶釧和薛平貴對唱;打擊樂演奏員圍坐樹下,敲起“急急風”,“咣咣咣咣……”鑼鼓點敲得響而不躁,急而不亂,讓人覺得韻味十足。有位身飄香味的“青衣”,手搖馬鞭,弓身收腹,跟著鑼鼓點跑起“圓場”,芳香隨她彌漫院落。 宋海燕提著禮品袋,怯生生走進京劇團大門。雖然袋里只裝著一瓶酒和兩條煙,她卻覺得沉甸甸,仿佛裝著自己的希望。她避開人群,快步走進辦公樓。 辦公樓內(nèi),懸掛著劇團各個時期排演劇照。劇照下是演員生活照,介紹演員的職稱及行當。獲獎劇目和各級領導接見的照片放在最高位置。 宋海燕無心瀏覽,快速走上二層。因緊張她有些氣喘吁吁,額頭掛上細碎汗珠,紅色練功服被汗水浸出幾塊潮斑。她把半長頭發(fā)后捋,做深呼吸,想把氣沉到“丹田”?伸话驳男,像敲鼓似的在胸腔“咚咚”撞著。 宋海燕是省戲曲學校京劇班應屆畢業(yè)生,主攻“青衣”。戲校女生,個個都像花兒好看,她是戲校的校花兒,可見漂亮絕非一般。男同學給她起綽號:“碧波仙子”。別看她年齡不大,性格卻沉穩(wěn)大方,看上去是塊唱“青衣”的“坯子”。她家在農(nóng)村,父親早年病逝,母親拉扯她和弟弟長大。母親是戲迷,年輕時在村里能演全本《秦香蓮》。受其影響,她從小喜歡唱戲跳舞。省戲校著名“青衣”老師肖蘭芳下鄉(xiāng)招生,發(fā)現(xiàn)她并收為徒弟。后來,她在省戲校學習七年,師從肖蘭芳,學到不少肖派真玩意兒。 宋海燕長得酷似肖蘭芳。戲校老師跟肖蘭芳開玩笑,說她招生撿回一女兒。 肖蘭芳喜歡宋海燕,左看右看總看不夠。星期天,她規(guī)定宋海燕必須到自己家,除了給她做好吃的,還單獨給她開“小灶”,教絕活。這些絕活,肖蘭芳在課堂是不教的。宋海燕畢業(yè),肖蘭芳想把她留在身邊,繼承流派。肖蘭芳給市京劇團當團長的師哥張勝春打電話,說好讓宋海燕今天考試。禮品袋的煙酒,是宋海燕勒著腰帶,透支下個月生活費給張勝春買的。 宋海燕左顧右盼來到掛著“團長辦公室”牌子的門口,想敲門,聽見屋里有人說笑,門縫還有陣陣煙味飄出。她猶豫,不知該不該敲。她側(cè)臉從落地窗戶看院內(nèi)演員們練功的情景,不由感嘆。劇團條件遠不如戲校。在學校,她們教室全是中央空調(diào),冬暖夏涼,多舒服。〉,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畢業(yè)就得走人,F(xiàn)在戲校畢業(yè)生,不同以前。全省到處搞改革,好多劇團因財政困難被砍掉,她們想找份工作真難! 這時,從走廊那頭走來一女人。她左手夾煙,右手端杯,上穿藍色練功衣,下穿白色燈籠褲,半高跟皮鞋踩在木地板發(fā)出“咔咔”脆響。女人扭胯晃腰,邊走邊唱《蘇三起解》西皮快板:“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女人嗓音圓潤,吐字清楚?磁深^,就知是角兒。 宋海燕覺得女人眼熟,猜測可能是孫麗英。宋海燕觀摩過她的戲,知道她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是有名的“青衣”。來時,肖老師告訴她防著孫麗英。說孫麗英心眼小,特獨。肖老師還說,她和孫麗英除了感情上有過節(jié),實際并沒大事兒,只是孫麗英唱的那派和自己的派別不同,在藝術(shù)上互不服氣罷了。行話講叫“恨行”。 肖蘭芳跟張勝春和孫麗英原在一個劇團。張勝春演小生,肖蘭芳唱“青衣”,兩人配戲默契。大伙說他倆是天生的一對。后來,肖蘭芳和張勝春相戀。男歡女愛,兩人眼見就要結(jié)婚。誰知.孫麗英也看上了張勝春。從此,肖蘭芳和孫麗英業(yè)務上是對手,感情上是情敵,水火不容。為達個人目的,孫麗英把肖蘭芳當著張勝春說“文革領導小組”的壞話,添油加醋報告給領導。那年代,一句話就能定反革命。領導找張勝春核實,并嚇唬他,說如果知情不報,包庇罪得坐牢。張勝春嚇得承認,并揭發(fā)了肖蘭芳“反革命罪行”。領導上報有關部門,把肖蘭芳下放到北大荒勞改農(nóng)場。結(jié)果,一待就是幾年。這期間,張勝春打聽過幾個勞改農(nóng)場,北大荒太大,沒找到。張勝春為此愧疚,覺得對不起肖蘭芳。后來,孫麗英如愿以償追到張勝春。等肖蘭芳平反,嗓子和身體已無法恢復。她帶著對舞臺的眷戀,把愛深埋心底,到戲校教學去了。這些年,她把感情的閘,死死關閉,至今孤身一人。她多年沒和張勝春見面。這回,為宋海燕,她才打電話找他。張勝春一直念著肖蘭芳,覺得有愧于她。本來劇團招考學員已經(jīng)完畢,但肖蘭芳找他,他給她面子,同意讓宋海燕來考試并答應盡量辦成。 那女人抬頭挺胸,像沒看見宋海燕,走到跟前停住,冷著臉問:“找誰?” 宋海燕趕陜朝女人微笑,答:“我,我找張團長!” 女人瞇眼,打量,像被宋海燕的美麗蜇了一下。她覺得女孩不光長得好,還眼熟。但沒想起在哪兒見過。她柳葉眉一挑,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妒意,說:“你是省戲校來面試的吧?” 宋海燕點頭,問:“團長在嗎?” 女人聽宋海燕沒直接回答,臉有不悅,說:“扮相還!”澆完,她轉(zhuǎn)身推門進屋。邊走邊說,“進來吧,就等你了!” 宋海燕看屋里煙霧彌漫,坐著兩個男人,有些遲疑,站原地沒動。 女人回頭沖宋海燕喊:“讓你進來,咋沒聽見?當演員還怕羞呀!” 宋海燕紅著臉進屋。她神態(tài)扭捏,小心翼翼站到門邊。她看桌上擺著像手雷似的小酒瓶和香腸,坐在寫字臺前的男人,嘴里咀嚼著。她心想,辦公時間,咋在辦公室喝上了? 坐在寫字臺前的男人微笑著打量宋海燕,趕緊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問:“你是宋海燕?”他又說,“我是張勝春! 宋海燕趕忙滿臉堆笑,用純正的京腔朝張勝春說:“張團長,您好,是肖老師讓我來找您的!” 張勝春看宋海燕,心中一顫。在劇團不知見過多少女演員,還沒這么耐看的。他覺得她像影視演員,五官讓人挑不出毛病。再細看,讓他心驚,宋海燕的臉蛋兒跟肖蘭芳年輕時像極了。他的心被揪了下,涌起一股愛潮,覺得自己喜歡這孩子。但他抑制住情緒,故意打哈哈,指著那女人對宋海燕說:“這是劇團‘藝委會’主任孫麗英老師!彼χa充,“也是我老婆!”說完,他抓起酒瓶仰脖“滋”了口,臉上露出痛苦的笑容。 張勝春自改行做導演,在全省不光導戲水平高,喝酒名氣也大。他三頓必喝,而且喝六十五度“老白干”。他在全國戲曲界,喝酒排戲更出名。他每次排戲,從不多喝,包里只裝兩瓶二兩裝手雷式“老白干”和兩根香腸,邊喝邊吃邊排。戲排完了,酒和香腸也下肚。他說,不喝酒,排不出好戲。他平時脾氣挺好,只要進了排練場,只要喝上幾口酒,就六親不認,罵演員跟罵孫子似的。演員們都怵他。的確,他排的幾出獲全國大獎劇目,都是喝著酒排出來的。這在中國戲曲導演中傳為佳話。實際,張勝春喝酒的毛病,是“文革”中作證把肖蘭芳打成反革命借酒澆愁染的。心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時間長了,便有酒精依賴。不喝酒,就像小蟲撓心。 宋海燕微笑著朝孫麗英輕輕鞠躬,討好地說:“孫老師好!您多關照。我觀摩您好多戲呢!” 孫麗英吸煙,瞇眼,臉有悅色,朝宋海燕吐出煙。她看宋海燕舉動,再聽聲音,不僅打個寒戰(zhàn),她突然想到肖蘭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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