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樂章,可以彈奏幾十年? 沒有寫曲人,沒有演奏者, 更沒有滿場衣著隆重的嘉賓, 只有你自己。 當音樂聲戛然而止, 沒有人站起身來拍手歡呼, 沒有鎂光燈此起彼落, 更沒有人謝幕鞠躬, 只有你自己。 這部樂章,叫作生命。 而寂寞,是生命的主旋律。 當兵那年,他在網(wǎng)絡上寫了一部小說,因緣際會,就這么踏入了平面出版,就這么莫名所以地大紅特紅,簽名會一場一場地辦,慶功宴一場一場地開,演講、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等各種邀約不斷,更有著大大小小數(shù)不盡的采訪。 人人都說他是最會寫感覺的網(wǎng)絡寫手,大家都盛贊他是網(wǎng)絡暢銷不敗天王,每個人都笑稱他是出版界的搖錢樹;許多人模仿他、對他感到好奇,為什么他這么擅長窺伺愛情、描繪愛情,只是這一切,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難以說明與解釋的問題。 然后,某一天,在接受一家雜志采訪時,他開始說起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說起了關于自己這三十年來的生命,說起了心里面那“更上一層樓的寂寞”。 一本最接近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剖繪,借由這部作品,讓讀者看見一個創(chuàng)作者人前的意氣風發(fā),人后孤獨創(chuàng)作時的寂寞心靈。01 我迷惑著問自己:我第一句話該說什么呢?嗨,你好啊,爸爸? 王小姐繼續(xù)追問:“什么是更上一層樓的寂寞?” 我看了她一眼,只是笑了一笑。 《寂寞之歌》是一部大約十萬字的小說。我在一九九九年開始動筆寫《寂寞之歌》,花了五年又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以一部僅僅十萬字的小說來看,五年又四個月是一段太長的時間。對,確實是太長了。 當時,我只是個剛?cè)胛榈哪贻p人,大學剛畢業(yè)的青澀與天真,因軍旅生涯的粗暴蠻橫,快速且莫名其妙地磨耗殆盡。 我用“青春死在唱歌答數(shù)的回聲中”來哀悼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單純。 小說的前面,五分之一的篇幅都用在描述我的青春。我今年三十歲,我用了約兩萬字的長度寫完我從零歲到十五歲的生命。當然,我對長記憶之前的歲月,是不可能有印象的。所以,我的家人變成了我的時光機,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回憶、討論著我的過去。 從我開始長記憶之后,我就一直被家人告知(或說是提醒也可以),我是一個沒有爸爸守護的孩子。在我還未滿七個月的襁褓時期,也就是連學坐時期都還沒到的時候,我的爸媽就協(xié)議離婚了。 因為家人大都在高雄的關系,他們的婚禮選在高雄舉辦,但當時爸爸在金山的核能發(fā)電廠工作,所以和媽媽結(jié)婚后,他很快就離開了高雄。 我一直懷疑我是一張車票,也就是媽媽是先有了我,才決定跟爸爸結(jié)婚的,不過沒有人證實這一點,我也不敢問長輩們。會懷疑爸爸是先上車后補票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長大后看過了爸爸的照片,我一直不能相信,他這種壞人臉的男人竟然能娶到我媽媽這等美女,難不成媽媽當時眼睛有嚴重的毛? 當然,這么說自己的父母或許是大不敬,但我并沒有不尊敬的意思,純粹是形容我媽媽的美麗,以及我爸爸的……嗯,壞人臉。其實媽媽的長相,不管是以現(xiàn)在的標準,或是以三十年前的標準來評論,都是“正妹”級。 同學到我家看到我媽媽,以及她年輕時的照片都會說,“伯母真是個美人”、“伯母年輕的時候絕對是個正妹”。 有這樣的媽媽,我應該很開心。至少我是媽媽生的,我會遺傳到她的水平。 但小時候的鄰居常跟我說:“你跟你爸爸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聽得我差點沒做顆炸彈把鄰居家給炸了。 我出生在一個不富裕的家庭,媽媽因為懷了我,于是辭去工作。我出生之后三個月,她跟外婆說要帶著我搭車到金山找我爸爸,其實媽媽身上的錢只夠搭到臺南縣的北部,也就是現(xiàn)在的麻豆鎮(zhèn)。 聽媽媽說,她背著我,拎著嬰兒用品(其實也只有奶瓶跟尿布,當時的尿布是手洗的),走上中山高速公路。幾個小時后,我們被高速公路警察趕下交流道,她就在中山高速公路底下,沿著高速公路繼續(xù)前進,走到?jīng)]路了再走上交流道,然后又被交通警察趕下交流道。就這樣一直循環(huán),到晚上,向高速公路收費站旁邊的公路警察請求幫助,在公路警局的分隊里要到一間可以睡覺的房間。 第一天,媽媽走了大概有十個小時。 第二天,公路警察把我跟媽媽送到交流道下,媽媽繼續(xù)沿著中山高速公路底下走,見到交流道就上去,然后又被趕下交流道。再一次重復、循環(huán)。這一天晚上,媽媽在高速公路警察局出名了,第二天就有奔馳的警車載我們到休息站去,還有便當可以吃。 接下來,每天都有警察送便當給媽媽,但礙于規(guī)定,又必須把媽媽請下高速公路,晚上一到,媽媽就走上高速公路,然后就會有警察載我們到休息站。 這一走,媽媽走了五天,從麻豆一路走到基隆的高速公路起點。 我第一次聽到媽媽告訴我這段過去時,下巴一直沒有離開過地上。我不知道像她這么一個柔弱的女子,背著一個像豬的孩子(我出生時是四千零二克,巨嬰一個),要從臺灣南走到臺灣北,需要多大的勇氣?“媽,你真的是走到基?”當時,我驚訝地問著!按蟛糠侄加米叩,警察載的路程都不長!眿寢尣僦^流利的臺語回答,“到基隆后才打公共電話給你爸爸,要他來帶我們,結(jié)果在基隆車站等他等了好幾個小時他才下班。” 后來我問媽媽為什么堅持到金山去找爸爸。媽媽說,因為家里沒錢,加工區(qū)的工作又辭掉了,外公外婆都還在工作,沒人可以替她帶我,所以她決定到金山跟我爸爸一起生活,她說她可以帶著我去應征幫傭,幫別人洗衣拖地帶小孩。 但是,媽媽在到金山后的兩個月,漸漸發(fā)現(xiàn)爸爸沒有辦法養(yǎng)活媽媽跟我。并不是爸爸在外面養(yǎng)小老婆,也不是他賺的錢不夠多。 而是賭博。 媽媽說,爸爸賭博賭到幾乎不回家,上班的時候大概都在睡覺。薪水大都輸光,只留了一些給媽媽買菜和奶粉。賭到開始欠別人錢的時候,爸爸連班都不去上了。 “那時候,我只能躲在菜市場的角落,偷偷和你爸爸見面,或是很晚很晚的時候,在我們住處后面那個小學后門,才能看他一眼。再過沒多久,討債的人討到家里來,拿了一張十二萬的借據(jù),說你爸爸一共欠了這么多賭債,從那一刻起,我跟你爸爸的夫妻關系就失效了!眿寢屨f。 那時候,我才六個多月大。 媽媽請小姨婆上金山一趟,把我?guī)Щ馗咝,因為她要留在金山把爸爸的事情處理完、辦妥離婚才能離開。 小姨婆說,從基隆往高雄的火車上,我哭了六個多小時,哭累了睡,睡醒了繼續(xù)哭。小姨婆不解,我本來是個不怎么會哭鬧的嬰兒,怎么這天會哭得這么慘? “你可能是感覺到爸媽要分開了,所以才一直哭吧!边@是小姨婆的解釋。 雖然她的說法太神了,有點無謂的夸張,但以那時的情況來說,我的哭聲或許讓她覺得悲哀吧。 我跟爸爸這么一分開,就是漫長的六年。再跟爸爸見面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一年級了。我還記得,那天是外公到學校來帶我回家,他站在我的教室外面,跟班導師說了幾句話,然后班導師就叫我?guī)е鴷夤x開。 “要去哪里啊,阿公?”那天給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高雄熾熱的中午時分,在太陽照射下,腳邊晃漾著短短的影子。我抬頭看著外公,陽光太強,閃痛了我的眼睛。“帶你去找你爸爸。”外公說。 02 如果還有機會讓我見見我爸爸.我應該會跟他說:“嗨,老家伙! 我不知道魏先生一共拍了幾張照片,我只是不斷地聽從他的指示,更換位置,從樹下?lián)Q到公園椅上,再從公園椅換到旁邊的秋千。他不住地提醒我不要拘束,只要自然輕松地站著或坐著都可以。 “讀者想看到的是,一個幾乎不曾露面的作家,平常輕松自在的一面,我不希望在雜志里把你又塑造成一個偶像作家,雖然你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的作品已經(jīng)掀起一陣極大的旋風,許多人已經(jīng)把你視為偶像!蔽合壬f著話,他手上的相機不停地響著快門聲。 “我不知道這部作品會造成這種效果!蔽矣行┮苫蟮卣f。 “你在寫《寂寞之歌》之前,有寫過其他的作品嗎?”文字記者王小姐站在離我大約三米的地方問著。魏先生提醒過,要她別太靠近我,免得不小心入鏡了。 “有,不過沒有發(fā)表,大都寫在自己的私人網(wǎng)頁里! “私人網(wǎng)頁?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個人網(wǎng)站?”王小姐拿起紙筆和錄音筆開始記錄。 “不,那不是個人網(wǎng)站,只是我自己申請的一個網(wǎng)絡空間。沒有人可以進去,除了我之外! “那,你會想要把那些作品拿出來發(fā)表嗎?”王小姐繼續(xù)發(fā)問。 “我想應該不會吧,我不認為那是可以搬上臺面的東西。這么說并不是我對那些沒有發(fā)表過的作品沒信心,而是我認為那些東西太過于私人,我想要保留! “那么,你在寫《寂寞之歌》時,有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效果嗎?我的意思是,你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站上舞臺供人欣賞,甚至是批評嗎?” “沒有,從來沒有想過!”我不假思索地否認,“因為這不是可以希望的,也就是這并不是你希望怎樣,它就會怎樣的! 我繼續(xù)說,捻掉了手上的煙。 “我舉個例子,如果你今天跟一個你愛的人結(jié)婚,并且有了下一代,就一般常理來說,簡單一點的人都不會幻想二十年后這個孩子長大會很成功,五十年后這孩子可以當總統(tǒng),通常只會很平凡地希望,這孩子能在愛中成長,不希望別人說他是壞的,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所以,你是個簡單的人噦?”王小姐笑了笑。 “我當然是個簡單的人。”我也笑了一笑。 “但你的作品很清楚地告訴了世人,你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簡單! “我依然覺得我很簡單,不管世人怎么看! “那么,你的爸媽覺得你是個簡單的人嗎?”王小姐收起了笑容,繼續(xù)她記者的工作。 “媽媽是這么覺得,但我不知道爸爸怎么想。如果還有機會,我希望可以問問他!蔽艺f,語氣中帶著些許嘆息。 外公帶我到了一個地方,那里有著一片看起來不小的空地,空地兩邊停滿了車子,還有一些穿著奇怪的人。我被帶到一個房間里,他們拿了很奇怪的衣服給我穿。 “勇敢一點哦。子云,你要勇敢一點!睅臀掖┮路氖俏业拇缶藡,她摸摸我的臉,這么跟我說。站在她旁邊的是大舅舅,還有外婆。 大舅媽牽著我的手,把我?guī)У搅硪粋更大的房間去,我看見媽媽站在前面,低著頭,不停地發(fā)抖。走道兩邊坐滿了人,每個人都神情凝重。這時,一種很刺耳、令人覺得不舒服的音樂響了起來。 媽媽回頭牽住我的手,把我?guī)У角懊嫒ァN疑砩系囊路驗榱骱苟鴿皲蹁醯!皹啡簢 彼膫字在我的左胸口摩擦著。因為這是新的制服,繡上去的字有些堅硬、鈍利,那感覺像有人拿著筆在我的胸口寫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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