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變人形”是籠罩在全書上的一個重要的意象。主人公倪吾誠就像一個“活動變人形”,一個聰明的腦袋和高大的身軀下面長著一雙不健全的腿,小說通過這樣的一種隱喻來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內在分裂。通過這個作品,作家反思了中國社會中國歷史里的中國人的命運乃至于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他通過自己對家庭的種種回憶,不斷地去思考中國人和中國歷史里包含的很多不同的涵義。 本小說描寫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知識分子在舊式家庭中的苦悶、游移和迷惘,向往西方現(xiàn)代文明而不可得,一生掙扎而終無所獲。小說寫得精練、生動,對人物的刻畫尤為傳神。小說的思想內涵豐富,內容和形式達到了較為完美的統(tǒng)一。有評論認為,本書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歷程的縮影,是一部民族自我批判書,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變形記。第一章 江南初春,我獨自漫步在林陰小路上,寂寞而且自由。 你說,這弦有多長? 樹干細而高,淡灰色的樹皮上出現(xiàn)了黑的與褐的斑點,柔嫩的樹枝網(wǎng)一樣地伸向天空,久雨后的,開始晴朗和溫熱起來的灰藍色的天空。 這根弦已經(jīng)沉睡了五十年,五十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 看樹葉像北方的槐樹,但又比北方的槐葉肥大。最奇妙的是,盡管樹葉密而多,它們只長在樹冠的頂部,像一層薄薄的華蓋,于是樹葉下面的網(wǎng)狀交錯的枝條、線條與空隙與天光,完全分明。 所以說那弦是太長了,穿行了整整半個世紀,我不愿也不敢輕易地將它撥動。 我知道旁邊就是柏油馬路,不時有高級轎車從這路上駛過,路的兩側是豐滿而又恢宏的法國梧桐。我知道另一邊是迷人的美麗的湖。我知道這又是一個鬼使神差的、綿綿無盡而又轉瞬即逝的春天。春天遼闊無邊。但我暫時只愿在這小路上漫步,好像我只屬于這條路,這條路也只屬于我。 如果這樣一根弦震顫起來了,它的聲音,難道能夠是和諧的、能夠使喜歡鮮花和糖果的好人們覺得入耳嗎? 一九八○年六月十七日,語言學副教授倪藻作為中國學者代表團的一員,訪問歐洲一個發(fā)達國家北方的著名港口城市H市。倪藻四十六歲,滿頭青絲,談鋒機敏,眼神活躍,動作麻利,走起路來兩條并不健壯的腿捌得相當快。如果不是看到他臉上的特別是眼角和嘴角的細密的皺紋,如果不是看到他陷入沉思的時候目光中那種深含的悲憫,大概會認為他年輕有為,善于調攝,駐顏有術,風華正茂。 早晨八點十三分,倪藻他們在B市的機場登上大不列顛航空公司的飛機。他的左側,坐著一位穿著講究的風雨衣、亭亭玉立的灰發(fā)女士,女士面孔莊嚴,像個男子。女士攜著一個講究的提包。待飛機飛行平穩(wěn)以后,她打開皮包,競從皮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金毛哈巴狗。她牽著銀鏈,將玩物一樣的馴良的小狗放在腳下。倪藻恍然她的表情多半是因為偷偷節(jié)省了一個動物所需的機票而莊嚴。倪藻的右側,是一位專心致志地操作著計算器,填寫著不知什么表格的男子。男子工作得那樣專心,不但不去注意飛機的起飛與飛行,不去欣賞舷窗下的風光,而且用“不”字回答了端來飲料的空中小姐。他真忙。 當?shù)貢r間九點剛過,飛機在H市機場降落!斑@么說,我們來到H市了?我也許可以找到史福崗教授了吧?”他問擔任他們團的向導和翻譯的貝蒂小姐。 “我一定盡力幫您找到您的老朋友史福崗!币笄诘摹⒁唤z不茍的貝蒂小姐,用清楚而又標準的中文回答。 倪藻有點惱恨自己。為史福崗,他噦唆什么呢?史福崗究竟和他有什么相干?歸根結底,真正曾經(jīng)是史福崗的老友的并不是倪藻,而是倪藻的父親倪吾誠。倪藻這次出訪,與父親倪吾誠有什么相干?倪藻即使不出國,即使他與父親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他們父子二人之間又有多少相干? 然而半年之前得到國外有關方面的邀請的時候他立刻想起了史福崗。一路上他沒有忘記史福崗。去H市看望一下史福崗,這似乎是去還一個愿,似乎是一種尋根究底,似乎是去撥動一根久已沉睡的古弦。 到達H市以后先是參觀東方書店,然后到一個國際學術交流機構與一位體態(tài)嬌小、面孔莊嚴、戴著一副巨大的眼鏡的女博士會見,然后到港口參觀和用飯。用飯的時候由當?shù)刈畲蟮膱蠹埖闹骶幣阃,倪藻與他隨意地卻是全神貫注地討論了毛澤東在世界歷史特別是思想史上的地位。報紙主編向倪藻介紹了一九六六年和一九六七年“毛主義”的紅衛(wèi)兵運動對于當時的歐洲青年的重大影響……他們談得這樣津津有味,以至午餐以后登上去H大學的汽車的時候,除去最后的澆白蘭地酒的布丁以外,倪藻想不起來中午究竟吃了什么。對,有一小碗濃湯,有很重的洋蔥味,又咸……日程排得太緊了。 下午兩點鐘開始與H大學的六位漢學家座談。這六個人當中有四個人是歐洲血統(tǒng)。一個長著漂亮的大藍眼睛,棕色的頭發(fā)向后背過去,說話細聲細氣,彬彬有禮,紳士派頭十足。但他帶著善良無邪的微笑提了許多乍一聽是相當令人為難的問題。第二個人長胳臂長腿,說話的時候愛擠眼睛,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先笑個不停。第三個人雖是男性,卻留著披肩的長發(fā),他的漢話說得最好,對中國的事知道得相當多,有點當今中國通的勁兒。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人目光非常陰沉,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渾圓多肉的,看著他的肥嫩欲滴、洗得清潔得像是半透明的蠟團的手指,倪藻覺得有點不太自在,就像看到餐桌上的香腸突然變活了,動作起來了一樣。 另外兩位先生本是倪藻的同胞。年長的那位是漢口的一位著名京劇武生的弟弟。那位武生演的武松風靡大江南北幾十年,以至后來取材于《水滸傳》的連環(huán)圖畫畫武松的時候都以這位演員為模特兒。如果你畫得不像這位名武生,老少讀者就不認可,就認為你畫得不像武松。名武生的弟弟從四十年代出洋留學,后來定居在H市,現(xiàn)在穿著合身的米黃色西服,打著一條雙色領帶,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氣度與做派與那六位無異,完全看不出他的兄長及武二郎對他有什么影響。連他表示興趣或者沒聽清楚時眼睛一張、下巴一歪的姿勢也都是充分地歐化的,絕無任何京劇或者漢劇或者任何其他中國劇種的作派的影響。只有他說話的腔調,包含著一種老式的多禮和親熱,使倪藻不時想起他接觸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梨園子弟來。 另一位同胞一下子就引起了倪藻的興趣,就像他們過去曾經(jīng)熟識。那人寬肩膀,身材適中,兩頰像刀砍過似的平直有力,大眼睛柔和當中充滿畏縮和惶恐,與他那上挑的、眉心連在一起的長眉頗不協(xié)調。依倪藻的經(jīng)驗,這樣的眉毛應該是爭強好勝、顯露浮躁的性格的征兆,這樣的眉毛的主人的目光也應該是得意洋洋的。這樣的人按理屬于一觸即發(fā)、隨時準備露一手和壓別人一頭、什么情形下面都不甘寂寞的那種類型。 這位同胞的整個神態(tài)也是自從倪藻在H市航空港繳驗護照入境以來所沒有看到過的。這里與以謙虛為最大美德的東方不同,這里的每個男人與女人,包括小孩子都是那樣地挺胸腆肚,神氣活現(xiàn),趾高氣揚。用現(xiàn)在比較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個都顯得那樣自我感覺良好。但是,現(xiàn)下的這位西裝筆挺的同胞老弟,雖然具有一切令人自我感覺良好的外部征兆,卻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卑怯,近乎凄涼?捎譃槭裁匆リP心一個萍水相逢的不相干者呢?天涯海角,到處都有形容枯槁的、心情憂郁的、處境艱難的偏偏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令人感到親切的人。那些直接與倪藻有關的人倪藻還關心不過來呢。 一進這一間清爽的、一塵不染的、雖然頂棚不高面積也不大卻是非常明亮和舒適的會議室,倪藻第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這位同胞老弟。他身上的悲劇氣氛,悲劇氣氛下蜷縮著的暴躁、才情或者頑劣,一下子就打動了倪藻。倪藻選擇了一個離他近的座位,向他微笑,并遞過去自己的一張名片。 “老弟”立刻掏出了自己的淡藍色的姓名卡。一面是英文,一面 是中文。(中文。 H大學副教授 文學博士、歷史學碩士 趙微土 他向他點頭致意,并奇怪世上竟還有這樣的名字。 座談進行得比較表面,主要由健談而又博學的代表團團長與德方的幾位學者進行。倪藻稍稍放松了一下自己,他一會兒欣賞房間四角呈大花瓶形的臺燈,一會兒抬頭望著窗外的綠樹和樹枝上跳躍著的兩只小鳥。小鳥互相跳了、叫了一會兒,然后靜下來,各自轉過頭頸用尖尖的黃嘴巴啄洗整理自己的羽毛。倪藻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連種類相同的鳥兒也生活在不同的國度。它們不是能夠在天空自由地飛翔嗎?是它們自己選擇過了嗎?是不是鳥兒也有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怨嗟和快樂呢?一 倪藻他們的代表團長侃侃而談: “先生們對于中國歷史上,近百年來、近三十年來以及近年來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覺得困惑、意外、難以猜測甚至難以理解,這本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要說你們,就是我們這些從祖先就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參與了許多事變、對于在中國發(fā)生的許多戲劇性事件都是身臨其境的人,就是我們也常常覺得困惑和難以理解……” 團長的話引起了笑聲,倪藻也笑了。笑是好兆頭,倪藻想,共同的笑聲,這也算是一種溝通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