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白日夢》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一本旅游手冊，或者已然是一段被親身實踐的旅行，閱讀的整個過程，便是進行這樣一段帶有“飛躍”意義的行程。
因為何小竹寫出了主人公的一個夢。一個要飛躍的夢。
在繁華安逸的成都，過著人人艷羨生活的劇作家，在井井有條的美滿生活中，陷入了一種無法解釋的嚴(yán)重的精神危機。這種精神危機。顯而易見肇始于生活中秩序井然的方方面面，生活全部成為一種“既定”，如看一出已知結(jié)局的戲。于是，這樣一個凡人，便做了一個并非凡人的夢，跳脫出“秩序”的夢：
他要飛往更純凈的地方，海拔4000公尺之上……
作者簡介：
何小竹（1963-），當(dāng)代詩人、小說家。從事過樂隊、夜總會、廣告公司、雜志等多種職業(yè)。1983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參與“第三代”先鋒詩歌運動，為“非非”詩派成員，代表作有詩集《夢見蘋果和魚的安》、《6個動詞，或蘋果》。1996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擅長以幻想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都市邊緣1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二十五日，我和妻子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
按慣例，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跟妻子去琴臺路一家叫“藍(lán)廚房”的西式小餐館吃一頓。其原因就是，十年前我們是在這家餐館認(rèn)識的。在這種事情上，她一貫表現(xiàn)得比我要浪漫一些。
在我來說，這種死規(guī)定不僅無浪漫可言，還很無趣。但就是這樣無趣的事情，我已經(jīng)堅持八年了。所以，也無所謂了。就在頭一天晚上，睡下之后，妻子問：“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我的確愣了一下。但看見妻子那種特殊的表情，我恍然大悟（每當(dāng)看見她這種表情我都能及時地恍然大悟），便點了點頭，做出很肯定的樣子：“當(dāng)然知道�！逼拮由衩氐匦α艘幌拢f：“知道就好。睡吧�！�
實際情況是，我大半夜都沒睡著。好在第二天不用像妻子那樣上班，我聽任自己失眠，借此機會想一些注定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所以，那天醒來的時候，已過中午。
按慣例（又是按慣例），我應(yīng)該在晚餐時送給妻子一件紀(jì)念禮物。
“今年我送你什么？”曾經(jīng)我這樣問過，但遭到了她的白眼。她希望我每一次都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喜。這是件很傷腦筋的事情。好在我怎么說也是個擅長寫喜劇的劇作家，對于這種一年一度的小把戲總還能蒙混過關(guān)，沒讓她失望。
我起床洗漱。妻子為我留住餐桌上的早餐（在我來說應(yīng)該是午餐）我決定不去碰它。我有我的打算，一會兒到街上隨便吃點什么就可以了。
出門的時候，我一邊系鞋帶，一邊抬頭看墻上的掛鐘，時間是下午一點四十八分。那個掛鐘被我故意撥快了五分。所以，準(zhǔn)確地說，我出門的時間是一點四十三分。
那天出門之后的感覺就很不好，有點心煩意亂或心不在焉的樣子。
先是人已經(jīng)下樓，快出小區(qū)大門了，才想起忘了帶手機。沒有手機，一會兒怎么跟妻子聯(lián)絡(luò)呢？于是倒回去拿手機。拿了手機正準(zhǔn)備出門，書房的座機響了。我遲疑了一下，決定不去理會。我想的是，如果是找我的，他自然還會打到我的手機上來。下樓梯的時候，我聽見房間里的電話還在響個不停，便在心里罵了一句：“這傻逼還挺固執(zhí)的�！蔽覝�(zhǔn)備他一會兒打進我手機的時候，再好好嘲笑他一番。管他是誰呢？這樣固執(zhí)總是不對的。但是，沒人打我手機。那天的整個下午，都沒人打我手機，包括我妻子。
接著，在為妻子挑選禮物的時候，又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昨晚借助失眠，我順便想了一下，今年送什么禮物，才能達(dá)到讓妻子出乎意料（即她所謂的“驚喜”）的效果？我不是那種沒有想象力的人。況且，能夠讓她意想不到的東西實在很多。但問題是，我有輕微的健忘癥。因此，我最最擔(dān)憂（也可以說萬分緊張）的是重復(fù)。比如，幾年前已經(jīng)送過她一次俄羅斯彩蛋，由于健忘，這次又送俄羅斯彩蛋。真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會氣死的。好在，我已經(jīng)平安地度過了八次關(guān)口�，F(xiàn)在是第九次。九雖然不是我的幸運數(shù)，但好歹也是一個大眾化的吉利數(shù)字。這樣想來，便沒有那么緊張了。我決定這次不做任何策劃，而采取即興發(fā)揮，憑靈感解決這個問題。
我先去了武侯橫街。許多賣西藏和尼泊爾飾品的小店就在這條街上。妻子一直跟我抱怨，住在成都卻還沒去過西藏，怎么說都讓人感覺到一種挫敗。我想，送她一件西藏的飾品作禮物，她或許會很高興。
我曾經(jīng)為買一串佛珠到過這條街，但我想不起當(dāng)初我為什么要買佛珠以及買佛珠來送給誰了。妻子的手上倒是戴過一串佛珠，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買的？印象深刻的是，武侯橫街的這些小店賣的飾品都大同小異。而且，所有的小店無一例外地都彌漫著一股藏香味。我記得其中有一個小店的女老板長得很漂亮，樣子有點像尼泊爾那邊的人，說普通話，但其實是四川人，四川樂山人。她的頭上扎了一條尼泊爾頭巾。頭發(fā)相當(dāng)濃密，且黑得發(fā)亮，估計是打了發(fā)油的。她對西藏和尼泊爾很熟悉，對佛珠好像也頗有研究。她的丈夫也在店子里，不怎么愛說話，瘦瘦的，打扮得像個藝術(shù)家。我對這種打扮的男人不大有好感。
不知道這個店現(xiàn)在還在不在？我挨著一家一家的在武侯橫街上找，但走完了整條街，進了所有的店子，都沒見著那個女老板。后來，我想先拋開那個女老板的形象，努力回憶那家店子的模樣，再倒回去一家一家尋找。但讓人失望的是，每一家店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樣，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家是當(dāng)初我買過佛珠的。我徹底絕望，決定隨便進一家店子，把禮物的問題解決了。
“想買銀飾？這條街只有我這里是正宗的�！崩习迨莻�胖子，坐在柜臺后面，手里捧著一只茶杯，用不茍言笑的表情看著我，顯得很專業(yè)的樣子。
我注視著擺放在玻璃柜里的那些銀質(zhì)的手鐲、項鏈、耳環(huán)和戒指，耳朵里聽著胖男人帶專業(yè)腔調(diào)的介紹，意識卻一下變得有些恍惚。是那些銀質(zhì)的飾品在燈光下太晃眼的緣故嗎？我不知道。這時候，老板用他的胖手遞了一條項鏈給我。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接了過來。我很害怕這樣的舉動，一般來說，人家遞到了手上，就不好意思不買，哪怕自己對那東西并不十分滿意和喜歡。我把項鏈展開在手上，像是在研究的樣子，但事實上，整個思維都是縹緲的。這確實是一條做工精致的銀質(zhì)項鏈。但我怎么看都覺得那個魚形的墜子很眼熟。我是不是買過一次？好像就是那次買佛珠的時候，在那個漂亮女老板的推薦下，我又買了一條銀質(zhì)項鏈，墜子就是魚形的。但這記憶就像水里的漣漪一樣，蕩漾了一下，但馬上就散去了，十分不可靠。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再看玻璃柜里那些銀飾的時候，似乎每一件都那么眼熟，都像是我曾經(jīng)買過的。我開始變得有些心煩意亂。
“這條項鏈好。大哥，你很有眼力�！迸赃呁蝗幻俺鰝�小伙子，一邊說著話，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拿在手上的項鏈。小伙子的穿著很普通，上身是咖啡色的T恤，下身是牛仔褲。發(fā)型也很一般，平頭，滿街都是的那種。但他的嗓音很特別，沙啞，單薄，音調(diào)偏高，與他敦實的身材和笑瞇瞇的面容很不匹配。
這時，一個女孩又走了上來。她身材偏瘦，長得并不怎么漂亮，但屬于自我感覺相當(dāng)好的那種。她似笑非笑地跟我點了個頭，然后像老熟人一樣大咧咧地從我手上將銀項鏈一把抓了過去。
“給女朋友買的吧？我戴給你看看�！彼f。
她穿的那種衣服和褲子，款式上本來就顯復(fù)雜和累贅，另外又亂七八糟地掛了一些塑料和金屬的飾品。這種裝扮的少女我在兩年前就寫進過劇本。說實話，我并不十分反感這種女孩。相比那些乖乖女，我有時候覺得，她們還更具青春活力一些。有一次，我和妻子一同去劇場看自己的新戲彩排。當(dāng)“野蠻少女”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時候，妻子笑了起來。然后她問我：“如果我將來給你生個這種女兒，你會不會氣死？”我說：“巴不得呢。我喜歡�！逼拮用曰蟮氐纱罅搜劬Α�
女孩將銀項鏈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并搖晃著肩膀讓我看。
“怎么樣，免費模特兒，看看這里，喜不喜歡？”
我無言以對。是讓我說喜歡項鏈，還是喜歡戴項鏈的人呢？
那個小伙子倒是毫不客氣，用他沙啞而略帶尖利的嗓音替我作了回答：“漂亮，漂亮！”
女孩聽了，很得意地把身子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這場面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扭過頭去看了看柜臺后面胖老板的表情，他倒是很鎮(zhèn)定，看不出有任何破綻。就好像這兩個人一唱一和的表演，真的不是他導(dǎo)演的。但他裝得太過分了。我張非是誰？這樣的把戲我見多了。我可以因為不好意思而買下并不十分想買的東西，但我不能被人欺騙和戲弄。我不就是一個編戲的嗎？
我面無表情地對女孩說：“你要喜歡就自己戴上吧�！�
女孩一聽，驚喜得跳了起來。不知她是故意這樣，還是真的那么天真，認(rèn)為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要將這條項鏈買下來送給她。
“謝謝叔叔！”她跳過來，抑制不住興奮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怎么說呢，我明知受騙，但心卻已經(jīng)被這女孩融化了。我決定真的買下來送給她。
“多少錢？”我問老板。
“不賣了。你走吧�！崩习宓纳袂檫�是那么鎮(zhèn)定，不像是裝的。我困惑起來，難道我錯怪他了？他們不是一伙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