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他與父親揮手作別。那條去臺灣的大船圓了他兒時的乘船夢,卻隔絕了一生的父子情。只能填寫“我爸在大陸,失去聯(lián)絡”的臺北童年,看著褪色的家書,眺望對岸的大陸,無限感慨:爹怎么沒來臺灣呢?點點滴滴的生活呈現(xiàn)出的是臺灣當時真實的社會境況。分離五十年后,岳母林海音的一句提醒,作者從澳大利亞到江南尋父,踟躕在外灘,捕捉童年的溫情。一張老舊照片是他的“鏡中爹”;一則尋人廣告燃起無窮希望;一通國際電話如同春雷乍驚。從一點點蛛絲馬跡,靠著如許緣慳一面的人的相助,天南地北搜尋一名老漢,追訴出兩岸六十年的離亂史,再現(xiàn)出兩岸隔不斷的骨肉情。 作者簡介: 張至璋,1941年生于南京,1949年初隨母親赴臺灣,父親滯留大陸。政大法律系畢業(yè),曾擔任墨爾本、澳洲、大洋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長,現(xiàn)專事寫作。其作品多次獲得各類獎項:1995年澳洲聯(lián)邦作家全額獎金、世界華文文學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等。著作:小說類:《飛》、《張至璋極短篇》 目錄: 楔子時空 上篇臺灣成長與懷念 第一章鏡中爹 第二章臺北童年 三張船票 臺灣就在遠處的海里 暫居大姐家 褪色的家書 我爸在大陸,失去聯(lián)絡! 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 爹怎么沒來臺灣呢? 第三章以劍鑲珠,星月雙輝 二叔什么樣子? 娘第一次去外國,一生也就這一次 娘想不想去大陸?楔子時空 上篇臺灣成長與懷念 第一章鏡中爹 第二章臺北童年 三張船票 臺灣就在遠處的海里 暫居大姐家 褪色的家書 我爸在大陸,失去聯(lián)絡! 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 爹怎么沒來臺灣呢? 第三章以劍鑲珠,星月雙輝 二叔什么樣子? 娘第一次去外國,一生也就這一次 娘想不想去大陸? 遷居宜蘭 娘給我的“財產(chǎn)”——腳踏車 維寅怎么不在呢? 第四章孤獨的現(xiàn)代人 失散與重聚 刻鋼板的日子 大學生,少爺兵 我的步伐 不按牌理出牌 三十多歲才動筆寫作,不見得晚 下篇大陸尋親與感恩 第五章尋人啟事 人間有真情,世界充滿愛 兩個目的,三線布局 米字邊兒,草字頭兒 第六章歷史現(xiàn)身 公公,公公! 那段歷史正在結束 第七章爹的足跡 光榮工人隊伍的一分子 二叔是公認遭受迫害的 那樣中國味兒的女人 第八章爹的孔雀沒有開屏 文與圖的世界 爹,兒來了! 第九章重現(xiàn) 后記永不消失的晨光 附錄 萼芬姐的字字珠璣 沉寂了半個世紀的 張維寅與張至璋父子年代對照表上篇臺灣成長與懷念 第一章鏡中爹 我生長在江南,家中仍按老北平習俗,稱父親為爹,母親為娘。 文學作品或電視影劇,有些刻意用“爹娘”代替“爸媽”,不只為表明時代或地域背景,也是為加強親情意味,“親娘淌下淚水”就是與“母親在流眼淚”不同。這兒不談文學,因為爹娘在我實際人生中,遠非文學能比。 七歲以前,是個久遠的年代,我的生活與一般孩童沒有兩樣。 每逢爹娘帶領兩個姐姐和我,晚上散步到南京的新街口新開張的首都戲院看電影,我總盼望能在電影院吃到什么。哪怕回家的路上會走酸了腿,被他們拉著拖著,因為我已闔上了眼,而他們卻起勁地談著白楊、周璇什么的。 爹畫圖一流,每次應我所求,緊握住我的小手,教我畫卡車、飛機、輪船。事隔半世紀,每憶及此,我仍能感受他手心的溫暖。 爹還會折紙船,有篷的、沒篷的、單篷的、雙篷的。正方形紙折出來的船身寬,長方形紙折出的船身窄。爹甚至能用一張紙折出船邊晾曬的衣服,然后像變魔術般,把衣服拆開,竟變成另一條船,依附在原先這條船上,令我吃驚不已,爹說這叫“雙身船”。 每次折紙船總花不少時間,我卻樂此不疲,憧憬著有天真去乘船的滋味。當時哪里知道,我與爹的歡樂競這么短暫,甚至后來連他的容貌都模糊了,即使我一生都謹記折好雙身船的要領。多年后,每當教自己的孩子折雙身船時,就溫習一遍,也重溫一遍。 一九四九年初,爹不再跟我折紙船了,那段日子全家天天出門搶購米面油鹽。上午搶,免得下午漲價。最后我們到了南京的長江碼頭下關,乘江輪去上海。江輪會叫,會冒煙,一夜船下來,令我興奮無比,圓了折紙船的夢。 我們住在上海黃浦江邊的大旅館,姐姐天天帶我到江邊,等待更大的船,會漂洋過海、去臺灣的船。我們也在碼頭找真的雙身船,可是我卻始終沒見過。 對于上海,很清晰地記得一件事,就是天天央求姐姐,帶我在旅館上下樓坐電梯,從不嫌煩。那電梯有兩道門,其中一道有鐵條格子,姐姐說手伸進去會軋斷。 我們終于搭上一條輪船,大得不得了,但是人擠人。后來回想,爹一定對娘及我們姐弟說了許多話,他們之中還一定有人含著淚。因為,爹沒有登船,留在岸上。 爹和我們只通了兩三封信,每封都寥寥數(shù)語,寄信的地址也不一樣。爹在信中強調(diào)共產(chǎn)黨來了后,生活很好,但是囑咐我們沒事不要通信,要通信也要由南京秦狀元巷一位不認識的李先生轉(zhuǎn)交,不是直接寄到我們住的豐富路。爹當時近五十歲,被通知又進了“大學”,還天天打籃球。娘保留著爹最后一封信。 我們不敢常去信,怕給爹找麻煩。隔了些時日,忍不住按地址去信,卻一封封的沒有回音。 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 老實說,小學時對于失去父親,日子久了漸漸習以為常,記憶里不便的是參加作文比賽填表,父親職業(yè)欄不知如何下筆。娘教了我,“陷大陸,失去聯(lián)絡”。 這七個簡短堅定的字,雖是寫給別人看的,但是卻明示我,沒什么指望了。 四十幾年后,一九九二年秋天,滿懷希望,我終于又踏上大陸。所不同的,這次是搭飛機,是由我移居的澳洲飛去的。 南京新街口的晚上,依然擠滿人,擠滿車,擠滿樹,也擠滿嘈雜。那家首都戲院還在,門前也依然有爹娘拖著小男孩,進去看電影。黑壓壓的人群中,我不斷閃躲走著,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也看不清年紀,五十,七十,還是九十?忽然有人拉住我,問要不要以美金換人民幣,我搖搖頭。就在想捕捉這人的面容時,他已隱入人群。 我忽然領會,自己僅是十二億分之一。 回頭看看這黑壓壓的一大片,爹真在里面嗎? 十二億人里,像我這種遭遇的,又有多少呢? 有人調(diào)查過嗎? 有人統(tǒng)計過嗎? 走在那條狹長古老的豐富路上,我找不到兒時的故居。原來“解放后一切從頭起”,門牌號碼已從路的另一端倒過來編,單雙號也左右對調(diào),有的一戶拆散,有的數(shù)戶合編。東西是舊的,規(guī)矩卻變了。然而我還是走到路的另一頭,一家家數(shù)起,卻發(fā)現(xiàn)許多門戶內(nèi)全有我模糊的記憶:石板小天井、曲曲拐拐的院落。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婦人,在里面生爐火,曬床單,洗洗涮涮的。我問不出結果,得到的是一張張迷惑的面容,滿臉的皺紋。我心中急躁起來。 這些院落里,哪間有過我的童年呢? 這些老人里,哪些見過我爹呢? 大概都沒有。 可是我照了很多相,因為大概也有。那些滿臉的皺紋,莫名地,令我親切、溫暖。饑腸轆轆,我疲憊地走出豐富路。當年那個小男孩看完晚場電影,怎么不會走酸了腿,走闔了眼?五十年是人生的大半,現(xiàn)在想回頭走兒時的路,縱然門牌號碼沒倒過來編,環(huán)境也變了,哪能容你單純地一相情愿? 城郊紅十字會的人建議,不要一味尋找故居,該去試一試爹最后要我們轉(zhuǎn)信的地址。我又燃起希望。秦狀元巷在夫子廟附近,狹窄的石磚路,兩旁是斑駁的石墻和木屋,巷道里只能走自行車。爹,一定來過這兒。這次我不再按照門牌,竟然很快找到李先生家,里面居然還住著他的表侄母子,可是他們沒聽過爹的名字。 原來李先生早已去世多年,要是活著也已一百一十歲。據(jù)他表侄說,李是民初革命元老,解放前是國民黨左派。解放之初已六十多歲,但仍隨許多人進了“華大”。華大是專為改造知識分子,或曾在國民政府任職的人而設的思想學校。華大只存在兩三年,現(xiàn)在知道的人不多。 這人的判斷是,他表姑父李先生也許與我爹是華大“同學”,也許爹只是受他表姑父監(jiān)管的人之一,因此由他表姑父統(tǒng)一管制信件。他這樣懇切地向陌生人說出家事,很使我感激,即使他能告訴我的就這么多。然而無論如何,我覺得像在空中抓到一根從風箏上斷了的線頭?磥淼俣冗M的所謂“大學”,真是華大。 隨后一年,靠著妻祖麗的大陸親戚萼芬姐的熱心奔走,在一個機構內(nèi)翻找檔案,最后居然給我寄來當年華大的兩頁文件影印本。 我匆忙拆開信…… 啊,爹的親筆字跡,還有照片! 那是他在一九五○年,進入華大時填的出生及學歷、經(jīng)歷表。家屬欄,爹把我們的名字都謹慎地刻意更改了。姐姐用她們的小名替代,我的刪除了第三個字,成了單名。娘的名字最為特別,混合了她的名及號,并代以諧音字。配偶下落欄,填的是“在臺灣女婿家閑住”。 爹為什么改我們的名字?他當時心中擔憂些什么?爹是為了自保?怕我的姐夫,因為在臺灣地區(qū)的國民黨政府中工作,連累到他?還是爹想保護我們?怕萬一解放了臺灣,共產(chǎn)黨不滿意爹,而株連到我們?名字不同,爹與我們就沒了關系,我們不是也就不會受到他的連累?我看到爹清秀的字跡間,爬滿了焦慮,隱藏著智慧。然而,不就是同一時期,我在臺北作文比賽中填表,竟然連父親欄都不會填,還要靠娘教我“陷大陸,失去聯(lián)絡”? 那張兩時半身照里,爹穿白襯衫,頭發(fā)整齊,有點上禿。爹有對大眼睛,是那樣炯炯有神地盯住鏡頭。我注視良久,爹盯住的是我。剎那間,爹跳出了照片,與我面對面!他那樣聚精會神地瞪著我,我卻看不透他的心情。 那夜,我沒闔上眼。 清晨,我悄悄進入浴室,旋亮燈。 小時候有次問娘,爹長得什么模樣。娘說爹很像我,但是有點禿頭。當時我心想,爹禿頭怎么會像我呢?而現(xiàn)在這張照片,是一九五○年爹進華大前后照的吧?那不正是我小時候問娘,爹長得什么模樣的年代? 多年來,我一直揣摩爹的容貌,如今事隔四十多年,終于看見了答案! 我抬起頭,鏡子里是個每天都看到的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我睜大眼睛盯住“他”,那不也是跟爹一樣炯炯有神嗎?只不過頭更禿了些,那是因為,“他”比爹大了兩三歲。那么,再過兩三年,爹不就是鏡中這模樣嗎?那么,想知道爹后來是什么樣子,不是我一走到鏡前,就能知道了嗎?即使再也看不到爹以后的照片,再也沒有爹的消息,又何妨呢? 視線模糊中,我已看不清楚鏡子,心中涌出一絲暖流。 就這一丁點,我與爹的故事。 就這一小片,相隔四十多年的牽連。 爹在華大“畢業(yè)”后的下落,那兩頁文件沒有記載,無從追落。這件事我一直沒告訴娘,以免她傷心。整個經(jīng)過只有二姐和大姐夫知道,爹疼愛的大姐,早已在中年過世,爹沒見過的二姐夫,也因車禍去世。最近一年,娘體力日衰,無法看報,我才敢寫出來。 娘今年九十五。 爹比娘小一歲。 。ò矗罕菊掳l(fā)表于一九九五年底,獲得世界華文文學獎。岳母林海音女士看了深受感動,積極鼓勵尋找。數(shù)年后,事情出現(xiàn)戲劇性轉(zhuǎn)折。以下各章寫于二○○二年至二○○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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