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則短篇故事,十六個非典型人物。 一位佇立在人行道上的孩子,一位默躺于丈夫身側(cè)的婦女,一位中斷了板書的老師,一位從未戀愛過的年老工匠,一位迷戀上威廉王子的中年女人……米蘭達?裘麗志在尋找世界上每一個愛情的落單者。 在這些落單者的生活中,有對青春的追索,對逝去時光的無奈,對愛情奇怪癲狂的幻想……這些與青春有關(guān)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風格獨特的“裘麗風”。 作者簡介: 米蘭達·裘麗(MirandaJuly)她是作家,也是導(dǎo)演、演員和音樂創(chuàng)作人。 1974年出生,現(xiàn)居美國洛杉磯。 1997年起,陸續(xù)在獨立音樂廠牌推出三張唱片。 2005年首度自編自導(dǎo)自演劇情片《愛情我你他》(MeandYouandEveryoneWeKnow),榮獲同年戛納電影節(jié)評論周單元大獎、金攝影機獎等四個獎項,另獲美國圣丹斯國際電影節(jié)評審團特別獎、舊金山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劇情等多個獎項。 2007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她語言質(zhì)感很酷,不加渲染,只偶爾添些插科打諢的語氣。她的小說就是寫孤獨人的,誰不喜歡看孤獨人小說啊,誰都覺得自己最孤獨了。裘麗這樣的作家絕不算是偉大的作家,但她是迷人的作家。她的小說有一種“絕對出乎你意料”的好看! ——周嘉寧這些可喜的故事達到了說故事技巧中最基本也最罕見的一點:出奇不意。跳脫了司空見慣、單純寫實,而直逼本質(zhì),米蘭達以其獨一無二的溫情與驚嘆做到了這一點。她為這世間的一切注入奇想,她的文體不屬于任何派別,容我發(fā)明一個新詞:裘麗派(July-esque)! ——美國短篇小說作家喬治·桑德斯(GeorgeSaunders)她在幽默與悲愴間找到了絕佳的平衡,米蘭達·裘麗是一名真正的作家,也是小說界近年來少見的原創(chuàng)新聲。我已許久不見如此令人愛不釋手、潛力無限的處女佳作了。 ——美國作家、麥斯維尼出版社創(chuàng)辦人戴夫·埃格斯(DaveEggers)《姐妹》 人們常常問我想不想見見他們的姐妹。有些女人一直未婚,也不對她們的外表過分操心,時光不曾從她們身邊悄悄溜走。這些女人都有兄弟。她們的兄弟又通常會認識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單身老男人。單身男人總會有一兩個大問題,但兄弟們覺得他們的姐妹可以容忍這些。比如說他們?nèi)匀粣壑廊サ钠拮。我沒有這樣的問題,我從沒愛上過誰,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的,但像我這樣的男人常會遇到這類可大可小的問題。我們常被介紹給朋友的姐妹,她們什么年紀都有,而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這點。我沒有親兄妹,但我記得學(xué)校里的男同學(xué)討論他們的姐妹,所以我總是覺得她們都是那個年紀,在校生的年紀。我想不想見他們的姐妹?最初我也曾因為某個高大的姐姐而大吃一驚,但當然現(xiàn)在每個人都老了,即使是那些男同學(xué)漂亮的姐妹們。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小女孩了,像我這樣的男人,單身男人,我們是最不可能被介紹給小女孩的。我能用一個詞告訴你為什么——強奸。 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錢包都是在一個地方制造的,迪根皮革。即使它們上面有不同的標簽,即使一個說是斯里蘭卡制造,另一個說是美國榮譽出品,其實都是在加利福尼亞里士滿的迪根皮革配裝的。等你在這家工廠連續(xù)工作滿二十年,他們會給你辦一個有夏威夷潘趣酒的派對,并且你將自動在你的余生獲得免費錢包。維克多?愷撒?桑切斯和我是目前為止僅有的兩個辦過派對的人。我們玩一個游戲叫做“你可以用無窮無盡的錢包做出些什么好東西”。舉個例子來說,好東西可以是一幢皮革房子,或者一架真會飛的皮革飛機。直到維克多的妻子去年去世,我才知道她叫凱洛琳。因此我猜她并不如他一樣是個墨西哥人,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她是墨西哥人。我也不知道維克多還有一個妹妹,直到他問我說你想見見我妹妹嗎?她名叫布蘭卡?愷撒?桑切斯。我再次犯錯,把他的妹妹想象成少女。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少女。剛剛長出小小的乳房。我當然想見見她。 他安排布蘭卡與我在一次艾滋病慈善派對上見面。那兒大部分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我心想他們是不是布蘭卡或者布蘭卡的朋友。我盡量對他們保持耐心。還有些四十多歲,五十多歲,六十多歲和七十多歲的人,他們也有可能是布蘭卡,如果布蘭卡還是個孩子的話,他們還可能是布蘭卡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是曾祖父母。房間里有一群孩子跑來跑去,她們是兄弟們的姐妹,她們也可能是布蘭卡或者布蘭卡的外孫。這個夜晚緩慢地過去。很多次我遇見維克多,他告訴我他剛看到他妹妹,轉(zhuǎn)眼又不見了。然后他說不到十五分鐘前他還叫她到我的桌邊來做個自我介紹,難道我沒遇見她?我沒有啊。 好吧,你覺得她怎么樣? 我沒有見到她! 噢,我以為你說你見到了。 沒有,我說我沒有。我沒有。 好吧,真遺憾。我想她已經(jīng)走了。她告訴我說她喜歡你。 什么? 她說她想再見到你。 但我還沒見過她! 注意你的語氣,你可是在說我的妹妹。 我身高六英尺三,體重一百八十磅。我有一頭漸漸變少的灰色頭發(fā)。我不強壯,但是新陳代謝自然快速,所以我很瘦,除了有些小肚子。 布蘭卡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不斷進出我的生活,但她從未靠近到讓我足以看到她。我以各種方式不斷錯過她,以至于我已經(jīng)開始了解她了。我知道她的每次出現(xiàn)都彌足珍貴,為此我精心打扮。我穿了件在七十年代無法駕馭的西裝,放到現(xiàn)在卻感覺正好。這件西裝不同尋常,是幾乎發(fā)白的淺米色,一般很少看到西裝或夾克是這個顏色的。它成了我錯過布蘭卡的制服。 她昨晚在小泡泡酒吧? 是啊!你見到她了? 沒有。 我告訴過她你有時候會在那兒。她時不時會去那兒看看。 我想見她。 她也想見你。 維克多,她得來見我。我夢見她了。 她看起來怎樣? 她是個天使。 那就是布蘭卡,她就是這樣的。 她是金發(fā)嗎? 不是,她的頭發(fā)是褐色的,跟我一樣。 一個褐發(fā)妞。 好吧,我不知道該不該這么說。 你剛剛自己說的。 是啊,但我就是不愿意聽到別人這么叫我妹妹。 褐發(fā)妞?這沒有什么不好。 是沒什么。是你說話的語氣有問題。 從一個每晚靠兩只手打飛機的男人嘴里說出“褐發(fā)妞”,這都是她造成的。她在我附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因為我的呼吸會加重。整個房間的氣氛隨之變得不一樣:她的氣味縈繞在我臉龐,我知道她就在那兒,而且我忍不住把她想象成少女,即使這樣毫無意義。酒吧里滿是男人和煙味,但是我能看到她,就躲在哪個人身后,正好在我視線之外,她穿著緊身牛仔褲和網(wǎng)球鞋,嚼著口香糖,耳朵上打著洞,頭發(fā)用帶子綁到后面。是絲帶或者是其他什么塑料帶子。還有耳洞,我已經(jīng)說過這個了。好吧,這就是我所看到的。有人可能會說這樣的女孩還沒準備好跟男人談戀愛呢,尤其是一個六十好幾的男人。但關(guān)于這個我得說: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不知道怎么治愈感冒,也不知道狗在想什么。我們做可怕的事情,我們制造戰(zhàn)爭,我們出于貪婪而殺人,所以我們到底是誰竟要說如何去愛。我不會強迫她的,沒必要那么做。她會要我,我們會相愛。你們知道什么,你們什么都不知道。等你們治好艾滋病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給我打個電話,我會接的。 一天里總有好幾次,我感覺需要她。當我在走路或者搭公車去迪根的時候,當我挪動的時候,當我靜止的時候。當我在檢查錢包的時候,而它們就連最后一個金屬扣都那么完美。日復(fù)一日,沒有紕漏,只有累積的壓力,除非傳輸帶倒轉(zhuǎn)或者金屬搭扣丟失,才能阻止不斷增長的迷惘。有的人永遠向前,不退縮,不哭喊。但是我呼喊著,布蘭卡!當太陽升起來,那么高,那么明亮,或者當它西落,遠遠沉入山里,我都能感覺到心中有種同樣明亮的東西正在下墜,我呼喊著,布蘭卡!我對著我的心靈呼喊,她有如一枚雞蛋般在我心里,如雞蛋般潔白幼嫩,如雞蛋般呼之欲出。 我從未太關(guān)心過維克多,但現(xiàn)在他成了大人物,因為他是布蘭卡的哥哥。維克多對我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了,他更像是把我當成了他家庭的一員。仿佛布蘭卡和我已然是一對夫婦。他邀請我和布蘭卡以及他的父母一起家庭聚餐。聚餐在老人家里,而愷撒?桑切斯夫婦是我見過活著的人里面最老的,他們進食都靠靜脈注射。當我問起桑切斯太太她的女兒在哪兒,她看起來極其困惑,我只能由著她去。墻上掛了張她的照片,不是布蘭卡的照片,是她母親年輕時的。她的眼睛里有種布蘭卡的神態(tài),像是在說:你呀,到這兒來。維克多與他的父母交談,仿佛他們真能聽懂似的,但我知道他們不能。他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包,那種時髦SOHO風格的卵石花紋挎包。他的父母都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而這種挎包確實需要人站起來背啊。走路,生活,需求,照顧,背包。他們遠不能應(yīng)付這些事了,但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在我有能力給予我父母任何東西之前他們就死了。維克多和我吃著我們自己帶來的中國炸雞,然后我們看了個夫妻比賽裝修廚房的節(jié)目,然后維克多開車送我回家,我們在車里沉默著,實在沒什么可說的。這簡直是第八百萬萬次——她沒有出現(xiàn)。 我從來沒有愛過誰,我一直是個平和的男人,但現(xiàn)在我焦慮萬分。我不時自己傷到自己,就好像我變成了兩個在打架的笨家伙。我抓東西太緊,翻書時撕破書頁,又會突然失手掉東西,砸壞盤子。維克多整個星期都陪我吃午飯,試圖用一些無趣的事情來吸引我的注意力。最后,他邀請我去他家與布蘭卡一塊兒喝一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自得其樂的沉默嚇到了他父母。有的人不習(xí)慣沉默,我卻不是。我從來不在意彼此的交談。有時候我想到一些可以說的,我便問自己:這值得說嗎?并不值得啊。我穿了過去每次我以為會見到她時會穿的衣服,一身米白,但這次我更小心,我在套上褲子前先把襯衫塞進了內(nèi)褲里,我拉起褲子時,褲腳撫過我的腿毛。我注意到一切細節(jié),像是通了電一般。 布蘭卡當然遲到了。維克多和我為此大笑起來,我真的在笑,因為這一切已經(jīng)變得前所未有地有趣。天哪那個女孩!她知道如何挑逗一個男人。維克多和我為布蘭卡和她的遲到舉杯。我替她倒了滿滿一杯,為她一飲而盡,為我的女孩!我的小女孩! 到了午夜,維克多清清喉嚨說有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我。 她不來了? 不,她會來的。 哦,那就好。 但是今晚我有個小小的計劃,為你和布蘭卡。 什么? 我有個E計劃。 什么E計劃。 迷幻藥。 哦。 你試過嗎? 沒有。我還是喝我的啤酒好了。 你會喜歡的。 我試過一次大麻,結(jié)果不舒服了整整一年。 這個不一樣,這會讓你與布蘭卡在一起感覺舒適和放松。 我不覺得她會喜歡我放肆。 相信我,她會的。她過來時會趕上那第三顆藥丸。 布蘭卡喜歡這玩意兒? 當然。 她是不是那種……瘋狂出軌的少女。 你知道她就是那樣的。 上帝,我覺得她大概是這樣的,但是我不想問。 把藥丸放在舌頭底下吧,像這樣。 好吧。她十七歲? 是啊。讓我們來聽聽音樂吧,慢慢等待藥效到來。 我們坐在維克多的沙發(fā)上,聽著約翰?卡什,或者是其他某個聽起來像他的,一個唱著牛仔之歌的牛仔歌手。我想著布蘭卡,感覺她正在靠近我。我?guī)缀跄苈牭綐窍陆值郎纤哪_步聲,她飛奔上樓的聲音,門砰然打開。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著,希望門正好在我想象它打開時打開,這簡直就是美夢成真。音樂,牛仔,也是夢的一部分?諝庾兊灭こ,我仿佛在頭腦之外思考。我的思緒飄在空中,像騎馬一樣駕馭著音樂。我開始把維克多想象成一個牛仔。我不知為何說了出來。即便我并不喜歡交談,我還是說了出來。 維克多。 嗯。 你就好像是個牛仔。 嗯。什么牛仔? 你正唱著歌,牛仔之歌。 那就是我,沒錯。你聽到我聲音里的悲傷了吧。 是啊。 我悲傷極了。 我能聽出來。 我想你也有差不多的痛苦。 是啊。我太想見到她了,維克多。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 你能給我看張照片嗎?求你。 你知道我做不到。 為什么做不到? 坐到沙發(fā)上來。 我坐到維克多旁邊,我知道藥物正在發(fā)生作用。 他握著我的手,而我越來越用力地揉搓他的胳膊,感覺還不錯。但是接著,揉搓蔓延到我們?nèi),我們整個巨大的蒼老的身體。這就像是在做愛。我想到老鷹們彼此做愛,然后我想起來它們不做愛,它們是生蛋的。我把他推開。 如果布蘭卡走進來怎么辦?你是她的哥哥。 我們把襯衫脫掉吧。褲子還是穿著好了。 你是同性戀? 我說褲子還是穿著好了。 這藥效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如果我喝水,是不是會結(jié)束得快些。 就讓它發(fā)生吧,沒關(guān)系的,就讓它發(fā)生吧,根本沒有布蘭卡。 在接下來整整三小時里我都無法相信他。我坐在維克多的臥室里,他還待在沙發(fā)上,我們等待著藥效過去,同時我還等待著布蘭卡。但藥效過去以后,我突然意識到他是對的,過去的三個月我都如同在毒品的幻覺里,而現(xiàn)在我醒了。我走出臥室,坐到沙發(fā)上。 我感覺自己殺了她。 很抱歉。 你有過什么妹妹嗎? 沒有。 那為什么你要帶我去見你父母? 我希望他們能在死前見見你。 哦。 空氣仿佛在不斷堆疊,我甚至無法思考維克多說的話,因為我太擔心自己跟不上空氣。我試圖把自己想象成是呼吸機。我告訴自己:你不會因為過量呼吸而死,因為你是一臺呼吸機,會適應(yīng)房間里空氣容積的變化而自動調(diào)節(jié)。 他說,跟我說說那些女孩。 什么女孩? 你喜歡小女孩。 不是,我喜歡少女。 你在哪里與她們見面? 什么?我不那么干,我只是想想。 那不錯。 是啊。我不會那么干的。 即使與布蘭卡也不會? 是啊,我想我不會,但是她……這是兩碼事。 你不喜歡成熟的女人? 我沒有遇見過喜歡的。 那你與女人上過床嗎? 當然。 男人呢? 沒有。 維克多用他的胳膊抱住我,我覺得胃很不舒服,下體也一樣。發(fā)燙難受,我不得不摩擦它好讓頭腦清醒。維克多也摩擦起來,眼淚從他的面頰和嘴唇上滑下來。我想揍他,在他的身體里揍出一個洞,再用我的身體來填滿,我正在,我正在這樣做,F(xiàn)在他開始像布蘭卡一樣啜泣,像個孩子。高潮的時候,我射在沙發(fā)上。我不想射在他身體里,因為精液會胡作非為。但是他從沙發(fā)上把它們舔掉,然后又給了我一個深深的舌吻,所以不管精液能做什么,它都在做了,然后我們睡過去。這一覺睡了足足有一百年,等我們醒來,依然是夜晚,維克多越過我的身體,打開臺燈。 我們是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甚至過分正常。房間里有只蒼蠅四處嗡嗡叫著,像是在告訴我們這兒沒發(fā)生過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我開始思考工作,以及那些負責打孔的新工人們。我要記得告訴他們加熱封口機上的螺絲鉗掉了。我知道如果我說出這些,如果我說出“打孔”這個詞,那么一切就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永遠,阿門。 我們明天得跟新工人談話。 嗯?艾爾比不是星期三培訓(xùn)他們嗎? 是啊,不過那些… 我就快要說出“打孔”,“打孔”這個詞從我喉嚨底部潮濕的黑暗中涌起,我扭曲著面孔就要吐出G1這個音。這個瞬間,那只嗡嗡亂叫的蒼蠅跌跌撞撞地撲到我耳邊,出于本能,我兇殘而不假思索地扇過去,打翻了臺燈。臺燈硬生生地摔碎了,濺得滿地的碎片襯得那燈足有原來的十二倍那么大。最后,燈泡像是燃放的煙花般安靜墜落,漸漸熄滅。我們什么都沒說,但是黑暗的突然回訪變成了一個問題,像挑起的眉毛般等待著。接下來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說什么,都將決定著我的人生。我沒有說“打孔”,但是那個G卡在我的喉嚨里,聚攏起聲音。 我咆哮起來。 維克多立刻轉(zhuǎn)向我,把他的臉貼在我的脖子旁。新生活就這樣在一聲咆哮后,輕易地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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