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水生十二歲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沒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蘿卜,切開了給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說:“再不走,全家餓死在這里了。”水生的媽媽牽著水生,水生的爸爸背著水生的弟弟,去城里投靠叔叔。自此,水生的父母與弟弟的生死不知。二十歲那年,水生進入化工廠,生命中有了玉生、根生、復生……,然后,又只剩下他一個了。老家早已凋敝,他得活著,他要為玉生,為父親,辯認回家的路,為復生留一條回家的路…… 作者簡介: 路內:1973年生,現居上海。最好的七零后小說家之一,曾獲《智族GQ》年度人物之2012年度作家,近年唯一于《收獲》《人民文學》連發(fā)六部長篇小說的七〇后作家。著有“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里》),以及《云中人》《花街往事》。前言后記 我既不擅長寫散文也不擅長寫序,假如有人要我好好地說真話,我想說,不如我們來讀小說吧。但虛構的敘事有時也會遇到些小麻煩,比如望文生義,比如吊打在世的作者,要求上繳苦難。假如別出心裁地上繳了一份頑皮,就不得不哭喪著臉說其實我口袋里還有苦難,那么我是在和誰玩游戲呢?假如我上繳的必須是苦難,就像交稅似的。 寫一部小說,如果作者非要站出來說自己寫的都是真事,這就會變得很糟糕。納博科夫曾經嘲笑過的。偶爾也有例外,在小說《黃金時代》里,王小波寫到腦漿沾在街道上這一節(jié)時,曾經加了一句話:這不是編的,我編這種故事干什么? 這種句法在小說中非常罕見,它漂亮得讓人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當然也因為王小波是一位擅長虛構的作家,他有資格這么寫。 我曾經為《收獲》雜志的公眾號寫過一篇關于《慈悲》的文章,那是我寫得較好的散文,但編輯說仍是有小說惡習。我重寫了一次,希望它比較真實些,但情況似乎沒有什么后記 我既不擅長寫散文也不擅長寫序,假如有人要我好好地說真話,我想說,不如我們來讀小說吧。但虛構的敘事有時也會遇到些小麻煩,比如望文生義,比如吊打在世的作者,要求上繳苦難。假如別出心裁地上繳了一份頑皮,就不得不哭喪著臉說其實我口袋里還有苦難,那么我是在和誰玩游戲呢?假如我上繳的必須是苦難,就像交稅似的。寫一部小說,如果作者非要站出來說自己寫的都是真事,這就會變得很糟糕。納博科夫曾經嘲笑過的。偶爾也有例外,在小說《黃金時代》里,王小波寫到腦漿沾在街道上這一節(jié)時,曾經加了一句話:這不是編的,我編這種故事干什么?這種句法在小說中非常罕見,它漂亮得讓人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當然也因為王小波是一位擅長虛構的作家,他有資格這么寫。 我曾經為《收獲》雜志的公眾號寫過一篇關于《慈悲》的文章,那是我寫得較好的散文,但編輯說仍是有小說惡習。我重寫了一次,希望它比較真實些,但情況似乎沒有什么好轉:九十年末,我們家已經全都空了,我爸爸因為恐懼下崗而提前退休,我媽媽在家病退多年,我失業(yè),家里存折上的錢不夠我買輛摩托車的。那是我的青年時代,基本上,陷于破產的恐慌之中。我那位多年游手好閑的爸爸,曾經暴揍過我的三流工程師(被我寫進了小說里),曾經在街面上教男男女女跳交誼舞的瀟灑中年漢子(也被我寫進了小說里),他終于發(fā)怒了,他決定去打麻將。我媽媽描述他的基本技能:跳舞,打麻將,搞生產。他曾經是技術標兵,畫圖紙的水平很不錯,在一家破爛的化工廠里,如果不會這一手,憑著前面兩項技能的話基本上就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了,F在,國家不需要他搞生產了,他退休了,跳舞也掙不到教學費了,因為全社會都已經學會跳舞,他只剩下打麻將。那個時候,社會上已經有麻將館了,合法小賭,心曠神怡,都是些街道上的老頭老太。我爸爸決定去那兒試試運氣。我媽媽是個理智的人,知道世界上沒有必勝的賭徒,大部分人都輸光了回家的。尤其是,我們家的賭金就是菜金,輸了這一天的就只能吃白飯了。然而我爸爸沒給她丟臉,每個下午他都坐在麻將館里,經過幾個小時的戰(zhàn)斗,砍下來幾十塊錢。這種麻將,老頭老太玩的,賭得太大會出人命,贏幾十塊錢屬于相當不容易。有時候贏一百塊,為了不讓對方上吊,他還得再輸回去一些。后來他告訴我:“我六歲就會打麻將了,我姑媽是開賭場的。”每一天黃昏,我媽媽就在廚房望著樓道口,等我爸爸帶著錢回來,那錢就是我們家第二天的菜金。他很爭氣,從未讓我媽媽失望,基本上都吹著口哨回來的。我們家就此撐過了最可怕的下崗年代,事過多年,我想我媽媽這么正派的人,她居然能容忍丈夫靠賭錢來維生,可見她對生活已經失望到什么程度。這故事簡直比小說精彩,可惜從來沒有被我寫進小說,因為它荒唐得讓我覺得殘酷,幾乎沒臉講出來。在厚重的歷史敘事面前,這些輕薄之物一直在我眼前飄蕩,并不能融入厚重之中。《慈悲》是一部關于信念的小說,而不是復仇。這是我自己的想法。慈悲本身并非一種正義的力量,也不寬容,它是無理性的。它也是被歷史的厚重所裹挾的意識形態(tài),然而當我們試圖戰(zhàn)勝、忘卻、原諒歷史的時候,我還是會想起我父親去打麻將時的臉色,那里面簡直沒有一點慈悲。他覺得真廟都是假的,而麻將館才是贏得短暫救贖的地方。有一次,有人嘲笑我寫的三部曲是“磚頭式”的小說,似乎磚頭很不要臉,我想如果我能寫出一本菜刀式的小說,可能會改變這種看法,也可能僅僅讓我自己好受些。謹以此為后記,并謝謝我所有的編輯們。 畢飛宇徐浩峰 張悅然推薦閱讀美國幽默文學、亞洲文學、中國文學排行榜第一,最受關注嚴肅文學作家前十路內溫情現實主義力作隱忍的生,無聲的死,以及恒溫的愛,只要活著,終會有好事發(fā)生慈悲,則讓我們獲得免于恐懼與絕望的自由我們可以不做任何背叛的決定,而用悲憫之心,彌合這個世界的裂痕長途汽車緩緩開上渡輪,水生坐在車上,隔著茶色的玻璃看到外面,云變得格外清晰,一朵一朵,像是刻在了天上。向后看,苯酚廠的煙囪和廠房已經不在了,它們變成了一塊工地,正在蓋沿江高層住宅。水生想,這房子只能騙騙傻子了,內行都知道,化工廠的地基污染嚴重,一百年內住在這里的人恐怕都比較容易生癌。水生下了長途汽車,陽光正猛,他抱著玉生的骨灰盒靠在欄桿邊看江水,以及被水淹沒的沙洲。江水一層一層,涌來,涌去。水生的身邊,是一個和尚,穿著灰色的僧服,看上去也快要六十歲了。不知道為什么,水生覺得和尚很熟悉,又看了幾眼,看到和尚頭頂上有七個淡淡的疤,那不是香疤,現在的和尚已經不點香疤了。七個疤是無序地排列在頭頂,水生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伸手拽住了和尚的袖子說:“你是我弟弟,你叫云生。”和尚也回過頭來,看著水生,兩個人長得很像。和尚愣了好一會兒,說:“水生,哥哥啊!彼⒖虇枺骸鞍职帜兀俊钡艿苷f:“爸爸已經死了五十年了。媽媽呢?”水生說:“一樣!彼缟蠜]哭,上午沒哭,到了這個時候忽然哭得涕淚縱橫。渡輪仍在江上緩行,水生蹲在地上,弟弟也蹲下了,默然看著他哭。水生說:“云生,你知道我怎么認出你的嗎?是你頭上的疤。你還記得這七個疤是怎么來的嗎?”弟弟搖頭說:“不記得了!彼f:“那一年,全村人都餓得發(fā)瘋了,誰家煙囪冒煙,生產隊長就會帶著人來。爸爸拉我到村里食堂找吃的,其實是偷,捉到了就打死了。爸爸不怕了,食堂也沒有人了,他找啊找啊,在一個麻袋里找到了黃豆,只有七粒。我抓起黃豆就想吃,爸爸說,生豆子吃了會拉肚子,比不吃還糟糕。他把這七粒黃豆帶回家,在一口鍋里炒豆子。只有七粒黃豆啊,它們在鍋里滾來滾去,我聞到黃豆的香味,饞得要死要活。這時生產隊長帶著人來了,爸爸急了,抓起七粒豆子,不知道往哪兒放。這時你也在邊上,爸爸一把摘下你的帽子,把七粒黃豆放在帽子里,扣在你頭上。你大哭起來,生產隊長查了半天,沒有找到吃的,就問這小孩為什么哭,爸爸說,餓的唄。生產隊長就走了。我們揭開帽子一看,豆子太燙了,在你頭頂燙出了七個水泡。這七個水泡,后來全都變成了疤!钡艿軉枺骸岸棺幽兀俊彼f:“我們分著吃掉了。你兩粒,我兩粒,媽媽三粒!钡艿苷f:“爸爸一粒都沒吃。”水生問:“這些年你又在哪里呢?”弟弟說:“一言難盡,我慢慢說給你聽。爸爸死后,我被一個老和尚收養(yǎng)了,老和尚把我?guī)У酵馐。麍A寂以后,我也沒有做和尚,在一個礦上挖煤。挖煤太苦了,而且很危險,有些人運氣不好就死了,我一輩子沒有結婚,賺了一點錢,又回到這里。五十年過去了,我尋訪了一陣子,沒有你們的下落!彼鷨枺骸澳銥楹斡肿龊蜕辛耍俊钡艿芤恍,說:“我這個和尚,是假的。有一家東順公司,本地大企業(yè),想必你也知道。他們在這里大興土木,買了地皮造別墅,把農田都推平了。老板突發(fā)奇想,在江邊造了一座寺廟,投資五千萬。他們要招聘工作人員,我就去做了和尚,剃了光頭,上班也在廟里,住宿也在廟里。我的法號,叫做慧生!彼f:“東順壞事做得太多,造廟宇,想積德嗎?”弟弟說:“也是想賺錢。縣里沒有一座廟,過去燒香都要過江進城,現在大家都富了,日子過得安穩(wěn),香油錢很多。五千萬投資,三五年就能收回本錢,二期開發(fā)還會追加一億。”水生嘆了口氣,講了講媽媽是怎么過世的,叔叔是怎么過世的,自己這次去石楊,是給玉生落葬。弟弟說:“阿彌陀佛,生亦苦,死亦苦,人間一切,皆是苦!倍奢嗛_在江上,并不是直線行駛,到某一處沙洲附近便繞了個大彎,順著江流開了一段。水生叨咕說:“玉生啊,船在江上拐彎了,你要跟住我。”他和弟弟兩人站在甲板上,買了一點水喝著,繼續(xù)說話。水生問:“爸爸是怎么死的?”“爸爸就死在我們等會兒要上岸的地方,那個渡口!钡艿苤噶酥附瓕Π,“當時我還小,有些事情記不清了,記得爸爸背著我到了渡口,那時渡口只有木船。我們一到江邊,就被民兵管起來了。他們知道我們要渡江,不給!彼鷨枺骸昂髞砟兀俊钡艿苷f:“關進了一間破房子,里面全是人,餓得奄奄一息。我們在里面蹲著,也沒有吃的,等了多少時間,我也不知道。爸爸說,云生,他們不會給我們吃的了。爸爸找到一個墻洞,半夜里用手扒洞,扒開了,爸爸說,云生,這個洞不夠大,但我真的扒不動了,你鉆出去吧。我鉆到洞外,爸爸說,云生,你看看外面有沒有草啊樹葉啊,拔一點給我吃,我胡亂摘了一些。爸爸又說,云生,不要拔了,動靜太大,你往回走,如果記得路,就去趕上你媽媽和哥哥。我太小了,記不得路。爸爸就哭了,說云生,你試試看能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你不要鉆進來了,明天一早我就會死掉了,你鉆進來只能看著我死掉。我趁夜跑出去,轉了很久,遇到了老和尚。我說,我要去找媽媽和哥哥,老和尚說,不要去找了,跟我走吧。他給了我一點吃的,我就跟著他,越走越遠!彼f:“這么說來,你也沒有見到爸爸是怎么死的!钡艿苷f:“我沒有。但我知道,爸爸是往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