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枝的枇杷樹下,她是天真爛漫的落魄少女,他是正氣凜然的青年律師。那時年少輕狂,以為恰好彼此歡喜,便能逾越世家門第,一路直到白首。然而,忽然復(fù)蘇的仇恨,卻化身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刃。尖銳的刀口直抵心臟,將原本相愛的兩個人,切割得分崩離析。自此,他重傷出國,她鋃鐺入獄。所有年少時的愛恨情仇,都被塵封進了時光的墳?zāi)估,走不出,進不去。經(jīng)年重逢,他是高高在上的檢察官,她是流落塵埃的卑微女人。*******************************“曾經(jīng)”二字最是玩味。愛情有千種模樣。它不止是你在容顏最美好、最天真爛漫的時候,才遇上,才愛上。它也可以是在你吃過人生大苦,被時光打磨得狼狽不堪,甚至容顏改變之后,才鮮血淋漓地撞上。你大概不知道,他窮盡半生荒唐尋覓,只為余生擁有你。 作者簡介: 蕓生江南人士,文風(fēng)多變,時而溫暖甜寵,時而虐戀情深。且將我心中綿長愛戀,娓娓道來說與你們聽,愿這世上蕓蕓眾生,唯愛長生。 目錄: 第一章:突兀的重逢1第二章:塵埃里的她15第三章:命中解不開的結(jié)27第四章:時光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40第五章:悲歡的注定57第六章:愛恨終結(jié)的宿命77第七章:殘缺的懸念93第八章:春去又歸114第九章:擁抱著冬眠133第十章:人間天堂151尾聲:許我此生綿延163番外:他不信命174后記181五年之后再相遇,他才知道在絕望和仇恨的最深處,其實還隱藏著最深刻的愛,而他所有的愛恨都掌握在辛苦掙扎在生存線上的白梓岑身上。雖然有嘲諷,但在面對她受傷時,他還會脫口而出:“小岑,疼不疼”,因為不管曾經(jīng)摻雜多少誤會與仇恨,一旦愛過就是一生! ——一步之遙 梁延川對白梓岑從來都舍不得。以前,明知她是帶著仇恨而來,即使心里惶恐,也舍不得戳破她的面具,為的就是讓她能待在自己身邊久一點。重逢之后,即使心里再恨,也要偷偷看她一眼。愛在塵埃里打了滾,變了樣?杉幢闳绱耍豢吹剿奕,他還是阻撓了。他就是舍不得他心里的寶貝,無論時光把她變成什么樣子。這是一部揪人心的破鏡重圓小說,男女主前后的情感變化、身份地位的差別,以及離別的時光,都為他們的愛情鍍了金。 ——揚琴第一章:突兀的重逢蒸汽掛燙機在男式西服上來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皺遍布變得平整非常。水汽轟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臉的水霧,眼里都像是蓄滿了淚。狹小的倉庫里,白梓岑把最后一件西裝熨燙完畢,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紙板箱。這是一批即將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裝,原本高高在上的價格,到了那里會被重新貼上標簽,價格趨于平民化,甚至低賤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為一個營業(yè)員,白梓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將這批西裝熨燙整齊,以保持它們曾經(jīng)作為一件貴重品存在的尊嚴。白梓岑拿起膠帶,刺啦啦地扯出一長條,往硬紙板箱的縫隙上貼。硬紙板箱被塞得滿滿的,差點要漲出來,白梓岑沒辦法,只能整個人呈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紙板箱上,擠出多余的空氣,以防止紙板箱開裂。待到弄完這些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了。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卻聞到了一股腥澀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右手掌心已經(jīng)豁開了一個大口子。大概是剛才沒注意,硬紙板太鋒利,以至于把手心劃破了。白梓岑去服裝店的洗手間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里潑。傷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卻只是微微咬著下唇,一聲都不吭。傷口豁開得很大,一路貫穿掌紋,直達生命線尾端。這么多年來,白梓岑第一次認真直視自己的這雙手。布滿老繭,手背處還有些去年未褪去的凍瘡的黝黑,她幾乎快要想象不出這雙手曾經(jīng)白嫩的樣子了。印象中似乎有人夸過她的手很好看,還總是喜歡來來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里塞。在朦朧的記憶中,那人似乎還會“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細細回想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記不太真切了。完全像是上輩子的事。“白梓岑,你在洗手間里磨蹭什么呢?今天男裝部本來就只有兩個營業(yè)員值班,你一個人跑去倉庫整理了那么久的貨,也應(yīng)該整理完了吧?待會兒客人來了,冷冷清清的,還以為我們店倒閉關(guān)門了呢!”白梓岑趕忙拿了張紙墊在傷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趙經(jīng)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剛剛整理衣服出了點狀況,所以晚了。”趙經(jīng)理眉毛一挑,明顯不屑:“不要跟我解釋,除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們這行的,顧客就是上帝。你賣不掉衣服,這個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資,沒有提成。白梓岑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從女裝部轉(zhuǎn)過來之后,一直是我們男裝部墊底的。”“我明白了,趙經(jīng)理。”“知道就好。” 遠江市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今天總算放了晴。天空藍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夠掃除一切的陰霾。白梓岑也曾想過,在這樣無限的藍天下,她能洗凈一切曾經(jīng)的污垢,變成一個干凈的人,但事實卻容不得她有一絲狡辯。五年的牢獄之災(zāi),早就把一個滿是棱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個渾圓的石頭,頑固而又懦弱。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慫恿自己忘記過去,結(jié)果也很讓她欣喜,她確實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爾想起的時候,還是難免會想起那個名字。梁延川。將最后一件新款男式西裝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積累下來的任務(wù)也終于告終。服裝店是輪休的,今天男裝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兩個人,現(xiàn)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現(xiàn)在她都餓得眼神發(fā)昏,但在趙經(jīng)理的虎視眈眈下,她仍舊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著。“歡迎光臨!”趙經(jīng)理尖銳的嗓音穿透一切嘈雜,傳進白梓岑耳朵里,她連帶精神都微一凜。白梓岑低著頭,迎合似的也喊了一聲:“歡迎光臨。”她的聲音不如趙經(jīng)理那般尖銳,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進心上。男人的腳步聲散漫地靠近,高檔皮鞋踩在品質(zhì)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響。這響聲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識的味道,只是一時間她回想不起來。她謹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時宜的目光給客人帶來不愉快。她仰頭的那一瞬間,那人正好一個轉(zhuǎn)身,白梓岑沒能看見他的樣貌,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著。男人身高頎長,比例勻稱,利落的短發(fā)干練而簡潔,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態(tài)。雖然入服裝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學(xué)到的東西卻也不少。法式襯衫,成功男士的專屬,輔以一枚價格昂貴的袖扣,是所有男士為之向往的優(yōu)雅。白梓岑還是第一次見人能把一件襯衫穿得這么好看。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裝的話,應(yīng)該也會這么好看的。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白梓岑就嚇了一跳。男人的穿著委實不太適合這家店的風(fēng)格,這里賣的大多是中低檔的男式服裝,與他身上矜貴的穿著格格不入。連他身影融入這家店里,白梓岑都覺得是對他的褻瀆。她放慢腳步,一點點地靠近他。她不擅說話,只能對著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得聞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間的停頓。之后,高檔手工皮鞋平穩(wěn)地踩在地上,他一個順利的回身,就直接掠過了她,轉(zhuǎn)投另一個方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見了他的樣貌。有那么一瞬間,白梓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從冰冷的腳底躥升到腦門,連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驀地一片黑,她扶著衣架桿子,才不至于讓自己倒下去。那人隨手拿了一件兩?鄣奈鞣,動作優(yōu)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發(fā)了什么瘋,十分失態(tài)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將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給他。“你手里拿的是XL號的,你穿這個號……太大了。”在服務(wù)行業(yè),對待顧客統(tǒng)稱為您,這是基本的素養(yǎng)?墒沁@一秒的白梓岑,卻把這個最卑微的稱呼忘了,忘得一干二凈。因為,在她的記憶里,他雖然身高一米八多,但穿的是L號的衣服。他人高,但骨架子不太大,所以總穿比正常號小一碼的尺寸。況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梓岑經(jīng)手的,她又怎么可能忘。男人試衣服的時候,打底的襯衫被西裝翻了起來。白梓岑如同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溫柔地替他翻衣領(lǐng),整袖口,就如同數(shù)年前她做過千萬遍一樣熟練。唯一不同的是,粗糲脹大的指節(jié),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柔軟。白梓岑忽然有些自卑,即使坐牢出獄,找工作毫無頭緒時,她也從沒自卑過。但今天,僅僅是因為自己的一雙蒼老的手,就讓她恨不得鉆個地洞下去。他靜默地任由她穿戴,只留下一句。“結(jié)賬。”白梓岑取了個帶著logo的牛皮紙袋,熟練地替他打包起來。他已經(jīng)在收銀臺前等待付款了,白梓岑卻一直遲遲不敢上前。“白梓岑,快把衣服拿過來,客人已經(jīng)埋單了。”趙經(jīng)理踮著腳尖,聲嘶力竭地叫她。“知道了。”白梓岑攥著牛皮紙袋,木訥地往收銀臺前走。“先生,您的衣服在這里,歡迎下次光臨。”白梓岑公式化地回應(yīng),腦袋低到幾乎與肩膀齊平。沒有人接過白梓岑的紙袋。白梓岑下意識地仰起頭瞥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牛皮紙袋的繩線上已經(jīng)浸滿了猩紅的血液,還在往底下淌。尚未干涸的血漬一并滴到了深黑色的西裝上,暗濕得找不到痕跡。流了這么多血,白梓岑是應(yīng)該覺得疼的,只是痛覺已經(jīng)麻木。趙經(jīng)理倒是比她先反應(yīng)過來,火急火燎地走出收銀臺:“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員工受了點小傷,把這衣服弄得不好看了。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話,您看,我立刻給您換一件行嗎?”趙經(jīng)理怕白梓岑再出事端,只好親自上陣。“可以。”低啞平淡的嗓音,帶著白梓岑一如既往的熟悉,如同潮涌似的記憶,一同蜂擁而來。我叫延川,綿延的延,山川的川。彼時,白梓岑從沒想過,這兩個字,就真的一直綿延在她的心上,成了她一生的山川。至于后來的鮮血淋漓,白梓岑一直在選擇性地遺忘。“先生,不好意思。您要的這件衣服,L號已經(jīng)售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現(xiàn)在當(dāng)場給您退款好嗎?”趙經(jīng)理畢恭畢敬。趙經(jīng)理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喂?”他順手接起。周一的店里本就空曠,加之白梓岑離得近,幾乎能一字不落地聽見他所有的對話內(nèi)容。女聲恭謹萬分:“梁檢,成峰建設(shè)舊工廠的污染排放問題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有關(guān)提請訴訟的事,需要立刻上報嗎?”他眉頭淺皺:“之前蹲守了那么久都一無所獲,現(xiàn)在的線索來得太過蹊蹺,等我回來再說。”“知道了。”掛掉電話后,他二話不說直接取過白梓岑手里的牛皮紙袋。繩線連著白梓岑的手掌心,被他扯過去的時候,帶動了白梓岑掌心的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梁延川似乎也有所察覺,竟不由自主地將紙袋往回放了放,等她脫手后才接了過去。“不用了,就這件吧。”他嫌惡地挪開了沾有白梓岑血跡的繩線,單手握住牛皮紙袋,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白梓岑眼底有些水光,也不知道是手上的傷疼出來的,還是因為故人重逢的感嘆。他背影筆直,如同他的職業(yè)一般耀眼。檢察官。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梁延川始終在不斷前行。在他父親的基礎(chǔ)上,活得光鮮亮麗。唯一不同的,是她白梓岑。她一直在倒退,以前她是灰燼里的渣滓,現(xiàn)在她是腐肉里的蛆蟲。不變的墮落,不變的不堪。趙經(jīng)理見白梓岑在發(fā)呆,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白梓岑,趕緊把你的手處理一下,血淋淋怪嚇人的。處理好之后出來一下,在剛剛那個先生的單子上填好工號。我看你是被剛才那人的長相迷了心竅,連客人埋單完要在標簽上簽工號都忘了。我勸你還是少做白日夢,做我們這種底層行業(yè)的,找個一般老實人嫁了就得了,別想著攀高枝。”白梓岑低頭,是默認。 從洗手間轉(zhuǎn)角俯瞰而下,在適當(dāng)?shù)慕嵌认,能夠洞悉店門口的一切。她原本只是想目送他離開的,只是轉(zhuǎn)身之后,她卻看見他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進了垃圾桶里?苫厥张c不可回收之間,僅有一板之隔。他扔進了不可回收的那一側(cè)。“曾經(jīng)”二字最是玩味,只是白梓岑卻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和梁延川的過去——再也回收不來。 街邊的路燈忽明忽暗,偶爾抬頭,白梓岑還能聽見頭頂燈罩里的鎢絲燈咝咝地騷動著,如同垂死掙扎一般。等這一陣陣響聲滅絕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盞燈永遠熄滅的時候了。白梓岑住在市郊一處很偏僻的舊工廠宿舍樓。選擇住在那里,原因無他,單純是房租足夠便宜。白梓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常年住在醫(yī)院,她坐牢的那幾年,幸虧社會組織救助,哥哥才勉強保住了性命,F(xiàn)在她出獄了,社會組織不愿意再提供幫助,于是這個重擔(dān)便悉數(shù)落在了白梓岑的肩上。頭頂?shù)臒艄忸濐澯朴频模阻麽椭璋档臒艄獗P算日子,快要到月底了,該去醫(yī)院交住院費了。“阿姨,您行行好。”忽然間,一雙小手扯住了白梓岑的褲管,白梓岑循著臟兮兮的手臂望去,才發(fā)覺拉住她的竟然是個行乞的小女孩。小姑娘約莫才五歲大的樣子,還沒長開,才剛到白梓岑的腰上。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盯著白梓岑,搖了搖手上的不銹鋼飯盒,里頭僅有的幾個硬幣無助地響著:“阿姨,您行行好。”發(fā)達地區(qū)城市,有人口學(xué)家計算過,平均百米會出現(xiàn)一個乞丐。他們大多拉幫結(jié)派,分散在全城的各個角落。一個有組織的行乞團伙,他們的年收益可能比一家獨立科技公司還要多。白梓岑并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這個五歲大的小姑娘站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她仍是松動了。小姑娘指了指路燈下跪著的女人,淚花閃閃:“阿姨,那邊跪著的是我媽媽。我們一天沒吃飯了,您能行行好嗎?”白梓岑攥緊了握在手里的包,猶豫了會兒,才從口袋里掏出了幾枚硬幣,遞給她:“前面拐角有一家包子店,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關(guān)門,去買點吃的。”“謝謝阿姨,謝謝阿姨,好人一定有好報。”小姑娘一連鞠了好幾個躬,成熟得都不像是個五歲的孩子。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開,結(jié)果一不小心就絆到了石階上,整個人差點栽下去。白梓岑離她近,眼疾手快地湊上去扶住了她,小姑娘才幸免于難。小姑娘還在白梓岑的懷里,含著軟軟的聲音,咯咯地朝她笑。小孩子身上自帶的奶香味闖入白梓岑的鼻息,令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時,小姑娘已經(jīng)拍拍屁股從她懷里掙出來了:“謝謝阿姨,我去給我媽媽買包子吃。”“等等。”白梓岑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從一直緊攥著的包里,抽出了一張五十元紙幣,硬生生地塞進了她的上衣口袋。包里的錢是白梓岑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她哥哥整一個月的醫(yī)藥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今天卻破例為一個孩子破開了。“拿好,別丟了。”“阿姨,您一定會有好報的。”小姑娘遠遠地走開,一路歡快地往路燈下跪著的母親身邊跑。等走到母親身邊,才炫耀似的從口袋里掏出那一張五十塊,指著白梓岑也不知道說了什么。過了會兒,小姑娘的母親竟然對著白梓岑那邊磕了好幾個頭。白梓岑別開了眼,不敢再去看那對母女的樣子。白梓岑想,大概是因為今天偶遇了梁延川,才會讓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猛獸逐漸蘇醒,開始在她圈定的牢籠里瘋狂叫囂。那些猛獸只需要一把打開籠鎖的鑰匙,就能從回憶的牢籠里一躍而出,蠶食掉白梓岑所有的靈魂。而梁延川,恰好就是那把打開籠鎖的鑰匙。白梓岑并不是一個善人,只是看到那個行乞的小姑娘時,她條件反射似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那個連大名都沒來得及取的女兒。這整整五年,她的女兒如果沒有丟的話,也應(yīng)該是整五歲了。剛開始入獄的那幾年,白梓岑整日整夜地回憶她的樣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忘記了。結(jié)果真的出獄了,她想找她,卻發(fā)現(xiàn)怎么回想,都沒辦法想起一丁點兒自己女兒的樣貌。是大眼睛還是小眼睛,是濃眉還是淡眉,是鵝蛋臉還是圓臉。她都記不清了。她忘記了她的女兒。她和梁延川的女兒。 九十年代老式工廠宿舍樓的外墻已然剝落,好幾處都頹敗地暴露出了水泥質(zhì)地的肌理。夜風(fēng)簌簌地吹進樓道里,冷得像是荒無人煙的鬼屋。頭頂樓道的燈光岌岌可危,白梓岑數(shù)著臺階冷靜地往上走。整個單元里住的人并不多,也就兩三戶人家。老廠區(qū)由于重度污染,導(dǎo)致許多人都得了癌癥,十?dāng)?shù)年下來,這里儼然成了一個癌癥村。這些空下來的房子,都是以前那些得了癌癥去世的老職工留下的。白梓岑住在四樓,和她對門的是一個老阿姨,也是她的遠房親戚。當(dāng)年她出獄無依無靠的時候,也是許阿姨作為親戚幫了她一把。走到四樓平臺,白梓岑下意識地敲響許阿姨的門,想問問她前幾天的感冒好了沒。許阿姨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患有癌癥,骨癌晚期。白梓岑伸出左手敲了一下門,但手掌剛一觸到門板,她就疼得條件反射似的抽了回來。白天里手心的那一處傷口才剛剛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痂,現(xiàn)在一動彈,立刻就又崩開了。白梓岑隨手從包里拿了張紙巾墊在手心里,用力緊握,以防血再流下來。當(dāng)她剛準備再次敲響許阿姨家的門時,鎖芯卻咔噠一聲響了起來,已經(jīng)有人從里面把門打開了。門的罅隙里傳出對話,是許阿姨的聲音:“檢察官先生,我老人家有白內(nèi)障,眼睛已經(jīng)不行了,我就送您到家門口吧。要是您還有什么問題,再來找我就好了。”“可以。”成熟淡漠的男性嗓音從室內(nèi)傳來,令白梓岑有一瞬間的恍惚。許阿姨大概是沒有聽見白梓岑的敲門聲,下意識地就打開了門。白梓岑急忙從包里掏出鑰匙,想躲進自己的家里。只可惜,許阿姨速度太快,白梓岑剛準備把鑰匙插進孔里的時候,防盜門就一下子開了。白梓岑嚇得鑰匙都掉在了地上。“是小白回來了?”許阿姨試探著問。白內(nèi)障引起的失明,已經(jīng)讓許阿姨徹底看不清任何事物了。“嗯,我剛剛下班回家。”防盜門洞開,梁延川那張熟悉的側(cè)臉也在門開門合之間,逐漸顯現(xiàn)。以前白梓岑曾做過一個十分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鳎毫貉哟ㄔ谀睦,白梓岑的太陽就在哪里。因此,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幾乎是慣性反射地就看向了他。四目相對,隔著一扇門,一個陌生人,就好像是隔了永恒的光陰。在那一刻,白梓岑眼眶微濕。人的眼睛有5.75億像素,但白梓岑看梁延川時,卻總是模糊的,大概是因為一直含著淚吧。白梓岑就那樣看著他,幾乎是目不轉(zhuǎn)睛的。只是他眼底沉默的冰冷,卻刺痛了白梓岑的瞳孔。許阿姨熱切的聲音插了進來:“對了小白,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呢。我身后的這位,是負責(zé)我們這個舊工廠污染案件的檢察官先生。他是市里派來的,給我們這群患了癌癥的老工人維權(quán)來的。他姓梁,梁延川,梁檢。”許阿姨揣度著梁延川的位置,回過頭跟他介紹:“檢察官先生,這是小白,她是我遠房親戚,現(xiàn)在住在我家對面。”兩人互不說話,許阿姨也不好意思冷場,只得說:“小白這姑娘不太會說話,但是長得可漂亮了。我雖然現(xiàn)在看不見,但沒失明那會可是見過的。哎喲喂,我這話說的,簡直就跟要給檢察官先生介紹相親對象似的,您可別見怪啊。”“不會。”梁延川雖是抿嘴笑了笑,但表情卻依舊紋絲不動。他很是大方地抬頭看向白梓岑,向她伸出纖長的五指:“白梓岑小姐,你好。”白梓岑木訥地伸出手,畏畏縮縮地遞到他掌心里:“你好,梁檢。”許阿姨疑惑:“對了,檢察官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小白叫白梓岑的?難不成你們之前認識?”許阿姨那樣問的時候,白梓岑有莫名的期待。不過那樣渺小的期待,只在一瞬間就落空了。梁延川公式化地松開她的手,淡笑著望向白梓岑,冷靜異常:“哦,白小姐應(yīng)該是剛下班吧,胸口還別著工作時的名牌,應(yīng)該是從事導(dǎo)購行業(yè)的吧。”白梓岑埋頭,沒有回應(yīng)。臨下班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換下了工作服。至于梁延川口中應(yīng)該別著名牌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他是公正嚴明的檢察官,而此刻他卻在撒謊。為了和白梓岑撇清關(guān)系而撒謊。“檢察官先生您真厲害,猜得很準。”許阿姨說。梁延川笑了起來,那股笑刺進白梓岑的心里,如同利刃:“這只是我的職業(yè)病,抓住了一點就不容易放。恰好白梓岑小姐露出了這樣的馬腳,于是職業(yè)慣性,讓我忍不住一探究竟了。”“原來是這樣啊。”許阿姨摸索著朝白梓岑的方向走去,白梓岑下意識地扶住了她:“許阿姨,怎么了?是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幔?rdquo;“是啊。”許阿姨直言不諱,“小白,我眼睛不方便,能不能幫我送一下檢察官先生?我們這小區(qū)里的路七拐八彎的,第一次來的人根本走不出去。檢察官的車停在小區(qū)門外,我想麻煩你替我送送他。”白梓岑是想拒絕的,但話到嘴邊,卻又只變成了那一個字。“好。”大概是因為,梁延川于她而言,是難以抵擋的誘惑,是足以改變一切的命格。 頭頂?shù)穆窡魮u搖欲墜,白梓岑走在前面,憑著微弱的燈光,頻繁地繞著巷子,將梁延川往居民區(qū)外帶。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她才放慢了腳步,讓他走在前面。停在路邊的是一輛奧迪A6,中高檔車型配一名檢察官綽綽有余,但配上梁延川的身份,卻顯得有些渺小了。梁延川的父親是遠江市巨賈梁振升,全國知名地產(chǎn)商,中國福布斯富商排行榜前十。而“梁”這個姓氏,在遠江市,等同于上流人士的代名詞。白梓岑低垂著腦袋,連目光都不敢流連在他的臉上。然而,梁延川穿過狹小的巷子,掠過白梓岑的時候,卻意外地開口了。“白梓岑,好久不見。”相比于他的嫻熟冷靜,她顯得吞吞吐吐:“你也是,好久不見了。”“有五年了吧。”他背對著她,頎長的背影后一片昏暗,連表情都是無法預(yù)估的。“好像差不多。”白梓岑記得清清楚楚,是四年零八個月,但是此刻,這個時間概念只能被她假意模糊。因為過去的事情,梁延川不提起,她就只能裝作不記得。這樣的方式對他好,對她也好。莫名的安靜下,兩人都有些尷尬。白梓岑終于鼓足勇氣,仰起臉來偷看了他一眼:“這么多年不見,沒想到你都當(dāng)上檢察官了。我還記得當(dāng)初你做律師的那時候,就說自己要當(dāng)檢察官,還說維護所有人平等的法律權(quán)益是你的夢想。沒想到……”“別說了,那些都是過去了。”他打斷她,沒有任何的防備。他回過頭的那一瞬間,白梓岑還能看見他緊皺著的眉頭,一臉的不悅。那一瞬間,白梓岑真的很后悔自己的多嘴。“也是,都過去了。”白梓岑笑了笑,明顯的蒼白。氣氛有些僵,梁延川開口問道:“你現(xiàn)在在服裝店里做營業(yè)員?”白梓岑底氣不足:“是啊,做了有半年了,F(xiàn)在工作難找,就一直在服裝店里干著。”“挺好的。”“嗯,店里人都挺好的,就是難得忙的時候會累一點。”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和梁延川說這么多余的話。她的工作、她的世界卑微而渺小,和他差別天壤,想必這些話他也是不喜歡聽的。梁延川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對白梓岑說:“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明天還有事要處理。”“好的,路上小心。”“再見。”車門大概是做了靜音處理的,連關(guān)門的那一刻,都輕得聽不到聲音。一個順暢的轉(zhuǎn)彎,黑色的奧迪消失在白梓岑的視線里,就像從未來過一樣。夜風(fēng)簌簌地吹到白梓岑的臉上,明明是和煦的春風(fēng),吹在臉上卻像臘月風(fēng)霜一般刺骨。梁延川越是對過去不在意,白梓岑就越是難受。恰逢五月,是枇杷樹豐收的季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果樹清甜的氣息,有那么一瞬間,像是有一把無形的手,將白梓岑猛拽到回憶里。白梓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遇見梁延川的時候,也是像如今一樣的五月,枇杷豐收的季節(jié)。那年,她大二,整二十歲。 臨近大二期末考試,作為勤學(xué)刻苦的優(yōu)等生,白梓岑很光榮地被班主任委派了一個任務(wù)——去同學(xué)周延昭家里為他補課。周延昭是學(xué)校里有名的二世祖,單靠著父母的關(guān)系進了遠江市最好的大學(xué),卻沒能熏陶到一點優(yōu)秀大學(xué)的氣氛,成了整個班里的害群之馬。院里年年評優(yōu)秀班級,他們班年年落馬,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周延昭是著名的掛科專業(yè)戶。單他一個人,就足夠把整個班里的平均成績拉低十個百分點。于是乎,當(dāng)班主任把這個重任交到白梓岑手上的時候,她也是覺得萬分沉重的。周延昭前些天打球斷了腿,白梓岑不得不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上門為他補課。周延昭家住在市郊臨海的別墅,典型的富人區(qū)。白梓岑換乘了三趟公交,才終于抵達別墅門口的公交站臺。白梓岑數(shù)著剩下的硬幣,盤算著回去的路費。白梓岑父母早逝,沒有經(jīng)濟依賴,她的每一分錢來得都不容易,也因此,她的每一分錢都用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公交車上沒有空調(diào),白梓岑像是蒸了一路的桑拿浴,整個人都是汗涔涔的。她揩了一把汗,就往別墅里面走。周延昭家住在別墅區(qū)的最后一幢,白梓岑沒來過,也不太熟悉。沿海的小路,連吹起的風(fēng)都帶著一股咸濕的大海氣味。她忍不住舔了舔唇,才發(fā)現(xiàn)連嘴唇都是咸咸的。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地抿唇笑了笑,意識到,咸咸的,那是自己的汗。一路上種著枇杷樹,黃燦燦地結(jié)了好多個果子。白梓岑確定周圍沒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一個下來。結(jié)果,還沒等她扒開皮開始品嘗,就有個人影徑直掠過了她。白梓岑以為是別墅區(qū)的保安,嚇得把枇杷都掉在了地上。圓滾滾的枇杷,順著斜坡的坡度一路滾到那人的腳邊。他在走,枇杷就跟著他一起滾。他的背影高大頎長,有些莫名熟悉,白梓岑愣了半秒才想起來,應(yīng)該是她的同學(xué)周延昭。別墅區(qū)太大,白梓岑根本找不著南北,現(xiàn)在周延昭的出現(xiàn),于她而言,絕對是救星。“周延昭!”她喊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周延昭!”她兩手成喇叭狀,又喊了一聲。然而,走在前面的那個人還是一點回應(yīng)也沒有。周延昭平日里對誰都是嬉皮笑臉的,他今天這樣反常,白梓岑倒是奇怪了。她只當(dāng)他是插了耳機沒聽見,想都沒想,就直接小跑了幾步追趕他,嘴里還嘟囔著:“周延昭,我是白梓岑,班主任讓我來給你補習(xí)這個學(xué)期的《管理學(xué)概論》。”那人還是沒回頭,白梓岑迷了路,加之天氣熱得她心慌,腎上腺激素瘋狂分泌,她想都沒想就直接拽住了那人的手臂,氣喘吁吁:“周延昭,我總算是追上你了。這里太大了,根本找不著南北。對了,你怎么走在路上還戴耳機……”白梓岑拽著他,待平復(fù)了呼吸之后,才抬起頭看他。結(jié)果,看到那人的那一剎那,白梓岑就嚇得跳開了——居然……不是周延昭。“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她羞紅了臉,連連點頭致歉。梁延川其實早就聽見身后有人在叫周延昭了,只是他向來不太愛管閑事,因此即便是聽到了,他也視若無睹的。但是,當(dāng)那個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她。咸濕的海風(fēng)伴隨著汗水黏連在她的腦門上,本應(yīng)是萬般狼狽的狀態(tài),在她臉上卻是顯得光潔好看得不得了。她長得不算特別漂亮,只是一雙眼睛,尤其的亮。“沒事。”他笑笑,打算走開。白梓岑剛才跑得快,氣喘得急,現(xiàn)在又搞了認錯人的烏龍,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腳步明顯虛浮,她差點順著有坡度的小路摔下去。是梁延川扶住了她。“你沒事吧?是中暑了?”他的聲音清涼涼的,像是清爽的泉水,灌進白梓岑的心里。她有些靦腆地松開了他的手:“沒什么,只是一口氣沒喘上來,有點虛。”白梓岑撓著后腦勺,干巴巴地朝他笑,“對了,我還得去找我同學(xué)。剛才謝謝你扶住我,要不然我鐵定會摔一跤。我先走了,謝謝你。”白梓岑是等不及時間磨蹭的,郊區(qū)的公交停運得早,要是補習(xí)晚了,她就回不去了。白梓岑剛邁了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道清冽的男聲,低沉沉的,像是單簧管里發(fā)出的聲響。“你找周延昭?”白梓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彼時,他站在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陽光從枇杷樹的罅隙里透過來,她就躲在他拉長的身影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呆愣愣地說:“周延昭是我同學(xué)。”自詡從來不好管閑事的梁延川,居然鬼使神差地對她說:“我認識他,我?guī)闳ァ?rdquo;“你是他……叔叔?”白梓岑睜大了眼睛,一臉不解。梁延川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明明也就比周延昭大了四歲,她是周延昭的同學(xué),理應(yīng)跟周延昭同齡。他不過比她大了四歲,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他認成周延昭的叔叔的。“我不是他叔叔,我是他表哥,他家住在最后一幢,我?guī)闳フ宜?rdquo;梁延川無意識地著重強調(diào)了一下,他并不是周延昭的叔叔。“那就謝謝你了。”“沒事。”沿海地帶,枇杷枝清甜的氣息圍繞在周身,久久不散。梁延川走在前面,白梓岑一路踩著他的影子跟在他的后面。海風(fēng)恰逢微醺的時候,白梓岑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喜歡上了梁延川。 市中心頂尖的樓盤,從十七樓的高度俯瞰而下,幾乎能洞穿整個城市的車水馬龍。梁延川剛從浴室里出來,就順手拿起了書桌邊的紅酒瓶,猛地灌了一口下去。酒是梁延川今晚開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了三分之二。法國干紅,并非普通紅葡萄酒,它省去了紅葡萄酒百分之百的甜度,又增加了百分之百的苦澀。曾有人形容它的酒勁——足以讓你忘記上輩子的事。梁延川再次拿起酒瓶,剛準備灌下去,手機卻響了。越洋電話,顯示區(qū)號001,來自美國。他走到床頭柜前,昏昏沉沉地按下了免提鍵。“喂,表哥?”是周延昭。梁延川扶著額,問:“怎么?有事嗎?”“沒事沒事,就是想來問問你最近過得怎么樣。你回國都快半年了,也沒什么消息,這不是擔(dān)心你才給你打個電話嘛。對了,伯父伯母最近身體怎么樣?”“正常。”周延昭覺得有些不對勁,語氣也嚴厲了幾分:“表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我跟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你心臟不好,煙酒都最好別碰,你怎么就不肯聽呢?”梁延川沒回應(yīng),電話那頭的周延昭也沉默了半晌。等到梁延川打算掛掉的時候,周延昭卻在沉默中開了口。雖是隔著數(shù)萬英尺的無線電波,梁延川依舊能聽清楚周延昭話里的每一分無奈。“表哥,你是不是沒忍住,又去見她了?”像是被人一刀戳中心臟,梁延川連一句敷衍的話都憋不出來。“你不說話,看來是真的已經(jīng)見到她了。”周延昭是見證過梁延川和白梓岑那一段往事的,也不避諱,“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梁延川沉默許久,才憋出兩個字:“一般。”“你說一般,那她應(yīng)該是過得很苦了。”周延昭的語氣滯頓片刻,像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其實,她過得不好也是好事,這樣總能讓所有人的心里都舒服點。畢竟,這都是因果報應(yīng),是她活該。”“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先掛了,明天還有個檢察院的案子要處理。”周延昭不清不淡地笑了一聲,怨懟的語氣傳進梁延川的耳朵里,有些輕微刺耳。“表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聽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好。”只一瞬間,梁延川就掛斷了電話,連動作都像是在賭氣。 其實,在接手成峰建設(shè)的那樁案子前,梁延川就知悉了白梓岑的一切動向。今天,恰好路過那里的時候,梁延川原本是不想進去的。但腳步卻像是不聽使喚似的,瘋狂地踏了進去,連帶思維都是毫不猶豫的。梁延川曾以為,如果白梓岑過得如他想象一般的落魄貧困,那他一定會喜出望外的。但是,真正看到她那樣蒼白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會心疼。即便是五年之久,那股心疼仍舊是有增無減。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梁延川,會心疼,會義無反顧地將她擁進懷里。但五年后的梁延川,即便是心疼,也只會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清冷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視若無睹。大概是應(yīng)了那句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被白梓岑咬了第一次,就不允許自己再有下一次。時光教會人苛刻,教會人冷漠,梁延川亦如是。上好的干紅總是醇厚,酒勁一下子上來的時候,梁延川明顯招架不住。臥室里安靜得出奇,墻壁上那只歐式吊鐘的數(shù)秒聲就越是響亮,每一次響動幾乎都震顫在心上。嘀嗒嘀嗒嘀嗒——梁延川又一次夢見了她。至今為止,梁延川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會愛上那個潦倒的白梓岑。大概是因為她過得太苦了,所以連帶她每一次燦爛的微笑,都會讓他心尖發(fā)疼。那時候周延昭摔斷了腿,白梓岑作為他的補習(xí)同學(xué),每天都會準時到周延昭家報到。彼時,梁延川正備戰(zhàn)司法考試,恰好周延昭的父母都出國度假了,為了清靜,梁延川就從自家搬出來,寄宿到了周延昭的家里。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三個月之間,他遇見了白梓岑,然后注定了一生的萬劫不復(fù)。梁延川聽周延昭說過白梓岑,父母早亡,十幾歲之后就在孤兒院長大,勤工儉學(xué)才考上了遠江市的重點大學(xué)。說實在的,梁延川對于白梓岑是敬佩的。父母的背景,讓他從小都沒受過什么苦,因此在面對一個滿目瘡痍的白梓岑時,他心疼了,心動了。臨海的城市,臺風(fēng)總是來得措手不及。外面雨大風(fēng)大,白梓岑根本出不去,周延昭很是大方,二話沒說就讓白梓岑住下了。周家那么大,客房多的是,確實也不差白梓岑一個。周延昭腿斷了,不方便移動,于是照顧白梓岑的重擔(dān),全都落在了梁延川身上。白梓岑沒換洗的衣服,梁延川本想著拿一件周延昭的衣服給她穿。只是想來想去,他還是硬塞了一件自己的襯衫給她。原因無他,他只是覺得,讓白梓岑穿周延昭的衣服,他……莫名地不爽快。梁延川還記得,當(dāng)時白梓岑穿著他的襯衫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樣子。她的臉頰是通紅的,好看得像是三月里的桃花。梁延川不太擅長說話,面對白梓岑的時候,更是沒話說了。這次,反倒是白梓岑叫住了他:“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延川,綿延的延,山川的川。”沒有冠姓,直覺中,梁延川并不喜歡把父親梁振升的名號掛在嘴邊。“延川……延川……”她重復(fù)了幾遍。不知道為什么,她這樣重復(fù)地叫著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有些莫名的心動,像是有一雙手在撫觸他的心房,連帶動作都是溫柔的。白梓岑托著腦袋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有個革命圣地好像就叫延川。”“那是延安。”他忍不住笑了。“對哦,那是延安,不是延川。”她撓了撓后腦勺,雙頰漲得通紅。有那么一瞬間,她迷糊的樣子,讓梁延川覺得無比好看。梁延川至今還記得她當(dāng)時的咬字停頓,似乎還在他的回憶里生動地回蕩著。她總是那樣迷糊,但這樣一個迷糊的她,卻將他這樣清醒明白的人一并騙了去。 想起過去的那些事,白梓岑一夜無眠。因為熬夜,白梓岑的精神不太好,早上服裝店上新的時候,都差點弄錯了新舊款。“小白,你沒事吧?怎么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一點都不像是平時的你。”同事林敏拿起一件新款西裝,往衣架上面套。白梓岑抹了一把汗:“沒事,就是天氣熱了,晚上沒睡好。”“是不是昨天打包折價品累壞了?唉,干我們這行的,要的就是體力,干站一天,換誰都受不了。”林敏偏過頭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西裝,走到白梓岑身邊,“你名牌別歪了,我給你整理整理。要不然待會兒趙經(jīng)理看見了,你鐵定又要挨罵了。”“謝謝。”“客氣什么,大家都是同事。”林敏跟白梓岑一般大,性格淳樸簡單,前些年剛從鄉(xiāng)下進遠江市打工。名牌上楷體的“白梓岑”三個字光鮮而明亮,林敏忍不住問她:“小白,你的名字可真好聽,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就差遠了。你這名字一聽上去,就不像是做導(dǎo)購這一行的。”白梓岑笑容艱澀:“不干導(dǎo)購,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怎么可能?我前幾天還聽人說你讀過大學(xué)呢。”林敏驚訝。白梓岑遲疑許久,才慢慢地吐了幾個字:“我中途休學(xué),沒畢業(yè)。”“為什么?”她蒼白地笑了笑:“因為一些很窘迫的原因。”“是因為錢吧?”林敏長長地嘆了一聲,“我們窮地方的姑娘都是這樣,考上了大學(xué)都沒錢讀。我也考上過,但因為家里沒錢……就放棄了。”白梓岑沒有回應(yīng),只是笑。她沒有告訴林敏,她大學(xué)時休學(xué),是因為懷孕了。她也沒有告訴林敏,她還有個更大的污點,而這個污點大到用任何辦法都無法洗刷抹去。她是個勞改犯。 服裝店最忙的一段時間,總是每月上新款的時候。今天一整天,白梓岑忙得頭昏眼花,但下班的時候,她還是沒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替她哥哥白梓彥去繳納這個月的住院費。她熟練地去醫(yī)院辦完了所有手續(xù),等終于忙完了,才空下時間坐在白梓彥的病床前給他活動活動筋骨。植物人常年躺在床上,如果沒有人給他活動筋骨,病人就會因為肌肉萎縮產(chǎn)生病變,嚴重者可能會致死。因為護工和白梓岑的照料,白梓彥雖然躺了很多年,但所幸也沒出現(xiàn)這些問題。白梓岑每次見到白梓彥的時候,都覺得特別幸福。她時常在想,要是有一天白梓彥醒來了就好了,那她就不是一個人了,她有哥哥,她的哥哥會陪著她一起找她丟失的孩子,然后一家人一起生活。可惜夢想總是圓潤豐滿,但刻骨的現(xiàn)實總會猛地給人來上一擊。白梓岑休息了一會兒,繼續(xù)掀開被子,為白梓彥活動筋骨。她在心里默數(shù)著每一寸肌肉的位置,輕車熟路地揉捏著,先是股二頭肌,再是半腱肌、腓腸肌……梁延川與助手路過病房的時候,恰好就看見了這一幕。他是來辦案子的,和白梓岑無關(guān)。況且,即便他不是來工作的,對于白梓岑的事情,他仍舊會選擇視若無睹。他徑直越過病房,卻聽見服務(wù)臺邊有一群護士在嘟囔著。女人吵吵嚷嚷的聲音傳進梁延川的耳朵里,莫名不適。白梓彥的病房正對著服務(wù)臺,年紀輕的護士毫不客氣地指著病房里的白梓岑說:“這個301床的女朋友可是不得了,基本每周都來給這個病人做按摩,真是其心可感天地。”年紀大些的老護士搖了搖頭,說:“別瞎掰,那姑娘是301床的妹妹。我之前聽那姑娘說過,她小時候被拐賣過,幾年前才回到了遠江市,結(jié)果好不容易逃回來了,一家人都出了事故,父母死了,哥哥也成了植物人。”一群人紛紛唏噓感嘆:“真是可憐了。”老護士繼續(xù)說:“那姑娘的父母過世了,她也沒辦法恢復(fù)戶籍,所以連現(xiàn)在照顧她親哥哥,都是沒名沒分的。”“真是上輩子造了孽了。”梁延川顯然也聽見了她們的議論,但他選擇無視。他剛準備走快些離開,卻聽見身后響起了仗義的女聲,并非別人,而是她的女助手祁微。祁微還是個實習(xí)檢察官,懷揣著無比的正義感,對于這些議論自然是憤憤不平:“兩位護士小姐,你們知不知道這樣無端議論別人的是非,是有損職業(yè)道德的。”她拎起食指,對著她們指指點點,“再則,你們這樣圍在一起,我隨時都可以向你們的領(lǐng)導(dǎo)建議開除你們,理由很簡單,消極怠工。”護士們都黑了臉,紛紛走開。祁微還不忘補上一刀:“我是市人民檢察院的實習(xí)檢察官祁微,如果你們被開除后有什么法律問題需要幫助,也可以咨詢我。”待護士都走完了,祁微才跑快幾步跟上梁延川,嘴里還嘟囔著:“那些護士可真是沒有職業(yè)道德,公然議論病人的隱私,不過話說回來,那姑娘還真是挺可憐的。”梁延川腳步猛地一停,祁微差點撞上他。“梁檢,怎么了?”梁延川的輪廓有些冷:“祁微,多管閑事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是檢察官,入職的時候,你就應(yīng)該知道,面對任何事情都不能帶著主觀的情緒。況且……”“況且什么?”梁延川別過臉,望了病房里的人一眼。在見到白梓岑身影忙碌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灰暗一閃而過,連痕跡都難以捕捉:“況且,你并不知道那個人的底細,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罪有應(yīng)得呢。”“梁檢,你這話說得可不對了。首先那姑娘沒有犯罪,你不應(yīng)該說她罪有應(yīng)得。再則,剛剛你跟我說面對任何事情不能帶有主觀情緒,但此刻的你,明顯是帶有主觀情緒了。”祁微還想說什么,卻被一個電話給打斷。她順手接了起來,對話不消三分鐘,祁微的表情就由原本的嬉皮笑臉變?yōu)橐槐菊?jīng)的刻板,儼然一副女檢察官的作態(tài)。掛斷電話后,她對梁延川說:“梁檢,我們負責(zé)的那個賭博集團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剛剛跟警方招供了。警方傳來消息,說可以順便起訴了。”“嗯,我知道了。”“梁檢,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梁延川當(dāng)機立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病人住在這家醫(yī)院的十六樓。你現(xiàn)在先隨警察去聽筆錄,說不定會有上庭需要用到的資料。我馬上回檢察院,準備起訴要用的材料。”“好,我現(xiàn)在就去。” 電梯顯示數(shù)字一點點地下降,梁延川手握公文包,不緊不慢地等著電梯。夜間時段,醫(yī)院里的人也不太多,大多都是些住院的病人。白梓岑從白梓彥的病房里出來的時候,恰好就碰上了他。她走路很輕,謹慎克制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驚動了梁延川。她的腳步聲,梁延川最是諳熟。以前他在律師所上班,每天在家熬夜翻案子的時候,總能聽到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然后踏著細碎的腳步聲,湊到他耳邊,含著滿心滿腹的委屈對他說:“延川,我害怕,我一個人睡不著……”那時候,梁延川總會輕柔地吻著她的額角,無奈地說:“那我不看了,陪你一起睡,行嗎?”得了梁延川的應(yīng)允,白梓岑總會像只得了蜜糖的小老鼠,高興地攀附在他的身上,鬧騰他一宿。然而,過去的往事越是美好,現(xiàn)在的梁延川對于白梓岑就越是痛恨。思緒出離的那一瞬間,白梓岑已經(jīng)從他身后走了過來,與他并肩。她低垂著眼瞼,習(xí)慣性地將劉海撥到耳后,連語氣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也在這里?是來探望病人的嗎?”讀犯罪心理學(xué)的時候,梁延川曾經(jīng)看到過這么一句話:如果嫌疑人有任何心虛的表現(xiàn),往往會從他微小的動作里表現(xiàn)出來,例如搓鼻尖,例如……撩頭發(fā)。“我是來辦案子的,剛剛犯人招供了,在和助手準備起訴,待會兒還得回一趟院里。”白梓岑自覺插不上話,只得干巴巴地笑著:“原來是這樣啊。”電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一點點下降,直到電梯自動門緩緩地在他們的面前開啟。“下樓嗎?”梁延川率先一步踏入電梯,問她。“嗯。”“走吧,一起。”白梓岑愣了愣,才艱難地吐了一個字:“好。”當(dāng)聽到一起那兩個字的時候,白梓岑有一瞬間的動容。那種動容,險些讓她掉下淚來。暌違數(shù)年,即便是蹲了監(jiān)牢,被所有人不齒地稱作勞改犯的時候,白梓岑都沒掉過一滴淚?僧(dāng)梁延川說出“一起”那兩個字眼的時候,白梓岑的眼眶濕潤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堅強了,可惜在梁延川面前,她始終還是懦弱。 電梯昏暗的燈光下,梁延川第一次鼓起勇氣打量白梓岑的臉龐。他記憶中的白梓岑,應(yīng)該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齊腰的長發(fā),還有一臉連汗水都濡濕不了的倔強。只可惜,五年后他再看她,卻發(fā)覺恍若隔世。她一副婦人的打扮,頭發(fā)凌亂地扎成一束,連帶垂在背后的發(fā)梢都是死氣沉沉的。她那一雙眼睛,早就沒了曾經(jīng)的璀璨,灰暗到如同流落塵埃。狹小的空間內(nèi)僅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人愿意發(fā)聲,安靜得可怕。正當(dāng)白梓岑躊躇著要開口的時候,梁延川的手機卻十分識時務(wù)地響了起來。梁延川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猶豫,最后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接了起來:“喂……”“Hi,梁先生!”俏皮可愛的女童音。距離足夠近,電梯內(nèi)也足夠安靜。白梓岑能夠聽清楚他所有的對話內(nèi)容,甚至連小女孩的每次開懷大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只是白梓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因為梁延川和小女孩全程都在用英語交流。小女孩的笑聲似乎極具感染力,她每一次笑,都能帶動白梓岑的情緒。等梁延川掛斷電話的時候,白梓岑的嘴角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揚了起來。她的聲音淡淡的,如同是在自言自語:“電話里的小姑娘聽起來真可愛。”梁延川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遲鈍,但只消片刻,他就恢復(fù)了那派處變不驚的模樣:“是嗎?我和她全程都在說英語,你能聽得懂嗎?印象中,你在大學(xué)的時候最薄弱的那一門學(xué)科就是英語。”他的口氣里,帶著四兩撥千斤的諷刺。白梓岑笑笑:“是啊,當(dāng)初被拐賣在外面那么多年,錯過了學(xué)英語的大好時光,所以后來怎么補都沒能補回來。”“嗯,你不用跟我解釋的。”白梓岑仍舊沉浸在小女孩柔軟的笑聲里,連帶梁延川漠不關(guān)心的語氣也被她一并忽略了去。白梓岑估摸著這可能是周延昭的女兒,周延昭和她同歲,今年實歲二十六,應(yīng)該也是結(jié)婚生子的年紀了,保不齊這就是周延昭的女兒。她忍不住問他:“剛剛打電話給你的是你的侄女嗎?她的聲音真好聽,一定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不。”梁延川有一秒的停頓。“她是我的女兒。”白梓岑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去,整個臉都是煞白的。“我的親生女兒。”白梓岑愣了很久,才艱難地揚唇笑了笑,每一個字眼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也是,你在國外那么多年,確實也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小姑娘是混血兒吧?英語講得這么好。”“她媽媽是中國人,華裔。”透過電梯四周不銹鋼鏡面的層層反射,白梓岑臉上的難堪,悉數(shù)落在梁延川的瞳孔里。“中國人也好,沒有文化代溝,交流起來也方便。而且中國人看中國人,肯定是比看外國人順眼的。”白梓岑忽然有些佩服自己,此時此刻,她還能冷靜得像是個旁觀者一樣,向梁延川一點一滴地分析在國外娶中國人的好處。電梯提示燈顯示,已抵達地平面一層。白梓岑還沒說完,梁延川就已經(jīng)率先跨了出去。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是發(fā)了什么瘋,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她問他:“梁延川,你還記得曉曉嗎?”他們的女兒曉曉,一個連大名都沒有的孩子。梁延川的腳步猛地剎住,他一腳跨在電梯外,另一腳還在電梯里。紅外線感應(yīng)的電梯門不停地開開合合,機械化的運作模式,辟開了他們兩個的世界,是完全隔絕的。片刻后,他的語氣帶著蓬勃的怒意叫囂而來,如同質(zhì)問。“白梓岑,你怎么還有臉提起她。你別忘了,是你丟了她。” 第二章:塵埃里的她是夜,整個城市在黑暗里沉睡。白日里的那些喧囂吵鬧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靜謐的安寧。因為被告提前招供,梁延川不得不抓緊時間準備過幾天上訴的事宜,連晚上的睡覺時間也都一并犧牲給了工作。女兒梁語陶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還在書房里翻閱卷宗。“Good morning,Daddy!”北京時間晚上十點半,是美國東部時間的早晨九點半。得聞女兒清脆的聲音,梁延川才終于合上了手頭的案卷,皺著眉頭,揉了揉緊繃的太陽穴:“陶陶,爸爸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們是中國人,互相交流的時候就應(yīng)該說中文。”“Sorry。”梁語陶很識相地道了個歉。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又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爸爸對不起,一不小心又說英語了。”“知道就好。”本應(yīng)該是責(zé)備的口氣,但到了梁語陶這里,卻悉數(shù)變成了寵溺,“陶陶,你今天下午似乎已經(jīng)打過電話給我了。連著兩個電話,是有什么事找爸爸嗎?”梁語陶驚訝地說:“昨天那個是晚安電話,現(xiàn)在這個是早安電話,不一樣呢。爸爸我跟你那邊有時差,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梁延川蹙眉:“老糊涂這個詞是誰教你的?”“表叔啊……”梁語陶不以為意,“表叔說,你要夸一個人可愛,就要叫他老糊涂。爺爺是老糊涂,奶奶是老糊涂,爸爸也是老糊涂。”“那你表叔怎么不叫自己老糊涂。”梁語陶咯咯地笑:“因為表叔說他并不可愛,不能叫他老糊涂。”梁延川無語凝噎,從他回國開始,梁語陶就一直留在美國由周延昭照顧,沒想到才半年過去,梁語陶就跟著周延昭有樣學(xué)樣了。梁延川清了清嗓子,一臉的義正詞嚴:“別聽你表叔胡說,老糊涂是罵人的,不能隨便叫。”“哦……”梁語陶故意拉長了尾音,顯得很不愉快的樣子。梁延川幾乎能想象到女兒梁語陶嘟著唇,一臉別扭的模樣。一時間,他所有的嚴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覺得心尖都軟了。“對了爸爸,我有個事情要告訴你。”軟糯的童音,神神秘秘。“什么?”梁語陶的聲音聽起來無奈至極:“表叔說他準備交女朋友了,帶著我這個小拖油瓶會影響他的桃花運。所以,他決定過兩天就把我遣返回中國。他已經(jīng)給我訂好了后天的機票,爸爸你千萬要記得晚上到機場來接我。”梁語陶還想著梁延川弄錯時差的事,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回中國的時候是晚上,沒有時差的,爸爸你可一定不能做老糊涂哦……”梁語陶舉一反三的功力也是極強的,剛知道老糊涂是個貶義詞,就立馬用上了。梁延川隨手打開一本新的案卷,笑道:“你表叔怎么突然開竅,想找女朋友了?”“其實也不是,表叔說你一個人在中國很孤獨,很需要我的幫助,所以我想了想,就答應(yīng)他了。”梁語陶嬌俏地笑了起來,連帶語氣都是嗲嗲的,“再說,陶陶都兩個月沒看見Daddy了。”“說中文。”梁語陶將嘴唇湊近聽筒,輕聲細語:“陶陶想爸爸了。”“乖,爸爸也想陶陶了。”梁延川心滿意足,“后天幾點的飛機?”“晚上九點的。”梁延川笑笑:“爸爸一定準時。”梁語陶重重地往聽筒上親了一口:“爸爸晚安。不對,現(xiàn)在是早上,應(yīng)該是爸爸早安,陶陶也有點老糊涂了。”疲倦了一天的梁延川終于放下一切公務(wù),從書房里走了出來,臨躺上床的時候,還不忘溫柔地對女兒說:“早安,陶陶。” 這些天,除了意外遇見梁延川,白梓岑的生活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午間休息的時候,白梓岑和同事一起看電視,卻意外地看到了成峰建設(shè)被封廠的新聞。記者手握話筒,義正詞嚴地報道著:“近日,有關(guān)部門徹底查封成峰建設(shè)舊工廠,理由為不恰當(dāng)排污造成了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甚至危及多人的生命安全。”畫面一轉(zhuǎn),短鏡頭到長鏡頭的縮放間,記者已將視線焦點對準了白梓岑所住的那一幢居民樓。“左邊的一片居民樓就是成峰建設(shè)十幾年前的員工住宿區(qū),從畫面上看,現(xiàn)如今這幢樓已經(jīng)空了大半。據(jù)有關(guān)人士透露,由于環(huán)境污染,這里居住的成峰建設(shè)老員工大多都患上了癌癥,許多人都已離世,僅有部分還居住在這里。而現(xiàn)在,這里幾乎已經(jīng)成了遠江市著名的癌癥村。”同事林敏指著電視,動作夸張:“小白,那不就是你住的地方嗎?”“是啊。”林敏含著一口飯,對白梓岑驚訝道:“那你還不趕緊搬出來,你沒聽見嗎?那地方都成了癌癥村了。你別為了貪那一點房租的小便宜,身體出了事。”白梓岑朝她笑笑:“沒事的,那里也就是土地和水源污染,我平時喝的都是自來水廠的自來水,而且還是煮開了喝的,不會有問題的。”“我說你怎么這么固執(zhí)呢,你現(xiàn)在才二十六歲,年紀輕輕,還有個植物人哥哥要靠你照顧。你怎么就不珍惜點自己的性命呢?要是真得了那種病,誰管你啊。”白梓岑只是笑,卻不說話。她何嘗不想有個干凈舒適的家,只可惜,她哪來的錢啊。白梓彥每月的住院費就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幸虧許阿姨愿意收留她,只收她一點微薄的房租,要不然她露宿街頭都是有可能的。其實,白梓岑很希望自己能生那種病,或者隨便給她來一個絕癥也好。她寧愿就那么痛痛快快地病死了,也比現(xiàn)在茍延殘喘地活著好。眼睜睜地等待永遠不會醒來的哥哥,眼睜睜地苦守著不會歸來的孩子,眼睜睜地看梁延川結(jié)婚生子。每一種殘忍,對于白梓岑來說,都比凌遲還要可怕。 中午男裝部沒什么客人,白梓岑就和林敏一起在店里打掃衛(wèi)生。剛打掃到一半,趙經(jīng)理就從員工休息室跑出來,朝白梓岑大喊:“白梓岑,快過來,你的手機響了。”“我這就來。”白梓岑趕忙將灰塵往褲管上抹,急匆匆地跑進了休息室。手機還是前幾年的款式,老式的翻蓋機,還是白梓岑進監(jiān)獄前的那一部。陌生的號碼在彩色屏幕上莫名地跳動著,白梓岑遲疑了幾秒后,才按下了接聽鍵。白梓岑特別害怕陌生來電。之前有一次,白梓彥險些病危,醫(yī)院打來的電話也是一串陌生的號碼。那是白梓岑第一次意識到唯一的哥哥可能會離開她,那時的她是驚慌的,是恐懼的。雖然最后白梓彥還是熬過去了,但自那以后,白梓岑就對陌生的數(shù)字產(chǎn)生了陰影。“喂,你好,我是白梓岑。請問你是?”白梓岑話音落下后,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答。直到白梓岑打算拿起手機,看看對方是不是掛斷了的時候,對方卻驀地開起口來。“白梓岑,是我。”低沉的男音,如同單簧管中發(fā)出的曲調(diào),令白梓岑有那么一秒的遲疑。她揪著手機的那只手,有些許顫抖:“是……梁延川嗎?”時隔多年,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白梓岑曾在夢中數(shù)萬遍呼喚過他的名字,但醒來后依舊是黃粱一夢,夢醒了就都不見了。而現(xiàn)下,當(dāng)他低啞的嗓音震顫過她耳膜的那一瞬間,白梓岑都覺得……那是極度奢侈的。“你……找我有事嗎?”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觸動了他的心弦。梁延川一絲不茍地說道:“剛剛我和警局的人一同去查封工廠的時候出了點意外,你鄰居許阿姨摔斷了腿,我們現(xiàn)在無法聯(lián)系上她的家人,只能聯(lián)系你了。”“許阿姨沒事吧?”“她現(xiàn)在還在昏迷,醫(yī)生正給她做檢查。醫(yī)生說,昏迷可能是由于癌細胞擴散導(dǎo)致的,摔斷腿骨折恰好是一個導(dǎo)火索,至于病情如何,還要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才能給你答案。”數(shù)年的檢察官經(jīng)驗,讓梁延川即便是在面對白梓岑的時候,也能冷靜得像個局外人。“她現(xiàn)在在哪里?”“協(xié)和醫(yī)院。”“我馬上請假過來,能麻煩你現(xiàn)在照顧她一會兒嗎?真的麻煩你了。”白梓岑的語氣里帶著些懇求的成分,悲哀而痛苦。梁延川幾乎能想象到,她那一副咬著唇,眼淚垂垂的模樣。梁延川修長的手指按壓在方向盤上,規(guī)整圓潤的形狀都險些被擠壓變形。片刻后,他終是忍不住仰起頭,望著懸掛著服裝海報的建筑物,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下樓吧,我在你單位樓下等你。” 白梓岑連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急匆匆地從店里沖了下來。她坐牢的那幾年,都是許阿姨在照拂她。難得空閑的時候她會去監(jiān)獄里陪她聊聊天,說些白梓彥的情況,又或是帶些家鄉(xiāng)的小菜給她嘗嘗。年少時被拐賣,回鄉(xiāng)后又發(fā)覺父母早已亡故的經(jīng)歷,讓白梓岑倍加珍惜親情。后來遇上梁延川,又因意外進了監(jiān)獄,白梓岑也默默忍受著。蹲監(jiān)獄的日子,也幸好有許阿姨難得的探訪,她才堅持到了出獄的日子。飲水需思源,知恩莫忘報,這其間的道理,白梓岑依舊是懂的。下樓的時候,白梓岑就看到了梁延川的車,黑色的奧迪R8,與上次停在她家門口的,不是同一輛。以前和梁延川在一起的時候,白梓岑就知道,他們差距云泥。她也曾想過拋開一切義無反顧地和梁延川在一起,然而,現(xiàn)實仍是給了她一個極為響亮的耳光。她白日里乘兩塊錢的公交車都要精打細算,而他隨便開一輛車,都是動輒上百萬的。白梓岑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她已經(jīng)不會再做灰姑娘的美夢了。她這種人的名字,和梁延川的擺在一起……都是奢侈。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他深邃的側(cè)臉,還是如數(shù)年前一般好看,只是不再是白梓岑的那個梁延川。“上車吧,我?guī)闳メt(yī)院。”白梓岑在車外低低地朝他鞠了個躬:“麻煩你了。”梁延川沒有回應(yīng),白梓岑就靜默地走到車旁邊。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坐過轎車了,連怎么打開車門都忘了。她怕弄壞了梁延川的車,只能無聲地站在車門外,手足無措。梁延川大概也意識到了白梓岑的尷尬,只別開臉,說:“你用手抓住車把手,用力拉開,車門就開了。”“知道了,麻煩你了。”她連著說了幾次“麻煩你了”,聽得梁延川心底莫名不快。她似乎總是習(xí)慣以這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示人,就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一樣,只可惜,只有梁延川知道,這世界上最奸詐狡猾的,就是白梓岑。梁延川等了許久,卻也沒聽見她上車的聲音。過了會兒,他才重新降下車窗看向她。彼時,白梓岑也不知道在忙活著什么,只一個人拼命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拍打著,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快上車吧,醫(yī)院那邊是時候出檢查結(jié)果了。”白梓岑低頭繼續(xù)拍打著,連帶表情都是木訥而呆板的:“我剛剛在店里和同事打掃衛(wèi)生,身上沾了點灰。”她仰起臉,用枯槁如朽木一般的眼神,朝著他干巴巴地笑:“我身上臟,怕弄臟了你的車。你再等會我,我拍掉身上的灰就上車。”望著她拼命拍打的動作,梁延川的眼睛忽然很疼。他難以想象……他曾經(jīng)許諾了要守著她一生一世的姑娘,如何被時間打磨成了這般的模樣。 檢查結(jié)果還算樂觀,許阿姨的癌細胞沒有擴散。白梓岑和梁延川剛到醫(yī)院的時候,許阿姨就已經(jīng)清醒了。因為記者的采訪,成峰建設(shè)里那些患了重病的老員工情緒都有些激動,在與廠方代表人協(xié)商的過程中大打出手,不只許阿姨,好幾個人都受了傷。梁延川協(xié)同警方去處理后續(xù)手續(xù),而白梓岑則是留在病房里繼續(xù)照顧許阿姨。中途的時候,白梓岑剛一出門,護士就叫住了她。她公式化地從服務(wù)臺里拿出一張收據(jù)單,攤在白梓岑面前:“小姐,你是461床的家屬吧?麻煩您過來繳納一下手續(xù)費。病人剛才接受了急診,并做過身體檢查,這些費用折合在一起,一共是2830元,請盡快繳納。”護士把收據(jù)單塞進白梓岑的手里,“走廊一直走到底,出門左拐就是收費區(qū)了。麻煩您抓緊繳納費用,這樣病人才能盡快用藥。”“好的,我知道了。”白梓岑接過收據(jù)單的那只手有片刻的遲疑。在往收費區(qū)走的路上,白梓岑摳著手指,拼命地計算著。她身上只有150塊錢,銀行卡里的工資也是月結(jié)的,上個月才全部用來給白梓彥交住院費了,F(xiàn)在的2800塊錢,一時間她還真難掏出來。白梓岑是沒有積蓄的,她所有的錢都用在了白梓彥身上,為了給白梓彥換一床更舒適的被褥,她會愿意啃一個月的白面饅頭。為了給白梓彥請一個更好的護工,她會觍著臉在公交車上逃票。以前,讀大學(xué)的時候,白梓岑就拼命想著自己讀書出來了,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了。只是后來進了監(jiān)牢,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也一并磨光了她對未來的期待,F(xiàn)在的她,就想這么茍延殘喘地活著,懦弱地活著就好。她能茍延殘喘地活著,但許阿姨卻使不得。她有骨癌,離了藥就會病發(fā)。許阿姨對她有恩,白梓岑無論如何都是要給她用上藥的。即使是跪在地上去求別人施舍,白梓岑還是會愿意卑躬屈膝地做到的。白梓岑沒辦法,只能問同事借錢?勺鏊齻冞@一行的積蓄也不會太多,湊來湊去,她也只湊到了1000塊錢不到。剩下那1800塊錢,白梓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靠在醫(yī)院二樓的窗臺邊,眼神無助地望著窗外。心里累,身上也沒力氣,白梓岑的身體就一直順著墻壁往下滑,直到整個人都呈一副脫力的狀態(tài),蜷縮在墻角。白梓岑很想哭,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以前跟著梁延川的時候,她隨隨便便流幾滴眼淚就能讓他心疼得半死。然而這么多年過去,白梓岑都已經(jīng)不會哭了。適當(dāng)?shù)慕嵌认,白梓岑能夠洞穿底層公園的所有風(fēng)景。彼時,梁延川正站在一群警察周圍,不知道攀談著什么。他嚴肅正經(jīng)的樣子,讓白梓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時候他只是個律師,而她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大學(xué)生。她會趁著他工作的時候,偷偷跟在他身邊捉弄他。她會趁著他午休的時候,偷偷送上自己親手做的午餐給他。當(dāng)然,那也只是從前罷了。白梓岑猶豫了許久,終究是從墻角里站了起來。她半仰起頭,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往樓下走。即使這么多年過去,她仍舊是知道,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能靠他。無論梁延川愿不愿意賣她這個人情,她都要試一試。因為對她來說,尊嚴……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白梓岑走到梁延川面前的時候,他正和一群警察在商量后續(xù)起訴成峰建設(shè)的事宜。白梓岑的到來,幾乎是猝不及防的。“小姐,你找誰嗎?”有警察率先注意到了白梓岑,問道。白梓岑低垂著眼瞼,語氣拘謹:“我找梁延川,梁檢。”年輕的警察聞言就往人群里喊:“梁檢,這里有個小姐找你呢。”“喂喂喂,胡說什么呢,什么小姐找梁檢啊,這說起來多難聽啊。人家梁檢可是黃金單身漢,可不找小姐玩……”有人明顯曲解了年輕警察的意思,熱鬧地開著玩笑。“得得得,是我說錯話了行嗎?”年輕警察只得賠笑。白梓岑不敢說話,坐牢那幾年的經(jīng)歷,導(dǎo)致白梓岑碰上警察就害怕。警察說什么,她就只敢瑟瑟縮縮地站著,像個一動都不會動的木頭人。梁延川撥開人群看見白梓岑的時候,她依舊維持著緊繃的模樣,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身旁,警長還跟他有說有笑地聊著天,但見到白梓岑之后,梁延川臉上的笑容就瞬間凍結(jié)了。他在離她半米的地方停下,冷著嗓音說:“這里人多,有什么事,我們走出去再說。”“好。”白梓岑覺得,他大概是怕她丟了他的臉面,所以才想避開所有人吧。畢竟,和她這樣落魄的人有關(guān)聯(lián),真的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走到一處松林密布的小徑里,梁延川才慢慢地停下了腳步。白梓岑跟在后面,也很識時務(wù)地停下了步伐。梁延川回轉(zhuǎn)過身,面朝向她:“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梁延川原本背逆著光線,這甫一轉(zhuǎn)頭,日光就順著他的肩膀,洋洋灑灑地落在白梓岑臉上。她的側(cè)臉一面朝陽,一面背陰,卻是好看得不可方物。陽光如針芒般扎進白梓岑的眼睛,她睜不開眼,只得半垂著臉,連聲音都是悶悶的:“我、我想找你借點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白梓岑曾預(yù)估過唯有的兩種可能:一則,他斷然拒絕她,不留任何余地;二則,他本著人道主義施舍點錢給她。兩種可能性之下,白梓岑都已經(jīng)做好了完美的心理準備。反正她都已經(jīng)是低到塵埃里的人,這一點尊嚴,她隨便摒棄了也罷。得聞白梓岑的話,梁延川只是低低地笑了出來:“白梓岑,我為什么要借你錢?”白梓岑一時啞口無言,很久之后,她才像是從牙縫里憋出了一句:“許阿姨的病需要用藥,我身上的錢不夠了。我哥一直在住院,我的錢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走投無路,那四個字憋出來的時候,白梓岑帶了一點細微的哭腔。然而,在梁延川的臉上,白梓岑仍然看不見任何一絲松動。就好像他天生是那副銅墻鐵壁一般的模樣,無論白梓岑如何哭喊,他都不是那座能被孟姜女哭倒的長城。許阿姨用藥在即,白梓岑真的拖不下去了。她思考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湊近梁延川,用枯槁的雙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輕微地晃了晃:“梁延川,就當(dāng)是我求你。許阿姨是那個你負責(zé)案子的受害者,我相信你一定會愿意幫她的。我只要1800塊,1800塊就夠了。我一時間真的很難湊齊那些錢,真的求你幫幫我……”握著梁延川袖口的那雙手被猛地甩開,白梓岑沒站穩(wěn),險些栽倒在地上。“白梓岑,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幫你?憑那些你懷著企圖接近我的過去?還是憑我們曾經(jīng)躺在一張床上的露水情緣?”他用力將她往前拽,左手蠻橫地攥住她的下頜,指節(jié)咯咯作響之間,白梓岑只覺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成粉碎,“從五年前的那一晚,你告訴我,你是為了復(fù)仇才接近我的時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幫你了。說起來,我還真是要謝謝你,謝謝你能讓我在五年后,還能一如五年前那樣恨你。”說完,他就毫不留情地松開了手。身上脫力,白梓岑如同一只斷線的木偶,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上,F(xiàn)下,身體的疼痛已然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顫抖無力。他挺直了脊背,居高臨下地看著頹坐在地上的她:“白梓岑你要記住,我只是負責(zé)這個案子的檢察官,而非你的親人。我對待你就像對待任何一個陌生人一樣,沒有任何需要施舍幫助的理由。我只是一個檢察官,不是一個到處播撒恩德的慈善家。這個官司里受害的人那么多,不可能誰問我借錢,我就會借給她。況且,就憑你白梓岑以前拿我當(dāng)猴耍,我就絕不可能幫你。白梓岑,你何必自取其辱。”梁延川說完這些話的時候,白梓岑只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他了。他以前說話的時候,不會這么咄咄逼人,不會這么毫不留情。白梓岑忽然很懷念以前的那個梁延川,很懷念。只是她知道,那個梁延川早就已經(jīng)被她殺死了,殺死在了那個滿身血腥的黑夜。梁延川走到松樹邊,安靜地折下一枝。銳利的松針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根根不銹鋼的釘子,只消一下,就能狂妄地扎進血肉里,再也拔不出來。白梓岑還癱坐在地上,梁延川只是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一點點靠近她。他朝她笑,笑得如同臘月里永不解凍的寒冰。“白梓岑,你可千萬不要覺得我狠心。”梁延川半蹲在她身旁,將那一枝尖銳的松枝遞到她的面前。“你知道嗎?松針剛萌芽的時候,心也是軟的。但環(huán)境磨礪,它不得不長出全身銳利的針刺。而我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你,是你白梓岑的狠心鍛煉出來的。”梁延川驀地將那枝銳利的松針扔在白梓岑的身上,笑道:“白梓岑,我可真是感謝那時候的你,鍛煉出了現(xiàn)在的我。”說罷,他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下呆坐在地上的白梓岑,望著他的背影,愣愣發(fā)呆。許久后,她才慢慢地坐了起來。而后,撿起那一枝梁延川留下來的松枝,一個一個地,用指甲摳掉它銳利的尖端。松針堅硬,摳到最后,白梓岑的指腹都被扎出了血,卻還依然機械化地摳動著。直到最后一個尖針被摳平,她才終于仰起臉,朝著他離去的那個方向,崩潰地大哭了起來。“梁延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嗎?!” 走回病房的一路,白梓岑想了很多的辦法。最后,她決定觍著臉去求求護士,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先給許阿姨用上藥,再繳納后續(xù)的費用。白梓岑已經(jīng)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揉了揉紅腫的雙眼,將那些哭過的痕跡抹得干凈些,之后,朝著醫(yī)院狹窄的樓道,拾級而上。服務(wù)臺邊站著的還是剛才那名護士,護士埋頭核對著病人信息,白梓岑也不好意思開口。躊躇許久,白梓岑才啞著嗓音,說:“護士小姐,我是剛剛那個……461床的病人家屬。”說完,白梓岑還勉強地揚了揚唇角,因為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個古今通用的道理。如果現(xiàn)下能看見自己此刻的表情,白梓岑覺得,她那副陣仗……應(yīng)當(dāng)是比哭還難看的。聞言,護士抬起頭來,眼神略顯驚訝:“哦,是461床的病人家屬啊,我正巧要找你呢。”白梓岑以為護士要催醫(yī)藥費的事情,趕忙解釋:“那個,真不好意思,我暫時湊不出2830塊錢。您看這樣行嗎?我先付1000塊錢,等病人用上藥了,我再來把后續(xù)的錢補上,行嗎?”“哎呀,該說不好意思的是我。”護士趕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糖輸液瓶,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沒過幾秒,打印機就開始運作,飛快地吐出一張紙,“小姐,剛才是我給忘了,461床是低保戶,政府報銷全額醫(yī)藥費的。這是發(fā)票單據(jù),你待會兒拿著它,去樓下的8號西藥房取藥,取完藥拿上來,就能給病人用藥了。”“真的嗎?”此刻,白梓岑只覺得像是被餡餅砸中了頭腦,連思維都混沌了。護士笑了笑:“當(dāng)然是真的了,趕緊去吧,延誤了用藥就不好了。”“謝謝您了。”白梓岑二話不說,就飛快地往西藥房跑去。她生怕過幾秒鐘,護士就反悔了。那樣的話,她真的會走投無路的。護士目送白梓岑離去的背影,端詳?shù)难凵窭锍錆M了訝異,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見同事來了,護士才道出原委:“哦,我在看一個病人家屬呢。說來也奇怪,剛剛那個家屬來拿付款單的時候,擺明了就是一副交不出錢的樣子。我在醫(yī)院里干了十幾年,這種事情倒也司空見慣了。誰知道她走了沒過多久,就有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跑來結(jié)清了所有的醫(yī)療費。而且他還一定要讓我硬編出個理由,不讓那家屬知道是他付的醫(yī)藥費。我沒辦法,就編了個低保戶不用繳納藥費的理由。”同事揶揄道:“你倒是當(dāng)機立斷啊。”護士忍俊不禁:“說起來,給她付醫(yī)藥費的那個男人你應(yīng)該也認識。”“誰。”同事好奇。“梁延川,梁檢。”對方幾乎驚掉了下巴:“你沒看錯人吧?!梁延川這個人我也就在電視上見過,市檢察院赫赫有名的檢察官,父親還是遠江市第一把手梁振升。他們那樣的人,哪可能認識付不出醫(yī)藥費的窮人。”護士一本正經(jīng),看不出一點猶疑的痕跡:“我確定我沒看錯。那人的的確確是梁檢。”女人的八卦心一上來,便是什么都抵擋不。“那倒是奇了怪了,估計那人是梁家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窮親戚吧,所以付醫(yī)藥費也得瞞著。”“這倒是有可能。” 時值五月,是遠江市有名的雨季。白梓岑這幾天忙得很,許阿姨還在住院。白梓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還要特地跑去醫(yī)院照顧許阿姨。偏生這幾天的雨來得沒頭沒尾,有時候走到半路,大雨下得跟倒翻了水盆似的。白梓岑剛從醫(yī)院走到公交站臺,雨就突然下了下來。她剛想撐傘,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傘居然落在了店里。白梓岑無奈,只得加快速度,往公交站臺跑。偏生醫(yī)院那邊的公交站臺頭頂是鏤空的,頭頂?shù)挠晁毓嘞聛恚阻麽瘺]辦法,只好抱著手臂,在雨里等公交車。夜晚時段,白梓岑還是白天的那副打扮,一條海藍色的連衣裙。連衣裙的款式還是幾年前的,追溯到源頭,白梓岑至今還能想起……這是梁延川送她的。今天起床晚了,她順手就拿了一件衣服套上,卻沒發(fā)現(xiàn)是這件。想起過往的經(jīng)歷,白梓岑仍是心有戚戚。她曾經(jīng)也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跟梁延川在一起,然而,世俗還是給了她一個很響亮的耳光。她想忘記,就會有千百個人逼她記起。她想隱瞞,就會有千百個人揭開她的偽裝。而現(xiàn)如今的窘境,梁延川的恨意,白梓岑也只能甘心接受。畢竟,這都是她活該。從她給梁延川下那一刀開始,就注定所有過往的愛恨,都已經(jīng)兩清了。一輛車飛馳而過,濺起的水漬帶著些泥土的腥澀,直往白梓岑身上潑。白梓岑趕忙往后躲,卻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面前已經(jīng)停了一輛車。公交站臺的光線并不好,烏漆漆的,連路燈都沒有一盞。白梓岑以為是接客的出租車,都沒思考就打算拒絕。畢竟,搭一趟出租車的價格,都夠她來回幾次的公交車費了。她敲了敲車窗,睜大了眼睛往里面探。果不其然,在數(shù)秒后,車窗真的緩緩降了下來。白梓岑溫柔地拍打著車窗,生怕把玻璃鋼的車窗敲壞了。大雨傾盆,雨水打在車頂,如同節(jié)奏不一的打擊樂。白梓岑用雙手遮住頭頂,撐大了嗓子朝車里喊:“師傅,我不坐車,麻煩您開走吧。”剛說完,白梓岑就打算往回走,不耽誤出租車司機的下一樁生意。結(jié)果,還沒等她轉(zhuǎn)頭,車廂里的燈就驀地亮了起來;椟S的燈光打在那人的臉上,時明時暗,卻是深邃英挺得不可方物。定睛一看,白梓岑才發(fā)覺,車里的人竟然是梁延川。“我正好要去成峰建設(shè)一趟,你如果想上車,就上來吧。”梁延川沒有看她,只是靜默地吐出他要說的話。然而,他話音落下許久,卻也未能聽見白梓岑的任何回音。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仍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站在雨里,毫不動容。從車窗適當(dāng)?shù)慕嵌韧,傾盆的大雨已然浸濕了她整個臉龐,如同是淌了滿臉的淚。白梓岑站在雨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微妙的動作像是在揩淚。她笑了笑,說:“不用了,我身上都濕了,待會兒弄濕了你的車就不好了。這里的公交車還挺快的,我再等等就到了。”末了,她還不忘一臉堅強地囑咐他:“你先走吧,路上小心。”有那么一瞬間,梁延川那顆早已經(jīng)自我封凍的心,再一次產(chǎn)生了裂痕。他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刺耳的鳴笛聲突兀地在黑夜里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他略顯暴躁的嗓音。“白梓岑,我叫你上車!”他醞釀著怒意的神情,讓白梓岑有些莫名的害怕。她想了想,最終仍是義無反顧地上了他的車。坐上他車的時候,白梓岑就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使他要在車上掐死她,她都心甘情愿。面對梁延川,她總是那么義無反顧,就好像對著梁延川這個名字,就能扛起所有的艱難險阻。 車廂內(nèi)安靜得出奇,雨水狂躁地打在車窗上,干脆響亮得就像是一記記利落的耳光。室外雨氣濕潤,車內(nèi)也有些霧氣氤氳。為了緩解獨處的尷尬,白梓岑揪著手指,猶豫著問他:“怎么你這么晚了還要去現(xiàn)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是,只是警方獲得了新的線索。為了獲取更多對上庭有利的信息,我打算去現(xiàn)場看看。”路遇紅燈,他踩下了剎車,車子安分地停在了斑馬線后。他興致懨懨地問她:“你呢?怎么這么晚還在醫(yī)院?”梁延川語氣平靜,白梓岑心想,他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將前天在醫(yī)院的事情忘干凈了。不過這樣也好,那樣劍拔弩張的氣氛,真不適合現(xiàn)在天差地別的他們。他們倆,最好就平平淡淡的,再也不要有交集,再也不要有愛恨,這樣最好。“哦,許阿姨現(xiàn)在還在住院,我沒事就會往這邊跑,F(xiàn)在她用了藥,病情也好多了。雖然因為白內(nèi)障依舊失明,但所幸癌細胞沒有擴散,暫時沒有太大的問題。”“那就好。如果以后庭審時有必要,會傳召證人上庭作證。假使到時候許阿姨身體條件允許,我希望她能上庭作證。有證人指證,勝訴的幾率會大大上升,而且經(jīng)濟賠償?shù)牧Χ纫矔源笮。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傳達給她。”“一定。”談及工作,梁延川眼中有無限的華彩光芒。白梓岑忽然有些感激曾經(jīng)那樣狠心的自己,要不是她那時果敢地離開了他,或許現(xiàn)在,他還和她蝸居在他們曾經(jīng)的小家里,就著稀薄的光線翻閱律師卷宗。她早就該知道的,梁延川是顆太陽,要是永遠握在她掌心,只會遮蔽掉他的光芒,也同時灼傷了她自己。如今的結(jié)果,對他們都好。白梓岑話音落下,車廂里再一次陷入了詭異的安靜。然而,這份安寧還未持續(xù)多久,就驀地被一陣可愛的鈴聲所打斷。手機鈴聲是一道似曾相識的女童音:“超級無敵小陶陶來電話啦,爸爸快接電話啦。”鈴聲是自制的,依稀還能辨別出由于音質(zhì)嘈雜而產(chǎn)生的噪音。車子原本疾馳在國道上,但女童的鈴音猛一響起的時候,梁延川幾乎是下意識地踩下了剎車。待車子順利?亢螅貉哟⒖毯敛华q豫地接起了電話。“喂,陶陶。”白梓岑離得近,加之車廂內(nèi)密閉空間的回音,她能準確無誤地聽見小女孩的聲音,甚至還帶了一點哭腔。“爸爸,不是說好北京時間九點來接陶陶的嗎?怎么都十點了,你還不來接我。陶陶都不會打電話,還是機場的姐姐給我撥的電話呢。”小女孩嗚咽了幾聲,繼續(xù)倒苦水,“表叔把我送到轉(zhuǎn)機的地方就走了,我是一個人乘飛機回中國的。一路上都沒人陪陶陶說話,陶陶好可憐。爸爸,陶陶好害怕,你是不是不要陶陶了?”梁延川一聽,才猛地想起了前幾天對梁語陶的承諾。他心下一軟,說道:“陶陶,爸爸錯了,再等爸爸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爸爸就出現(xiàn)在你面前好不好?”“嗯,那爸爸你要快點啊,陶陶一個人好害怕。”梁延川的語氣綿軟了許多,對著聽筒,聲線溫和:“陶陶,你現(xiàn)在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一百,爸爸就出現(xiàn)了。”“那我現(xiàn)在開始數(shù)了,你可要快點啊。”“好好好,馬上就到。”梁延川笑得有些無奈。女兒梁語陶有個最大的毛病——數(shù)數(shù)沒辦法數(shù)到一百。每到九十九,她就會立馬從零開始數(shù)起,由此循環(huán)往復(fù)。起先,梁延川只覺得這個毛病有些累贅,現(xiàn)在看起來,也不妨是一件好事。白梓岑聽見梁延川要去接女兒,慘白的臉上頓時產(chǎn)生了些無所遁形的窘迫。當(dāng)梁延川準備發(fā)動汽車,往機場駛?cè)r,白梓岑下意識地按住了他握向排擋桿的那只手。她語氣明顯慌張,甚至還帶著些懇求的意味:“梁延川你要去接你女兒的話,就在這里把我放下吧,我自己回去也沒關(guān)系的。你女兒看見你車上有外人,這樣實在不太好。況且,你太太應(yīng)該也在,我出現(xiàn)……實在不好。哪個女人都不希望看見丈夫的車上有別的女人的,我看你還是放我下車吧。”奧迪R8僅有兩人的座位,坐了白梓岑,就無法容納下其他女人。況且,白梓岑已經(jīng)害過梁延川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害他第二次。要是因為她,再次攪和得他家庭不睦,她一定會無地自容而死的。然而,梁延川只是松開了她緊攥住他的那只手,拉開排擋桿,踩下油門。“外面是國道,不允許私自放下乘客。我是一名檢察官,我做不到知法犯法。至于我女兒陶陶,現(xiàn)在她一個人在機場,我很擔(dān)心。對不起,我真的沒時間顧得上你。” 夜間的機場,除卻送別的人群,只能聽見往返的飛機在跑道上凌亂地嘶吼。停下車后,梁延川立刻馬不停蹄地往機場里跑。白梓岑不識路,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好悻悻地跟在他后面。她一直故意和梁延川保持著幾米遠,這樣的距離,要是待會兒碰見梁延川的妻子,她也好立刻拔腿就跑。白梓岑就是這么沒出息。五年后,她第一次大著膽子跟在他身后,只為了看看能擁有梁延川的女人會長什么樣子,能成為梁延川女兒的人,又該是什么樣子。她沒能得到的,她總也想偷偷地、遠遠地望那么一眼,即便是帶著嫉妒的情緒也好。梁延川找到梁語陶的時候,她正抱著卡通書包,穿著一身海藍色的連衣裙,坐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機場里人聲嘈雜,她就一個人那么安靜地坐著,一門心思地掰著手指,連帶張開閉合的小嘴唇都是專心致志的。椅子較高,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去的,只兩腳懸空地坐在上面,時不時還晃悠幾下,一副隨心所欲的模樣。大約是父女間的心電感應(yīng),梁延川剛一靠近她,她就抬起頭來,在見到父親熟悉的樣貌后,立刻從椅子上蹦了下來,飛奔向他:“爸爸!”梁延川蹲下身,讓梁語陶順理成章地撲進他的懷里,末了,還不忘揉了揉她綿軟的小腦袋,向她道歉:“陶陶,爸爸因為工作晚了,忘記來接你的時間了,爸爸跟你道歉。”梁語陶往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那我就勉強接受爸爸的道歉啦。”想起獨自回中國這件事,梁語陶就忍不住要跟梁延川打小報告:“爸爸,陶陶跟你說,表叔這人可不好了。明明說好要送陶陶回中國的,結(jié)果他在轉(zhuǎn)機的地方就把我扔給乘務(wù)員姐姐了。”末了,她還不忘見異思遷地來上一句:“我以后都不要喜歡表叔,我只要喜歡爸爸。”梁延川一邊拿起她的卡通書包往身上背,一邊抱著梁語陶走出候機大廳,笑道:“你表叔年紀輕的時候做事就不靠譜,等下次遇到他,爸爸一定好好說他一頓。”梁語陶義憤填膺:“太棒了!”許久未見梁延川,梁語陶免不了要在他臉上磨蹭。結(jié)果,磨蹭了沒多久,梁語陶就在他身上聞到了異樣的味道,表情警惕:“爸爸,你身上好像有別的女人的味道。”她拽著梁延川領(lǐng)子,煞有介事的模樣,就像是抓到了偷腥的小貓。梁延川抱著梁語陶剛走出候機大廳,就遇到了迎面而來的白梓岑。白梓岑原本跟在梁延川身后,但無奈他走得太快了,白梓岑一下子就迷路了,結(jié)果卻沒想到,就這么迎面撞上了他和他女兒。梁語陶摟著梁延川的脖子,生動得像是只攀附著樹枝的小猴子。她也不說話,只是睜著大眼睛,翻著眼白,一瞬不瞬地盯著白梓岑。小孩子也是有直覺的,此時,梁語陶的直覺就告訴她,眼前的這個人和她的爸爸梁延川認識。梁語陶揪了一把梁延川的領(lǐng)帶,靠在他的耳朵旁,細聲細語地問道:“爸爸,這個阿姨是誰啊?”見到梁語陶的那一刻,白梓岑發(fā)覺,自己愣是如何都移不開眼。僅是梁語陶一個俏皮的眼神,她就覺得心臟都像是通了電,酥酥麻麻的。梁延川倒是不動聲色,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白梓岑:“這是爸爸的一個朋友,你應(yīng)該叫她……白阿姨。”他似乎著重強調(diào)了“白阿姨”那三個字,帶著點疏離,帶著點漠視。梁語陶扁了扁唇,一臉不愿意的模樣,也沒有對她致以的禮貌性稱呼。白梓岑倒也毫不介意,只是仰起臉,溫柔地朝梁語陶扯開了個笑臉。梁語陶顯然對她有些抵觸情緒,連帶白梓岑朝她笑的時候,她也別扭地別開了臉,裝作無視。那一臉不情愿的模樣,倒是與梁延川有三分相像。要是梁延川懷里抱的……是他們的女兒曉曉,那該多好。這一念頭甫一冒出來,白梓岑就心驚肉跳的。梁語陶那么漂亮可愛,她怎么能這樣處心積慮地去拆散他的家庭。白梓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無恥的,是無恥至極的。梁延川牽著梁語陶繼續(xù)往外走,白梓岑卻還呆站在原地,不吭一聲。“不走嗎?我和陶陶一起送你回家。”他回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白梓岑的頭發(fā)扎成一束,因為淋了雨,略顯凌亂。她將零散的發(fā)絲收攏到耳后,彎唇淺淺地笑了笑:“不用了,這里是機場,好打車,我待會兒一個人回去就好了。你現(xiàn)在帶著孩子,不方便。”她故意低頭看了一眼梁語陶,看見她心不在焉地在玩手指之后,才壓低了聲音說:“況且,被孩子的媽媽看到了,也不太好。”聽見媽媽這個單音節(jié)的疊詞,梁語陶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揚起了腦袋,稚嫩的眼神里充斥著毫不掩藏的敵意:“誰讓你說我媽媽的,我媽媽已經(jīng)死了!”梁延川厲聲打斷:“陶陶,不準亂說話!”梁語陶憤怒地嘟著唇,連梁延川都不喜歡了。聽到梁語陶說她的媽媽死了的時候,白梓岑心下猛地一疼,也不知為什么,就是疼得發(fā)慌。就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臟,連呼吸都不太自如。“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白梓岑道歉,卻沒能得到梁語陶的任何回應(yīng),反倒是梁延川意外地發(fā)了聲:“走吧,我和陶陶送你回去。我把你帶到這里來,就有送你回去的義務(wù)。”這一次,白梓岑沒再拒絕。大約是趕飛機趕得累了,還沒到車上,梁語陶就已經(jīng)在梁延川的懷里睡著了,望著她恬靜的睡顏,白梓岑莫名地喜歡。因此,當(dāng)梁延川提出要讓她抱著梁語陶的時候,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奧迪R8只有一個副駕駛座,但所幸空間較大,白梓岑懷抱著梁語陶也不覺得憋屈。車子慢慢發(fā)動,梁延川也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塊毛毯,遞給白梓岑:“陶陶的肺不太好,受不得涼。待會兒你拿毛毯替她蓋上,別讓她睡得凍著了。”“好。”白梓岑沒照顧過孩子,因此,現(xiàn)下連摟著梁語陶的動作,都是無比生澀的。她也不敢亂動,生怕弄醒了孩子。梁延川看不過去,只好親自上陣。她抱著梁語陶,他給她圍毛毯,那一瞬間的動作,讓白梓岑恍惚覺得,他們就像是一家人。只可惜,現(xiàn)實讓白梓岑清楚地認識到,她連和他們成為一家人的資格,都是不夠的。機場公路盤旋著往下,憑著稀薄的燈光,白梓岑小心謹慎地打量著梁語陶的眉眼。她有五分像梁延川,至于剩下五分,應(yīng)該是傳承了她的媽媽。想起梁語陶瞪著大眼睛說她媽媽死了的時候,白梓岑只覺得,自己是罪無可恕的犯人,竟然會那么殘忍地,去揭一個孩子的傷疤。白梓岑放低了聲音,含著嗓子問梁延川:“她是叫陶陶嗎?”“嗯,梁語陶。語言的語,熏陶的陶。”白梓岑偷偷將梁語陶抱緊了點,細聲細語地說著:“這名字真好聽,是孩子的媽媽取的嗎?”“不是。”梁延川別開臉,故意不去看她,“她生下陶陶就走了。”白梓岑聽說,會把一個人的死去,擬化成“走”這個字眼的,都是因為尚且不能接受那個人的離世。她想,梁延川一定很愛那個人,要不然,也不會時至今日都無法接受那人的離去。她故意岔開了話題,不再提及這個禁忌:“對了,陶陶現(xiàn)在多大了?”“上個月過的生日,整四歲。”梁延川毫不猶豫地吐出這句話,如同是電影場景里的既定對白。白梓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容深刻,連帶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笑窩,都清晰明朗了起來。原來,陶陶今年四歲啊……哦,對了,她是在她入獄的第一年出生的呢。這么多年,白梓岑第一次覺得,她終于該放下那些對梁延川郁郁而不得志的感情了。她也別再忘乎所以地以為,他還愛她,他還在乎她了。多年的愛情,終究抵不過另一個人的細心呵護。原來,他在她入獄的第一年,就早已經(jīng)和他的妻子結(jié)婚生子了。那時候的白梓岑,應(yīng)該還一直蹲在高墻下,憑著微弱的光線,幻想著重遇他時的模樣呢。現(xiàn)在想想,倒真是有些可笑了。 由于近些日子可能會有上級領(lǐng)導(dǎo)巡查,整個服裝店里的氣氛都有些異于尋常。饒是平日里最散漫的趙經(jīng)理,也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似的。最近店里也是人云亦云的,有人說是區(qū)域經(jīng)理來巡店,也有人說是總公司派來的領(lǐng)導(dǎo)。更有人道聽途說,說是這個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也就是邦盛服飾的董事長要來巡查。一聽董事長,所有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激動。白梓岑當(dāng)然也聽說過。邦盛服飾的董事長時年不過三十,出身農(nóng)村,白手起家創(chuàng)造出了如今的輝煌。雖然邦盛服飾在遠江市算不上一等一的服裝零售品牌,但也能勉強算是屈指可數(shù)的龍頭企業(yè)之一。所有人都興致雀躍,唯有白梓岑一個人蹲在角落里一聲不吭。越是有大領(lǐng)導(dǎo)來,白梓岑就越是擔(dān)心。她從沒告訴任何人,她的履歷是偽造的。雖然服裝導(dǎo)購的應(yīng)聘要求極低,甚至連初中文憑都能夠上崗,但是因為她有坐過牢這個污點,幾乎是沒有辦法正常就業(yè)的。那時候她剛從牢里出來,急著用錢,走投無路才想出了偽造履歷這一辦法。現(xiàn)在,上級領(lǐng)導(dǎo)即將來視察,白梓岑更是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馬腳。時值周末,男裝部人氣也旺得很,人手照顧不過來,趙經(jīng)理只能讓員工進行輪休。輪到白梓岑的時候,已近下午兩點半,她也早已經(jīng)餓過了頭。她信手從冰箱里拿出備好的飯菜,放進微波爐里。微波爐是新?lián)Q的,火力大得很,才叮了兩分鐘,便燙得白梓岑幾乎拿不住。偏生這時候趙經(jīng)理急匆匆的嗓音就響了起來,白梓岑趕忙推開休息室的門去應(yīng),結(jié)果一不小心手上的玻璃飯盒就滑了下來,飯菜渣滓倒了一地。湯水順著地板的裂縫往外流,連外面的顧客區(qū)都被染上了飯菜的香味。白梓岑也知道,近期是巡店的關(guān)鍵時刻,因此她想都沒想,就直接拿起休息室的拖把,往顧客區(qū)跑。她拼命地揩著地面,妄圖把油水擦干凈些。但大概是用力過猛,連帶地板都在吱呀呀地響。與此同時,有一雙黑色的男式皮鞋進入了她的視野。伴隨而來的,還有趙經(jīng)理略顯慌張的解釋:“曾董事長,真不好意思。我們這個導(dǎo)購是新來的,她平時做事也挺利落的。今天也不是故意犯這種錯的,您可別在放心上。”白梓岑沒敢抬頭,她一聽就知道,自己是攤上事了。但此刻,平時對她冷言冷語的趙經(jīng)理還想著保她,白梓岑心里說不感動,是假的。見男人沒回應(yīng),趙經(jīng)理繼續(xù)自顧自地解釋:“白梓岑這姑娘,平日在我們店里也算是業(yè)績好的了。我當(dāng)值的時候,她都是我們店里業(yè)績第一的。董事長您看……”“你叫白梓岑?”男人溫潤的嗓音,如同一道暗流,流經(jīng)白梓岑的血液,帶著些久別重逢的莫名悸動。“小岑?是你嗎?”拖把啪的一聲砸到地上,無端的噪音在顧客區(qū)回響,引來了無數(shù)好奇的視線。白梓岑仰起臉,端詳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四方端正的輪廓,略微黝黑的膚色,以及會露出虎牙的溫和微笑。數(shù)秒之間,她幾乎思維短路。“兆、兆哥……”時光將白梓岑打磨成了另一個人,卻也將曾兆造化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人上人。 第三章:命中解不開的結(jié)不銹鋼咖啡勺觸及杯壁,奏出了叮咚叮咚的聲響,單音的節(jié)奏,伴著咖啡店里渾厚的歐式女聲一同響起,有著不約而同的和諧感。曾兆微笑著仰起頭,以慣用的樸實微笑望著白梓岑:“小岑,好久不見了。”多年未見,白梓岑明顯拘謹。她捋了捋頭發(fā),低低地笑著:“兆哥你也是,好久不見了。”“沒想到你倒是還記得我。”他又笑。白梓岑抬起頭眼神柔和,像是在回憶著難以忘懷的往事:“哪能不記得,當(dāng)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沒辦法從村子里逃出來。說起來,我倒是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舉手之勞而已。”他干凈利落地笑笑。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識,還要起源于十歲時的那一場拐賣。當(dāng)年她被拐賣到一處西北偏遠的村子,而曾兆則是當(dāng)?shù)卮彘L家的兒子。曾兆比她大了幾歲,年齡相差不多,性格也相投,于是乎他便成了白梓岑在那個村子里唯一的朋友。連帶白梓岑成功逃脫回歸家鄉(xiāng),也都是曾兆的功勞。曾兆抿了一口咖啡:“小岑,現(xiàn)在找到父母了嗎?”“找到了。”白梓岑的臉上有些細微的難堪,更或者說,是悲切,“其實,當(dāng)年警察送我回遠江市的時候,就找到了。不過很可惜,到了家才知道,原來……他們在我被拐賣的那一年就出車禍去世了,我哥也成了植物人,現(xiàn)在還住在醫(yī)院里。那時候我還在想呢,怎么我不見了,我爸媽我哥都不急著找我,原來他們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都沒法顧及我了。”白梓岑將手指附到咖啡杯上,現(xiàn)磨的咖啡熱得燙手,但她卻還義無反顧地往上放,大約……是想用疼痛讓自己更清醒些:“說起來,我當(dāng)時在村里的時候,還一直埋怨他們怎么遲遲不來找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們也是有心無力了。”“不好意思,問了不該問的。”曾兆自知自己問到了白梓岑的傷處,誠懇道歉。白梓岑笑了笑,蒼白的臉上,連陰霾都找不到:“沒什么不該問的,這本來就是事實。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接受了,說起來的時候,也跟說別人的事一樣,沒太多感情了。”“對了,你現(xiàn)在是在邦盛上班?”曾兆故意岔開了話題,不讓白梓岑再去回憶。“是的。”曾兆皺了皺眉:“做導(dǎo)購?”“嗯,干了快要有半年了,同事都挺好的,過得也挺開心的。”白梓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她也不懂咖啡里需要加糖加奶,只將現(xiàn)磨的原汁灌下去,一時間竟是苦得咳了起來。“沒事吧?”曾兆趕緊給她遞了張紙巾。白梓岑接過去,掩著嘴,咳了好幾聲才終于停下:“沒事,只是咖啡太苦,給嗆到了。”大約是咳得太用勁了,白梓岑整個臉都是紅撲撲的,莫名好看。當(dāng)年,曾兆沒出過村子的時候,就覺得白梓岑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即便后來生意做大了,身邊漂亮的女人多了,他也一直在回憶那個村里的女孩,會嬌俏地朝他笑,會甜甜地叫他“兆哥”的女孩,F(xiàn)下,她活得那么落魄,曾兆說不心疼,是假的。因此,當(dāng)看到白梓岑彎著腰,卑微地在他面前拖地板的時候,曾兆只覺得瞳孔都被扎得生疼,連眼睛都快移不開。躊躇許久,他還是忍不住出聲建議:“小岑,我看你要不別做導(dǎo)購了吧。”白梓岑擦拭著嘴唇的那只手猛地一頓:“。繛槭裁?兆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白梓岑只以為是自己剛剛的哪句話觸怒了曾兆,急忙追問,F(xiàn)在,曾兆是邦盛的董事長,他隨口一句,她就能直接下崗,連疑問都不可以有。曾兆看出了白梓岑的慌張,趕忙解釋:“小岑,你別緊張,我沒想開除你。只是我覺得,當(dāng)導(dǎo)購干的都是苦力活,太累了。要不我讓人把你調(diào)到總公司來,做做文職的工作,打打電腦,你看怎么樣?”白梓岑這才知道,原來曾兆是同情她了?墒,她欠曾兆的人情實在太多,這樣的恩情,她還不起。想了想,白梓岑最終選擇拒絕:“兆哥,不用了。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電腦也用不利索。這邊分店挺好的,離我哥的醫(yī)院也夠近,還能經(jīng)常去看看他。”末了,她還不忘向他揶揄兩句:“只要兆哥你這個大老板不開除我就好,升遷加薪什么的,我就算了。”“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勉強你了。”畢竟白梓岑也有自己的顧慮,她這樣直白地拒絕,曾兆最終也不好再說什么。白梓岑靦腆地笑了笑:“謝謝兆哥。”“對了,我電話你要不要記一下?要是有什么困難,你可以隨時打我電話。要是沒什么事情,也可以當(dāng)是朋友,互相聯(lián)系下,畢竟也認識了那么多年了。”“嗯,那我拿手機記一下。”說罷,白梓岑就從口袋里掏出了她那支翻蓋舊手機,剛準備輸下曾兆的電話,卻發(fā)現(xiàn)有條短信。白梓岑下意識地打開,卻在發(fā)現(xiàn)發(fā)件人是梁延川的時候,猛地怔了怔。她這才想起來,原來下午她請了會假,打算帶許阿姨寫證人口供詞。許阿姨已經(jīng)答應(yīng)上庭作證,為了使庭審時證人敘述更具條理化,梁延川打算讓許阿姨寫一份證人口供詞遞呈給法官?善S阿姨并不識字,只好由白梓岑代勞。白梓岑原本一直記在心上,可在遇到曾兆后,她卻大意地把這件事給忘了。“我在你單位樓下,待會兒我接你去醫(yī)院。”短信時間顯示是半個小時前,那時候……她和曾兆正在咖啡館里。白梓岑記了曾兆的電話,又返回去給梁延川發(fā)了條信息。她斟酌了一會措辭,才打下一行字。“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要是你麻煩的話,就先走吧,我待會兒打車去。”距離信息發(fā)送還不到半秒,梁延川就立刻回了一條,白梓岑打開的時候還是愣愣的。“我在咖啡館外。”這下,她才下意識地往咖啡館外看。店里是四周開放式的玻璃門窗,僅隔著一塊稀薄的玻璃,就能洞穿室外的一切。白梓岑這才看清,咖啡館外竟是停了一輛黑色的奧迪。她也不知道那車是何時停在那里的,她只知道,諳熟的車牌號警示著他,那輛車……是梁延川的。她想了想,最終決定先和曾兆告別。畢竟,梁延川等了她那么久,她也不好交代。再則,許阿姨應(yīng)該也在醫(yī)院等她很久了,這時間拖不得。“兆哥,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我還有些私事,要是你有事找我的話,電話聯(lián)系我就好了。”曾兆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順應(yīng)地笑了笑:“那走吧,正好時間也差不多了。”曾兆結(jié)了賬,和白梓岑有說有笑地走了出去。然而,令白梓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出咖啡館的那一剎那,撞見了梁延川。那時候,她還沒來得及褪去那一臉的歡快,就徑直碰上了他。曾兆溫和的笑聲仍在她的耳旁,她卻無暇再去聽了。有時候,白梓岑覺得,面對梁延川的時候,連面帶微笑都是極富罪惡感的。三人碰頭,梁延川也只是饒有興致地停在那里,一聲不吭。曾兆約莫是看出了點什么,壓低了聲音問白梓岑:“小岑,你們認識?”白梓岑這才回過身來,退了半步,微微遠離了曾兆些:“這位是梁延川,市里的檢察官。我住的地方最近攤上了些官司,是梁檢在負責(zé)。”曾兆大方地伸出手,略微黝黑的臉上,展露著自然的笑容:“你好,梁檢。我是小岑的朋友,鄙姓曾,名兆。”“你好,曾先生。”梁延川冷靜地笑笑,“您似乎是邦盛的董事長?久仰大名。”“也不過是做些服裝生意的,久仰大名這話,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曾兆瞥了一眼手表,盤算著時間跟白梓岑說:“小岑,我還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處理,先走一步了。”末了,他還不忘朝梁延川點頭致意:“梁檢,再會。”“嗯,再會。”梁延川淡笑著,那種笑疏遠而清淡,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轉(zhuǎn)角的街道,白梓岑目送著曾兆一點點消失。她細微地打量著曾兆的背影,隱約覺得有些異常,只是卻找不到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里。轉(zhuǎn)彎的道路稍有些坡度,他走得有些吃力,左腳明顯拖沓,連帶步子都是遲緩的。與此同時,白梓岑終于發(fā)覺了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里……曾兆的左腳,居然是跛的!白梓岑一下子驚在當(dāng)場!如果她沒記錯,當(dāng)年她逃出山村的時候,曾兆的腳是完好無損,能蹦能跳的。記憶中,他似乎還背過她,如今他微跛的左腳,令她難以置信!在她仍沉浸在震驚中時,梁延川冰涼的聲線卻驀地插了進來,幾乎凍得她遍體生寒:“怎么,故人重逢依依不舍?”“不是的。”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解釋,“你也知道我被拐賣過,兆哥就住在我被拐賣的那個村里,他是我在那個村子里極少數(shù)的朋友。他和我,還有小紫姐,我們?nèi)齻幾乎是一起長大的。”說完這些的時候,白梓岑驀地停頓了一會兒,才有些遺憾地說道:“只是兆哥的腿……”“走吧,我沒有時間聽關(guān)于別人的廢話。況且,我的時間很寶貴,沒時間給別人浪費。”他話音剛落,就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白梓岑只當(dāng)他是在生氣,便慌張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語氣低微:“延川,你別誤會,我跟兆哥……”那個熟稔而親切的稱呼脫口而出的時候,在場的兩人,都同時怔住。白梓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條件反射似的叫他“延川”,大概是因為……她太害怕他生氣了。印象中,他似乎就是那么一個男人,生氣也不會說,苦惱也不會說,他唯一會做的,只是視若無睹地走開。她還記得,她大三那年有個同校的男孩說要追她,甚至還追到了她家樓下。那時候他們才剛剛開始同居,梁延川知道此事后,只是冷冷的,一句話也沒說,之后硬是和白梓岑冷戰(zhàn)了數(shù)個小時。直到白梓岑扯著袖子,一遍遍地解釋,一遍遍地叫他“延川,延川”之后,他才終于展露了笑顏。記憶里,他應(yīng)該就是那個,只要她道歉就會心軟的男人啊……至于他現(xiàn)在冷漠無情的模樣,白梓岑想,那應(yīng)該也是被狠心的她一刀刀造就出來的。梁延川沒有回頭,只是干凈利落地拂開了那只拽著他袖口的手臂。“不用跟我解釋,我并不在意。” 許阿姨很配合,證人供詞也很快地收錄好了。之后,白梓岑留在醫(yī)院里陪了會兒許阿姨,而梁延川則是徑直離開了。遠江市的夜晴空萬里,大約是臨海的緣故,顯得天上的星星都特別的亮。末班的公交車已接近十點,空蕩蕩的車廂里,除了白梓岑也只有幾名下夜班回家的工人。協(xié)和醫(yī)院距離白梓岑家很遠,接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無聊的時候,白梓岑就會抬頭看看公交車上的移動電視,雖然信號不太清晰,有時還會卡斷,但也勉強能打發(fā)時間。電視里正在播放著一則民生新聞,一家人在六年前丟了女兒,近些日子依托了一家名為“寶貝回家”的民間公益組織,成功通過DNA鑒定找回了失蹤的女兒。現(xiàn)在女兒人還在廣西,即將搭乘明天的班機與失散了六年的父母團聚。主持人的講述情真意切,聽得車廂里好些人都熱淚盈眶的,連白梓岑都眼淚微醺。末了,主持人還不忘真切地向大家提出建議,如果孩子丟了,一定要立即報警,并發(fā)布微博@寶貝回家@陳世渠。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白梓岑信手接了起來:“喂……”“是小白嗎?我是李姐。”李姐是寶貝回家公益組織在遠江市一個分支的負責(zé)人,而白梓岑加入這個組織,也快有半年了。這個組織里的人,大多都是因為自身的經(jīng)歷才義無反顧地投入進這個組織的,有人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被拐賣,有人是從小被拐賣至今都未找到親人,像電視里那個女孩那樣,能重新回到父母懷抱里的,都是這些人里的幸運者。白梓岑當(dāng)初加入這個組織的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讓更多和她一樣的人,能重新回歸父母身邊。有些苦,總要經(jīng)受過了才知道。白梓岑有時候也時常在想,當(dāng)初要是沒被拐賣,她或許就不會遇見梁延川,也不會有那么慘痛的過去。白梓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朵玫瑰,一輩子在父母身邊成長,做一枝溫室的花朵,能時常被保護著,不經(jīng)受任何磨難。幸運的是,她的夢想最終實現(xiàn)了,她確實長成了一朵玫瑰。只可惜——長在了荊棘里。白梓岑不愿意別人重蹈她的覆轍,才會肝腦涂地地加入了那個民間公益組織。她還有個渺小的愿望,她希望依托這個組織,說不定能有一天,她也能找回自己的女兒。即便這個愿望的難度好比摘星,她也要試試。因此,出獄這半年,除開照顧白梓彥,白梓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這個組織里。“李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嗎?”白梓岑的目光依舊鎖在移動電視的屏幕上,怎么也挪不開。電話那端的聲音淡淡地笑著:“哦,小白你最近有沒有看新聞?有個廣西的姑娘依托我們組織,找到了親生父母,這幾天要搭飛機回遠江市了。組織里的人手不太夠,父母雙方見面的時候需要人引導(dǎo)。我想了想,身邊的人做事都不如你細心牢靠,所以想冒昧地來問問你,明天有沒有空去機場幫幫忙?”李姐也知道,白梓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要照顧,她怕她忙不過來,于是也不勉強她:“要是你要照顧你哥沒空的話,不過來也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的……”“李姐,明天幾點?我第一次從家里去機場,我得預(yù)估好時間。”別人團圓,能幫上忙的,白梓岑總要幫幫。自己沒得到的團圓,懷抱著嫉妒的情緒看那么兩眼,也總是好的。“明天九點整。”“好。”“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再去通知其他人。”“好。” 次日,白梓岑起了個大早,只為提早趕赴機場。她對機場的概念很是生疏,因為她活了整整二十六年,也沒坐過一次飛機。當(dāng)年被拐賣的時候,她被塞在綠皮火車的貨運箱里,任她怎么哭喊,火車也不會停下。鐵軌轟隆隆的壓軸聲,一并帶走了她對家庭的所有回憶。后來,回遠江市的時候,她乘的也是綠皮火車,依舊是轟隆隆的撞擊鐵軌聲。被解救回家的時候,她覺得火車震顫著的聲音也是極為好聽的,是滿懷期待的。只是她沒想到,后來面對她的,卻是父母早已車禍身亡,唯一的哥哥也成了植物人的窘境。白梓岑憑借著前些日子陪梁延川接梁語陶的經(jīng)歷,才終于摸索到了機場入口。那里已經(jīng)有組織里的人在等著了,懸橫的鮮紅的條幅上寫著幾行字:“歡迎陳卉回家。”白梓岑沒耽擱,直接走過去和組織里的人接頭,隨手往身上套了件統(tǒng)一的T恤制服,就一同加入了隊伍里。接機口人滿為患,陳卉的父母更是攀著機場布置好的圍欄,望眼欲穿地盯著接機口。陳卉的父親倒是還好,母親則是哭成了淚人。白梓岑怕她哭暈過去,就一直和組織里的伙伴幫扶著她。有一批乘客下機了,接機口逐漸開始騷動。白梓岑一個不留心,就被慌亂的人群擠了出去。身后又沒有任何人幫襯著,她險些就要栽倒下去。電光石火之間,有個味道熟悉的懷抱攔住了她,夾帶著些輕微的松木氣息,滲透進她的呼吸里,莫名好聞。他的左手攬著她的腰間,微燙的指尖,令白梓岑有一瞬間的愣怔。她還沒來得及質(zhì)疑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雙小手在輕輕地推搡著她了。“爸爸,陶陶不喜歡你抱別人。”稚嫩的小身板拼命往白梓岑身上擠,硬生生地要把白梓岑從梁延川的懷里擠對出去。望著梁語陶嘟嘴生氣的模樣,白梓岑只覺得莫名可愛。她也不敢倉皇地退出梁延川的懷抱,因為小小的人兒還靠在她的身上,她生怕一走開,小姑娘就失力摔倒在地上,那樣可是會弄疼她的。白梓岑小心翼翼地穩(wěn)直了身子,才慢慢地從梁延川的懷里退了出去。她有些狼狽地捋了捋頭發(fā),語氣卑微,說:“你跟陶陶怎么也在這里?”“來接一個朋友,陶陶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就順便帶過來了。你呢?”白梓岑指了指身上的隊服,朝他笑笑:“來參加公益活動的,寶貝回家網(wǎng)站。”她話音剛落,接機口那邊就跟炸開了鍋似的。白梓岑想湊過去,但無奈人流太擁堵,她連擠都擠不進去。她努力將人群撕開一條縫,透過縫隙觀察接機口的狀況。隱約中,她能辨認出有個女孩從接機口走了出來,毛茸茸的短發(fā),稚嫩的臉上黑黢黢的,像是經(jīng)烈日暴曬過才產(chǎn)生的黝黑。還未等眾人有所反應(yīng),陳卉的母親已經(jīng)徑直翻過了鐵柵欄,往陳卉的身上撲去,口中狼狽地呼喊著:“小卉,我的小卉,你終于回來了!媽媽和爸爸找了你整整六年了,你知不知道?”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嘈雜人聲奮力涌進耳朵,幾乎震懾了在場的所有人,組織里的人,大約都有些家庭未能團圓的經(jīng)歷,見到這一幕的時候,紛紛眼眶濕潤,連白梓岑也不例外。梁延川倒是面不改色,只掀了掀眼皮,望著旁邊眼圈微紅的白梓岑:“怎么,想到了你以前?”白梓岑吸了吸鼻子,語氣懇摯:“是啊,我被拐賣的時候,也跟這小姑娘走失時一樣大,整十歲。不過她比我幸運,她走失六年,十六歲的時候幸運地回到了家鄉(xiāng),找到了父母。而我十六歲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了,我哥也很不幸,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梁延川久久沒有回話,連身旁梁語陶親昵的動作,也一并視若無睹。許久之后,他只是冷著嗓子眼,帶著些質(zhì)問的口氣,問她:“所以……白梓岑你恨嗎?”白梓岑猛地一怔。他上前一步,與她并肩,故意壓低了聲音,附著在她的耳畔:“不,你不該恨的,連后悔都不該有。因為你已經(jīng)報復(fù)過了,不是嗎?”他面目冷峻,有那么一瞬間,白梓岑都快要認不出他了。她停頓許久,才溫和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延川……”那股微弱的聲線,如同哀求。然而,梁延川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將目光渙散地投向某一處,嘴角淡淡地揚起,掩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嘲諷:“白梓岑你根本不該有恨,你都已經(jīng)報復(fù)過了,怎么還能有恨呢?”他別過臉,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四目相對的時候,白梓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見了那幾欲噬人的怒意。“我至今還記得,你當(dāng)初給我那一刀的時候,跟我說的那四個字。白梓岑,你還記得,那四個字是哪四個嗎?”白梓岑的心房鈍痛,像是有一雙手在挖空她的腦子,無形之間,卻又鮮血淋漓地帶出了那些難以忘懷的過往。“或許當(dāng)年你被人拐賣,有我父親一半的責(zé)任。但是我被你捅了那一刀之后,就已經(jīng)悉數(shù)還給你了。”低沉的聲線落下不到半秒,他又恍惚想起了什么,微笑著補充:“剛剛是口誤,你給我的,哪只那一刀啊……分明是兩刀。”人群擁擠的黑暗中,梁延川悄悄地握上了她的手臂,模仿著她當(dāng)時的模樣,一遍遍地往他胸口上戳:“白梓岑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你就是這樣,一刀扎中了我的心臟。然后,一來一回,整兩刀。”“對……對不起。”白梓岑整個人都在顫抖。梁延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梓岑全身細微的震顫,穿過手臂脈搏,一直傳送到他的感官。“沒什么好對不起的。我只是很感謝你,殺死了那個愛得像傻子一樣的梁延川。畢竟,所有的解釋,都不敵你當(dāng)時的那四個字來得清晰明了——父債子償。”語畢,他連背影都不屑于留給她,便抱起梁語陶走遠。白梓岑想,時光若能回到過往,她一定再也不會做出這般糊涂的事,更斷然不會……說出那么傷人的四個字。 梁家父母得知旅居國外的孫女梁語陶終于回國了,忙不迭地就讓梁延川將她帶回宅子里。梁延川好不容易騰出個周末,就帶著梁語陶特地回了一趟梁家。梁語陶鮮少回國,最近一次回國也是在兩年前。因為小時候得過很嚴重的肺病,她的肺功能一直不算太好。近些年國內(nèi)空氣污染太過嚴重,加上梁語陶的呼吸系統(tǒng)太差,梁延川一直不敢輕易讓她回國。但眼見這些年她的病也逐漸開始好轉(zhuǎn),梁延川才終于放下了心思讓她回國看看。梁延川與梁語陶驅(qū)車趕到梁家宅院的時候,父親梁振升和母親周雅彤已經(jīng)等在了門口。每年有近兩個月,二老都會特地趕赴美國陪伴小孫女,因此對于梁語陶而言,他們并不是陌生的。車子剛一停下,梁語陶就迫不及待地從車子里爬了出來,蹦蹦跳跳地走到梁振升夫婦身邊。梁振升身著黑色中山裝,脊背筆直,眉目英挺,依稀還能看出些當(dāng)年英姿勃發(fā)的模樣。而站在他身旁的周雅彤,則是一派溫和地看著由遠及近的車子。大約是多年的商場經(jīng)歷,令梁振升的臉上無時無刻不帶著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嚴肅氣質(zhì)。然而,在見到小孫女的那一刻,這種表情終是松動了:“乖囡囡,快讓爺爺抱抱,看看最近有沒有長胖點。”梁振升蹲下身,梁語陶便配合地跳進他的懷里。末了,還不忘用稚嫩的臉頰,磨蹭著他帶著點胡茬兒的粗糙的老臉,軟噥噥地說:“爺爺,I miss you。”“I miss you是個什么意思?爺爺沒學(xué)過英語。”梁振升笑瞇瞇地問,眼角浮起的皺紋慈愛而溫柔。“就是那個I miss you的意思嘍。”梁語陶撓著頭皮,也不知道怎么解釋。梁振升頓覺和孫女之間似乎有代溝了,立刻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出去,幸而妻子周雅彤阻止了他:“振升,你火急火燎地這是要打電話給誰啊……”梁振升倒也不瞞著:“剛剛陶陶跟我說了句I miss you,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就想著打電話給趙秘書問問,她在國外留過學(xué)應(yīng)該知道的。”周雅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的細紋都在淺淺顫動:“就跟你說了,前陣子該給你找個英語老師。你看吧,現(xiàn)在連陶陶說話都聽不懂了。不過幸好我學(xué)了幾句,這個I miss you吧,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周雅彤伸出手,逗了逗梁語陶肉肉圓圓的小臉,“咱們家小孫女現(xiàn)在是在跟你說她想你了。”“我家乖孫女真是嘴甜。”梁振升年邁的臉上笑開了花。梁振升話音剛落,梁延川恰好從車里走了出來。聽聞梁延川走近的聲響,梁振升表情里那些慈愛的氣息一瞬間消失殆盡,甚至連懷抱里一直不愿松開的小孫女,也一并交給了周雅彤照顧。梁振升與梁延川之間的氣氛,幾乎時時都是劍拔弩張的。這么些年,周雅彤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做這父子倆的中間人。見兩人都不說話,她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延川啊,你爸知道你要帶陶陶回來,特地讓桂姨準備了一大堆你愛吃的菜。”周雅彤拽了梁振升一把,又反過來牽了牽梁延川的袖子,“父子倆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的,別鬧別扭了,趕快進去吧。你們不餓,陶陶也要餓的。”末了,她還不忘向陶陶使了個眼色,“陶陶是不是餓了呀?”梁語陶倒也會意,摸著小肚皮就揉了揉,嘴里嘟囔著:“肚子咕嚕嚕,陶陶好餓。”一聽孫女餓了,梁振升終是率先拉下了臉皮,徑直走了進去。沒過多久,梁延川也緊隨其后走進宅子里。 飯桌上的氣氛依舊不冷不熱,唯有周雅彤逗弄著梁語陶的時候,梁振升還會應(yīng)和著小孫女的笑聲干笑幾聲。至于梁延川,則是從頭到尾都埋首在他隨身攜帶的公文中,一聲不吭。梁振升在商場上常年保持著唯我獨尊的氣質(zhì)。因此,當(dāng)他唯一的兒子梁延川,在他面前如此目中無人的時候,終是忍不住發(fā)作了:“工作工作工作,每次回家都是工作,你還能不能干點別的?!”梁延川靜默半晌,片刻之后,才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不是您干的那些小動作,或許我現(xiàn)在不會這么忙。”“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梁振升緊皺的眉眼里,夾帶著些怒意。梁延川信手翻開一頁公文,略微粗糙的紙張,在指尖的摩挲中窸窣作響:“近半年,成峰建設(shè)違法排污的案件一直毫無線索。然而,在一個月前,居然有人在已經(jīng)檢測過無污染的小河里,撿到了重度金屬有毒污染物。”梁延川終于將目光從厚重的公文里抬了起來,兩手抱肩,饒有興致地看著梁振升。“爸,你不覺得你應(yīng)該解釋一下嗎?”梁振升緊蹙著的眉頭有些輕微的顫動。數(shù)十年的夫妻相處經(jīng)驗告訴周雅彤,這是梁振升發(fā)怒的前兆。她趕忙拋下手中給梁語陶削了一半的梨,語氣急促地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延川啊,你爸這還不是看你日日夜夜查案子,怕你身體吃不消,才想出了往河里投放污染物的法子嗎?說到底,他也是為你好……”梁延川冷不防地打斷:“論情節(jié),這是妨礙司法公正。論刑法,這是偽造假證。如果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一定嚴懲不貸。”砰——還未等梁延川說完,梁振升已然拍案而起,大聲怒斥:“梁延川,我看你現(xiàn)在是打算把我送進監(jiān)牢里了是吧?!”梁延川只是勾了勾唇角,指節(jié)清幽地敲打在桌面上,發(fā)出咚咚的脆響:“在遠江市的地皮上,單憑梁振升這個名號就沒人敢動您一根汗毛。不過,爸你千萬別忘了,我是個公務(wù)人員,如果你還不想讓你唯一的兒子坐牢,就請收斂你的那些小動作。要知道,現(xiàn)在這些小動作都是我給您瞞著的。公務(wù)人員知法犯法,是要求從重處理的。”梁振升冷哼一聲:“你現(xiàn)在倒是還敢威脅起我來了?”“我哪敢威脅您,像您這么擅長只手遮天,連毀人家庭、拐賣別人的女兒都做得出的人,說起來,我還真是不敢開罪。”梁延川單純地笑笑,輕而易舉地將文件收回公文包。梁振升眼里的怒意,如同即將引爆的炸彈,一經(jīng)燃燒,便再也沒有寰轉(zhuǎn)的余地,連帶嗓音都抬高了一個分貝:“梁延川,我看你真是被那個賤女人迷了心竅了!”這么多年,梁振升一直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梁延川與他的癥結(jié)所在。千言萬語不過就是那三個字——那個女人的名字。梁延川沒有回應(yīng),氣氛莫名地僵持,像是有一雙無形操控著的手,按下了暫停鍵,整個飯桌上的人,沒有一個再開口。饒是平時一直擅長扮演和事佬角色的周雅彤,也十分識相地一聲不吭。梁振升怒視著梁延川,猛地一拍飯桌,轉(zhuǎn)身就要走。飯桌被拍得震蕩,好幾枚瓷盤都順勢滾到了地上,脆生生地碎裂開來。“爺爺,你嚇壞陶陶了。”梁語陶矮矮小小的身子窩在靠背椅里,扁著唇,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梁振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梁振升見狀,哪還顧得上生氣,只得直奔梁語陶的座位,將她從兒童座椅里抱出來,按在懷里語氣低微地哄著:“是是是,是爺爺不好,把我們家陶陶嚇壞了。爺爺以后再也不生氣了好不好?”如果說周雅彤是梁振升的賢內(nèi)助,那么梁語陶一定是上輩子用來收服梁振升的閻王爺。梁語陶一哭鬧,饒是天大的事情梁振升也能放在一旁。就好比有一次,梁振升正在與合作方簽署著一筆上億元的工程項目,但梁語陶一個電話來說想爺爺奶奶了,他就什么都顧不上地,訂了機票就帶著周雅彤往美國飛。梁振升這么疼愛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語陶剛出生不久,就得了很嚴重的肺病,接連好幾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國醫(yī)院里折騰了整整一年才終于出院,別的孩子一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蹣跚學(xué)步了,但那時的梁語陶,卻還躲在醫(yī)院的無菌病房里,戴著氧氣面罩艱難地吮吸著氧氣。梁振升知道,梁語陶的病終究有他一半的責(zé)任,也因此,當(dāng)梁語陶痊愈的時候,梁振升就發(fā)誓,要給她世上最好的寵愛,要將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孫女面前,盡由她挑選,F(xiàn)下,當(dāng)梁語陶揚著淚眼望向梁振升時,他就再也顧不上其他的了。梁語陶將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兩滴眼淚:“爺爺,你把陶陶嚇得筷子都掉了。”梁振升趕忙拾掇著將筷子撿起,又往自己高端定制的中山裝外套上擦了好幾下,才終于送到她的面前:“來,爺爺這不是撿起來了嗎?”梁語陶在確認筷子完好無損后,才慢悠悠地說:“爺爺,你下次可別發(fā)這么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師說,長輩要給小輩樹立好的榜樣。爺爺你這么兇,萬一以后爸爸學(xué)了怎么辦?他要是也對陶陶這么兇,陶陶會很可憐的。”“他敢?!”梁振升怒氣沖沖地瞥了梁延川一眼。“爸爸真的會的。”梁語陶嘟嘴,“前幾天爸爸還因為一個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幾眼呢,當(dāng)時陶陶覺得自己的心好疼的。”梁延川常年忙碌于工作,鮮少有什么女性朋友。現(xiàn)下,聽陶陶嘴里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側(cè)目。片刻之后,倒是周雅彤率先開了腔。她挪開了些椅子,別過臉看向餐桌那一頭的梁延川,濃稠的目光里,帶著些難以言喻的釋懷:“有女朋友了?”梁延川沒有回應(yīng)。周雅彤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有女朋友是最好不過了。你都三十多了,這么多年單著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雖然有陶陶這個女兒在,但憑我們梁家的條件,再找一個心儀的也不是一件難事。不過……”周雅彤的語氣頓住,須臾之后,才躊躇著說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個白梓岑一樣就好。”當(dāng)白梓岑這個名字,吐露在眾人面前時,四周瞬間鴉雀無聲。即便是平時在梁家最為心腸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得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動作。整個客廳里,安靜得詭異。有一雙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爺爺,白梓岑是誰呀?”梁振升有半秒的遲鈍,不過片刻,他就清了下嗓音,循循善誘地告訴梁語陶:“白梓岑是一個壞人,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惡毒皇后還壞嗎?”在幼小的梁語陶的腦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話里的毒蘋果皇后更壞的女人。“嗯,比她還壞。”“那她應(yīng)該是一個特別壞的壞人了。”梁語陶扶著腮幫子,一臉認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蘋果的話,爺爺你一定要保護陶陶呀。”梁語陶作勢就要往梁振升的懷里撲去,然而,還未等她彎下腦袋,已經(jīng)有另一雙手將她從梁振升的懷里撈過去。“時間不早了,我?guī)仗栈丶伊恕?rdquo;梁延川連離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補充,或許是因為懶得敷衍,又或是,連信口編纂的力氣都沒有。梁延川剛走出大門,就聽見父親梁振升的聲線帶著隱忍的慍怒,穿破一切嘈雜聲囂,直指向他。“你這個混賬東西,我看你到現(xiàn)在都根本容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是。”被無情點破心事,梁延川本應(yīng)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卻毫不猶豫地牽著女兒,干凈利落地轉(zhuǎn)過身去。眼神里的偏執(zhí),在黑色的瞳孔里顯現(xiàn)。“我容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樣?”“從頭到尾,她對不起的人只有我一個。你們?nèi)魏稳硕紱]有資格對于這件事評頭論足。” 和梁振升夫婦倆不歡而散后,梁延川就徑直帶著梁語陶回到了市區(qū)的公寓里;貒紮z察院的時候,梁延川就在市區(qū)買了套房子,一個人獨居著。公寓臨近鬧市區(qū),適當(dāng)?shù)慕嵌雀╊,甚至能將不遠處的一條商業(yè)街盡收眼底。長街中心,那塊嶄新的邦盛服飾廣告牌有些輕微刺目。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靜,將公寓選在臨近商業(yè)街的鬧市區(qū),當(dāng)真不是他的作風(fēng)。至于其中緣由,也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罷了。時值傍晚,梁語陶正穿著粉紅色的卡通睡衣,窩在電視機前,一門心思地看著她最喜歡的少兒頻道。大約是剛洗過澡的緣故,頭發(fā)還未吹干,濕漉漉地掛在頭頂,冷不防地就讓她打了個噴嚏。梁延川聞聲,拎了個吹風(fēng)機就從洗浴間里邁了出來:“陶陶,該吹頭發(fā)了,不然要感冒了。”梁語陶艱難地從電視機里拔出腦袋,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盯著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電視嘛,可以到沙發(fā)上給我吹頭發(fā)嗎?”末了,還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眨了眨眼。梁延川拿她沒辦法,只好遂了她的愿。梁語陶的頭發(fā)細軟,且不多,有時候束起來也只有短小的一扎。當(dāng)年,梁語陶到了一整周歲,也沒長出一根頭發(fā),梁振升夫婦以為是內(nèi)分泌出了問題,急忙找來醫(yī)生查看。而當(dāng)時,梁延川卻是毫不擔(dān)心的。印象中,那個人的頭發(fā)絲,似乎也是稀疏且細軟的。她好像還曾跟他提起過,她也是到了一歲才長出頭發(fā)的。至今為止,梁延川還能思路清晰地記得,她當(dāng)時窩在他懷里,一遍遍叮囑他,萬一以后她禿了傻了也不能拋棄她的模樣。然而,卻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遺棄了他。梁延川也知道,梁語陶身上那些小細節(jié),不過是隨了她罷了。電視節(jié)目正推送著廣告,梁語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變得有些不安分。中檔風(fēng)力吹了十分鐘,發(fā)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剛打算關(guān)掉吹風(fēng)機,梁語陶卻驀地跳起來挪了挪屁股,換了個姿勢正對著他。“爸爸,我有個問題要問你。”梁延川將吹風(fēng)機的檔位調(diào)至最小,伸出手掌,溫柔地替她捋干劉海。“說吧。”梁語陶端正姿勢,兩手托腮,如同一個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問你,上次那個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握著吹風(fēng)機的那只手猛地一頓,須臾之后,又終于恢復(fù)平靜,就好像從未有過猶豫:“你說的是哪個阿姨?那天在檢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還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大約連梁延川都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慣用的審案手段,混淆著女兒的視聽。輕松且故意地,回避著有關(guān)白梓岑的話題。梁語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說:“就是在機場接我的時候遇到的那個阿姨,還有后來在機場等人遇到的那個阿姨。”末了,她還不忘轉(zhuǎn)著大眼睛,補充道:“就是那個我們每次去機場都能遇見的那個阿姨。”“怎么突然想問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風(fēng)機電源,將電線繩繞成一圈。“沒什么。陶陶就是覺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時候都很不正常,比對待任何人都要來得兇,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錢似的。”梁語陶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梁延川的臉色:“爸爸,你好像……很討厭她的樣子……”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謊,因此,他選擇了沉默。梁語陶淺淺的眉心擰成一團,像是在探究著一件無比重大的事宜,就像是在決定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還是草莓味的:“雖然吧,她那天說媽媽的事情讓我覺得很生氣。但是前幾天在機場又遇到她的時候,我看見爸爸你不知道對她說了什么,我們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淚。她看起來……真的好可憐的。”對于從小以英語為母語的梁語陶來說,說完這么長一句中文,連她都開始佩服自己。梁延川聽完后,半晌沒有動作。許久之后,他才溫和地揉了揉女兒的腦袋,順手將她撈進懷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見了,我們也把它當(dāng)作沒看見,好嗎?”“可是……”梁語陶嘗試著憋出一句話,卻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出來,到最后,只變成了一句軟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憐的。”“世界上可憐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憐的人,骨子里卻并不值得可憐。這個道理……陶陶懂嗎?”梁延川淺淺地垂下腦袋,循循善誘地看著小女兒稚嫩的臉蛋。“陶陶不懂。”梁語陶微微咬著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的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梁語陶突然蹦出的話,一時間讓梁延川有些摸不著頭腦。雖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寵溺地滿足了女兒的愿望。“爸爸,我突然想媽媽了。”抱住梁語陶的那雙手臂有些微顫。梁延川問:“怎么突然想媽媽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看見機場里遇到的那個阿姨,我就會想起自己的媽媽。”梁語陶的聲音有些悶悶不樂的。梁延川聲音含笑:“你連見都沒見過你的媽媽,要怎么想她?”梁語陶慢悠悠地從梁延川懷里退出來,托著圓潤的腮幫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梁延川。“我聽表叔跟我說過,我的媽媽,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還有很黑很長的頭發(fā)。表叔還說,我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就跟陶陶一樣,像個小天使。“說起來,那個阿姨一點都不像媽媽。她穿得臟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連頭發(fā)都是枯黃枯黃的。陶陶應(yīng)該不喜歡她的,可是又覺得……她好像很可憐似的。”聽梁語陶用那么落魄的詞匯形容白梓岑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梁延川那顆曾經(jīng)受過傷的沉疴心臟,又再次隱隱作痛起來……就像是,舊傷未愈,又添了一筆新傷。 約莫晚上十點,室外忽然狂風(fēng)大作。夜風(fēng)撲簌簌地拍打著玻璃窗,力道蠻橫。梁延川這才想起來,遠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臺風(fēng)季。遠江市臨海,大概是得了海風(fēng)的力量,連帶臺風(fēng)的風(fēng)力也是不容小覷的。梁語陶已經(jīng)安分地待在房間里睡下了,而梁延川則是站在落地窗前,將目光投放到不遠處的街心,目光平靜地盯著那塊邦盛服飾的廣告牌。晚間新聞,本應(yīng)該是屬于枯燥而乏味的社會新聞時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語氣卻破例緊張了起來:“各位市民大家好,本臺接到氣象臺通知,娜美臺風(fēng)會在七小時后過境,F(xiàn)全市電視臺輪番播送臺風(fēng)藍色預(yù)警信號,請各位市民務(wù)必注意出行安全。”夜風(fēng)還在狂躁地刮著,落地窗上開始出現(xiàn)了些晦明不一的雨絲。沒過多久,雨絲就跟發(fā)了狂似的,變?yōu)閮A盆大雨。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細數(shù)著時間。如果他沒記錯,邦盛服飾的下班時間,應(yīng)該是晚上十點整。因為幾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見那塊邦盛服飾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在十點準時熄滅。電視機里還在播送著新聞:“現(xiàn)插播一條消息,由于躲閃臺風(fēng)不及,沿海處的一戶居民房屋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坍塌,至于有無人員傷亡,現(xiàn)尚不明確。”末了,主持人還不忘補充提醒:“沿海區(qū)域目前風(fēng)力較大,請各位市民盡量避免外出,以免發(fā)生不必要的危險。”印象中,成峰建設(shè)舊工廠就毗鄰沿海區(qū)域。現(xiàn)在又是下班時間,她應(yīng)當(dāng)是要回去的。風(fēng)雨交雜,搖搖欲墜的廣告牌,正無聲地提示著室外風(fēng)力的可怕。梁延川終是忍不住,將目光從那塊邦盛服飾的廣告牌上挪了出來,從玄關(guān)處取了車鑰匙,就要往外走。“爸爸,你要去哪兒?”“要出門一趟。”梁延川正在玄關(guān)換鞋,梁語陶見了,直接趿拉著卡通拖鞋往他身邊跑。待到順利抱住梁延川的大腿,她忙不迭地就往他身上蹭:“爸爸,陶陶好想吃冰淇淋呀。”“然后呢?”梁延川蹲下身,揉搓了一下她發(fā)絲細軟的小腦袋。“爸爸帶我一起出去好嗎?”梁語陶雙手撐起,作捧花狀,“咱們?nèi)コ员苛馨伞?rdquo;確實,把陶陶一個人留在家里實在讓人不放心。梁延川想了想,便給她套了一件冬款的外套,直接出門了。梁語陶滿心歡喜地以為爸爸要帶她去吃冰淇淋,圓圓的臉蛋上滿是憧憬。 臺風(fēng)來得措手不及,白梓岑雖是帶了傘,但走了沒幾步,脆弱的雨傘就在狂躁的風(fēng)力下,變成了一根孤獨的傘架子,傘上的雨布,一并被風(fēng)刮走了。風(fēng)雨狂作,不想淋濕根本是不可能的。白梓岑估摸著回家還有一段路程,傘又變成了這樣,只好盲目地往雨里奔。還沒跑幾步,身后就有嘟嘟的鳴笛聲響起。白梓岑以為是自己擋了別人的道,急忙往人行道上退避,結(jié)果回過頭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梁延川坐在車里,后座上,還有他的女兒梁語陶。近些天來,白梓岑做了很多關(guān)于梁延川的噩夢。夢里都是他倒在血泊里的樣子,漫天漫地的鮮血,還有她手上那一把舔血的尖刀。因而,現(xiàn)在能看見他安穩(wěn)地坐在車里,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她,她也覺得是萬分欣慰的。即便是他的瞳孔里,還帶著些微的冰涼。“你怎么……這么晚了還在這里……”白梓岑略顯僵硬的嗓音,伴隨著呼嘯的風(fēng)聲,支離破碎地傳進梁延川的耳朵里。“外面風(fēng)大,上車再說吧。”大雨濡濕了白梓岑的頭發(fā),發(fā)絲黏連在她的兩側(cè)臉頰上,莫名狼狽。她信手撩了撩,說了聲:“好。”似乎和梁延川重逢以來,她就經(jīng)常坐他的順風(fēng)車,從東到西,由北往南。其實,很多時候,白梓岑都不希望這輛車停下來,就好像車開著開著,她就永遠不需要下車,就可以一直坐在副駕駛座上,遙遙地望著他深邃的側(cè)臉,直到永恒。可惜,那不過就是她一個人奢侈的念想罷了。外面在下雨,車廂內(nèi)的空氣也像是被雨氣感染,有些綿軟的濕意。氣氛氤氳且安靜,白梓岑躊躇了一會兒,才終于率先開了腔:“怎么這個時間還跟陶陶在外面,是要去處理公務(wù)嗎?感覺……當(dāng)檢察官好像平時都很忙的樣子。”說完,她還不忘配上一臉溫柔的笑,即便此刻她的模樣,是萬般狼狽的。“陶陶想吃這附近的巧克力蛋糕,所以就出來了。”梁延川的聲音沉沉的。“爸爸你胡說,明明說好是帶我來吃冰淇淋的,是你騙了我。”梁語陶坐在后座的兒童安全座椅上,一邊地啃著巧克力蛋糕,另一邊,還不忘仰起小臉蛋,表情不滿地向旁人控訴梁延川的欺騙。憑借著后視鏡的反射,梁延川能將梁語陶所有的小動作都盡收眼底。在確定了梁語陶安好之后,他才語氣嚴肅地開口:“陶陶,爸爸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肺不好,不準在吃東西的時候說話。要是再有下次,別說冰淇淋了,連巧克力蛋糕都不會有。”梁語陶也知道,因為自己肺功能不太好,爸爸和爺爺奶奶一直都很擔(dān)心。因此,當(dāng)梁延川教訓(xùn)她的時候,她也一改往日的調(diào)皮搗蛋,垂下小腦袋,安安分分地接受了梁延川的批評。白梓岑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所以,當(dāng)梁語陶低垂著腦袋接受訓(xùn)誡的時候,她莫名地就心疼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替她辯駁:“陶陶也還小,不懂事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Uf幾句就好了,沒必要這么兇她的。小孩子認知能力快,你告訴她做錯了,她就能改回來的。”梁語陶倒是沒想到,白梓岑會為她開脫。平時爸爸教育她的時候,饒是她那個臉皮如銅墻鐵壁一般厚的表叔周延昭,也不敢吭一聲,F(xiàn)在,白梓岑為她說話,不由得讓她對白梓岑這個人大大改觀。白梓岑從副駕駛座上轉(zhuǎn)過臉來,朝著后座上安靜啃蛋糕的梁語陶使了個臉色。梁語陶也會意地看了一眼白梓岑,有那么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個傳說中的壞阿姨其實也并不是那么壞。而且,仔細看她的時候,她還……長得挺好看的。梁延川沒有注意到白梓岑與梁語陶的互動,他只是靜默地發(fā)動了車子,往市郊的方向開去,用平靜且淡漠的語氣,對白梓岑說:“市里臺風(fēng)藍色預(yù)警了,我送你回家。”大概是為了撇清那句話里的關(guān)心成分,末了,他還不忘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未來上庭時,許阿姨會作為一名非常重要的庭審證人。作為她的親人,我希望你最近盡量保證自己的安全,以便上庭時能夠及時幫助她。畢竟,你也該知道,我們檢察官是不允許在庭審時接近證人的。”“嗯,一定。” 車廂外風(fēng)雨叫囂,車廂內(nèi)卻溫暖平靜。小孩子都是貪睡的,沒過多久,車子后座就傳來梁語陶平穩(wěn)的呼吸聲,安靜且甜蜜。白梓岑不由得回過頭看了梁語陶一眼,彼時,她手里還握著那塊沒啃完的巧克力蛋糕,粉嫩的唇上黑漆漆地糊了一嘴。白梓岑猜想,她應(yīng)該是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想著她熟睡時的模樣,不自覺間,白梓岑的嘴角也染了絲絲笑意,如同暈開的蜜糖,甜到心慌。然而,這樣的溫馨未能持續(xù)多久,梁語陶的喘息就開始不穩(wěn)。甚至呼吸吐納中,還帶著些細微不可聞的雜音。梁延川大概也聽見了梁語陶呼吸中的雜音,點了點腳下的剎車,將車子的速度放慢。他壓低了聲音,以不會吵醒梁語陶的分貝,對身旁的白梓岑說:“現(xiàn)在車子行駛在高架橋上,沒辦法停車。但是現(xiàn)在陶陶的呼吸里產(chǎn)生了雜音,我想麻煩你替她解開兒童安全座椅,抱她到前排來。”白梓岑在聽見雜音這個詞的時候,猛地一怔。剛才,她確實是聽見了她呼吸中的雜音,只是下意識地忽略了。因為她堅信,像梁語陶這樣健康的小女孩,是一定不會有這種病癥的。正常人呼吸都是平穩(wěn)且舒緩的。但如果呼吸中產(chǎn)生雜音,又或是意外的附加音,通常是由于支氣管病變,又或是肺部功能異常所產(chǎn)生的呼吸類疾病,更甚者預(yù)示著病人極有可能會在呼吸吐納中因窒息死亡。梁延川每次都甚是輕描淡寫地說,梁語陶的肺不好。白梓岑也從未想過,這個不好,指的是如此嚴重的病癥,甚至……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白梓岑莫名地心慌,就好像有一雙手把她的心窩子掏了出來,整個心房都是空蕩蕩的。“我、我這就去抱她過來。”白梓岑連語氣都顯得有些緊張。白梓岑整個人從前排往后仰,好不容易把安全座椅打開,梁語陶已經(jīng)順著她的胳膊,攀附到了她的身上。白梓岑也沒抱過孩子,也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托著她綿軟的背部,謹慎地將她挪到副駕駛座上。“現(xiàn)在該怎么辦?要去醫(yī)院嗎?”白梓岑問。“不用。陶陶只要有一點感冒的跡象,就會產(chǎn)生呼吸雜音,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梁延川一手握著方向盤,騰出另一只手,從容地指向了副駕駛旁的一處,“副駕駛座旁邊有個按鈕式的抽屜,你把按鈕按下,里面有一條毛毯,你給她蓋上,等她身上暖和了,就不會有呼吸雜音了。”“嗯,好。”白梓岑的動作很是麻利,不一會兒,毯子就被取了出來,鼓鼓囊囊地裹在了梁語陶的身上。待弄好這一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驀地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濕紙巾。“陶陶的手上有點蛋糕碎屑,我怕她黏在手上不舒服,我能……給她擦擦嗎?”白梓岑語氣低微,連帶吐字都是小心謹慎的,“你放心,我沒有害她的意思的。這包消毒濕紙巾是在藥店買的,前些天買了打算給我哥用,還沒開封,是干凈的。我聽說小孩子睡覺的時候喜歡咬手指頭,她手上黏黏的,總有細菌什么的,擦一擦總是好的。你覺得……可以嗎?”“嗯。”這一個單音節(jié)的字,梁延川吐得莫名艱澀。白梓岑捧起梁語陶稚嫩的小手,掰開每一個手指,小心翼翼擦拭著。連帶指甲縫里的蛋糕碎屑,也都摳得一干二凈。途中,梁語陶在睡夢中嚶嚀了一聲,白梓岑還以為是自己弄疼她了,嚇得生出了一身冷汗。白梓岑的低微謹慎,梁延川是看在眼里的。因此,當(dāng)她用那樣哀求的語氣,說想要給梁語陶擦手的時候,梁延川根本是無法拒絕的。替梁語陶擦完手指后,白梓岑還不忘重新取了一張干凈的紙巾,給梁語陶抹去唇上的碎屑。等到終于弄完一切,她都已經(jīng)蒙了一額頭的汗。抬眼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駕駛座那邊看,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梁延川分享這種照顧孩子的喜悅。結(jié)果,她才微微抬眸,就發(fā)現(xiàn)對面一雙深邃的眼眸,恰好也不緊不慢地望著她。四目相對的時候,有些怪異的情緒,在車廂里蔓延。白梓岑是膽小的,她不敢看他,怕看見他眼中的怒,看見他眼中的恨。即便時隔多年,歲月已經(jīng)把她打磨成了一個只會呆笑的木頭人,但骨子里,她那顆妄圖企及于他的心,卻依舊未能破滅。她一直很怕,那顆好高騖遠的心,會真的復(fù)活。人在情緒慌亂的時候,總喜歡用機械重復(fù)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例如不斷地整理自己的頭發(fā),又或是來回地絞弄手指。而此時,白梓岑兩樣皆占。幽閉的車廂里,沒有一個人開口,似乎從重逢以來,他們就互相習(xí)慣著對方的無聲。在遲疑許久之后,白梓岑終于心猿意馬地打算開口。然而,當(dāng)她嘴里那初初的咬字還未吐出來時,梁延川就已經(jīng)先一步開口。強悍且毫無規(guī)律的雨滴,躁動地打在車窗上,如同是震顫在心弦上的撥彈。與此同時,梁延川沉郁的聲線,也一并隨著狂躁的雨聲,穿透了白梓岑的耳膜。“白梓岑,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預(yù)謀著要報復(fù)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時候,還是……由始至終你都一直籌謀著報復(fù)?那時候,偶爾想起我對你那些肝腦涂地的付出時,你就沒有一丁點兒的羞愧感嗎?哪怕……是后悔。”白梓岑將焐熱的手掌,貼近梁語陶的雙耳,不讓狂躁的雨打玻璃聲影響她恬靜的安睡。從數(shù)米的高架橋俯瞰而下,只余下路面上幾處零星的燈光。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時光如同一并回溯到了數(shù)年以前。是三年……不對,是整整五年。 第四章:時光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陪著周延昭把所有《管理學(xué)概論》的知識點全部復(fù)習(xí)完畢,耗費了白梓岑整整三個月的周末。補課完畢的那一天,白梓岑終于是松了一口氣,能夠回學(xué)校跟老師交差了。但心里莫名的那一股失落感,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說起來,白梓岑在給周延昭補課的時候,遇到過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例如,白日里還收到了直系的學(xué)長送來的表白信,晚上卻發(fā)現(xiàn)信箋已經(jīng)變成碎片,零散地扔在了白梓岑的包里。又例如,白梓岑某天午睡醒來的時候,莫名地發(fā)現(xiàn)左側(cè)臉頰有些略微的濕潤,像是被小貓?zhí)蝮逻^了一樣。白梓岑很大方地逼問過周延昭,這一切是不是他的惡作劇。然而,周延昭卻只是干瞪著眼睛,恍若未知地搖頭。白梓岑是相信周延昭的人品的,畢竟,院里一直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周大少做事,向來是敢作敢當(dāng)?shù)摹,F(xiàn)下,他搖頭,必然也是可信的。白梓岑并沒有把想象力蔓延到周延昭的表哥身上,因為除了那天臺風(fēng)天他借她換洗衣服,以及每日照例送她去公交站臺以外,白梓岑根本想不到他們還會有其他有交集的地方。而每日送她去公交站臺,也是因為周延昭打球斷了腿,沒辦法一路護送她。最重要的是,白梓岑很相信周延昭表哥延川的為人。她聽說他是實習(xí)律師,在白梓岑的認知里,律師都是正直可靠的代名詞。期末補課完畢的前一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每年,遠江市來臺風(fēng)之前總會下一場大雨,待臺風(fēng)走之后,又是一場瓢潑大雨。白梓岑很不幸,兩次大雨都給她趕上了。白梓岑站在周家的大門口,估摸著時間往雨里沖。沿海的公交返程極早,白梓岑每天下課,都是爭分奪秒地趕著最后一班。周延昭也提出過,讓周家的司機來回接送白梓岑,但白梓岑過慣了窮苦日子,這樣金貴的接送方式,讓她覺得太過奢侈了。于是乎,她依舊每天都維持著公交上下課的習(xí)慣。原本,回程的公交也是她獨來獨往的。但有一天,她從周家出來的時候,突然就碰上了周延昭的表哥延川。知道他叫延川,也是因為那個臺風(fēng)天的晚上,她忽然一時興起問了他。雖說是表兄弟,但延川和周延昭一點都不相像。如果說周延昭是塊黃金,活得浮夸而張揚。那么,延川就是價值連城的玉石,即便是收斂了光彩,也能看出其中的從容內(nèi)斂。談話中,白梓岑才知道,原來延川一直有晚間散步的習(xí)慣。每天晚上白梓岑從周家出去的時候,也恰好是他準備外出散步的時間。果不其然,第二天,當(dāng)白梓岑估摸著時間從周家出去,又一次遇見了延川。一來二去,延川便每天都陪著白梓岑走過下課回家的那條山坡路。最后一次補課,不能和延川一起走那條山坡路,白梓岑心里還是有些遺憾的。但遺憾總比不上趕時間重要,于是,她拎起了包就要往雨里沖。周延昭一瘸一拐地喊住她,說是已經(jīng)找了司機送她,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白梓岑只是笑著說不用了,囑咐了他一句期末考試加油,就徑直跑了出去。還沒跑幾步,就撞上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胸膛。白梓岑條件反射地抬頭望了他一眼,才發(fā)現(xiàn)是周延昭的表哥延川。適當(dāng)?shù)慕嵌瓤慈,他眉目中的英俊一覽無余,利落的短發(fā)上依稀還沾了點雨珠,看起來像是剛從雨里跑進來。白梓岑退出他的懷抱,臉龐微紅。她正躊躇著要跟他說幾句道別的話,卻被他搶先了一步。“你要去哪兒?”微微沙啞的嗓音,似乎還帶著些匆忙的氣喘。“哦,補習(xí)的課程差不多已經(jīng)完了,我打算……”白梓岑還未說完,周延昭已經(jīng)拄著單拐從客廳里走出來:“表哥,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白梓岑給我的補習(xí)到今天就結(jié)束了,她以后都不來了。我前些日子忘記告訴你了,今早剛給你補發(fā)的短信,你怎么不回我。”“律所工作忙,沒顧著看手機,我半個小時前才剛看見。”延川的話雖是向著周延昭說的,但眼神卻一直停留在白梓岑身上。周延昭看了一眼手表:“話說這個點你不是應(yīng)該在律所上班嗎?怎么回來了……”延川愣了約莫有三秒:“哦,我把今天開會要用的資料落在家里了,現(xiàn)在是回來取的。”他們倆一問一答的,白梓岑也插不進去話。白梓岑估摸著末班車的時間要過了,才趕忙說:“周延昭、延川,我不跟你們倆說了,我回家的公交車要開走了。”她微微低垂了目光,望著地板上不知名的一處,“如果有機會的話,以后……再見。”前半句,是對周延昭說的。后半句,是對延川說的。白梓岑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和他們始終是兩個世界的人。而那句再見,也有可能是永遠不再見。說完,她也不給自己流連的理由,就直接沖進了雨里。周延昭正想著要塞一把傘給白梓岑,卻看見她已經(jīng)跑進了大雨里。令他更沒想到的是,白梓岑前腳剛踏出大門,后腳梁延川握了一把車鑰匙就直接跟了出去。“白梓岑,我送你……”接著,周延昭看見一向自詡厭惡下雨天的梁延川,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雨里。待跑到白梓岑身邊時,還拎起手臂,給她辟下了一片雨蔭。倒是站在客廳里的周延昭納悶了,嘴里也不由得嘀咕道:“表哥那個冰山大冷男什么時候跟白梓岑那么熟了?還送她回家,還給她擋雨。還有……白梓岑到底是什么時候知道梁延川的名字的?而且……還那么親昵地叫他延川。”周延昭真是覺得,自己打死都想不透當(dāng)中的那一層關(guān)系。 雨刮器機械地來回洗刷,卻也擦不干傾盆而來的大雨。車子急速行駛,令窗外的景色連綿地后退,如同海浪潮涌一般閃去。“回學(xué)校宿舍嗎?”梁延川偷偷瞥了一眼白梓岑,又故意裝作一門心思開車的樣子。白梓岑一門心思看著雨中的風(fēng)景,被他打斷,這才下意識地看他:“周延昭沒有跟你說過嗎?我不住宿的。”“那你住哪里?我記得我以前在大學(xué)里的時候,學(xué)校都是強制住宿的。”“哪能呀。”白梓岑靦腆地朝他笑了笑,“你給不出錢,學(xué)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白提供那個床位給你住的。那些條條例例,也就是用來約束那些個有錢卻不愿意住校的學(xué)生的。學(xué)校也是盈利性的組織,哪里會白花錢給你做公益事業(yè)。我高考完了就一直住在外面,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了。”梁延川的眼中微有詫異:“住的地方離學(xué)校近嗎?你一個女生就不害怕?”白梓岑忽然將目光從窗外挪了回來,安靜地盯著梁延川,也不知是水汽氤氳,還是她眼里真是沾濕了水珠:“相比于沒錢,沒什么事情是好害怕的了。”梁延川想伸出手抹去她眼中的濕潤,但這個動作也僅止于聯(lián)想,而未真正實施。他遲鈍許久,才語氣沉穩(wěn)地說了一句:“你回家的末班車已經(jīng)開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白梓岑沒再推辭,只是冷靜地吐出三個字。“平流巷。”這個地方梁延川并不陌生,遠江市各類刑事類案件的高發(fā)地,原因無他,僅是因為這里是遠江市著名的貧民區(qū)之一。貧民地段雜亂且沒有章法,自古歷史都有闡述,越是平窮卑微的人,越是容易挑戰(zhàn)法律的底線。在白梓岑說出這個地方之前,梁延川對這里的印象并不好。 穿過無數(shù)個灰暗的小街巷,才終于到達了白梓岑的家里。一幢兩層式的樓房,底樓已經(jīng)被出租作為各類地攤小吃的販售點,而二樓是居民區(qū)。由底層通往二樓,只有一條頎長的階梯。大約是成年累月的自然傾刷,鐵質(zhì)的扶梯已經(jīng)銹跡斑斑,就像是隨時都會垮塌一樣。“你住這里?”說不驚訝,是假的。父母的庇護,讓梁延川從未嘗過貧窮的滋味,他自然也從沒想過,世界上還能有人生活在如此窘境之下。“嗯,在這里住了好些年了。去年的時候,房東說房價上漲了,必須要把一間房子騰出來,分出兩個住宿面積,來擴大收租的范圍。所以,就像你現(xiàn)在看到的一樣,這是一幢很破舊的群租房。”白梓岑彎了彎唇,朝他干凈利落地笑著。她覺得沒什么不可以說的,畢竟,她活得就是如此落魄。這是既定的事實,她現(xiàn)在只是教自己,也是在教別人認清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怎么不告訴周延昭你的情況,他平時似乎對你挺熱絡(luò)的。我想,如果你開口,他一定會愿意幫你。”白梓岑眼梢上揚,像是在醞釀著笑意:“延川,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么,但是我和周延昭,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熱絡(luò)……”她眉目溫和地看著他:“我由始至終都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和你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心臟微微發(fā)顫,像是有一把小刀來回地鋸動著他的心口的皮膚,只差一點,就能將他的心臟整個剜除。車門被打開,雨絲細細密密地落在白梓岑的發(fā)頂,烏黑的長發(fā)濡濕了一片。她微笑著回頭看他,眼神一瞬不瞬:“延川,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但能成為周延昭表哥的人,大抵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像我這樣的人,基本就像是一枚垃圾,早已經(jīng)低到了塵埃里。我和你們并不屬于同一個世界。這件事,我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說完,白梓岑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就跑。廉價的帆布鞋踩在生銹了的鐵質(zhì)樓梯上,頹廢地響動著。白梓岑每走一步,扶梯就有些輕微地左右搖擺,像是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懸鈴。白梓岑不允許自己有回頭的時間,同樣地,她也絲毫不給梁延川留有余地。她始終知道,對于梁延川的那些無端的癡心妄想,就應(yīng)該像對待所有罪惡的種子一樣,必須被殘忍地扼殺在搖籃里。因為,她不配。 有整半個月,白梓岑再未見過梁延川的影子。白梓岑想,興許是自己的窮困嚇到了他,才讓他對自己退避三舍吧。想到這里,她又不禁粲然一笑,畢竟窮成她這樣子的,也算是世上罕見了。結(jié)束最后一門課的考試,順利迎來了暑假。白梓岑并不太興奮,因為她的暑假假期,一直是照例地打工賺錢。她把錢看得很重,因為沒有錢她真的有可能會餓死。連綿的雨季還未過去,白梓岑瑟瑟縮縮地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公交車站臺,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全身酸軟,甚至還有點發(fā)疼,白梓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額頭,在確定沒有發(fā)熱之后,摸索著坐在了站臺的凳子上。白梓岑還未來得及坐下,就有一雙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循著手臂曲線往上看,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梁延川。白梓岑掙扎著從站臺的凳子上站起來,捋了捋零亂的長發(fā),有些狼狽:“你怎么來了?”心頭莫名地欣喜,只是思來想去,白梓岑仍是硬生生地把雀躍的心情壓了下去。她撓了撓后腦勺,聲線干凈而坦蕩,甚至還能聞出些疏離的痕跡:“我忘記了,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你應(yīng)該是來接周延昭的吧?”也不等梁延川回應(yīng),她就大咧咧地繼續(xù)說下去:“我出來的時候他還在班級里整理東西,你在外面等一會兒,他應(yīng)該就會出來了。”梁延川仍是靜默著不說話,有雨滴順著站臺的頂檐滑下,一直落到他的發(fā)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陣冷風(fēng)刮來,白梓岑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感冒了?”白梓岑一門心思地張望著公交車駛來的方向,心猿意馬地回答著他:“嗯,前幾天受了點寒,估計是要感冒了。”不到半分鐘,公交車已經(jīng)緩緩駛?cè)胝九_。白梓岑朝他溫和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就要往公交車上走,“公交車來了,我先走一步了。周延昭估計還有幾分鐘就出來了,你耐心等等……”白梓岑還沒來得及走上去,梁延川已經(jīng)先一步攔住了她:“別擠公交了,你都感冒了,公交車上人多細菌也多,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公交車站人頭攢動,不一會兒,白梓岑就被人流擠到了角落里;蛟S是感冒了力氣不足,腳步明顯地虛晃,白梓岑一時沒站穩(wěn),險些就要倒下去,幸好梁延川扶住了她。他力道蠻橫地摟住她,不讓擁擠的人群傷害病弱的她。湊近的時候,白梓岑還能聞見他懷抱里那依稀可辨的松木氣味,帶著點清香,味道淺淡。她躲在他懷里,睜著大眼睛望著他:“那周延昭怎么辦?”梁延川大約是氣不過她的迷糊勁,連帶語氣都是憤懣的:“白梓岑,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以為我是來找周延昭的?他有他家的司機,何必讓我來接送他呢?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我應(yīng)該懂什么?”白梓岑詫異。梁延川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對她發(fā)脾氣,只是干凈利落地對她說:“外面還在下雨,你先上車,我待會兒有事要跟你說。”這次,白梓岑倒也乖順,聽從了梁延川的話,就直接往車上走。 公交車站上,梁延川一個人排練了許多遍打算對白梓岑坦誠的話語,才終于志氣滿滿地上了車。只是剛上車,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白梓岑已經(jīng)睡著了……大約是感冒的緣故,病態(tài)的紅暈蒸得她兩頰發(fā)紅,虛發(fā)的汗水濡濕了她前額的劉海,莫名的好看。此情此景,仿佛讓時光倒退回了他們初遇的時候。那時候,沿海的別墅區(qū)公路,咸濕的海風(fēng)伴隨著汗水黏連在她的腦門上,本應(yīng)是萬般狼狽的狀態(tài),在她臉上卻是顯得光潔好看得不得了。也是那時,梁延川入迷了,看癡了。梁延川所有想說的話,都重新悶回了葫蘆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撩開劉海,用手背貼上她的額際,在確定沒有發(fā)熱之后,才終于躡手躡腳地退回原地。之后,他又像是心有不甘似的,重新折返回去,用溫和的嘴唇,輕輕緩緩、淺淺慢慢地貼上了她的唇,像以前所有趁她補課熟睡時一般,不淺不淡地偷吻著她。待到她在睡夢中微微嚶嚀了一聲,他才終于意猶未盡地放開了她。汽車發(fā)動機轟鳴時,白梓岑才恍惚地從夢里醒過來。睡夢里,上唇似乎被緊貼著,像是被小貓?zhí)蛄艘幌拢窒袷?hellip;…被人偷吻了。醒來之后,白梓岑看到身旁駕駛座上坐的是梁延川,她才終于知道,那應(yīng)該是她做的一個夢罷了。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不好意思,我有點累,所以睡著了。我記得你剛剛說有事要跟我說,請問……是什么事?”他先是手足無措地揉捏了一會兒方向盤,須臾之后,才輕飄飄地吐了一句:“白梓岑,你覺得……我怎么樣?”“你,很好啊。”“那你覺得比起周延昭來,我怎么樣?”他似乎對這個問題上癮了。“?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周延昭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雖然相處不太多,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至于你……”白梓岑正專心致志地解決著梁延川的疑問,卻未承想,還未說完一句話,梁延川就徑直打斷了她。方向盤微微打轉(zhuǎn),再輔以剎車的作用力,車子十分平穩(wěn)地停在了路旁。梁延川將視線從擋風(fēng)玻璃上挪開,一瞬不瞬地望著白梓岑。深邃的曈眸里,像是有難掩的情緒在醞釀。眼梢,似乎還夾帶了些笑意:“白梓岑你才二十歲,說這些話可能會嚇到你,但我還是很想告訴你,聽聽你的選擇。首先,我想我應(yīng)該簡單地介紹下自己。我現(xiàn)在是實習(xí)律師,未來的就業(yè)方向可能會是檢察官。”白梓岑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繞糊涂了:“。”“白梓岑我很喜歡你,或許這些喜歡還不止一點。”白梓岑跟觸了電似的,連動作都有些不太利索。梁延川也不顧她的反應(yīng),只簡潔明了地繼續(xù)說下去:“我今年二十五歲,比你大整四歲。如果三歲算是一個年輪的話,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個年輪。如果你不嫌棄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個年輪的話,我想請你做我的女朋友。當(dāng)然,你也可以拒絕,但是一定要告訴我理由。沒有理由以及證據(jù),你的任何言語都無法讓人信服。”白梓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卻吐了一句毫不相關(guān)的話:“律師說話……都是這樣有條理的嗎?”梁延川只是笑,而后溫柔地伸出手指,替她拂開額前的碎發(fā):“不是,我現(xiàn)在的思維條理可能比起平時來混亂了許多。”“可是我們之間的差距不是一點點,想必你那天也看見了我的生活環(huán)境。”白梓岑抬眼望著他,皎潔的笑靨里,帶著些自嘲式的卑微,“就像我那天告訴過你的,我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蛟S應(yīng)該做一個恰當(dāng)?shù)谋扔,我像是你們踩在地上的垃圾,骯臟又無用。”梁延川沒回話,只是動作熟稔地將她按在懷里,像是已經(jīng)在夢境里來回演練過了千萬遍一樣。“如果你一定要說自己是垃圾,那就讓我當(dāng)一名拾荒者,一點點地把你拾起來,變廢為寶,做我一個人的寶貝。小岑,你覺得可以嗎?”即便是逆境如何錘煉白梓岑,對于愛情,她始終都是那個不抱任何幻想的人。因此,當(dāng)梁延川用如此溫柔的稱呼,推倒她的固步自封時,她絲毫沒有抗拒的理由。她含著淚在他的懷里點頭,說“好”。那時的白梓岑,絲毫不計較這段愛情的長度會是多少。即便是下一刻就要被世家門第的壓力打破,她也仍愿意享受這一刻的愛情。只是,老天爺永遠是擅長給人以最措手不及的一刀。而白梓岑也從未想過……如果這一份愛情里,夾雜著仇恨,會被歪曲成什么模樣。 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個月的時候,遠江市的雨季即將匆匆而去。稀薄的大氣仍舊醞釀著水汽,連車窗上都蒙了一層薄薄的霧。白梓岑平日里在便利店做兼職,勤工儉學(xué)掙得自己的學(xué)費。今天她照例從便利店下班,雖是累得慌,但在見到梁延川之后,她身上的那些疲憊煩累,早已經(jīng)消失得一干二凈。梁延川坐在車里,眼神心疼:“小岑,我?guī)湍銚Q一份工作吧,便利店里太累了。”白梓岑無奈地覷了他一眼:“延川,你每天來接我,每天都要跟我這么念叨一遍,我的耳朵都要長繭子了。我已經(jīng)在便利店工作了快兩年了,老板和同事都對我很好,你讓我突然說不愿意干下去了,我覺得不好意思開口。”“那我?guī)湍汩_口。”梁延川義正詞嚴。白梓岑越過前排駕駛座的間隙,湊到梁延川的面前,向他揮舞著拳頭:“你要是敢跟老板說什么,我就打你個片甲不留。然后無論你再怎么哀求,我也不會理你的。”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上演過無數(shù)次,梁延川每次提出要讓白梓岑換工作,她總是能想出千百種撒嬌的方式,讓他打消這個念頭。這一次也同樣,梁延川再一次屈服:“好好好,我不說什么了行吧?”“這才差不多。”白梓岑嘴角微微上揚,眼梢也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動了,一同彎起來。車窗上氤氳著水汽,霧蒙蒙一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就往窗上勾畫,不一會兒,一個愛心形狀的圖像初具雛形。白梓岑在心形的一側(cè)描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寫到梁延川的名字的時候,她卻驀地停頓了。她扭過臉去看他,帶著些許疑惑:“延川,我問你個問題。”“你問。”梁延川將控制方向盤的右手抽出來,寵溺地揉了揉白梓岑的腦袋。“你是姓延名川嗎?延這個姓,可真是一個罕見的姓氏。”揉著白梓岑頭頂?shù)哪侵皇治⑽D,片刻之后,才緩緩地收了回去。他說:“不,我姓梁。”有那么一瞬間,白梓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扭曲變形。就好像是有一雙手,強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連呼吸都不太順暢。很久之后,她才低啞著嗓子,字斟句酌地問他:“是……哪個梁?”“梁振升的那個梁。”梁延川從不向白梓岑袒露他的家世,是因為怕她自卑。因為在他眼里,他的小岑就一直是那個低垂著腦袋、謹言慎行的姑娘,F(xiàn)在,她好不容易才邁開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步。梁延川選擇隱瞞,只是因為怕自己的家世傷到了她。他很害怕聽見,他的小岑說自己是……垃圾。畢竟,無論換成誰,都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自卑得稱自己為垃圾。那樣的她,會令他心疼,很心疼。而現(xiàn)在,她直白地質(zhì)問著他。如果再次隱瞞下去,在以后揭示家世真相的時候,給白梓岑帶來的無疑就是欺騙的傷害。梁延川做不到騙她,就選擇了最干凈利落的方式向她揭曉。白梓岑半晌沒有回話,她呆坐在副駕駛座上,視線懸空毫無焦距,像是個失了魂的木偶人。“小岑……”梁延川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交疊的手掌。她指節(jié)冰涼,像是整個人都被潑了一場冰水。聽聞梁延川的聲線,白梓岑才漸漸從崩塌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嘴角微微上揚,而后,反手握住梁延川的那雙手。她甚至還難得熱情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覆上了他的唇。她胡亂地吻著他,甚至連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也恍若未覺。梁延川在白梓岑的吻里,聞見了腥甜的味道。他條件反射地推開了她,查看她嘴唇上的傷勢,卻發(fā)現(xiàn)她居然十分狠心地,將自己的下唇咬開了一個大口子。他以為,她這樣過激的反應(yīng)是出于憤怒,下意識地安撫她:“小岑,我知道過去隱瞞你是我的錯,但是……”白梓岑看著他嚅動的唇形,只是呆愣愣地笑著,然后伸出食指點住了他上下開合的嘴唇。“我知道,你一定是怕我自卑所以才不告訴我的。不過,沒關(guān)系。即便你是梁振升的兒子,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喜歡你。”那時的梁延川,從未想過白梓岑那股虛無的笑是因為什么。后來,當(dāng)她無情地將冰冷的尖刀捅進他的心口時,梁延川才知道,原來,在那時,白梓岑就早已經(jīng)在籌謀著要報復(fù)了。當(dāng)然,這也是后話了。白梓岑是聽過梁延川這個名字的,因為……梁振升。白梓岑幾乎能將梁家所有人的名字背一個遍,甚至連倒背,都能流利地進行一遍。能將一個人,甚至是他的家人了解得這么透徹,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因為愛,二是因為恨。前者的可能性,永遠無法到達后者的水準。因為,只有當(dāng)一個人徹心徹骨地恨著時,才能連他的家人都一同痛恨。白梓岑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年下令讓那些人販子對她下手的人是誰。只是他的一個命令,就讓白梓岑從家里的掌上明珠,變成了山村里的一棵野草。而起因,不過是父親白敖東在生意上,擋了梁振升的道。當(dāng)年她被拐賣的事,就是梁振升一手造成的。甚至,白梓岑都不太確信,是否父母、哥哥的車禍都是他有意為之。即便并不是他蓄意而為,也是因為他間接造成了父母的死亡。白梓岑只要偶爾回想到自己慘痛的經(jīng)歷,以及父母的亡故,哥哥的病狀,就難以抑制仇恨的因子。她要報復(fù),她做夢都想報復(fù)!因此,當(dāng)梁延川這個絕佳的機會站在她面前時,她沒有任何猶豫的余地。因為只要能接近梁振升,只要能報仇,即便是搏命一試,她也會心甘情愿地去進行。于是,她懷著仇恨的種子,一點點接近梁延川,在他面前偽裝出一副真愛的假象。他們像平常的情侶一樣,親吻、同居、做愛。而白梓岑也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決心會有所動搖,直到曉曉的到來。大三那年,她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年半。在連連吐了好幾回之后,才終于被查出懷孕。在醫(yī)院走廊里得知結(jié)果的那一刻,梁延川欣喜非常,硬是抱著懷孕的她打了好幾個轉(zhuǎn)。有那么一刻,白梓岑差點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放棄所有的仇恨。然而,所有美好的希冀,終究是抵不過那顆報復(fù)的心。所謂的仇恨動搖,也只是讓她的世界,稍稍動蕩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恢復(fù)原樣。白梓岑生下曉曉的第二天,梁延川的臉色有些無端的異常,他雖是對待她溫柔如常,卻隱約中帶著疏離。曉曉滿月的時候,白梓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她恨了十?dāng)?shù)年的男人——梁振升。他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峻地質(zhì)問著她,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兒子梁延川的。沒等白梓岑回答,他便毫不避諱地告訴她,梁延川在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所有的真相。她的故意靠近,她所有的仇恨報復(fù)。那一刻,白梓岑瘋了。她發(fā)了狂似的拎起水果刀,如同她夢中演練過無數(shù)遍的一樣,拔出尖刀,刺向那個她仇恨著的梁振升。然而,那一刀卻終是刺偏了,刺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那時候的白梓岑,早已猩紅了雙眼,分不清對錯。甚至連扎了那個人幾刀,都記不太清了。她只記得結(jié)局的末尾,她看到了滿地的鮮血。而倒在血泊里的那個人,不是梁振升,而是梁延川。白梓岑還依稀能回想起,梁延川掙扎著用滿是鮮血的手指,抓住了她。而后,一遍遍揪住她的領(lǐng)子質(zhì)問她,是否是早就預(yù)謀著接近他的。白梓岑已經(jīng)記不太清自己當(dāng)時的回答了,她模糊地想起,她似乎是回應(yīng)了四個字。“父債子償。”之后,梁延川因刺中心臟要害,被緊急送往國外就醫(yī)。故事的結(jié)局足夠悲戚且令人嘆惋。在梁延川離開的三天后,白梓岑弄丟了他們的孩子。又是三天后,白梓岑被控故意殺人罪,入獄服刑,五年。 “白梓岑,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預(yù)謀著要報復(fù)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時候,還是……由始至終你都一直籌謀著報復(fù)?“你那時候,偶爾想起我對你那些肝腦涂地的付出時,就沒有一丁點的羞愧感嗎?“哪怕……是后悔。”聽到梁延川如此質(zhì)問,白梓岑許久未有言語。她只是抬了抬手,將焐熱的手掌,貼近梁語陶的雙耳,不讓狂躁的雨打玻璃聲影響她恬靜的安睡。她壓低了聲音,像是在懺悔:“延川,時至今日,那四個字依舊是從未改變。即便是你我都不愿意承認,但事實就是,我從頭到尾都在欺騙你。而那時候的我,只是一個發(fā)了瘋都想要報復(fù)的仇恨者而已。就像是你當(dāng)初質(zhì)問過我的一樣,連帶曉曉,也只是那段仇恨中的一枚報復(fù)工具而已……”梁延川握住方向盤的那只手掌咯咯作響,帶了點咬牙切齒的痕跡。寂靜的車廂里,一片死寂,只余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聲,無端聒噪地騷動著。 大雨漸歇的時候,車子停到了白梓岑的樓下。梁語陶是睡在白梓岑懷里的,她兩手緊緊地抓著白梓岑的袖口,連帶睡夢中也毫不松懈。小孩子睡夢淺,白梓岑生怕弄醒了她,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把梁語陶從她身上扒下去。她將梁語陶安置在副駕駛座上,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毯子,才戀戀不舍地從車里走出去。梁延川已然將白梓岑的所有動作都看在眼里,但他卻未曾有任何發(fā)聲,只是靜默地站在車旁。白梓岑朝他點了點頭,示意感謝。路燈光影斑駁地照在他的臉上,晦明不一的光線,像是給他的輪廓都鍍上了一層白光,深邃且好看。就好像,這整整五年過去,他一點沒老,也一點沒變,還是當(dāng)初那個志氣滿滿的梁延川。只是白梓岑知道,自己變了,人老了,心……也老了。角度適當(dāng)?shù)嘏紶栆黄,白梓岑就看見了車里熟睡著的梁語陶。她的眉眼與梁延川幾乎如出一轍,只是梁延川的輪廓偏硬朗,她的輪廓倒是柔和許多,大約是承襲了她母親的模樣,才能讓基因融合得如此恰到好處吧。光線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間,睡夢中的梁語陶,令白梓岑覺得無比熟悉。只是一時半會兒,她的腦子跟短路似的,一點思維都聯(lián)系不起來。撇開混亂的思路,她理了理凌亂的鬢發(fā),朝梁延川笑了笑:“雨好像要停了,你要不要和陶陶上去坐會?”“不了,陶陶身體不好,我?guī)丶伊恕?rdquo;白梓岑還想說些什么,但那些話卻如鯁在喉,壓抑在嘴邊,完全無法吐露。最后,所有的話,只變成了單薄且疏離的一句。“那好,一路順風(fēng)。”梁延川側(cè)轉(zhuǎn)過身,頎長的身影在路燈的光影下,一點點拉長。白梓岑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莫名地想要拉住他,只是這種欲望仍舊是被強力地克制住了。以前,她不配,F(xiàn)在,她又哪里配得上。她知道梁延川恨她。但是她也知道,這一股恨里,依舊夾雜著那些若有似無的關(guān)心。白梓岑不敢去點穿,因為她怕點穿之后,她就一無所有了。打小就沒人給過她溫暖。五年前,是梁延川給了她。雖然這些溫暖皆是基于她的痛恨報復(fù),但偶爾回憶起來,白梓岑仍是對于那些忽而路過的關(guān)心,視若珍寶。狂躁的手機鈴聲毫無預(yù)兆地響了起來,驚動了白梓岑,也同時阻止了梁延川離去的步伐。白梓岑翻開手機,灰暗的彩色屏幕上,顯現(xiàn)的是一串陌生的號碼。白梓岑雖是對陌生號碼心有余悸,但仍是大著膽子接了起來。“喂,請問你是?”對方那端聽起來有些嘈雜,像是有巨大的鼓風(fēng)機,機械地來回發(fā)動著。“白梓岑小姐。”未加任何修飾的言語,只是干凈利落地稱呼了白梓岑的名字。白梓岑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問:“你是誰?”“請問,白小姐最近是不是在找你的女兒?”白梓岑的手指猛地一顫,在發(fā)覺面前的梁延川還沒走,甚至還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時,她下意識地背過了身,邁開了幾步遠離梁延川。她舒了好幾口大氣,才慢慢地吐了兩個字:“是的。”“她是叫曉曉?”對方的語氣頗為玩味。“你怎么知道?!”“你把她扔在福利院門口的時候,是不是用一塊粉色的羊絨圍巾將她包起來的?”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像是發(fā)了虛汗,快要握不住任何有重量的東西:“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現(xiàn)在在我手里。”白梓岑用余光偷瞥了一眼梁延川,在確定他應(yīng)該聽不見他們的對話時,才朝話筒邊低吼了一聲:“你要干什么!”對方的態(tài)度倒也篤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錢。”“要多少?”平生至此,白梓岑第一次那么信誓旦旦地,毫不顧慮這個數(shù)字的價碼。“二十萬。”“好。”她大約是怕對方反悔了,不把女兒還給她了,還沒等那一頭的尾音落下,白梓岑就立刻回了一句。“我到哪里給你錢?”“明天晚上九點,我會將交易的地址用短信發(fā)給你,你到時候只要記得帶錢來,就能見到你的女兒曉曉了。”“好,我一定準時湊給你……”白梓岑還未說完,身后就傳來了梁延川低沉的嗓音,伴隨著對方掛斷的嘟嘟聲,同時貫穿她的耳膜:“白梓岑,你在跟誰說話?”白梓岑慌張地將手機收回去,合上翻蓋的板子,狼狽地往口袋里塞。末了,她還不忘伸出左手,捋了捋左耳旁的劉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掩飾著:“沒什么,就是一個朋友打來的電話。”白梓岑細數(shù)著時間,現(xiàn)在是晚上十點,距離明晚九點,還有整二十三個小時。二十三個小時之后,她就能看見自己的女兒曉曉了。思維偶一停留在這里,白梓岑的心里就滿是雀躍,她差點就要掩著嘴笑出聲來。不過,她尚且不能確定,這二十萬的數(shù)字,是否能在這二十三個小時內(nèi)湊出來。時間,是不會等她的。因此,還未等梁延川再說什么,她已經(jīng)忙不迭地爬上了樓道口的扶梯。她慌張地指著階梯,看向梁延川,連說話都有些不連貫。“我、我現(xiàn)在有點急事,我先上去了……”她心里像是被火燒著了,連告別慣用的一路順風(fēng)、一帆風(fēng)順的客套詞匯,也一并拋在了腦后。而梁延川,也明顯察覺出了白梓岑的異常。只是冥冥之中,他又說不出她的異常出現(xiàn)在哪里。望著白梓岑離去的背影,梁延川英挺的眉宇不禁擰成了一團。因為,此刻的白梓岑,與其說是神色恍惚,更像是……恍惚里帶了些瘋癲的成分。 白梓岑一夜淺眠,夢里全都是曉曉窩在襁褓里的模樣。剛出生尚且微微發(fā)紅的小臉蛋,還沒睜開的眼睛,以及一雙連骨頭都看不見的肉嘟嘟的小手。對于曉曉,白梓岑是悔恨的。當(dāng)年,入獄在即,她不甘心將曉曉送回梁振升的手里,走投無路才想出了把她拋棄的法子。她找了一家最為偏僻的孤兒院,用新買的羊絨圍巾給她包裹得嚴嚴實實。末了,還不忘在她身上塞上一張紙條,希望等她出獄的時候,循著這家孤兒院還能接回她的女兒。白梓岑將曉曉安穩(wěn)地放在孤兒院門口的石階上,慢慢走開。只是每走一步,她的眼神都像是被牽動著似的,一點都離不開臺階上的女兒。走一步,回頭十步。她懷著滿心滿腹的不舍,走了整十步。當(dāng)走完那十步之后,白梓岑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那一刻,她后悔了。即便是讓曉曉被她仇恨的梁振升帶回去,也總比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孤兒院好。她發(fā)了瘋似的跑回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返回去抱女兒的時候,卻橫空沖出了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她也不顧白梓岑的阻攔哭喊,徑直抱起了曉曉就往馬路上跑。白梓岑就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追,一直追,追到鞋子都跑飛了,她還在追。體力不支地摔倒前,她看到那個女人上了一輛黑色的面包車,然后面包車一路駛向火車站……自此,白梓岑弄丟了她的女兒。 這些年,白梓岑一直在找曉曉。起初剛出獄那會,她拿著曉曉出生時的照片,逢人就問。后來,終于明白這樣大海撈針般的法子找到的幾率是微乎其微的,她又借助寶貝回家的網(wǎng)站,發(fā)了無數(shù)個帖子求助網(wǎng)友,卻也無人問津。打拐組織里最熱心的李姐安撫她說,曉曉還小,等長大一點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定會回來找她的?墒牵阻麽淮_信,曉曉要是知道,當(dāng)初是她狠心拋棄她……是否還愿意認她這個母親。因此,當(dāng)那個匿名電話打過來時,白梓岑心動了。那種感覺,無異于沙漠中險些渴死的旅行者終于找到救命的水源,即將溺亡的生靈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而曉曉,就是她的水源,她的稻草。整整二十萬塊錢,白梓岑知道,這筆數(shù)目對于她來說,堪比天價。但是如果這筆錢能夠換回曉曉,那也是無比值得的。在找了無數(shù)個同事、朋友,卻也沒能湊齊一萬塊后,白梓岑把腦筋動到了曾兆的頭上。那天,他曾留下電話,說過如果有困難可以找他,但白梓岑一直沒有去叨擾他。白梓岑雖不能篤定以她和曾兆的交情,他是否愿意慷慨解囊地借她二十萬,但向他借十萬的把握,白梓岑還是有的。白梓岑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他的電話,壓低了嗓子婉轉(zhuǎn)地向他表達了借錢的愿望。沒想到,曾兆卻是大方至極,只問白梓岑要多少錢,就將二十萬統(tǒng)統(tǒng)打到了她的賬上。第二天,白梓岑連班都沒去上,只一個人待在家里,不吃不喝地盯著墻上的時鐘,來回地數(shù)著分秒……直至晚上九點的到來。 臨近晚上八點多時,梁延川正與張警官在公安局里,交接著有關(guān)案件罪證的事宜。張警官是梁延川的高中同學(xué),多年未見,張警官硬是要拉著梁延川話話舊事,梁延川也不好推辭,只好陪著他去。罪證交接完畢之后,張警官拉著他在值班室里聊天。張警官拍了一把梁延川的肩,笑道:“梁延川,我就納悶了,你怎么放著國外那么好的條件不待,又回國內(nèi)當(dāng)檢察官這個苦差事了呢?”“個人有個人的選擇,你待在警局里做警察,不也是你自己的選擇嗎?”梁延川眼梢微揚,意有所指,“我記得當(dāng)年高中的時候,你同桌陳曦月老是嘲笑你長得賊眉鼠眼,當(dāng)時你就立志一定要當(dāng)一個警察,要讓她刮目相看。不知道到了現(xiàn)在,你還記不記得?”張警官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他用手肘戳了一下梁延川的背部,示意他別再說下去:“這里人多,有些話我們就別說了,好歹我現(xiàn)在也是一級警司,給我點面子。”梁延川笑了笑:“你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把人家陳曦月娶回家了,還不夠面子?”得聞梁延川一言,張警官像是倏地豁然開朗了。他挺了挺脊背,說:“也是,現(xiàn)在我都把她娶回家了。這個故事就不是個丟人的秘密了,而是一個警察浪漫的追妻史。梁延川,你說我說得對吧?”梁延川只是笑,卻不說話。過了會兒,張警官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問道:“話說,你跟你那個小女友怎么樣了?我記得當(dāng)年你可是為了她,大義凜然地要拋棄家里的基業(yè),跟她做一對雙宿雙棲的野鴛鴦呢。”張警官朝梁延川豎了豎大拇指,“不過,能為了個女人,愿意拋棄你爸梁振升那么大的集團產(chǎn)業(yè),你也是厲害。”張警官嘴里的小女友指的是誰,梁延川很清楚,只是他下意識地想要回避。“五年前就分開了。”張警官掐著手指細細把算著,片刻之后,忽然忍俊不禁:“五年前,不就是你正好出國的時候嗎?梁延川,你該不會是學(xué)著言情劇里的富二代套路,情場失敗所以遠赴海外了吧?這可真是要笑死我了……”有人敲門進來,張警官立刻收斂了所有調(diào)笑的表情,轉(zhuǎn)眼變成志氣昂揚的正義臉龐。穿著警察制服的年輕男人朝他報告:“張警官,前幾天我們盯上的那個詐騙集團有眉目了。技術(shù)人員剛剛監(jiān)聽到了他們最新的通話內(nèi)容,似乎又在預(yù)謀著一場詐騙活動。如果這次能將他們一舉擒獲的話,定罪伏法一定不在話下。”“好,現(xiàn)在就去監(jiān)控室。”張警官還有工作要做,而梁延川也估摸著時間不早了,正打算離開。不過,梁延川還沒走開,張警官就一把拉住了他,壓低了聲音跟他說:“走,一起跟我去趟監(jiān)控室吧。我還有三十分鐘就下班,下班過后正好跟你這個老同學(xué)找個地方,敘敘舊,聊聊家常。”同學(xué)多年未見,張警官如此邀約,梁延川也不好推拒,于是,便跟著他一同往警局的監(jiān)控室內(nèi)走。走廊迂回曲折,在歷經(jīng)了數(shù)個拐彎之后,才終于抵達了監(jiān)控室。梁延川對這里并不陌生,偶爾要監(jiān)控犯人的動向時,總需要到警局的監(jiān)控室跑一趟,久而久之,也就對這里熟悉了。年輕的警員見了梁延川,甚至還熱情地跟他說了聲:“梁檢好。”張警官一臉嚴肅地朝年輕警員做了個手勢,問:“詐騙團伙與受害人的對話有沒有進行錄音?”“錄了。”“現(xiàn)在把它播放出來,根據(jù)對話內(nèi)容的時間地點,確定抓捕計劃。”“是。”被錄制好的通話內(nèi)容,通過監(jiān)控室內(nèi)的擴音喇叭,傳送到房間里的每個角落。梁延川坐在角落一旁的靠背椅上,信耳聆聽著。女人急促的喘息,像是歷經(jīng)了無數(shù)緊張且急迫的等待,而后,才終于通過無線電波傳進所有人的耳朵。“錢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二十萬是嗎?”女人的聲線溫潤而柔和,那股嗓音從擴音喇叭里傳出來時,梁延川靠在椅背上的身軀,猛地一頓。他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臟。“是。”“到時候我把二十萬現(xiàn)金給你們,你們就會把我的曉曉還給我,是嗎?”“是。”“到哪里給錢?”“紅楓垃圾處理廠,晚上九點,準時。”犯罪團伙很熟練地,在念完地址的下一秒,按下了掛斷鍵。之后,女人的聲音也一并消失,只剩下了漫長的忙音。站在梁延川身旁的張警官,顯然沒有意識到梁延川的異常,還神色輕松地跟他調(diào)侃著:“這個犯罪團伙最擅長利用丟失孩子的父母的著急心理來誘騙受害者上當(dāng)。受害者大多都是丟失孩子多年的家長群體,他們一聽到自己丟了的孩子要回來,根本顧不上信息的真實性,也不會記得報警,只知道往火坑里跳。“你看,幸好我們及時監(jiān)聽了這個電話,不然這受害者的二十萬血汗錢,肯定統(tǒng)統(tǒng)都打了水漂。而且,說不定受害者沒見著孩子,與犯罪集團起了沖突,甚至有危及受害者自己生命安全的可能。以前我曾經(jīng)接手過一個類似的刑事案件,一個母親沒見到丟失的孩子,與犯罪集團發(fā)生爭執(zhí),罪犯一怒之下就拿起繩索,將受害者勒死了。其實丟了孩子的父母心里都著急,電話那頭的女人,一看就是弄丟了孩子的。”聽完張警官的一席話,梁延川握住椅凳把手的指節(jié),咯咯作響。水杉木質(zhì)地的椅凳把手應(yīng)該是堅硬而不可摧的,但此刻,它險些就要被梁延川的蠻力所折斷。“張程,能定位一個人的手機嗎?”梁延川突如其來地叫了張警官的名字,張警官明顯一愣:“什么意思?”“幫我定位電話里那個女人的位置,現(xiàn)在、馬上。”“為什么?”梁延川驀地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像是醞釀著無限洶涌的波濤。“她對我來說——很重要。” 根據(jù)定位器的導(dǎo)向,梁延川順利地找到了白梓岑。那時,她正獨自走在市郊的公路上,手里還提了一個破舊的黑色布袋。梁延川開著車從她的正對面駛來,車燈敞亮,白梓岑下意識地用手掌遮住刺目的燈光。待稍稍適應(yīng)了燈光后,她又將黑色布袋抱在懷里,以一種充斥著自我防御感的姿態(tài),往公路旁的樹叢里快走了幾步。然而,還沒等她躲進樹叢,就從不遠處傳來了莫名熟悉的聲線,低沉而沙啞,甚至還帶著些不可捉摸的……擔(dān)心。“白梓岑你在這里干什么?!”那時,白梓岑正半彎著腰打算鉆進樹木的縫隙里。聽到梁延川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她才彎著身,呆呆地回過身去,空洞的眼神,像是個被掏空了心臟的中年婦人。“哦……我是打算去找我的一個朋友,他住在市郊這邊。”梁延川向她跨近一步,伸手就要奪過她懷里的黑色布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白梓岑飛快地將布袋塞在身后,不讓梁延川碰到:“這、這是我要送給我朋友的禮物……”“今天是周三,你難道不上班嗎?”梁延川不悅地皺眉。“我跟店里請假了,我今天要去拜訪朋友。”白梓岑像只老母雞一樣,將布袋藏在身后,無論梁延川如何去奪,她都死不松手。與此同時,手機鈴音聒噪地響了起來。白梓岑打開手機,才發(fā)現(xiàn)是對方發(fā)來的催促交易的短信。距離整九點還剩十分鐘,望著不遠處的紅楓垃圾處理廠的巨大標志,白梓岑不由得開始不耐煩。趁著梁延川晃神的瞬間,白梓岑拎著布袋,撒開了腿就往公路上跑。然而,男人的腳程與女人的腳程依舊懸殊,白梓岑還沒跑幾步,梁延川就已經(jīng)抓住了她。“白梓岑,你要去哪里?!”梁延川一把握住她的胳膊,語氣中夾雜著慍怒。白梓岑心慌,生怕約定的時間過了,因而,連回答梁延川的聲音,都是微微顫抖的:“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要去找我朋友,我跟他約好了九點見面的,要是沒及時趕到的話,他會生氣的。”即便是她如此解釋,梁延川攥住她胳膊的那雙手卻始終沒有松開。白梓岑慌了神,只能低聲哀求他:“延川,我求你,我求你放手行嗎?我朋友在等我,等不及了他就會走的,他會走的你知道嗎?”“白梓岑,不準去。”梁延川蠻橫地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往懷里帶。白梓岑猝不及防地想要掙脫,卻放松了手上的警惕,結(jié)果回過神來的時候,黑色布袋已經(jīng)落到了梁延川的手上。“延川,把袋子還給我,當(dāng)我求你還給我好嗎?”白梓岑巴著他的胳膊,苦苦哀求。然而,梁延川的臉龐上,卻未見絲毫松動的痕跡。他拎起黑色布袋,送到白梓岑的面前,質(zhì)問她:“白梓岑,我問你,這袋子里裝的是整二十萬塊錢是嗎?”“你、你怎么知道?”白梓岑徹底慌了。“誰給你的?!”梁延川目光灼灼地盯住白梓岑,像是要將她身上燒出個洞來。白梓岑如實回答:“我……找兆哥借的。”梁延川冷哼一聲:“呵,曾兆,你倒是跟他關(guān)系匪淺嘛。”身為男人,那天在咖啡店偶遇的時候,梁延川就看出了曾兆對待白梓岑的異常。與其說那是異常,更不如說,那是一種憐惜的情緒。不要問梁延川為什么會知道,那是因為,他對白梓岑……也有過同樣的感情。“白梓岑,你到底是跟他上了床,還是直接向他賣了身?這二十萬可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他肯舍得給你,倒也真是大方。”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五分鐘,白梓岑心慌意亂地去抓布袋,可惜卻次次失敗。她忍不住向他討?zhàn)垼?ldquo;延川,我是問兆哥借的,我以后會還他的,F(xiàn)在就當(dāng)我求你,把袋子給我好嗎?我朋友在等我……”“什么朋友讓你這么急著要去赴會?”梁延川低低地笑出了聲,冷靜地戳穿她,“你怎么不告訴我,曉曉現(xiàn)在在他們的手上,你打算用這二十萬塊錢去換曉曉?你要是這樣說的話,我說不定會心甘情愿地把袋子還給你。”“你……你怎么知道的?”白梓岑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她曾經(jīng)試探過對方的,對方明明只告訴了她一個人,梁延川怎么可能會知道?“我不只知道,還知道那一伙人是騙子。”梁延川說。梁延川的尾音尚未落下,白梓岑就已經(jīng)厲聲打斷了他:“你胡說!他們不是騙子!他們說好要把曉曉還給我的,這是真的!”末了,她還不忘自我催眠似的補上一句:“他們一定不是騙子!”梁延川嘲諷似的笑著:“白梓岑,你真以為時隔多年,曉曉還能找回來嗎?”“為什么不能?怎么可能不能?”白梓岑唇角微彎,驀地笑出了聲,笑聲里裹挾著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你知道嗎,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說得一清二楚,連帶曉曉當(dāng)時襁褓外圍的圍巾都描述得一模一樣,我能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而且……而且他們跟我說,曉曉在他們的手上,只要二十萬,只要二十萬就能把曉曉送回我的身邊了。”白梓岑雖是在笑,但眸子里卻已經(jīng)沁出了眼淚:“梁延川,你知道我想這一天想了有多久嗎?五年,整整五年。終于有一天,曉曉要回來了!”她一把圈住他的衣領(lǐng),流著淚,在他面前瘋狂大笑:“梁延川你知道嗎?曉曉要回來了,曉曉要回來了!”她扳著手指,在他面前一點點地計算,偏執(zhí)的笑容里,帶著點癲狂:“我都已經(jīng)算過了,我每個月一千八百塊工資。二十萬塊錢,也就是只要不吃不喝地干十年,我的曉曉就能回到我的身邊了。我覺得這筆賬很值,梁延川你覺得呢?”白梓岑話音剛落,梁延川就立刻憤怒地掰開了他圈住她衣領(lǐng)的手臂,沉聲告誡:“白梓岑你是不是瘋了?他們是騙子,曉曉根本不在他們的身邊!”白梓岑立即打斷:“你胡說!曉曉就在他們手上。”淚水糊了白梓岑一臉,莫名狼狽。梁延川伸出手想要替她揩去臉上的淚痕,然而剛伸出手,他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我說過,曉曉不在他們的手上就是不在他們手上。”“那你告訴我曉曉在哪里?!”白梓岑低聲控訴著。梁延川一時語塞,之后干凈利落地用最客觀的語氣向她解釋:“那一伙人是騙子,有關(guān)曉曉的信息,我并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的,但是他們是騙子,這是無疑的事實。我已經(jīng)通知警察了,他們會將這些騙子抓捕歸案的。”當(dāng)初,對方在電話里,就一直在跟白梓岑強調(diào),如果叫了警察,她這輩子都別想見到她的女兒曉曉。因此,當(dāng)下聽見梁延川的這番話,白梓岑就已經(jīng)瘋了。“梁延川我求你,即便是你讓我跪下,我也愿意,只要你不要讓警察過來就好。他們要是看見警察了,一定不會愿意把曉曉給我的。”白梓岑已然泣不成聲。說完,她抱住他的胳膊,作勢就要跪下去。眼眶里淌下來的淚珠,大有止不住的意思。以往,白梓岑雖是在他面前,一直保持著卑躬屈膝的模樣,然而卻從來沒有做過下跪……這等卑微的事。約莫是那些年揮不去的情感在作祟,梁延川那顆受過傷的心臟隱隱作痛。他終是忍不住開口道:“你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交易。”彎曲的膝蓋逐漸挺直,白梓岑淚眼蒙朧地望著他:“好,那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要是待會兒見到曉曉了,一定不能搶走她。”她的聲音微微頓住,片刻之后,才躊躇著繼續(xù)說下去。“你……你已經(jīng)有陶陶了,而我什么都沒有,只有曉曉。”望著白梓岑絕望而悲戚的眼神,梁延川只是低低地回應(yīng)了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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