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環(huán)湖崩潰情和欲的悲歌


作者:楊志軍     整理日期:2015-11-08 19:04:37

藏地小說恢弘陣容,思考藏地生態(tài)與人類文明創(chuàng)痛的預(yù)言書,
  楊志軍三十年心靈史長卷
  藏地精神之書藏地地理之書藏地歷史之書
  出版后作者楊志軍精心修訂
  
本書簡介:
  藏地人類夢想之地
  楊志軍藏地小說尋夢人的精神高原
  藏地小說恢弘陣容
  長篇小說《環(huán)湖崩潰》是楊志軍思考藏地生態(tài)與人類文明的預(yù)言,曾經(jīng)的大草原,神秘的青海湖,半個世紀之前對草原的破壞性造田,“我”收養(yǎng)小熊庫庫諾爾在極端的狀態(tài)下拍死了“我”的父親——墾荒造田的領(lǐng)導(dǎo)者,當我重新回到青海湖,面對美麗的藏族少女,面對生態(tài)惡化的青海湖,我騎著疲憊的老馬益西拉毛,悲涼地看到冰浪和水浪交織的大湖的悲歌,這是藏地生態(tài)的預(yù)言,也是人類的命運的思考。
  《情和欲的悲歌》是對民國時期發(fā)生在藏地小鎮(zhèn)欣欣格拉的大屠殺的回憶,“我”見證了小鎮(zhèn)最后留下的兩個藏族孩子的成長,他們被大屠殺的陰影的籠罩,我也因此在白雪覆蓋的荒原上埋葬自己的愛情,小說穿插了幾代人的歷史,悲涼懷舊,動人徹骨。
  在欲走不忍的那幾日,早出晚歸,我每天都在荒原上游蕩。我看到了什么?十年后,當我第二次來到環(huán)湖荒原時,我才澄清了當時那種異常模糊的印象——沒有什么比荒原更能給人以博大的空間意識了。曠野無垠,遙遠的地平線上,在一片荒原蜃景無聲的鼓蕩中,觀潮山獨自挺起,像上帝劈開兩腿,仁慈而堅毅地鳥瞰蒼茫大地。閃爍著第四紀全新世金剛光澤的錐狀巖石在腿間出世了,以永恒的精神橫亙于大氣之上,噴出一道人類黎明的曙光。于是,在上帝面前驟然開出的幾朵荒原精神花,瞬刻綻放,以女性的姿態(tài)舞蹈唱歌,憑借地球至高點的優(yōu)勢,將芬芳播向田野,遍布世界的石英巖塊因此而軟化成了人類的祖先。
  《環(huán)湖崩潰》是作家三十年生命體驗的藏地精神之書,也是出自心靈、探尋人類靈魂的尋夢人之書。
  在路上,帶一本楊志軍,想象藏地的壯麗和神秘,傾聽藏地的呼喚,感悟心靈的悸動和人類精神的浩瀚。
  目錄:
  序一令人震驚的荒原(閻晶明)
  序二清澈的呼喊(臧杰)
  上篇創(chuàng)世年——大荒啟示
  天體正在運行
  開蒙
  庫庫諾爾——青色的海
  大地密宗
  這里是上帝的故鄉(xiāng)
  中篇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
  古毛蟲預(yù)言
  誘源載體
  目錄:
  序一令人震驚的荒原(閻晶明)
  序二清澈的呼喊(臧杰)
  上篇創(chuàng)世年——大荒啟示
  天體正在運行
  開蒙
  庫庫諾爾——青色的海
  大地密宗
  這里是上帝的故鄉(xiāng)
  中篇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
  古毛蟲預(yù)言
  誘源載體
  大荒原黑夢
  青海灘頭的葬禮
  蓋世土林——天神墳冢
  下篇歷史的孕育——母馬精神
  第十一章又來荒原尋訪真理
  第十二章安魂曲
  第十三章野塵荒風(fēng)
  第十四章大荒原請不要為我憂傷
  尾聲開湖
  后記青海湖——斷裂和崩潰之湖
  前言楊志軍
  著有荒原小說系列:長篇小說《海昨天退去》《失去男根的亞當》《隱秘春秋》《天荒》《支邊人》《迎著子彈纏綿》《無人區(qū)》《無人部落》(紀實)以及中篇小說《驢皮記》《大湖斷裂》《美麗孕婦》《永遠的浪漫》《艷龍》等。藏地小說系列:長篇小說《環(huán)湖崩潰》《大悲原》《亡命形跡》《敲響人頭鼓》《藏獒1》《藏獒2》《藏獒3》《伏藏》《西藏的戰(zhàn)爭》《駱駝》以及中篇小說《原野藏獒》《情和欲的悲歌》等。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文學(xué)獎,并以多種文字譯介到國外。
  令人震驚的荒原
  閻晶明
  任何一個人在讀過《環(huán)湖崩潰》之后,都無疑會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震驚!八囆g(shù)的感染”在這里已經(jīng)顯得過于柔弱和貧乏。它為我們展示的,是一個超越出我們想象,讓我們神往又令我們恐懼的世界。我們的確從藝術(shù)世界中得到過對大自然的神往,《五彩路》、《神秘島》使我們童年時的幻想至今無法磨滅;《魯濱遜漂流記》、《月亮和六便士》又使我們在這種幻想中增添了許多自以為深刻、高雅的理性因素。但是,在我們讀過《環(huán)湖崩潰》之后,我們所有的幻想、所有塞入這些幻想中的思索,都蕩然無存,甚至?xí)械竭@種書齋式幻想的可笑。大自然原來有如此神秘和可怕,人的力量原來如此生機勃發(fā)又微不足道,棲息于荒野之中的生靈野獸原來如此諳熟人情又兇暴殘酷。對于我們這些為生活瑣事所困擾,又無法忘懷我們的幻想的人來說,這怎么能不是一個巨大的震驚呢?
  人和自然、人和野獸、人和人自己的角逐,他們之間的愛和恨,在作者極富激情和詩意的筆下,凝聚得異常濃烈。環(huán)繞青海湖的世界是一個充滿野性又不乏溫情的廣袤的天地。與天相接的綠地草原、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讓人迷路的白雪世界,使任何一個有感覺的人都會感到一種令人顫栗的激動和高于一切的自卑。這里,有被饑餓所困、成群向人襲擊的野狼;有幾乎將能壓死自己的汽車推翻、雖然慘死、卻腳掌直立永不馴服的大黑熊;有被人撫養(yǎng)、充滿柔情但最終無情吞噬人類的庫庫諾爾(小熊);有搶食饅頭屑、被人戲弄又被狂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的小螞蟻;有血肚飽脹、被人“請”到軀體上吸血的跳蚤……
  而人呢?“我”懷著敬仰之情和征服意志來到青海湖,但是,“我們”(墾荒隊)所借以發(fā)泄生命力的開墾地,在收成不如種子數(shù)量之后重新復(fù)歸為一片荒地。“我”和“我”的美麗的“花兒”在雪海中受到雪光反射,變得丑陋不堪,“我”為了生存,也為了適應(yīng)荒野的法則,竟然大嚼特嚼起生肉,“我”在野性少女卓瑪意勒面前,充滿了愛與恐怖。精神被震懾,靈魂被拷問。但是,正是這種令人恐怖的野性吸引著“我”,使“我”產(chǎn)生對城市嘈雜的蔑視,對青海荒原的摯愛,以至于“我”不畏死亡,準備在開湖的冰涌中,冷靜地接受生命的結(jié)束。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在原始荒野的大自然面前,似乎只能順從、適應(yīng)。人的意志又是多么堅強博大,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寒冷、艱辛甚至死亡的威脅之后,“我”依舊并且更加堅定了擁抱大自然的信念。
  作品通篇激發(fā)著一股股無法制止、讓人震驚的意志和激情,“有志的男兒都應(yīng)死在邊野”,彌散著一種恢宏、精深的孤獨感,“真正的雄鷹永遠是孤獨的”。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們只能這樣認為:如果小說中的“我”不是作者自己,如果作者的靈魂世界不是同“我”一樣博大,如果作者僅僅是靠聽聞、觀察和哪怕最為豐富的想象來為自己的藝術(shù)品尋找材料的話,無論如何我們不會有如此巨大的震驚。我們所曾經(jīng)為之贊嘆的那些描寫大自然的作品,那些或把自然詩意化,或把自然象征化,或把自然歷史化的作品,都不過是“小家碧玉”而已。
  因為我們閱讀這部作品時已被震驚,所以,我們平常所借以評介藝術(shù)品的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理論武器、邏輯思維,已經(jīng)顯得過于規(guī)矩、過于淺薄和過于單調(diào)。在這里,我只能這樣說:這是我迄今為止所讀過的一首最為恢宏、最富激情、最為顫栗、也是最長的美麗詩篇。
  序二
  清澈的呼喊
  臧杰
  讀《環(huán)湖崩潰》的時候,我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廝鳴一樣的聲音,宛如一匹饑渴已久的駿馬將頭顱伸進了厚厚的雪層,吞咽、吸納,而后撕開白雪,高高躍起,激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鳴叫……
  我太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在當下的小說閱讀中,有兩種感覺始終在交替地折磨著我,一種是讀罷一屁股隱沒在沙發(fā)的深處,讓自己的身體很懶散,很囂張,然后一句話不說、一點事情都不想,任憑空白挾持著自己;另一種則能站將起來走上幾步,走著走著,才覺得自己無比的虛弱,恨不得一下子倒下。
  而在讀完《環(huán)湖崩潰》后,我?guī)缀跸胍贿吅艉爸贿叡寂,曝出自己哪怕不偉岸的胸膛,任狂風(fēng)拍濺,任風(fēng)雨飄搖。
  然而,當我激越滿懷地出現(xiàn)在都市的街頭時,都市已經(jīng)華燈初上,車很多,人很厚。
  這似乎已經(jīng)注定《環(huán)湖崩潰》不會屬于當下的寫作。據(jù)作者楊志軍的簡介中講,它是楊志軍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作于1985年,發(fā)表于1987年《當代》第一期,八年后的1994年,獲得《當代》文學(xué)獎。也就是說,我二十年以后才讀到它,它給我的穿透力,就像最新鮮的陽光那樣強烈。
  在我眼中,《環(huán)湖崩潰》所勾畫的是一個追尋與奔跑的故事。最初,是父親帶著兒子和拓荒隊以拓荒的方式追尋與奔跑,拓荒既是父親的使命,也是父親的理想,它包含了以事業(yè)為信仰的精神內(nèi)核。父親死了,理想未果,但墳?zāi)箙s依舊在荒原上張望,靈魂卻依舊在荒原上飄蕩;而后,兒子長大了,兒子與愛人以捍衛(wèi)綠色的方式重上高原,科學(xué)是兒子與愛人的一切,但通往成功的道路依舊不平坦,在自然與人的搏斗中,兒子的愛人退卻了,并匆忙地掩埋了遺落在荒原上的愛情;最后,還是兒子,兒子和考察隊重上荒原,對于考察隊而言,荒原上的生態(tài)是他們找出來的問題,而兒子卻在尋找著隱秘在荒原深處的真理……
  在這種追尋與奔跑中間,有一種非常具有震憾力的東西自始至終在感染著我,慢慢地我覺得它清晰了,它就是類倫理。
  類倫理其實是倫理之外的一個話題。我們通常講的倫理實際上是一種人的倫理,倫即人倫,理即道理與準則,倫理合義就是人與人相處的各種道德準則。我們從未將倫理的問題延及到其他生命,我們不跟動物講倫理,也不跟植物講倫理,更不跟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講倫理,因此我們就可以對動物不道德,對植物不道德,對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不道德。
  事實上,我們忽視了倫理的廣泛性,我們慣于把自己作為世界的主宰,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當下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證實是我們錯了,而且是非常沉痛地錯了,如今也有一部分人站出來要求人類對其他生命講倫理,講道德了,但這種力量太有限,這種道德也太有限了。
  作為小說家的楊志軍,能借助小說發(fā)出綿綿不絕的類倫理的呼喊,就足以令人興奮,這也不禁使我想起馬爾克斯,想起他在《百年孤獨》中對亞馬遜河道變成車道,對香蕉園變成大工廠的激憤與不安。
  更重要的是,《環(huán)湖崩潰》的內(nèi)蘊還不止于這一點,楊志軍還在借助小說去追尋一個超越倫理的東西,一個真理的所在,一種意義的棲息地。在此,我更愿意把這種東西稱作星空。那也許是一碧如洗、繁星滿天的星空,也許是濃云迷障、星光時現(xiàn)的星空。星空里面隱藏的奧秘,神奇而讓世俗人生迷惘,絢爛而令世俗人生神往。
  這不由會讓人想起康德那難以言說、難以名狀的“物自體”,想起這個提出過星云假說的哲人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話:“在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胸中。”
  我想,那些以苦難以大地為求真意志、為作品包裝的作家,最終只能把肉體埋葬在泥土中,他們盼望著它下墜、下墜,并以此來成就自己的重量。而像楊志軍這樣能夠抬起頭來仰望星空的作家,更應(yīng)該愿意看著自己的肉身與靈魂上升,甚至于成為一把煙灰消散在風(fēng)中。
  仰望可以說是一種態(tài)度。同時,有態(tài)度的人們也必須深省自己的態(tài)度,因為人的態(tài)度未必是完滿的態(tài)度。
  因此,在《環(huán)湖崩潰》中,我也發(fā)現(xiàn)了楊志軍的惶惑。我清晰地看到,“兒子”在面對父親被寵愛的瞎熊咬死后的不安,在面對荒原少女卓瑪意勒火一樣的情感趨于黯淡時的痛疼。
  在超越了庸常的倫理之后,“兒子”以為自己即將踏上終極意義的圣地,即將獲得對一切因由的解釋了。其實卻不然,“兒子”還無法解開附在父親與卓瑪意勒身上的“謎”。于是,“兒子”感到天旋地旋,像一只被觸動的怪獸,像咆哮著開啟的青海湖,發(fā)出了響徹天地的呼喊。
  也許人生本該就有發(fā)泄不完的痛苦、開掘不盡的意義。也許人生本來就是一種無法終結(jié)地探求意義的狀態(tài),如果有一天意義終結(jié)了,那么人還會怎樣活?為何活?
  在已發(fā)現(xiàn)的惶惑之外,我覺得楊志軍身上還有一層疑惑也很刺目。這刺目的光芒正是小說敘事的致命危機,正是楊志軍在敘事上所無法割舍的因果鏈。在整個故事的構(gòu)造中,楊志軍過于執(zhí)著與看重事物的因由,并不自覺地將這一因由引領(lǐng)到敘事的結(jié)果中。我想,這也許是楊志軍對人生的現(xiàn)代性與敘事的現(xiàn)代性存有疑惑所致。
  其實惶惑與疑惑本身就是呼喊的一種形式。畢竟楊志軍的追尋還沒有結(jié)束,他發(fā)散出來的聲音還沒有停歇。畢竟追尋并不意味著要得到,超越也未必要抵達永恒。
  上篇
  創(chuàng)世年——大荒啟示
  第一章天體正在運行
  古大海早已經(jīng)流逝了。印度板塊和亞歐板塊用無數(shù)瞬間的擠壓和力的對抗,引出了一個輝煌壯麗的大地變化:地層構(gòu)造的橫向斷裂和古高原的奮然崛起。創(chuàng)造這種變化的那個偉大的地質(zhì)年代——新生代第三紀也已經(jīng)十分遙遠了,遙遠到?jīng)]有哪個生命能記得它。
  但是,第三紀曙光依舊沿著時間的軌跡照射到了我們這個悲壯而燦爛的時代:“喜馬拉雅運動”的轟鳴、曠世水域古潮汐的涌動、從古海底掙扎而出的參天蕨樹、生命以及人類的活動,已被歷史寫成了一頁不朽的文字。那隆升而起的海相沉積層不就是地球出售古生物化石的天然市場么?那深渾渺遠的地貌景觀和地勢格架不就是我們窺望創(chuàng)世前夜那鴻蒙天地的一面鏡子么?那圮坍了的古城堡和沙埋了的古戰(zhàn)場不就是我們趲行到今天的驛站么?
  兩大地球板塊依舊在碰撞,俯沖,地處板塊拼合帶的世界屋脊依舊在扭曲,錯裂,疊加,依舊在推擠逆沖,急劇抬升。我們沒有理由否認:若干年后,這塊地球之上生命得以生成發(fā)展的第一臺地將成為一片類似于南極大陸的冰天雪地,人類將被迫退向平原,退向江河下游和大洋岸畔,或飛升到另一個星球上去。
  比起這些永遠是崛起態(tài)勢、永遠是朝氣蓬勃的有恒的運動來,比起人類未來的征服新領(lǐng)域的壯舉來,我和益西拉毛將要跑完的歷程又有什么悲壯可言,真正的壯行是早已有了的,那便是生命以及人類一開始出現(xiàn)就在進行著的宇宙遨游:我們被地球載擁著,沿著那條橢圓的神工造就的旋梯式黃道,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圍繞太陽四季兼程。這是最壯麗的遠征,也是一年一個循環(huán)的驚心動魄的光榮探險。想起這些,我還有什么理由去深切懷念我的三次環(huán)湖行,并為它嘆息和自豪呢?
  然而,既然我活著,既然我在太初景象的環(huán)繞中已經(jīng)有了一種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世者的驕傲,既然腳下這塊土地被我認為是介于神話世界和人類世界之間的第三種世界,既然我被人鐘愛、信賴,被人看做是信仰之舟的駕馭者,我就無權(quán)浸泡在低沉的酸缸里哭泣,無權(quán)放棄這次迫于無奈的可以傾瀉激情的第四次環(huán)湖行。
  我為什么不能做一個上帝呢?我何不以天神的姿態(tài)來一次挽救環(huán)湖挽救草原的吶喊呢?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我也是一顆光彩熠亮的神圣的天體,我們就要啟程了。
  在這洪荒和文明化合而升起的西部地平線上,在這人類撤離“極地”去平原或去另一個星球的前夕,在這大草原八月黎明的輕風(fēng)中,我要啟程了!
  我曾經(jīng)對那位有權(quán)有勢的我的朋友說:“你們不能再在這里開荒了,不能再在這里辦農(nóng)場了,這里應(yīng)該是牧草的原野,這里是出產(chǎn)千里馬的地方。”
  我的朋友說:“哪有什么千里馬,你不要騙我們,你要是真的拉出一匹馬來一口氣跑完一千里,我們就取消開荒計劃!
  我說:“取消今后所有的破壞草場的開荒計劃!
  我的朋友說:“行啊,就這樣說定了。”
  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相信你啊!
  于是我就要啟程了。
  我在等待啟程,我在尋找一匹馬,它將載著我日夜兼程,完成一千多公里的環(huán)湖奔馳,以證明它是“竹批雙耳峻,風(fēng)人四蹄輕”的千里馬,也證明我自己,也證明父輩,也證明人類的雄性欲望。
  我焦灼地看著洛桑老人強健的身軀在一陣嘶鳴的大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他說:“環(huán)湖荒原沒有真正的千里馬!
  “最好的騸馬呢?”
  “四百里就能掙死!
  “那匹年輕的栗色公馬,它不是正在發(fā)情么?”
  “瘋跑三百里,打死也就不起來了!
  我一陣顫栗。波蕩天際的秋草為它自身的悲劇發(fā)出聲聲低泣。
  “阿爸,益西拉毛呢?”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氈帳門口傳來。
  我猛抬頭,瞥見那雙勾人靈魂的女人水性的大眼了。
  卓瑪意勒朝我們走來。
  “益西拉毛?”老人失口叫道,渾濁的眼睛閃現(xiàn)點點亮色。
  益西拉毛,一位荒原賦予了溫情的母親,半個月前,又給環(huán)湖的牧家奉獻了兩個漂亮而歡實的馬駒?墒,它行嗎?在洛桑的馬中,它從來不是佼佼者。胸癟、背狹、毛稀、蹄軟,典型的劣馬。洛桑所以還留著它,僅僅是因為它善良忠厚,即使遇到別處的年輕公馬的勾引,也決不會離開洛桑。它適當?shù)乜刂浦约旱那橛策m時地讓自己的生命得到延伸——大概是它多情的兼收并蓄吧,它下的馬駒兒總是比它更能得到主人的青睞。
  “益西拉毛?可以試試!崩先说纳袂橛众呌邝龅,但我感覺到的卻是深沉的內(nèi)在的力量。“三天后,給馬駒兒斷奶!彼值。
  “斷奶?”我問。
  “要叫母馬奶脹,奶脹……”
  風(fēng)把卓瑪意勒的聲音播向四野。草色浮動,又一次朗聲高叫了:“嘩——嘩——”
  把兩個小馬駒兒藏起來的那天黃昏,益西拉毛從帳房門前經(jīng)過,探進頭來,四下看看,哀哀地望著卓瑪意勒和她身邊的我。我面孔呆板地搖搖頭,見它急速轉(zhuǎn)身,奔向了湖邊,奔向了山崗。一會兒,它又失望地歸來了,依舊那樣哀哀地探進頭來。
  我忍不住了,上前扽住了它的韁繩。
  “你要做啥哩?”卓瑪意勒大聲道。
  我說:“兩個馬駒,你把它們藏哪兒了?”
  卓瑪意勒狠狠地瞪我一眼,走過來,俯身摸摸母馬已經(jīng)開始發(fā)脹的奶頭。
  “還小呢!彼f,“明天會更大!
  我憂郁地望望那兩堆鮮紅的奶頭,也伸過手去。
  “啪”的一聲,她將我的手一巴掌打開:“摸錯了!
  我慍怒地舉起手,想還她一下。
  “來呀!”她朝我挺挺皮袍裹著的隆起的胸脯,放聲大笑。
  “你呀,怎么就長不大呢?”我說。
  我不再理她,丟開益西拉毛的韁繩,安慰地在它脖子上拍了拍?伤⒉活I(lǐng)我的情,一蹦子跳開。等我來到帳房外面時,它已經(jīng)朝著盤腿坐在草地上的洛桑老人跑去。
  它把頭伸向老人,在他的衣肩上磨蹭著,似在苦苦哀求:“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老人扳住它的頭,意味深長地撫摸著。
  我站在帳房門口長嘆一聲,回望著卓瑪意勒說:“別忘了,給馬駒兒喂牛奶!
  卓瑪意勒說:“你呀,真是瞎操心!
  我這才看清,昏暗中,她將木桶提起,袍衣脫去,隔著襯衣,乳峰在迷人地招搖著。
  “進來呀!”她輕聲叫我。
  我沒動。我沒有興致在此時和她共同擁有一頂帳房,哪怕是篷頂遮去天空亮色的瞬間——這一定會使我心血潮動的瞬間。但我馬上從她那雙平靜的眼睛中明白,我誤解了她。
  她說:“你來擠我的。”
  “你的?你又沒有……”
  但她已將襯衣脫去,安詳?shù)氐戎。我只好進去,把手貼到她的胸脯上,像擺弄牛乳那樣來回搓揉。乳尖被我手中的汗水弄得濕潤了,我仿佛看到,清亮的乳汁滋出了一道優(yōu)雅的弧線。唉!那些園林設(shè)計家們,怎么就沒有搞出一座以石乳為底的噴泉呢!都是山,假山,僵死的雕琢的石頭假山,或別的一些讓噴泉失去生命之源意義的玲瓏玩意兒。
  我眼睛湊近乳尖:“不行,你永遠不會有奶的!
  她失望地嘆氣。出乎意料,她沒有對我做出任何挑逗的舉動,而我,如果不是她快快穿上襯衣,一定會摟緊她豐滿柔軟的身子,讓胸脯的生命之源漬濕我干燥的面孔。她雖然至今沒有生育,但她的乳房比過去大多了,而且似乎還在無休止地增大。這是由于成熟,由于發(fā)胖,更由于男人的摸揣——那只為男人而存在的魔肉是被我和白華爾旦摸胖、摸出氣息和旋律來的。而她卻以為,只要懷中抱個孩子,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生的,她就一定會有奶,那乳房的鼓脹,也一定是因為白色的汁液過剩了,漲潮了,就要汩汩流淌了。其實,我何嘗不希望她的奶水源源不斷呢!不為別的,僅僅為了讓我天天呷幾口。很多人都接受過母親奶水的哺育,可很少有人說出人奶到底是怎樣一種滋味,在渴極餓極的時候想到的總是別的:饃饃、肉、牛奶、泉水。我不清楚,那些有妻子的男人,是不是想通過吮吸妻子的奶水重新認識一下自己的母親。而我是想的,我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地想知道人奶的滋味。
  卓瑪意勒穿好袍衣,提桶出去了。我黯然神傷。是的,我不會成為一個荒原女的丈夫,我終究會走的。我會走么?
  青青的草,迎風(fēng)好比波浪漂……
  是卓瑪意勒的歌聲,迎來了這個沉寂的青海湖畔的秋夜,我的為了環(huán)湖草場存亡的憂慮頓時和太陽一起消逝得干干凈凈了。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和以前一樣揣度著荒原之夜的幽邃和奇妙,又一次體味到了那種慍情淡淡的迷惘。但我明白,如果沒有卓瑪意勒的博大情懷,荒原的黑夜便會像白天一樣乏味、厭倦。
  我出去,在益西拉毛身邊盤桓,給它加料也給它安慰,然后,回帳房和卓瑪意勒以及洛桑一起,就著酥油燈吃飯。然后……我朝她輕輕點點頭,起身出門,朝原野深處那個神秘的地方走去。
  離開氈帳已經(jīng)好遠了,可我怎么就聽不到她那熟悉的腳步聲呢?我回過頭去,愕然了:她竟然沒有跟來。
  純凈的黑色的天地間,只有清風(fēng)忠實而愉快地送來淡淡的草香,只有那顆明亮的被我視為卓瑪意勒化身的女性的星星跟著我。我又一次失落了。大荒原,我為你憂傷……
  憂傷的歌是低沉的么?是的。然而,在青海湖畔,在環(huán)湖荒原,當人們終于迎來了這個灰蒙蒙混濁一片卻充滿騷動的早晨,當我和益西拉毛就要以天體的盲目和勇敢開始運行的時候,卓瑪意勒卻用突兀的開頭、奔放的旋律、顫抖的尾音,唱出了她的憂傷:
  茫茫霧氣里,我把馬兒尋找,
  低低的青草,我的馬兒高,
  找呀找不到喲,
  青青的草,迎風(fēng)好比波浪漂。
  她要用這高亢的憂傷來為我壯行了。而我卻呆然木立,望著那望不見的遠方的綠色。沉重的霧嵐使草天銜接處迫近了我。秋霜,這銀白色的冷峻的天露,在陽光撕裂遠方云翳的前夕,顯出一種鐵硬的意志來。
  益西拉毛被洛桑老人牽著,從帳房前走了過來。它的情緒已趨于平靜,盡量耐心地等待著讓它飛奔而去的時刻到來。有它那兩個孩子的地方就是終點,至于起點和終點之間的路程,它是不在乎的。不管有多遠,那脹疼的奶頭都會使它奮不停蹄的,除非它不幸死去。
  “這是一匹很平常的馬嘛。”我的朋友,那位以權(quán)力藐視著科學(xué)和自然從而激發(fā)了我的環(huán)湖奔馳的朋友,對他身邊的隨員——他的妻子——我的花兒說。
  他們就在我身后十步遠的地方。我替益西拉毛傷心,連外行也能從它的毛色、體形和步態(tài)中,看出它溫情陰柔有余而剛武強健不足的氣質(zhì)來,甚至溫情得有些病態(tài)了。我不理會他們,發(fā)狠地咬咬牙,癡望洛桑遞過來的鞭子。
  我了解我自己的孱弱,即使我不是益西拉毛的主人,即使我和它的感情遠沒有和環(huán)湖荒原的感情那樣深沉,我也不會快馬加鞭,尤其是在它疲勞欲倒的時候?晌疫是緊緊握住了鞭桿,對鞭子的拒絕,意味著對環(huán)湖綠色的冷酷。
  老人氣派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說——不要放過舉起鞭子的機會,為了環(huán)湖永久的生命。我點頭,望望依門而立的卓瑪意勒和她那雙憂慮的眼睛,啊,她也會憂慮?
  陽光斜射,銀白的霜色愈加顯得晶瑩秀透了。益西拉毛的耐心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前蹄輪番刨著草地,頭一次次仰起,蔑視著不遠處我的朋友一行的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汽車。老人已將鞍子備好,我接過韁繩,用我那年輕人的敏捷,像一個真正的牧人,一眨眼便躍上了馬背。
  益西拉毛在我的朋友和我的花兒面前狂暴地打著轉(zhuǎn)兒,等我身子稍一前傾,它便一躍而出。環(huán)湖荒原,你容得下一個高原人的豪邁和深愛,可你能容得下益西拉毛母性的激情么?我要詛咒你的遼遠和開闊了。詛咒聲中,我開始了動蕩的馬背上的千里行。
  太狹小了,這草綠鳥隱的地方,這繡線菊潤色成彩錦的牧場。益西拉毛的四蹄還沒有真正邁開奔馳的步履,牧人們拘泥成法的對馬的調(diào)教還在固執(zhí)地囚禁著它那母親尋覓孩子的力量,和它應(yīng)該具有的迅急的躍動相比,它的奔跑簡直可以說是鵝行鴨步。然而,綠地就要消逝,前方,那一片恢弘而磅礴的萬物枯死的荒原已經(jīng)向我們漫溢而來了。
  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風(fēng),風(fēng)中一匹馬,馬上一個人。這怪誕的環(huán)湖云潔白而又厚重,它的一頭壓在遠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轟然圮毀,金字塔式的峰頂杳然不見了。而這詭異的荒原風(fēng),銜悲而來,猛烈而充滿情欲地拍打我的冰涼的額頭,撩撥起馬鬃——一溜兒密密匝匝的林柯從兩只山巒般對峙的耳朵開始,延伸到穩(wěn)實的馬鞍下。
  漠漠窮邊路,擴張出一種貧瘠而荒敗的無限;脑瑹o限的荒原,蘊蓄無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沒我們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碩的綠色草線頑強地羈絆著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掉身子,順著草線前行。
  我側(cè)過臉,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滾動在綠波間的黑色的帳房,那由秋光點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滿秀發(fā)的牧地,那風(fēng)閑風(fēng)靜、草黃草碧的牧地,那用溫煦的微笑擾亂了我心緒的牧地,和我們漸漸分離了。裂隙——灰黃質(zhì)樸和密綠疏黃的銜接帶,這青色朦朧的中間調(diào)子,承接了馬蹄的叩訪。就在這分界線上,環(huán)湖的牧地和環(huán)湖的荒原,以極化的對比,劃分出歷史和現(xiàn)實的悲哀與喜悅來,滯澀了益西拉毛鼓聲般擂響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還有心。
  益西拉毛,別流連,別像我一樣回頭看,那孩子——兩個小馬駒兒在前方,永遠在前方。我用雙腳和晃動的鞭梢告訴它。它懂了,一側(cè)身沖進了荒原的領(lǐng)地。而我依舊在回望,望得很遠很遠——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渾悠長的情歌、蒙古人響亮的鞭聲,以及為了草場所有權(quán)的血腥的廝殺,古戰(zhàn)場金戈鐵馬、氣吞河山的悲壯,已經(jīng)遠遠離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綠的莖葉覆蓋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風(fēng)哀鳴。游牧民們悲劇的日子——冬天,就要從青海湖海心山的那邊嘯然而來了。
  我開始祈禱,祈禱時間,別給我們帶來精力耗盡的那一刻;祈禱青海湖,饋贈我們那種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禱神靈……我這個心里充滿了荒原神祇的人哪!……再往前,穿過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渾黃無際的沙漠了。曾經(jīng),那里是作為冬窩子的草場,它讓我最初認識了荒原人的真誠,也讓我現(xiàn)在猛然涌出這樣的想法:我愿她拿著粗粗的皮鞭,不斷重重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為什么還要猶豫呢?既然我自視環(huán)湖之子、高原大漢,我就應(yīng)該得到這種粗獷的厚愛。遺憾的是,她畢竟只會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時候,也始終沒有把鞭子舉向我。啊,我懷戀,懷戀她的古樸的溫醇,她的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經(jīng)看不見綠意凝結(jié)的大塊顏色了,只有一絲綠影在天際跳蕩。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躍動,變得左右搖晃,有時甚至騰挪跌宕。
  我依舊在望遠——一座土臺、兩條毛氈、三條棉被、四個荒原人,一頂帳房下,幾只金龍碗。我們共進茶飯,情暖如春?墒窃趲し客饷妫L(fēng)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擴張著,草場漸漸縮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縮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卻是環(huán)湖的恬靜與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腳下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進擊呢?當那個預(yù)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現(xiàn)——荒原和綠色最終被人類押上審判臺時,你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律師。而我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的,資格早已經(jīng)被自己丟棄了,在我們第一次進駐環(huán)湖草原,大無畏地進行那次可悲的“躍進”旗幟下的墾荒運動時,就已經(jīng)丟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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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湖崩潰情和欲的悲歌的作者是楊志軍,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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