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誰家有女初長成


作者:嚴歌苓     整理日期:2015-11-04 17:41:01

誰家有女初長成
本書簡介:
  一個叫巧巧的年輕女子,帶著羞怯與純真出場了。巧巧還沒來得及看一眼燈紅酒綠的城市,就被人騙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小站上。原來她是被工人花錢買來的媳婦,而且是兄弟兩個人共享的。夢想、溫情,以及最后一點尊嚴被現實殘酷地撕碎后,巧巧舉起了菜刀。當她逃至一個邊防小站,女性的柔媚在全是男人組成的世界里煥發(fā)出最后的光彩……
  作者簡介: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yè)編劇。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2001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嚴歌苓二十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創(chuàng)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她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具有強烈的故事性、畫面性,其生動流暢的語言,細膩準確的描寫,引起了海內外讀者的廣泛關注,深受各界好評。在西安轉車時,曾娘叫巧巧坐在行李上等,她領小梅、安玲去解手。曾娘囑咐巧巧:不要亂跑,現在拐賣婦女的壞人多得很。巧巧使勁點頭:不亂跑。連她遭了白眼、呵斥,曉得自己給曾娘擱得很不是地方,正在兩排椅子中間,礙人事,絆腿絆腳,她也絕不挪動。只恨不得把本來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體縮作一團,恨不得就縮沒了。巧巧跟所有的鄉(xiāng)村女孩一樣,頭次走西安這樣的大碼頭,渾身都是一個知趣。?巧巧的視線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見人們的腳和一截小腿。腳和腿都是要直接趟著巧巧過去的樣子,突然出來個絆腳的巧巧,人就牢騷一句:討厭!或:咋回事?!或:真會找地方!巧巧隨他們討厭她去,就是不動。廁所大概很遠,已有兩班火車開了,曾娘她們還沒影子。曾娘會不會把她自己和小梅、安玲弄丟了呢?又想,怎么可能。曾娘是大地方人。是深圳人。一口官話既聽不出南腔又聽不出北調,又是不調不稀、均勻地摻攪起來的南腔北調。黃桷坪的人都說曾娘跟華僑一模一樣,而黃桷坪沒一個人見過華僑是什么樣。曾娘就是“華僑”這概念的注釋:頸上套根麻線粗的金鏈子,手指上一個金箍子,身上一條淺花裙,一周都是細褶,像把半開半攏的蠟紙傘,就是縣城雜技團蹬傘演員蹬的那種。曾娘還搽白粉,涂紅嘴唇,兩根眉毛又黑又齊,印上去的一樣。巧巧當然不知道那叫“紋眉”。在黃桷坪人的眼里,這一切都很“華僑”。華僑就是這樣富貴、洋氣,三分怪三分帥四分不倫不類。
  巧巧坐出困倦來了,她胳膊抱著腿,下巴抵住膝頭。她已坐得很不礙人礙事,人們卻還是脾氣很壞地丟一聲斥責給她。有時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她想,這就是城市人的脾氣。等曾娘把她帶到深圳,她也變個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這么省事呢。她屁股下坐的尼龍手提包里有兩雙長絲襪,一條紅底白圓點的裙子,是曾娘送的。談定后的第二天,曾娘提了個印外國字母的塑料袋來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這套行頭跟她上路。臨走,曾娘看見她就皺起標準筆劃的眉毛:巧巧還是那條牛仔褲,鎮(zhèn)上販子販的“蘋果牌”,誰穿上誰就羅圈腿那種。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著么,等快到深圳再換么。不然一路火車坐下來,還不舊掉一半?火車到達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廁所把裙子換上。曾娘指著早早洋氣起來的小梅和安玲說: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線”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巧巧便去那無立足之地的廁所改頭換面。她盡量不沾到地面上比水濃稠的濕漬。白瓷茅坑邊沿上有一攤血跡,艷麗得驚心動魄。那種渠道來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覽給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懼。認為它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后巧巧突然想到的。巧巧從廁所出來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對小梅擠眉弄眼地悄語,口氣是兇殺案的口氣:一攤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來說巧巧有毛病,哪來的一攤鮮血。
  巧巧急得要賭咒,同時就來扯兩人一同去驗證。兩個年長于巧巧的女孩都沒那勁頭,只說巧巧是一貫的裝瘋迷竅,什么給她看都是戲?看按驀崈旱脑锝o三人嘀咕醒了,見巧巧還是那條羅圈腿牛仔褲——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越發(fā)羅圈得看不得。曾娘只剩點粉渣渣的臉有些虎起來,說怎么她說朝東巧巧一定朝西。巧巧賣乖地嘟起嘴,擼起褲管給她看:牛仔褲給汗打濕,把巧巧兩條腿染成藍的了。曾娘突然來一句:跟人家說好的,穿的是紅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誰,也不愿惹曾娘兇得這樣,把話含在了嘴里。曾娘卻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問,那一點兇馬上消散,兩根仿宋體眉毛恢復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說:哎呀,我跟人家瞞了實情的!我說你們都是鎮(zhèn)上高中的畢業(yè)生!人家只收高中生,培訓培訓就坐到流水線上去了!
  巧巧這時已困得渾身發(fā)癱?匆谎凼直恚镆惶嗣┓可狭私恍r了。說不定買盒盒飯去了。一路吃了六頓飯,五頓是開水泡“康師傅”,一頓盒盒飯。盒盒飯比過年的咸燒白還香,一盒下去,三個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絲也被剩在那兒。再去看表,巧巧心里念:就不抬頭,就不抬頭。這是巧巧趕場賣東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游戲,每回埋下頭不巴望不招徠誰也不理,往往就會來個不期而遇的。巧巧從十三歲就替父母趕場,賣雞蛋,賣干海椒、橘子、抽皮糖。只要能裝進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走到大路口,有卡車、拖拉機路過,十有八九都能給她攔下來。有時碰不上機動車,自行車、雞公車也將就。那些推雞公車、騎自行車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兩酒窩的笑。假如騎車的“大哥”說他馱不動,巧巧逼他那樣說:那你來坐,我來馱你嘛。要不就說:大哥馱我,我剝橘子給你吃嘛。一把歲數的給她水靈靈地叫成大哥,還有一瓣瓣橘子剝得溜溜光由一只小紅手從肩后喂到嘴里,男人們也不覺虧什么了。最開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你說,咋不去上學?她說,我上學,你給我去賣橘子吧;你說,橘子是你家種的?她說,不是,是去你家偷的;你要抱怨,騎不動了,她就說,老啦!或說,我爸能馱四袋洋灰,未必你比我爸還老?!巧巧、巧巧,兩片肉嘟嘟的嘴唇兩歲起就是巧的。
  秒針整整打了十轉。巧巧抬起頭,見候車室大廳里已沒什么人了。四個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幣、小鈔,花貓般的臟臉上已有了一點兒猙獰。巧巧聽不懂他們撕咬出來的話,只知道是種侉話,比黃桷坪的話更偏遠、更荒野。而小叫花子們遠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點怯生生也沒有,懂得一本導游手冊或一張市區(qū)地圖在什么樣的人手里能掙出什么樣的錢來。這些小老油子們總是跑著大都市從不可缺少的龍?zhí)住|S桷坪也窮,但從未窮出“討口子”來。出來的都是巧巧這樣的要強姑娘。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頭一個離開了黃桷坪,再沒回來,回來的就是一年兩回的匯款單,還有一張相片。三三在相片上成了個“華僑”,簡直就是小一號的曾娘。狗狗媽拿著匯款單和相片挨家跑,是對三三意見大了的那種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掙兩個錢不夠燒的,衣裳裙子高跟兒鞋!隔年四海叔的兩個女兒也消失了;斓煤没斓秘暮鹨粋字不提。黃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沒有匯款單來,她們的父母就像從來沒有過她們一樣,就像懷胎懷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給鎮(zhèn)計劃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兒們一樣,落一場空。那些父母想得很開:這些沒款匯回來的女娃兒就算多懷個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場空。黃桷坪的人從不為那些干干凈凈消失掉的女孩們擔心。倒是個把回來的惹他們惱火;貋淼呐迌豪镉星汕傻奶妹没刍邸;刍墼谏钲诹魉上做了一年出頭,回來臉白得像張紙,一天吐好幾口血。從縣醫(yī)院拍回的片子上,個個人都看得見慧慧爛出洞眼的肺;刍蹍s跟巧巧說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線上坐十六個小時、吃飯只有五分鐘而買飯的隊要排一小時,就那樣也不耽誤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樣也要離開黃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黃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癆也比在黃桷坪沒病沒災活蹦亂跳的好。曾娘一定領小梅、安玲去了茅廁,又去買盒盒飯,順便拐進個商店。巧巧替她們編排出一個半小時的節(jié)目。一個警察走過來。一個長臉的無精打采的瘦警察,背著兩只手,自己也不喜歡警察的角色。警察在離巧巧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這長相不賴的鄉(xiāng)下女孩有沒有疑點。又拿不準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開了。小要飯們叫他“羅保長”,他說“去去去”。百十來個旅客排著打盹兒的隊伍往檢票口走,大喇叭里的女廣播員報著車次,不甘心疲憊和乏味,把平直重復的句子念得很崎嶇。令巧巧這樣不懂什么是“邏輯重音”,也弄不準“抑揚頓挫”的黃桷坪女孩覺得十分動聽,比曾娘的一口話還中聽。
  曾娘是鎮(zhèn)上李表舅的遠親,也不知李表舅是黃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黃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在黃桷坪,“舅”和“舅子”有聯系的,因此人們都對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開錄像店,你從鎮(zhèn)上馬路上過,就聽得見他店鋪里“嘿、哈”的打斗聲,電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間帶被褥氣、泡菜氣、鞋襪氣的鋪里去了。李表舅給公安局判過半年,說他躉的進口錄像帶里不止“嘿!哈!”還有些“嗯……啊……”的帶子,僅在早上三四點放,放出來屏幕上只見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為這個蹲監(jiān)去了。半年監(jiān)蹲下來,縣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處朋友的意思來了,不時有吉普停在他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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