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媽媽的神奇年代——不可忘卻的臺灣跨世紀變遷史


作者:徐正雄     整理日期:2023-01-01 14:40:04

  她走進北投的硫磺煙中,一唱便是十多年。那首歌里沒有丈夫和子女,有的是青春叛逆,與一再撕扯割裂的生命……一個走唱大半生的叛逆女子!她是我的媽媽,一生擁有三個名字、三種身分──靠撿破爛維生、被賣進酒家的童年;十五歲被迫嫁人;為了娘家生計,不得不到北投那卡西走唱──媽媽的人生,比一部八點檔連續(xù)劇還精彩。但對我來說,她更像是穿插在連續(xù)劇之間的廣告。僅存的記憶,只有小時和媽媽四處賣藥表演,或是熬夜等她從北投走唱回來。除此之外,她在我心里,始終是一個瀆職的母親。直到我四十歲那年,媽媽毫無預(yù)警地出現(xiàn),又一次闖入我的生命,緩緩道出她的一生……她在命運的大浪中浮沉漂流,當華服褪去,脂粉顏色盡失,終在最初的名字,做回原始的自己。六十幾年來,媽媽在命運的大浪中浮沉漂流,她的人生也許并不完美,卻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萬分!
  幕起 母親的葬禮
  2009年的三月,我的母親去世了,享壽七十七歲。
  告別式之前,我都盡量保持冷靜,畢竟我是大姊,母親下來就是我了。我像木頭一般,跟著道士天天在母親靈前誦經(jīng),一切的情緒好像都在掌控之中,可是告別式那天,當禮儀師要我們上前去見母親最后一面時,我的腳居然不聽使喚地發(fā)軟了。
  我全身顫抖地來到母親的靈棺旁,忽然間,我像被抽去骨頭似的癱在母親棺下,身體雖然不能動,思緒卻在快轉(zhuǎn)。數(shù)十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恨母親的,要不是她把我嫁給那個男人,我的人生也許會有所不同。但我的以為是錯的。原來,數(shù)十年來,我的恨早已被時間侵蝕,那個龐大的恨,早就只剩下一副空架子,被母親的死一推,便轟然倒下,化為一陣混濁的風(fēng),什么都沒有了。
  母親死了!什么都沒有了,連我的恨也沒有了!那我的人生還剩下什么呢?突然間我懷念起我的恨,至少那個恨讓我和母親的生命緊緊綁在一起,減去那個恨,我和母親之間居然一無所有!
  直到母親過世,我才知道我有多么不想和她分離。直到母親過世,我才知道五十七歲的我仍然是個孩子。那一刻,我拋開長女的矜持,重回五十七年前呱呱落地的初生時期,像個嬰兒般,不顧形象地號哭起來,因為,這是我最后一次擁有人子的身份,此后,我便是真正的孤兒了。
  我在母親的靈棺旁,決定要把這五十多年來所受的委屈一次哭盡,不管弟妹們?nèi)绾蝿褡。但母親卻無動于衷,她始終雙手交錯,安詳?shù)靥稍陟`棺中,似笑非笑,她的臉,隱隱透出一種慈祥,那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母親了。
  我的母親——蘇陳阿唇,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愛美的女人。打從她三十三歲不去工廠上班之后,一直到她七十七歲往生,這四十四年來,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扮自己。因為經(jīng)歷過日本人的統(tǒng)治,母親在化妝上面也受到很大的影響。她總是打上很厚很白的粉底,從現(xiàn)在看來,大概只有僵尸片才會那么做。為了方便畫眉,數(shù)十年來,她沒有一天讓眉毛長出來過。人們表面上贊美她,但一些比較沒口德的人,會私下叫她“日本女人”。
  化完妝的母親,總喜歡拿著她的假珍珠包包去逛菜市場,因為沒有錢,包包里面總是塞了幾張擠壓成一團的舊報紙。若真要買東西,母親大部分都是賒賬,那只包包,裝飾的成分居多。有時候想一想還真有趣,我的父親蘇煐仁:一個滿嘴“三字經(jīng)”、靠買賣破爛維生的男人,他這輩子只活了四十九年,卻終生以酒和賭為信仰。將父親和我那極力維持表面虛榮的母親放在一起,真是一個絕妙的組合。如果你硬要問我,比較喜歡父親還是母親?那我會說:“其實我比較喜歡那個常把我打得遍體鱗傷的父親!备赣H雖然缺點不少,卻帶著較多的人性,不喝酒時和小孩還算親密。反觀母親,她雖然看起來高雅美麗,卻顯得冰冷,離小孩們比較遙遠;蛟S,母親是被貧窮給嚇到了吧!每天將自己打扮得像貴婦一般,是她逃避現(xiàn)實或補償自己的一種方式。
  母親這一生,大半時光都處在喂不飽小孩的噩夢里,除去打掉的兩個小孩不算,這輩子她總共生了三男二女。由于養(yǎng)不起小孩,生完四妹秀娥之后,她便裝了避孕器。本以為萬無一失,結(jié)果隔了三年,不小心又懷了小弟蘇結(jié)源。知道時已經(jīng)四個多月,醫(yī)生不敢打掉,只好把他生下。
  這三男二女五個小孩,加上嗜賭愛喝酒的丈夫,母親的壓力的確不小。1977年1月23日,我的父親蘇煐仁,因酗酒得了肝癌往生了。這時候小弟才十五歲,尚未成年;大弟蘇光榮剛退伍;而我已出嫁十年。父親過世后,母親在家里閑了十幾年,五十七歲那年母親為了貼補家用,到新莊思源路一家“美英電子工廠”當清潔員,當時這家工廠的警衛(wèi)喪偶多時,一看到高雅的母親便心生愛慕,開始追求。這個大母親八歲的男人,不會罵“三字經(jīng)”、不太會喝酒;至于賭,也只有過年偶爾和家人打打麻將。因為是將官退休,他的嗓門和經(jīng)濟能力一樣好。雖然他的子女都很怕威嚴的他,但是他對母親卻十分溫柔呵護,還經(jīng)常下廚燒飯給母親吃,所以很自然地,他們在一起了。
  這個男人,像是要彌補母親這輩子在愛情上所缺而出現(xiàn)。
  不管我們子女怎么看待這段戀情,這個男人對母親真的沒話說。他每個月固定給母親一萬元,常常買東西送母親,還帶母親去香港旅行。這是母親此生第一次出境旅行,也是最后一次。他們的黃昏之戀維持了十年左右,后來雙方子女也都認同這段關(guān)系,直到某天早上,那男人早上起床穿褲子時,心肌梗死突然離世。
  死后,這男人的子女打開遺囑,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父親預(yù)留了五萬元[1]要給我母親。這男人,也曾在我困難時借我三十萬。也許他永遠無法取代我父親的地位,但他對于自己的角色,實在詮釋得難以挑剔。十多年后,母親也死了!如果,這男人和我父親都在另一個世界等待母親的到來,不知道我的母親終究會奔向誰?
  記憶中的母親是冰冷的、固執(zhí)的,和我的丈夫也就是她欽點的女婿水火不容的。但是在她過世前幾年,她整個人變得柔和許多。她不再和我的丈夫吵鬧,讓夾在中間的我左右為難。我的娘家就在我夫家的樓上,因此整個上午,她會陪我在菜市場賣蒜頭。那幾年,她慢慢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溫柔母親,不再是從前那個冰冷頑固的女人。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那幾年,她不想麻煩子女,有病就自己到西藥房抓藥吃,胡亂吃藥造成她的身體衰弱,胃甚至破了一個大洞。她最喜歡買一種感冒糖漿,幾乎把那當飲料喝,可能里面有什么止痛麻痹的成分,或已經(jīng)變成一種習(xí)慣。過世前那陣子,感冒糖漿似乎不管用了,于是她將感冒糖漿混著消炎止痛藥一起服用,因此送醫(yī)時才會那么難以治療。
  母親斷氣前那幾天,我獨自坐在加護病房望著她,她戴著氧氣罩,我戴著口罩,這口罩仿佛將我們隔成兩個世界,我清楚感覺到,母親正一點一滴地離開我,仿佛她每呼吸一次,她的靈魂就少了一小塊。盡管虛弱,她在病床上卻還很有力道地讓全身不斷震動,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母親的痛苦,從晃動的床沿,通電一般,透過我的手,傳送到我的心里。偶爾,她會忽然睜開雙眼,像知道了什么事,每次都把我嚇一大跳,有幾次我忍不住想,如果母親是在某個清晨,起床穿褲子時忽然猝死,或許那也是一種幸運。
  無論如何,母親終于跨過生死線,投入死神的懷抱,若人死后真有靈魂,相信母親應(yīng)該會滿意最后一次由別人幫她上的妝。這次的妝,就像她生前一樣,涂著又厚又白的粉底。由于母親已經(jīng)不會動了,這眉毛比母親生前自己畫的還對稱。比較令人意外的是口紅,這么多年來,我未曾看過母親涂上這么鮮艷的口紅,感覺像是在雪人嘴里放上一顆櫻桃。
  知道母親愛美,這種妝是可以接受的。另外,我和四妹秀娥,還特地為母親準備了整組的化妝品要燒給她,有眉筆、粉底、口紅、香水、腮紅、發(fā)型固定液……此外還有假牙、戒指、項鏈等,希望母親在另一個世界,也能打扮得美美的。
  永別了!我的母親我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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