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古龍文集:九月鷹飛(上)


作者:古龍     整理日期:2023-01-01 12:28:21

  江湖傳言,曾經(jīng)富可敵國的金錢幫,在幫主上官金虹去世之后,其財富和武功心法都收藏到了一個很秘密的地方。江湖上還說,世上知道藏寶地方的人只有上官金虹的女兒——上官小仙,一個和林仙兒一樣的絕代美人,可惜的是,上官小仙的智商只有七歲女娃的水平。江湖上的各路豪杰聞聽此事,沒有不蠢蠢欲動的,然而,上官小仙現(xiàn)在卻在小李飛刀唯一傳人葉開的保護(hù)下……九月鷹飛,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好時節(jié),人們常說,只要有一只狐貍出現(xiàn),就會有無數(shù)只蒼鷹飛起……江湖風(fēng)聲再起,長安城里群鷹涌現(xiàn),武林中人皆把葉開當(dāng)作了狐貍,他們哪里知道讓他們一夜之間齊齊喪命的“狐貍”竟不是葉開……迷一樣的上官小仙,葉開一旦碰到,接連遭遇老朋友和情人的背叛,葉開如何才能看透這重重迷局呢?
  第一章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jié)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guān)著。密云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jié)一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fēng),連風(fēng)都似已被凍死。
  童銅山擁著貂裘,坐在長街盡頭的一張虎皮交椅上,面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心里覺得很滿意。
  因?yàn)樗拿钜驯粡氐讏?zhí)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辟為戰(zhàn)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若有一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dú)⒘诉@個人,若有一只腳敢踏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只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一腳,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wèi)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擋住他的路。
  數(shù)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卻還擺著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一個臉色慘白、滿面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著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張椅子上,用小指鉤著柄鑲著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yàn)樗獨(dú)⒌牟⒉皇俏鞒抢隙胚@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個人年紀(jì)更輕,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盡量想作出從容鎮(zhèn)定的樣子來,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fā)紅。
  童銅山很了解這年輕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衛(wèi)八太爺派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時,也同樣緊張。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wèi)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wèi)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著的屋子里,忽然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一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著尾巴,從墻角的狗洞里鉆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少年,看著這條狗躥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fù)]出。
  刀光一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一振,脫口而贊,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只要敢闖到這里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面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杰在這里,莫說只有一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只怕今日還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鉤著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僻靜的長街另一頭,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過來。
  一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紫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發(fā)響。
  為首的一個人濃眉大眼,滿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毛孔都似已收縮。
  一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后面躥出來,一步躥到他身后,扶劍而立。
  只聽弓弦之聲急響,后面的數(shù)十條青衣大漢,一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yán)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一陣陣如刀鋒摩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面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一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一言不發(fā),原地站住。
  這一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才看出他們身上竟只穿著件白麻單衣,背后背著卷草席,手上提著根短杖,赤足穿著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里,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只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fā)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竟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一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系草席的長繩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里,似乎又要發(fā)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著點(diǎn)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xiàn)在看來有點(diǎn)古怪,變成死人后也不會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雖這么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沉聲喚道:“童揚(yáng)!
  身后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yīng)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一會兒你先去估量估量他們的武功,一不對就趕緊回來,千萬莫死纏濫斗!
  童揚(yáng)的眼睛里已發(fā)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只見剛才說話的那白衣人一擺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這人青黲黲的一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一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完全沒什么兩樣,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間的首領(lǐng)。
  童銅山當(dāng)然也已看出,一雙發(fā)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里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干什么?”
  墨白道:“但望能化干戈為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你也能勸得了嗎?”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yáng)早已躍躍欲試,此刻一個箭步躥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只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yīng)!
  他一反手,“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yáng)皺眉道:“你這小鬼來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你的這柄劍答不答應(yīng)!
  童揚(yáng)怒道:“就憑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yáng)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fā)了你再說。”
  笑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一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yáng)一招“毒蛇吐信”刺過來,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只聽“哧”的一聲,童揚(yáng)手里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而出時,他手里的劍,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揚(yáng)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呼吸都似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一戰(zhàn)已結(jié)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么樣的人,真有這么樣的事。
  鮮血雨一般落下,霧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diǎn)點(diǎn)血花,鮮艷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只不過一雙眼睛死魚般凸出,也還是在看著童揚(yáng),眼睛里竟似還帶著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yáng)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里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面面相對,站在那里,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后兩個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白衣人從后面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后的草席,抱起了死者的尸體,用系草席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才卷起那條死狗時完全一樣。
  狂風(fēng)突起,從遠(yuǎn)方吹過來,風(fēng)中還帶著遠(yuǎn)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銅山身后的大漢們,卻只覺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視著童銅山,徐徐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干戈為玉帛?”
  段十二突然沖出去,厲聲道:“你還得再問問我這柄刀。”
  一個白衣人慢慢地從墨白身后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這才看出,他們手里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里面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這一刀。”
  他身形未轉(zhuǎn),雁翎刀已帶著勁風(fēng),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一招“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yáng)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zhuǎn)身錯步,刀鋒反轉(zhuǎn),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yōu)榈勾蚪痃姡豆馊缙ゾ毎惴戳冒滓氯说男乩摺?br/>  誰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yōu)榈勾蚪痃姟?br/>  他出手雖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一著,突然清嘯一聲,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一招以上凌下,占盡先機(jī),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fēng)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竟全都刺了進(jìn)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聲,整個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diǎn)般落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人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來說,死,就像是回家一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么?”
  墨白道:“這只能算一點(diǎn)教訓(xùn)!
  童銅山道:“教訓(xùn)?”
  墨白道:“這教訓(xùn)告訴我們,你若一定要?dú)e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鉤著劍上的絲帶,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彩,眼睛里也在發(fā)著光,冷冷道:“我若要?dú)⒛銜r,你就休想能殺得了我!
  一個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四個字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顯然比剛才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辛四冷笑道:“你活著就是為了要準(zhǔn)備死的?”
  白衣人道:“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劍突然出鞘,眨眼間已刺出七劍,劍風(fēng)如破竹,劍光如閃電,只見滿天劍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閃避,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等著。
  他根本早已準(zhǔn)備要死的,對方的劍無論從什么地方刺過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劍刺出,這白衣人竟連動都沒有動,辛四的劍一發(fā)即收,七劍都被逼成了虛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旁邊。
  他已算準(zhǔn)了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沒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dú)⑦@個人時,絕不給一點(diǎn)機(jī)會讓這個人殺他。
  這一招刺出,虛招已變成實(shí)招,劍光閃電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在摩擦著對方的骨頭。但就在這時,他赫然發(fā)現(xiàn)這一劍并沒有刺上對方背脊,卻刺上了對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剎那間,白衣人竟突然轉(zhuǎn)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劍鋒。
  沒有人能想到這一著,無論誰也不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劍鋒。
  但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的身體做武器。
  辛四的臉色變了,用力拔劍,劍鋒赫然已被對方的肋骨夾住。
  他想撒手時,白衣人的劍已無聲無息地刺了過來,就像是個溫柔的少女,將一朵鮮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樣,將劍鋒慢慢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連痛苦都沒有感覺到,只覺得胸膛上一陣寒冷。
  然后他整個人就突然全部冷卻。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出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白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辛四的臉上卻已因驚懼而扭曲變形。
  他的劍法雖然比童揚(yáng)高得多,出手雖然比童揚(yáng)快得多,但結(jié)果卻是同樣的。
  這一戰(zhàn)突然已結(jié)束。
  童銅山霍然站起,臉上已全無血色。
  他并不是沒有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看過人被殺。
  但他卻從未想到過,殺人竟是件如此慘烈、如此可怕的事。
  殺人或被殺都同樣慘烈,同樣可怕。
  他突然覺得想嘔吐。
  墨白凝視著他,慢慢道:“你若要?dú)⑷,別人也同樣能殺你,這教訓(xùn)你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相信了!
  童銅山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什么話都沒有說,因?yàn)樗疽褵o話可說。
  墨白道:“似乎你也該明白,殺人和被殺往往會同樣痛苦!
  童銅山承認(rèn),他已不能不承認(rèn)。
  墨白道:“那么你為何還要?dú)⑷??br/>  童銅山雙眉緊皺,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們這么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
  墨白道:“不為什么!
  童銅山道:“你們不是老杜找來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認(rèn)得你,也不認(rèn)得他。”
  童銅山道:“但你們卻不惜為他而死?”
  墨白道:“我們也不是為他而死的,我們死,只不過是想要別人活著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體,又道:“這三個人雖已死了,但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可以因他們之死而活下去,何況,他們本來也不必死!
  童銅山吃驚地看著他,道:“你們真是從青城來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銅山實(shí)在不信,他只覺得這些人本該是從地獄中來的。
  世上本不該有這種人。
  墨白道:“你已答應(yīng)?”
  童銅山道:“答應(yīng)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為玉帛。”
  童銅山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就算答應(yīng)也沒有用。”
  墨白道:“為什么?”
  童銅山道:“因?yàn)檫有個人他不會答應(yīng)!
  墨白道:“誰?”
  童銅山道:“衛(wèi)八太爺!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來找我。”
  童銅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凝望遠(yuǎn)方,過了很久,才慢慢道:“長安城里,冷香園中的梅花,現(xiàn)在想必已開了……”
  衛(wèi)八太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微笑著拍你的肩膀,說一些他自己認(rèn)為得意的笑話。
  但他憤怒時,他就會變得和你認(rèn)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了。
  他那張通?偸羌t光滿面的臉,突然就會變得像是一頭饑餓而憤怒的獅子的面孔,眼睛里也會射出一種獅子般凌厲而可怕的光芒。
  他的人看來簡直已變成頭怒獅,隨時隨刻都會將任何一個觸怒他的人抓過來,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
  現(xiàn)在正是他憤怒的時候。
  童銅山皺著眉頭,站在他面前,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現(xiàn)在卻像是突然變成了只羔羊,連氣都不敢喘。
  衛(wèi)八太爺用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瞪著他,咬著牙道:“你說那婊子養(yǎng)的混蛋叫墨白?”
  童銅山道:“是!
  衛(wèi)八太爺?shù)溃骸澳阏f他是從青城來的?”
  童銅山道:“是!
  衛(wèi)八太爺?shù)溃骸俺酥猓憔褪裁炊疾恢懒??br/>  童銅山的頭彎得更低,道:“是!
  衛(wèi)八太爺喉嚨里發(fā)出怒獅般的低吼道:“那婊子養(yǎng)的殺了我兩個徒弟,你卻連他的來歷都不知道,你還有臉來見我,我肏死你親娘奶奶!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沖過來,一把揪住童銅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兩半,接著又正正反反,給了童銅山十七八個耳刮子。
  童銅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來卻連一點(diǎn)憤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歡喜,很安心。
  因?yàn)樗佬l(wèi)八太爺打得愈兇,罵得愈兇,就表示還將他當(dāng)作自己人。
  只要衛(wèi)八太爺還將他當(dāng)作自己人,他這條命就算撿回來了。
  衛(wèi)八太爺若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他今天就休想活著走出這屋子。
  十七八個耳光打完,衛(wèi)八太爺又給他肚子上添了一腳。
  童銅山雖已被打得一臉血,一頭冷汗,卻還是乖乖地站在那里,連動都不敢動。
  衛(wèi)八太爺總算喘了口氣,瞪著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們是去幫你殺人的?”
  童銅山道:“知道。”
  衛(wèi)八太爺?shù)溃骸艾F(xiàn)在他們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亂跳地回來了,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童銅山道:“我不是個東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來!
  衛(wèi)八太爺?shù)溃骸澳銈王八蛋,你不敢不回來?你難道不會夾著尾巴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免得讓我老人家看著生氣。”
  童銅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會生氣,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dú)⒕蜌,我都沒話說,但若要我背著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衛(wèi)八太爺?shù)芍,突然大笑,道:“好,有種!
  他伸手摟住了童銅山的肩,大笑道:“你們大家看著,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你們?nèi)荚搶W(xué)學(xué)他,做錯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誰這一輩子沒做錯過事,連我衛(wèi)天鵬都做錯過事,何況別人。”
  他一笑,大廳里十來個人立刻全都松了口氣。
  衛(wèi)八太爺?shù)溃骸澳銈冇姓l知道墨白那婊子養(yǎng)的是個什么東西?”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卻只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白白的臉,留著兩撇小胡子,看來很斯文,也很和氣。
  不認(rèn)得他的人,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就是衛(wèi)八太爺門下第一號最可怕的人物,黑白兩道全都聞名喪膽的“鐵錐子”韓貞。
  他這人的確像是鐵錐子,無論你有多硬的殼,他都能把你鉆出個大洞來。
  但看起來,他卻絕對是個溫和友善的人,臉上總是帶著安詳?shù)奈⑿,說話的聲音緩慢而穩(wěn)定。
  他確定了沒有別人回答這句話之后,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為了避禍而隱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許就是這一家的人!
  衛(wèi)天鵬又笑了,睥睨四顧,大笑道:“我早就說過,天下的事,這小子好像沒有一樣不知道的。”
  韓貞微笑道:“但我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隱居在青城山里的什么地方,多年以來,從未有人找到他們的隱居處,只不過每隔三五年,他們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衛(wèi)天鵬道:“出來干什么?”
  韓貞道:“管閑事。”
  衛(wèi)八太爺?shù)哪樣殖亮讼氯,他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韓貞道:“他們不能不管閑事,因?yàn)樗麄冏苑Q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個獨(dú)善其身的隱士!
  衛(wèi)天鵬皺眉道:“墨翟又是個什么東西?”
  韓貞淡淡道:“他不是東西,是個人!
  衛(wèi)天鵬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頂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數(shù)被稱為“太爺”的人一樣,他也喜歡有人來頂撞頂撞他。
  韓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于急人之難,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絕不能做隱士,只能做義士。”
  衛(wèi)天鵬又沉下了臉,道:“難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個義士?”
  韓貞笑了笑,道:“義士也有很多種的!
  衛(wèi)天鵬道:“哦?”
  韓貞道:“有種義士,做的事看來雖冠冕堂皇,其實(shí)暗地里卻別有企圖!
  衛(wèi)天鵬道:“他就是這一種?”
  韓貞道:“看來好像是的!
  衛(wèi)天鵬道:“這種義士好對付。”
  韓貞道:“怎么對付?”
  衛(wèi)天鵬道:“宰一個少一個!
  韓貞道:“宰不得!
  衛(wèi)天鵬道:“為什么宰不得?”
  韓貞道:“義士就跟君子一樣,都宰不得的!
  衛(wèi)天鵬居然大笑,道:“不錯,你若宰了他們,就一定會有人說你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
  韓貞道:“所以他們宰不得!
  衛(wèi)天鵬瞪瞪眼道:“當(dāng)然宰不得,誰說要宰他們,我就先宰了他!
  韓貞道:“何況,要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事!
  衛(wèi)天鵬道:“那王八蛋難道真的有兩下子?”
  韓貞道:“他本身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衛(wèi)天鵬道:“死士?死士是什么意思。”
  韓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準(zhǔn)備著為他而死!
  衛(wèi)天鵬道:“那些人難道都不要命?”
  韓貞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衛(wèi)天鵬在等著他解釋。
  韓貞道:“因?yàn)槟銡⑺坏,他也同樣可以殺你一刀!?br/>  衛(wèi)天鵬顯然對這解釋還不滿意。
  韓貞道:“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因?yàn)槟阋坏犊诚拢揪筒幌腴W避,所以在你刀鋒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間,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殺你!
  衛(wèi)天鵬突然走過去,用力一拍他肩頭,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韓貞看著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殺不了你,就交你這個朋友。
  這不但是衛(wèi)天鵬的原則,也是古往今來,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則。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這原則無疑是絕對正確的。
  韓貞道:“童老大說過,他們要到長安城去!
  衛(wèi)天鵬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聽說冷香園是個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韓貞道:“冷香園占地千畝,種著萬千梅花,現(xiàn)在正是梅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所以……”
  衛(wèi)天鵬道:“所以怎么樣?”
  韓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里去,我們?yōu)槭裁床荒艿侥抢锶ィ俊?br/>  衛(wèi)天鵬道:“咱們當(dāng)然能去。”
  韓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將那地方全包下來。”
  衛(wèi)天鵬道:“有理。”
  韓貞道:“等墨白來了,我們就好好地請請他,讓他看看衛(wèi)八太爺?shù)膱雒,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會跟我們作對了!?br/>  衛(wèi)天鵬道:“他是不是呆子?”
  韓貞道:“當(dāng)然不是!
  衛(wèi)天鵬揚(yáng)臉大笑,道:“好,好主意!
  長廊里很安靜,廊外也種著梅花。
  童銅山和韓貞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們本就是老朋友,卻已有多年不見了。
  風(fēng)很冷,冷風(fēng)里充滿了梅花的香氣。
  童銅山忽然停下來,凝視著韓貞,道:“有件事我總覺得奇怪!
  韓貞道:“什么事?”
  童銅山道:“為什么只要你說出來的話,老頭子就認(rèn)為是好主意?”
  韓貞笑了笑,道:“因?yàn)槟潜揪褪撬闹饕,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童銅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為什么要你說出來?”
  韓貞沉吟著,道:“你跟著老頭子已有多久?”
  童銅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韓貞道:“你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童銅山遲疑著,道:“你看呢?”
  韓貞道:“我想你一定也認(rèn)為他是個很粗野,很暴躁,從來也不懂得用心機(jī)的人!
  童銅山道:“他難道不是?”
  韓貞道:“昔年中原八杰,縱橫天下,大家都認(rèn)為最精明的是劉三爺,最厲害的是李七爺,最糊涂的就是衛(wèi)八爺。”
  童銅山道:“我也聽說過!
  韓貞笑了笑,道:“但現(xiàn)在最精明的劉三爺,和最厲害的李七爺都已死了,最糊涂的衛(wèi)八爺卻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童銅山也笑了,他當(dāng)然也已明白韓貞的意思。
  只有會裝糊涂,也肯裝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厲害的。
  童銅山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裝糊涂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的確不是!
  童銅山道:“看來你就不會裝糊涂!
  韓貞苦笑道:“現(xiàn)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樣子來!
  童銅山道:“為什么?”
  韓貞道:“因?yàn)楹咳松砼,總得有個精明人的,現(xiàn)在我扮的就是這個精明人!
  童銅山道:“所以只要是你說出來的,老頭子就認(rèn)為是好主意!
  韓貞道:“就算后來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好主意,錯的也是我,不是老頭子!
  童銅山道:“所以別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頭子。”
  韓貞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現(xiàn)在也已該明白,精明人為什么總是死得特別快了!
  童銅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種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還快。”
  韓貞道:“哪種人?”
  童銅山道:“跟老頭子作對的人!
  韓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這種人,他們要活著實(shí)在不容易!
  馮六慢慢地走過一條積雪的小徑,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已可看見冷香園中那片燦爛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園包下來,把本來住在那里的客人趕出去,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全都趕出去!
  這是衛(wèi)八太爺?shù)拿,也正是衛(wèi)八太爺發(fā)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樣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這件事有多少困難,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難,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衛(wèi)八太爺門下的弟子。
  馮六正是受命而來的。
  他一向是個謹(jǐn)慎的人,非常謹(jǐn)慎。
  他已將所有可能發(fā)生的困難,全都仔細(xì)地想過一遍。
  穿過這條積雪的小徑,就是冷香園的門房,當(dāng)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門房里,他希望這管事的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都知道,衛(wèi)八太爺?shù)囊,是絕不容拒絕的。
  冷香園今天當(dāng)值的管事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來雖不太聰明,卻也不笨。
  “在下楊軒。公子無論是來賞花飲酒,還是想在這里流連幾天,都只管吩咐。”
  馮六的回答直接而簡短:“我們要將這里全都包下來!
  楊軒顯得很意外,卻還是微笑著道:“這里一共有二十一個院子,十四座樓,七間大廳,二十八間花廳,兩百多間客房,公子要全包下來?”
  馮六道:“是的!
  楊軒沉吟著,道:“公子一共要來多少人?”
  馮六道:“就算只來一個人,也要全包下來!
  楊軒沉下了臉,冷冷道:“那就得看來的是什么人了!
  馮六道:“是衛(wèi)八太爺!
  楊軒動容道:“衛(wèi)八太爺,保定府的衛(wèi)八太爺?”
  馮六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覺得很滿意,衛(wèi)八太爺?shù)拿^,畢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楊軒看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狡猾的笑意,說道:“衛(wèi)八太爺?shù)姆愿,在下本來不敢違背的,只不過……”
  馮六道:“不過怎么樣?”
  楊軒道:“剛才也有位客官要將這地方包下來,而且出了一千兩銀子一天的高價,在下還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若是答應(yīng)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馮六皺了皺眉頭,道:“那個人在哪里?”
  楊軒沒有回答,目光卻從他肩頭上看了過去。
  馮六回過身,就看見了一張青中透白,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一個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著件很單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著卷草席,手里提著根短杖。
  馮六剛才走進(jìn)來時,并沒有看見這個人,現(xiàn)在這個人竟然也沒有看見他,一雙冰冰冷冷,完全沒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視著遠(yuǎn)方。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沒有被他看在眼里。他關(guān)心的仿佛只是遠(yuǎn)方虛無縹緲處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安樂。
  馮六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回身。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細(xì),更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他知道無論同這個人說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楊軒的眼睛里,還帶著那種狡猾的笑意。
  馮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楊軒道:“在下本就是個生意人!
  馮六道:“做生意是為了什么?”
  楊軒笑道:“當(dāng)然是為了賺錢!
  馮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天,再給你一千兩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談交易,遠(yuǎn)比和一個不要命的人談交易容易得多。
  在衛(wèi)八太爺手下多年,他已學(xué)會了如何下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楊軒顯然已被打動了,卻聽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兩,再加這個!
  馮六只覺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風(fēng)掠過,忍不住回過頭。
  白衣人已從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間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竟似完全不覺得痛苦。
  馮六看著他,已可感覺到眼角在不停地跳,過了很久,才深深道:“這價錢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視著遠(yuǎn)方。
  馮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間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細(xì)。他無論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細(xì)。肉割下雖然很痛苦,但衛(wèi)八太爺?shù)拿钊魺o法達(dá)成,就一定會更痛苦。這一次他的判斷和選擇也同樣正確,也許他根本就沒什么選擇的余地。
  兩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楊軒的人已經(jīng)軟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馮六一眼,突然揮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馮六只覺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過別人的耳朵,當(dāng)時只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揮刀殺了這白衣人,可是韓貞的話他也沒有忘記。
  ——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
  謹(jǐn)慎的人,大多數(shù)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馮六是個謹(jǐn)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細(xì)。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竟忽然露出種殘酷快意的表情,馮六的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來的一樣。
  兩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楊軒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馮六耳畔流下的鮮血,冷冷道:“這價錢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揮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馮六的心也已隨他這一刀沉下。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風(fēng)吹過,風(fēng)中仿佛帶有種奇異的香氣。然后他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眼看過去,馮六只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過這么美麗的女人。她就像是被這陣風(fēng)吹進(jìn)來的。
  白衣人看見她時,立刻就發(fā)覺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著。
  她也正在微笑著,看著他,多么溫柔而甜蜜,說話的聲音也同樣甜蜜:“刀砍在肉上,是會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這不是你的肉!
  這美麗的女人柔聲道:“雖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樣會心疼。”
  她春筍般的纖纖手指輕輕一拂,就好像在為她的情人從瓶中摘下一朵鮮花。
  白衣人就發(fā)覺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煉精鋼的快刀,薄而鋒利。
  她十指纖纖,輕輕一拗,又仿佛在拗?jǐn)嗷ㄖ,只聽“咔”的一響,這柄百煉精鋼的快刀,竟已被她拗?jǐn)嗔艘唤亍?br/>  “何況,這地方我早已包下來了,你們又何必爭來爭去?”
  她嘴里說著話,竟將拗?jǐn)嗟哪且唤劁摰,用兩根手指拈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麗的臉上就露出種滿意的表情,竟像是剛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樣。
  馮六怔住。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驚嚇之色。世上怎么可能有這么奇怪的事,這么可怕的武功?她難道就不怕刀鋒割爛她的腸胃?
  這美麗的女人卻又將鋼刀拗下一塊,吞了下去,輕輕嘆了口氣,微笑著道:“這把刀倒真不錯,非但鋼質(zhì)很好,煉得也很純,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馮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這美麗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劍也跟豬肉一樣,若是吃得太多了,腸胃會不舒服的!
  馮六直著眼睛,看著她。他很少在美麗的女人面前失態(tài),但現(xiàn)在他已完全沒法子控制自己。
  這美麗的女人看著他,又道:“像你手里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馮六又忍不住問:“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這把刀以前殺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著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將一柄鋼刀拗成一塊塊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來他已不想跟我爭了,你呢?”
  馮六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這美麗的女人道:“男子漢大丈夫,無論跟女人爭什么,就算爭贏了,也不是件光榮的事,你說對不對?”
  馮六終于嘆了口氣,道:“請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代!
  她也嘆了口氣,道:“我只不過是個丫頭,你問出我名字,也沒用的!
  這個風(fēng)華絕代,美艷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測的女人,竟只不過是個丫頭。
  她的主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轉(zhuǎn)告衛(wèi)八太爺,就說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來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隨時都可以過來玩幾天。”
  馮六道:“南海娘子?”
  這美麗的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回去告訴衛(wèi)八太爺,他一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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