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作者:吾玉     整理日期:2022-12-31 08:28:36

  “古風天后”吾玉,唯美婉約作品集結(jié)成冊,有纏綿悱惻的宮闈奇情故事;有直擊心扉的動人愛戀……
  宮學有匪第一章 皇城貴女
  青州,東夷山。
  巖洞里,石壁潮濕,暗河流淌。
  少女們蜷縮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發(fā)抖著,煙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搖曳的幽蓮,不時發(fā)出壓抑的嚶嚶哭泣。
  牢門前看守的兩個人一胖一瘦,對這些泣聲充耳不聞,瘦的那個只是掏了掏耳朵,轉(zhuǎn)著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一牢少女嘖嘖感嘆:
  “不愧是盛都來的女公子,宮學里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瞧這個個細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鎮(zhèn)子里的娘們根本不能比,那個詞叫什么來著,什么知什么理?”
  對面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面無表情:“知書達理。”
  瘦子一拍手:“對對對,就是知書達理,一眼望過去個個氣質(zhì)都不凡!
  胖子繼續(xù)面無表情:“老大都教咱們念了那么多書,你怎么肚子里還是一點墨都沒有?”
  瘦子不樂意了,嘖了聲:“就你能耐!”
  暗牢里,終于有人忍不住發(fā)出聲來:“你,你們快放了本小姐!”
  那是個眉目帶些英氣的俏麗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風的一群貴女中顯得格外突出。
  “我爹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你們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會把你們這幫匪徒通通抓起來!”
  她挑起兩根長眉,瞪著微紅的眼,很兇的一副模樣,卻把門口的瘦子逗笑了:“喲,兵部尚書呀,聽起來好威武呀……喂,胖鶴,去年老大抓的那只黑鬼,是個什么官來著?”
  對面的胖子依舊面色淡淡,這回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了:“將軍,瀘西的大將軍!
  牢里開口的少女神色一凜,瘦子卻看也不看她,繼續(xù)和胖子嬉笑閑扯:“那你還記得他的下場是什么嗎?”
  胖子有些不耐煩了,言簡意賅道:“記得,老大給了他次機會,挑了武器一對一,結(jié)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頭劈成了兩半,血淋淋地掛在……”
  “別說了,別說了!”先前開口的少女尖叫起來,眼神像見到毒蛇一般:“你們這群魔鬼,你們不得好死,我不會怕你們的……”
  牢房里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聲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驚恐:“夢吟,夢吟,別再說了,且忍忍吧……”
  那孫家夢吟平日在宮學中橫慣了,這次開口便被治住,想出頭都不能,只得又憤又懼地抱住身子,好一陣兒才消停下去。
  一牢的貴女們齊齊松了口氣,門口的瘦子搖搖頭,一聲嗤笑。
  卻在這時,人群里又冒出一個腦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氣:
  “兩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匯通銀號的趙氏家主,可以,可以給你們很多錢,求求你們放了我們書院的人……”
  那顫巍巍說話的少女,同之前孫夢吟兇悍的架勢截然相反,一張臉蒼白如紙,纖瘦而楚楚可憐,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像是風一吹就會倒。
  她旁邊的孫夢吟憤然抬頭:“趙清禾,你什么意思,誰讓你求他們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把我們宮學的臉都丟盡了!
  那語音結(jié)巴的少女不理會她,也不顧牢里其他人投來的驚訝目光,只繼續(xù)哀求著:“真的,兩位大哥,我,我不騙你們,只要把我們都放了,多少,多少錢都可以……”
  門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么,有點意思!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錢我們當然是要的,至于人嘛,得看我們老大如何決定了,放不放,怎么放,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對吧,胖鶴?”
  對面的胖子懶懶一哼:“嗯!
  一牢貴女呼吸一窒,剛才還懷有幾絲希冀的目光瞬間湮滅,有人忍不住捂臉埋下頭,咬唇又哭了出來。
  這一刻,這群皇城來的“天之嬌女”終于絕望意識到,山高皇帝遠,在這座遠離盛都的邊陲孤山,同這幫匪徒講任何道理都是沒有用的,他們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運之主,再滔天的權(quán)勢,再驚人的財力,在他面前也同一只螻蟻一樣可笑。
  而接下來瘦子說的一番話,更是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別哭哭啼啼的了,待會我們老大要來,在你們中間挑個陪他喝酒的,你們的運氣來了。”
  話一出,滿牢少女盡皆變色,如果說之前她們還在極力忍耐著,保持世家貴族的淑女風范,那么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壓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泄而出,牢中瞬間一片慟哭混亂。
  瘦子未料到反應(yīng)這么大,沒好氣地拍拍牢門:“安靜點!你們懂個屁,你們還配不上我們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兒郎,頂天立地的真男人,你們也不在青州這塊地兒打聽打聽,誰家姑娘不把他當神一樣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哭哭哭哭個屁!”
  瘦子的怒吼沒能平息一室動亂,反而令少女們的哭聲越來越大,對面的胖子皺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一片混亂中,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煙青色的裙角。
  “四姐,你別怕,待會你就躲在我身后,我不讓那山大王瞧見你……”
  湊近的竊聲讓角落里那道纖秀背影一顫,少女回過頭來,一張堪稱美艷絕倫的雪白臉龐,正是奉國公家的嫡女,聞人姝。
  拉她的也不是別人,而是她同父異母的五妹,素來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兒,聞人雋,她有些意外,泛紅的雙眼愣愣地與之對視。
  聞人雋于是又湊近了些,掏出素凈的手巾為她抹眼淚,將剛才那話又重復了一遍,未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四姐聽清楚了嗎?”
  聞人姝眨了眨眼,一時忘了作出反應(yīng),只是一張臉更顯纖柔惹人憐。
  她平日自恃身份,并不與這“五妹”如何親近,即便是一同上宮學,也要分乘兩輛馬車,以示身份尊卑區(qū)別,并且,她深知這個“五妹”的性子,愛書成癡,平日都默不作聲,行事內(nèi)斂,甚至有些書呆子氣,她委實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挺身相護。
  “好……多,多謝五妹!
  到底回過神來,聞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時刻,她也顧不上嫡庶有別,先承了情保身再說。
  才往聞人雋小小的身后藏好,便有腳步聲自牢門外由遠至近傳來,所有人心頭一緊——
  是那位占山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為首,所謂的“東夷山君”來了。
  “都抬起頭來!
  巖洞里暗河流淌,壓迫人心的氣勢在牢房里彌漫著,少女們渾身顫抖著,腦袋幾乎要埋到衣服里面去了,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說,都抬起頭來!
  直逼人心的氣勢愈發(fā)濃烈,聲音不兇,也談不上多溫和,卻意外地低沉動聽。
  瘦子急了,上前揮手:“抬頭抬頭,都什么毛病,再不抬頭老子就上來硬掰了!”
  少女們個個如臨大敵,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驚慌不已地抬起頭來,卻嚇得嗚咽一聲,險些哭了出來。
  面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松,亂糟糟的胡子把整張臉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樣,只露出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
  聞人雋也在抬頭的一瞬間被煞到,腦中登地冒出一個詞:虎虎生威。
  簡直,簡直不像個人,像頭山中呼嘯的……猛虎。
  她身后的聞人姝顯然也被嚇到,身子劇顫地就要低下頭去,卻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
  “你,出來!
  聞人姝瞬間煞白了臉,所有女公子也同時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經(jīng)開始驚艷嘖嘖:“老大眼光就是好,這個是里頭最漂亮的,先前都沒注意到,擱角落里藏得夠嚴實……”
  聞人姝尚面無人色時,那只大手已伸過來拉她,不容拒絕的威儀。
  “你,陪我喝酒!
  聞人姝一個激靈,陡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拼命掙扎著:“我不會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
  她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卻被拖得幾個踉蹌,滿牢的貴女都慌了,恐懼一觸即發(fā),哭聲夾雜著求情聲,那孫夢吟與聞人姝向來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兒,姝兒……”
  就在一片混亂中,一個嫩生生的聲音突兀響起,擋在了聞人姝身前。
  “我,我會喝酒!”
  那忽然冒出來的小小身影正是聞人雋,她語調(diào)有些發(fā)顫:“大王,我會喝酒!”
  瘦子一瞪眼:“叫山君!”
  聞人雋立刻改口:“山君大王!”
  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誒我說你……”
  那東夷山君卻揮手阻了他,眼睛往聞人姝與聞人雋腰間瞥了過去,那里系著一個精致的玉牌,刻了“竹岫書院”與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宮學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原來是姐妹!
  大手松開了聞人姝,轉(zhuǎn)而拉住了聞人雋,“也好,還算人如其名!
  清雋文秀,眉目纖纖,堪堪能入眼。
  聞人雋像根弱柳似地被卷走了,身后的聞人姝癱軟下去,劫后余生地喘著氣,被孫夢吟緊緊摟住,旁邊的趙清禾卻臉色慘白地叫了聲:“阿雋!”
  聞人雋在那東夷山君身邊,背影抖了抖,沒有回頭。
  屋里暖煙繚繞,簡單干凈,壁上掛了彎弓與長刀,獨居多年的模樣,與聞人雋想象的“虎穴”大不相同。
  但她還是發(fā)自心底的膽寒,尤其是她在為東夷山君斟酒時,那只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間,她一個哆嗦,差點把手中酒壺扔了出去。
  “你哪里會喝酒,騙人都不會!
  那東夷山君微瞇了眼,盯緊聞人雋腰間的宮學玉牌,似是心情極不佳,悶了一口酒后,揮手不耐:“滾滾滾,不要你倒了!
  聞人雋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邊,那東夷山君卻攫住她的眼眸。
  “給我唱個曲兒來聽聽吧!
  冷汗自背后流下,聞人雋從沒覺得時光這么難捱過,她被屋里的暖煙熏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臉頰微紅,那細如蚊吶的唱聲連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果然,才硬著頭皮哼了幾句,那東夷山君便煩躁地將酒杯一頓。
  “唱的是個什么鬼,喪樂都比你好聽!”
  聞人雋腳一軟,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大王我還是給你倒酒吧!
  東夷山君嫌惡地瞪了她一眼,揮揮手:“唱歌不會,跳舞總會吧,宮學就沒給你們上過禮儀課嗎?”
  聞人雋腦中一閃,回憶起來,生怕再惹猛虎不悅,“有有有,跳舞我會,我會跳……”
  她絞盡腦汁開始想祭天的時候,臺上那大祭司是怎么跳來著,邊想邊在東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擺出架勢。
  心一橫,牙一咬,死就死吧。
  “嚯——”
  隨著一聲大吼,那道纖秀身影拍腿跳了起來,嘴里還念著不成調(diào)的符咒,整個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軟的腰肢怪異地扭動著,無一絲風情不說,還帶著違和至極的滑稽感。
  屋里暖煙彌漫愈甚,東夷山君的臉越來越黑,終于忍不住一拍案幾:“夠了!”
  “就這點道行也敢替人出頭!彼鹕,像是要去抓聞人雋,“原想指望你給我解點悶兒,結(jié)果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什么?”
  聞人雋嚇得一個激靈,拔腿就跑,跟東夷山君在屋里繞起圈來:“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還會,還會……我還會講故事!”
  “少再蒙我了,講給自己聽吧!”東夷山君酒勁上頭,不欲再忍,眼見伸手就要扣住那個小小肩頭時,忽聽到少女一聲尖叫。
  “真的,我會講,會講《山海經(jīng)》!”
  她說著抱緊身子,閉上眼,也不等東夷山君如何反應(yīng),一口氣徑直不停歇地背了起來:“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
  講著講著,屋里忽然沒了聲響,聞人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竟看見東夷山君低著頭,神情復雜地望著她,她心一顫,那道英武身影已經(jīng)低沉開口。
  “背得不錯,這是《大荒西經(jīng)》那一卷,講講《海內(nèi)東經(jīng)》吧!
  說完轉(zhuǎn)身竟坐回案幾前,又為自己斟了杯酒,見聞人雋還傻愣著,不由催道:“講啊!
  聞人雋如夢初醒,心跳如雷間,既驚訝東夷山君對《山海經(jīng)》的熟識程度,又慶幸自己“逃脫一劫”。
  她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復翻涌的情緒后,開始憶起《海內(nèi)東經(jīng)》那一卷。
  “海內(nèi)東北陬以南者。鉅燕在東北陬。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璽,在昆侖虛東南。一曰海內(nèi)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澤中有雷神,龍首而人頭,鼓其腹……”
  燭火搖曳,絮絮軟語中,東夷山君撐著腦袋,安靜地飲著酒,似乎聽得很認真。
  不知是燭火映照著他的眉眼,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聞人雋竟覺得,那雙眼睛出奇得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進去,連眼神都溫柔許多,減去一身煞氣。
  而那輕敲著酒壺的手,近距離端詳才發(fā)現(xiàn),竟也修長白凈,不似那把大胡子那樣粗獷,說到胡子,竟真有人能將胡子留得那般亂糟糟,將整張臉都遮住了,活像頭山中猛虎……
  聞人雋胡思亂想著,嘴中講述未停,不知不覺便至深夜,那只大手終于一揮,讓她停了下來。
  東夷山君長睫微顫,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幾分淺笑。
  “我從前也給人講過《山海經(jīng)》,可比你講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記性不錯,卻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
  聞人雋訕訕一笑,識時務(wù)地為東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只修長的手接過飲盡后,目光盯著燭火,漸漸迷離起來。
  “講給姑娘聽的,當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時怕她聽不懂,還畫了圖,一幅一幅地與她解說,早春的風還很涼,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頭上,我竟一時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還是她更美些……”
  低沉的嗓音帶著說不出的溫柔動聽,東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厲害了,迷糊地憶起前塵往事,聞人雋覺得那語氣莫名哀傷,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氣質(zhì),當下也不敢再多聽,只埋頭倒酒,賣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這只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嚇她。
  卻倒著倒著,一只手忽然蓋住了酒杯,聞人雋抬頭,正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
  “夜深了,睡吧!
  隨著這一聲落下,燭火熄滅,聞人雋被攬腰卷起,拋到了床上,一系列動作快如一陣風,她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時,人已落到了一個溫熱的懷中。
  大手緊緊摟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脖頸間,亂糟糟的胡子扎得她生疼,雄渾的男子氣息將她整個人包裹著,聞人雋幾乎嚇得魂不附體,忍不住就要尖叫。
  “不,不要,大王求求你……”
  東夷山君皺眉在她腰間擰了把,“別動,趕緊睡,別吵我!
  未了,粗聲粗氣地說了句:“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誰瞧得上你?”
  說完伸手又將人往懷里帶了帶,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不再有任何動作,似乎只是抱了個軟一些的枕頭。
  聞人雋僵了片刻,心思正要回轉(zhuǎn)過來時,那只大手卻忽又在她腰間摩挲起來,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經(jīng)一把扯下她腰間那塊宮學玉牌,揚臂嫌惡地丟到了桌上。
  “破玩意兒,硌得人疼!
  語氣里帶著說不清的怨氣,聞人雋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嚨里,被這么一弄,她怎么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后人呼吸漸漸平緩時,她才開始小心掙扎起來,借著黑暗的掩護做著各種細微動作,只盼遠離猛虎,卻是脖頸后忽然被胡子一扎,傳來低沉的一聲——
  “再瞎動把你扔出去喂狼。”
  她立時僵住,冷汗涔涔。
  古人云,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在喂狼和與虎共眠中,聞人雋果斷選擇了后者。
  閉上眼睛,阿彌托福,阿彌陀佛,不管怎么樣,能活下來就已經(jīng)很好了。
  連聲自我安慰著,聞人雋努力將注意力轉(zhuǎn)移,不再想著那擱在腰間的手,扎在脖頸間的胡子,以及抵著后背的精壯胸膛,她緩緩呼吸著,將腦袋一點點放空,想象自己置身于虛無曠野中,閉眸在心中默念著:“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夜還那樣長,天,卻終究是會亮起來的。
  聞人雋回到牢房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個食盒,耳邊還響蕩著早上東夷山君對她說的話。
  “雖然只會照本宣科,故事講得挺爛,但也算背得辛苦,這是給你的,拿走吧!
  他居然起得比她還早,甚至都叫人準備好了一大盒精致的點心,讓她帶回去,美曰其名“說書費”。
  聞人雋有些哭笑不得,卻又為相安無事的一夜感到慶幸,她心頭大松,卻在踏進暗牢的一刻,感受到了所有人微妙的注視。
  那些眼神各有不同,有同情、欽佩、憐憫,也有嘲笑、鄙薄、嫌棄。
  其中前一者的代表是趙清禾,后一者的代表則是滿臉深意的孫夢吟。
  聞人雋幾乎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想法。
  她甫一走近,趙清禾便紅著眼湊了上來,握住她的手:“阿雋,你,你有沒有怎么樣?”
  聞人姝也在孫夢吟身后,露出一張雪白的麗顏,期期艾艾道:“五妹……是我對不起你。”
  孫夢吟趕緊打斷她,高抬下巴,不屑地看了聞人雋一眼,“哪能怪你,她若是剛烈些,早就自己一頭撞死了,怎么還會有臉回來呢?”
  聞人雋知道誤會大了,連忙擺手:“沒有,我沒有怎么樣,那東夷山君沒有對我如何……我,我只是給他講了《山海經(jīng)》,講了些故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真的!”
  這話說出來,只有一臉驚喜的趙清禾信了:“這是真的嗎,阿雋?”
  聞人雋重重點頭:“千真萬確!
  可孫夢吟依舊一臉諷刺,對著趙清禾一聲冷笑:“只有你這個傻子才會信,明明失了身,卻還要強裝清白,茍活于世,真是好不要臉,不然你說說,這是什么?還不就是那匪頭賞的!”
  她指著聞人雋帶回來的食盒,眼神刻薄得似兩把尖刀。
  “孫家小姐,同為宮學弟子,還望你嘴里干凈些!甭勅穗h素來好脾性,這回卻也有些惱了:“我給他講了故事,這是他給我的‘說書費’,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書費?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孫夢吟怪笑了一聲,身后聞人姝去拉她,“夢吟,別說了。”
  聞人雋上前一步:“我句句屬實,那東夷山君沒有碰我。”
  她此刻只想自證清白,顧不得害臊:“他說……他說我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他瞧不上!
  說著她也不待眾人反應(yīng),索性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內(nèi)側(cè)一點殷紅的朱砂——
  那是入宮學都要被驗的守宮砂,大梁女子貞潔的證明。
  這一下,滿牢貴女驚呼間才是真正地相信了,那孫夢吟也再無話可說,把頭一偏:“沒有就沒有,這么激動做什么?”
  聞人雋放下衣袖,平心靜氣地望向她:“只許你信口胡言,不許我自證清白嗎?”
  她眉目纖秀,向來帶著溫和的書卷氣,這回卻是頭一次露出堅定灼灼的模樣。
  “并且,哪怕就真的如你所說,我失身于匪,那我也不會去死,錯又不在我,憑什么讓我去死?倘若昨日被帶走的是我四姐,又或是你,你也會讓她去死,或是自己一頭撞死嗎?”
  “我們落到如此境地已是不幸,無力抵抗更是悲慘,古人有云,天之道,處危而不棄,猝然臨之而不驚,越是艱難的處境下就越要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線生機,如果我的同門遇到這樣的不幸,我絕不會叫她去死,因為這樣死去才是最不幸的!”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不僅讓滿牢貴女震住,更令牢門外一道英武身影微揚唇角,輕不可聞地一笑。
  “昨晚沒見這么伶牙俐齒呀……真是能屈能伸,裝慫保命一把好手。”
  旁邊的瘦子沒聽清:“老大你說什么?”
  那道俊挺身影已經(jīng)揮揮手,轉(zhuǎn)頭離去:“看好她們,盛都那邊應(yīng)該快來人了!
  牢房里,聞人姝驚訝地看著平日那個默不作聲,秀氣溫和的五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一面。
  還是那副清雋斯文的面孔,站在孫夢吟面前,明明比人家小一截,氣勢卻迫得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孫夢吟都滿臉漲紅,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女公子們也紛紛被撼動到,如果放在以前,聞人雋這番話一定會被她們當作不知廉恥,但如今落到在這等境地下,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所以聞人雋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戳在她們心尖上,都令她們感同身受。
  不知是誰先上前握住聞人雋的手,眾人便都紛紛都圍了過去,你一言我一語。
  “阿雋,你說得對,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我阿母送我上宮學,識文斷字,知書明理,不是讓我白白死在這的。”
  “對,我也是,我還想考女官呢,我不會放棄的。”
  孫夢吟被擠了出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直到聞人雋打開食盒,熱情地招呼大家吃東西時,她一口氣都沒緩過來。
  聞人姝看了她一眼,悄悄拿了一碟點心,遞給她:“夢吟,你也吃點吧!
  她們被抓來到現(xiàn)在,都沒好好吃過東西,雖然門口的一胖一瘦有送飯來,但那豈是她們這些嬌養(yǎng)慣了的世家小姐能咽得下去的,同這食盒中的精致點心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所以幾乎每個人都吃得欣喜不已。
  孫夢吟也禁不住美食在前,伸手正要接過時,卻飄來聞人雋淡淡的一句。
  “先道歉再說!
  那身綠羅裙站在眾人中間,無甚表情,只是望著孫夢吟:“先道歉了,再吃!
  孫夢吟氣得渾身發(fā)抖,差點打翻那碟點心:“你!”
  聞人雋拉過一旁塞滿嘴的趙清禾,“不要你向我道歉,向清禾道歉就行。”
  自從被抓來,孫夢吟已經(jīng)不止一次兩次嗆過趙清禾,對她任意揉捏,當宣泄情緒的欺負對象。
  如今讓她同趙清禾道歉,她幾乎第一反應(yīng)就是:“你休想!”
  聞人雋于是干脆伸手:“那就把點心還我。”
  聞人姝在一旁有些為難:“五妹,這……”
  孫夢吟咬牙切齒,瞪著聞人雋與趙清禾的眼神幾欲噴火。
  以往在宮學的時候,她就一直瞧不起她們,從不跟她們這樣的人一塊玩兒,一個庶女,一個商賈之女,怎么配與她結(jié)交?
  可是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zhuǎn),她居然也會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一天!
  當下最誠惶誠恐的是趙清禾,她嘴里塞得滿滿當當,紅著臉咳都咳不出來。
  聞人雋卻往她背后一推,溫柔鼓勵她:“清禾,你去把咱們的點心端回來!
  趙清禾被推得幾步上前,當著眾貴女的面,油然升起一股熱血,過往在宮學里,因為結(jié)巴,因為羞澀的性子,因為低人一等的商賈之女身份,她從來都是埋頭怯怯地穿行,何曾這樣被注視過。
  想到那些高貴的世家小姐們都在看著她,她就心潮起伏,莫名激動,奮力咽下點心后,竟當真一步步走向?qū)O夢吟。
  “不吃……你自己餓!
  略帶結(jié)巴的話才一出口,就招來孫夢吟一記狠瞪,趙清禾卻是頭一回沒瑟縮回去,仿佛知道背后有著聞人雋溫暖的目光,她咽了下口水,把腰桿兒又挺得更直了些。
  “那我就拿回去了,反正大家都還沒吃飽,分都不夠分呢。”
  難得沒有結(jié)巴的一句話,說完作勢就要端過來,卻被煞白了臉的孫夢吟一把按住。
  那個比趙清禾高了半個頭的身影微顫著,呼吸急促起來,眸中萬般不甘,卻是一咬牙:“對不起對不起,趙清禾,對不起,行了吧!”
  這一聲出來,趙清禾足足愣了半晌,才高興地手足無措:“沒,沒關(guān)系!
  轉(zhuǎn)身回望,每個人都笑著看她,眸中隱含贊許,聞人雋更是向她招手,比她還高興:“清禾過來吧,這種花糕你還沒嘗過呢,可好吃了!
  趙清禾像做夢一般,分明身處暗不見天日的牢房,她卻覺得似有一縷陽光從四面八方,第一次照入了她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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