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雞腿,還有一個江湖人。文風老練,干凈利落,文章帶著一股極為爽利的感覺,讓人看完后心情明亮。 小雪·雞腿·刀 “燒雞腿一個,十五個銅板!” 入夜的街道上行人漸少,唯獨街口的燒肉鋪前還排著長隊,人頭攢動。 包在油紙里的雞腿拿到手時還是熱乎的。張小甲擠出隊伍,將紙包貼肉裹在衣服里,只覺得光這食物的溫度便已經(jīng)足夠暖透被夜風吹得瑟瑟發(fā)抖的身子。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柜臺,高架上一排剛出爐的燒雞、燒鴨、蹄膀、肘子,油油亮亮的盡是對生活富足最大的彰顯。 可這富足并不屬于他。 十五個銅板,是他給城中商戶跑腿一天能得到的最高報酬,可他并沒有像往日那樣買上幾個白饅頭,再去面檔前喝碗熱湯。他只是使勁裹緊了懷里的紙包,撒開兩條早已酸麻疲累的腿,使出吃奶的勁兒,飛也似地跑出小鎮(zhèn)的南門,跑過了一小片樹林,最后跑進了山根下一座破敗的土地廟中。 這廟也不知是哪個年頭造的,殘破得只剩了些許殘垣斷壁。廟中雜草叢生,土地爺?shù)脑煜裨缇退弥皇R粋基座。四壁洞開,冷風從西墻灌入,又從東墻穿出,嗚嗚低鳴著,將神像前一個小小的火堆吹得明滅不定。 就在這幾欲熄滅的火堆旁,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叫花子正躺在一堆用破布和干草鋪就的“床鋪”上。他面朝里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酣。一張充作被子的麻袋片蓋住了身體,卻蓋不住腳,過堂的冷風將他破爛的褲管吹地不時掀起,露出腿上黑乎乎的泥垢與血污。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斷了,卻只草草地用兩塊長短不一的木片勉強夾住,包扎用的布條上也泛著血污,看來似乎剛剛受傷不久。 一路興沖沖地進了破廟,張小甲一溜煙地跑到那叫花子子身旁,用力搖醒了他,將油紙包遞到他面前,說道:“花子大叔,快看這是什么?!” 那花子被人從熟睡中叫起,還有些睡眼惺忪。慢慢起身,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直等眼中的混沌退去,方才看清了眼前站著的灰頭土臉的少年。 少年大汗淋漓的臉上盡是笑意,可落在他的眼睛,竟產(chǎn)生了不遜于洪荒怪獸的的沖擊力。叫花子的嘴唇忽然開始顫抖,雙目圓睜如銅鈴,披散的頭發(fā)下那張看起來并不怎么蒼老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復雜表情。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只見少年手中托著的,赫然竟是一只皮酥肉嫩、一看就讓人欲罷不能的大雞腿。 “吃腿補腿!”張小甲抹了抹淌下來的口水,看起來比這即將吃上雞腿的叫花子還要高興,興奮地說:“我今天剛掙的錢,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個銅板!” “啪!”地一聲響,那叫花子忽地飛起一掌,重重地拍在張小甲的手上。掌力到處,那油紙包帶著少年的一聲驚呼飛了出去,包中的雞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撲”地一聲,落進了廟門外的一堆灰土之中…… 風還在吹著,帶著初冬的寒意。張小甲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這寒風給凍透了,凍得硬梆梆地,僵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叫花子將手一揮,目中露出兇光,喝道:“老子叫你快滾!你是聾了還是傻了?!” 張小甲當然沒有耷。他雖是個流浪兒,無父無母,好在四肢健全,身體也算健康。他也并不傻,雖然很多人都覺得他傻——他原來做叫花子的時候,只須裝作傷病的樣子,往佛寺廟宇前一坐,一天就能要到不少錢?筛闪藳]多久,他就開始“嫌棄”這不耗力氣便能來財?shù)幕钣。有手有腳便不能游手好閑,盡管跑腿送貨賺的錢只夠果腹,可他覺得這樣才踏實,只有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用起來才不會于心不安。 恍惚間,只聽那叫花子惡狠狠地又吼了一聲:“小王八蛋,你再不滾,老子一刀宰了你!” 可能從未見過這叫花子如此聲色俱厲,也可能是“宰了你”這三個字的確奏了效,張小甲似是回過了神,咬著牙,強忍著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水,喝道:“好!我走!你要我走,我就走!”說罷,他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廟門。剛剛走到門口,忽的又停住,俯身在灰堆里找出了那只雞腿揣進了懷里,回頭瞪了老叫化一眼,道:“你不吃,我吃!”說罷,一轉(zhuǎn)身,便走得看不見了。 看著他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那叫花子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慢慢緩和下來的眼神中也開始現(xiàn)出痛苦之色。隔了良久,直到確認張小甲不會再回來了,叫花子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低下了頭。 山風凄凄,低沉如嗚咽。忽然,廟門外忽然有人大喝一聲:“好!”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土簌簌而下,連僅剩的幾根木椽的榫頭間都發(fā)出吱吱聲響;鸲堰叺慕谢ㄗ幽抗夂龅囟副q,抬手抓起身邊一個破舊的窗格便扔了過去。那窗格雖經(jīng)蟲蛀風化,朽爛得只剩了大半個框架,可一到這叫花子的手中,竟仿佛忽然就成了鐵打銅鑄的一般,只聽“呼”地一聲響,夾風帶勢地往廟門外飛了出去。 就在這當口,廟外的黑暗中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也不見他抬手作勢,驀地里便有一點寒星破空飛出,直向那窗格上撞來。 寒芒剛剛閃現(xiàn),便突地銀光暴漲,其勢之迅疾沉穩(wěn),竟絲毫不遜于破空飛墜的流星。只見半空中一道銀光劃過,“嚓”的一聲響,便已將那窗格從中擊破。 窗格一破,那寒光立即消失。幾乎同時,那破碎的窗格木屑猛然調(diào)頭,仿佛在這一擊下就成了有靈有知的生靈,不約而同地那叫花子的頭臉上招呼了過去。 眼看著碎片兜頭襲到,那叫花子掀起了身上的麻袋片,力量貫處,將它如同一面盾牌般拋向空中。只聽“撲撲”之聲響成一片,麻袋被剛好擊到的碎木片打了個正著。那些碎木片上似是有著極沉的力量,直接將麻袋打得倒飛出去,“撲”地一下撞上了破敗的墻面。殘存的泥灰被這一撞又落下了一大塊,只聽叫花子一聲低呼,瞬間被揚起的粉塵籠了個嚴實。 “幾日不見,師弟的功夫倒是一點沒擱下。”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人從廟門外施施然地走了起來,手里搖著一柄泥金的折扇,慢悠悠地一邊扇著一邊環(huán)顧四周!啊胤降故遣诲e,修繕修繕,還能像點樣子。”他走到近處,一張白凈的臉上三綹長須,看起來一副謙遜仁善的模樣,可說出的話卻與這張臉極不相稱:“……面南背北,山高水長。做你的墳冢,確是一塊風水寶地。 “過獎了!崩匣ㄗ訐]開粉末,攤開手掌,將一支兩寸長的鋼釘徑直丟入了火堆之中,冷冷地說道:“大師兄這手‘漫天花雨’的手法也是愈練愈好了,這一式‘花心吐蕊’似乎又精進了不少,果然不負‘笑面閻羅’之名!”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走到近前,掃了眼老花子的腿,嘖嘖連聲,說道:“不要怪大師兄心狠,識實務(wù)者為俊杰。師弟你向來都是聰明人,怎到到這當口反而糊涂了呢?” “我便是因為看得太清楚,才不愿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險惡的人心!蹦墙谢ㄗ佣⒅难,狠狠地道:“我問你,師父雖說年事已高,又舊疾纏身,近年來身子每況愈下。可他精神氣色尚好,何至于一夕之間,便僵死于房中?” “上了年紀的人,身子虛弱,時氣變幻導致舊疾復發(fā),也在情理之中!敝心耆宋u著折扇,眼眉微挑,道:“那日師父大殮,你也曾如此當著眾人的面質(zhì)問于我。幸爾日常為師父癥病的孟春回孟先生就在一旁,是他當著眾位師弟和吊唁來賓的面,證實師父是死于舊疾復發(fā)的。孟先生是云夢澤的高人,在江湖中名聲赫赫。有他出面作證,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夢澤的‘百草門’江湖聞名不假,但醫(yī)師醫(yī)的是人,能看穿的也不過是病癥罷了!苯谢ㄗ幽抗庾谱疲溃骸暗行┤说氖侄,又豈是常人可以推測的?” “師弟,你這樣就不對了!”中年人微微搖頭,頗為唏噓:“你質(zhì)疑師父的死因也罷,不敬我這個掌門師兄也罷,為何要當著眾多來賓的面,連身為弟子的禮數(shù)都未盡,便拂袖而去呢?咱們‘快雪門’雖不是武當、少林、峨眉那樣的大派,可在江湖上還是有些份量的。這樣的事傳了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咱們沒有長幼尊卑的禮術(shù)?” 撇見那叫花子還要開口,這中年人復又嘆了一聲,緊接著說道:“哎呀,大家好心勸導,你卻連半句也聽不進去。最后竟連三師弟那個木頭腦袋也和你想到一塊兒去了,竟一齊要與我這個掌門師兄為難,你說,我當時又能怎么辦呢?” “怎么辦?”那叫花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你顧著門派的面子,當然不能拿我們怎么樣。大不了說上幾句場面話,讓大家覺得你寬宏大量,頗有掌門之風。倒是我與三師弟里外不是人,反被幾個蒙在鼓里的江湖前輩當作不肖弟子,趕了出去。” 他目光一轉(zhuǎn),眼中復又射出厲芒:“可是等入殮的儀典一過,你就帶了人追殺上來。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手段狠辣,一看就是江湖中頂尖的殺手!” “是。∪舴歉呤,又怎能利落地了結(jié)此事呢?那夜的拼斗中,你最終滑下山崖得以脫逃,卻可惜了三師弟,為了救你,最后死在了殺手們的刀下!當真可憐可嘆吶!”中年人搖頭嘆氣,嘴里說著“可嘆”,臉上卻殊無可嘆之意。而那叫花子的目中仿佛要噴出火來,怒道:“你這欺師滅祖之輩。我與三師弟本來就懷疑你與師父的死脫不了干系,現(xiàn)在看來,這事若不是你做的,才真是有鬼了!” “我看到了那個少年……”中年人找了一塊尚算平整的石頭,用衣袖拂去了上面的灰土,慢慢坐了下來,話音一轉(zhuǎn),微微而笑,說道:“……也聽見了你們的對話!彼D(zhuǎn)過頭,眼光中閃動著狡黠:“師弟果然還是面惡心善之輩。就算到了這山窮水盡之時,也不忘先顧著旁人的安危。” 叫花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心中卻打了個突。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一掠而過,他皺起了眉,道:“你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縮尾地站在外頭?” 中年人呵呵笑著,說道:“再怎么說,你也是我的師弟!能不動干戈,自然最好不過。只要你肯為我效力,以前的事也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叫花子冷哼一聲,“你連三師弟都殺了,我還能信你什么?” 中年人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道:“師父門下的弟子,最出類拔萃的就是我們?nèi)齻。師父生前曾屬意三師弟接掌門派,無外乎覺得他性格敦厚,行事穩(wěn)健。而我野心太大,你又不拘小節(jié)……只是他卻沒有考慮過,三師弟武功雖好,卻不懂人情事故。若是將來由他這等淡泊名利之輩繼任下一代掌門,只怕不出三年,咱們門派的威名就要徹底從江湖上消失了! 叫花子沉下了聲,道:“三十年前,前掌門為諸派所鼓動,前去北地參與了剿滅玄冥的那一役。豈料玄冥實力太強,莫說是‘快雪門’這些小門派,就連武當、峨眉等大派都死傷慘重。前掌門固然死里逃生,可帶去的門中精英卻也傷亡殆盡。也是從那以后,他老人家才立下訓誡,不準門下弟子擅入江湖。你身為大弟子,對這段往事自然比誰都清楚。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曾察覺師父有立三師弟為掌門的意向,也覺得如此甚好。而他卻感嘆再三,我與師弟數(shù)度相問,他都搖頭不語,終日憂心忡忡,F(xiàn)在想來,他擔憂的便是如今這等境地。” “枉你口口聲聲還說什么為門派的江湖威名,其實只是顧著你自己的名利罷了!”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世人所逐之物,無非名利二字。弟子與門派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堂堂男兒,立于世間,不爭這些名利,難道還要如你的小朋友一般,日日只顧為生計奔波么?” “世上既然有你這等爭名逐利之輩,自然也會有甘于平淡之人。”叫花子切齒道:“你這種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有何資格嘲笑他人的辛勞?” 中年人目光一閃,道:“師弟,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既然狠下心趕走了你的小朋友,自然知道我今夜必定到訪!睾绲丁苏崎T信物,原來是在三師弟手中的。他死之后,我遍尋之下都沒有找到,看來必定是在助你逃走之時交給了你吧……” 花子冷冷一笑,道:“不錯,刀確實在我手中,我已經(jīng)將它藏在了一個極穩(wěn)妥之處,除了我,再沒有人可以找到!彼贿,道:“明日便是小雪,門中照理會有祭典,你之所以如此心急,便是希望能在祭典中出示‘藏虹刀’,這樣一來便再沒有人能質(zhì)疑你的掌門之位了。” 中年人的眼睛亮了,嘖嘖言道:“三師弟一向與你交好,亦常說自己才智不如你,不配做下一任掌門。如今看來倒是遂了他的愿了……”他伸出手來,道:“把‘藏虹刀’給我……” “想要刀也容易!苯谢ㄗ犹痤^來,目光如同釘子一般,幾乎要將這中年人直釘進墻里!案嬖V我,師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事到如今,糾結(jié)這些還有何用?”那中年人站起身來,打量著他,目光一閃,道:“莫非,你還想為他報仇不成?” “交出刀來,我也是一死,又何妨讓我死個明白?”叫花子淡淡地道:“難道,就算我斷了腿、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這里,你也擔心我會暴起傷人么?” 中年人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看不出,一向溫和心軟、謙和恭謹?shù)亩䦷煹埽挂矔鞋F(xiàn)在這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時候。也罷……”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他將手背到身后,慢慢踱著步,說道:“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只是舊事重提,想要帶些師弟下山行走而已……” “下山行走?!”叫花子當即打斷了他,道:“聽聞你最近常與臥虎寨的幾位寨主來往,所謂的行走,便是去為他們打家劫舍、為禍江湖助一臂之力吧?” 中年人呵呵笑著,眼光一閃,說道:“原來你竟也知道這些。不錯,我曾在一次出門辦事時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大家均是慷慨豪爽之人,又愿在江湖上闖一番名堂,相談之下自然便一拍即合! “臥虎寨原先還只是個綠林道上的山寨,近年勢力忽然龐大起來,江湖中都傳言,他們與西南的秘教‘無名’暗中勾結(jié)。聽聞前不久他們劫了快馬堂一單送去京城的貨物。所得白銀不下千兩不說,還有不少名貴藥材和古董珍玩。那快馬堂雖不過是個車馬行,兼營些保鏢押送的生意,但卻是武當名下的產(chǎn)業(yè)。如此太歲頭上動土,怎會不招來殺身之禍?” “是了,這件事遍傳江湖,自然無人不知。前些日子他們托人捎信,說最近風聲太緊,要我前去幫些小忙……” “……助紂為虐!”叫花子狠狠地說了一句,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那中年人也不以為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是啊,師父也是如你這般說的。只不過他的火氣比你還大,吹胡子瞪眼地訓斥了我一頓不說,他還要收回我手中的‘飛虹刀’,并傳書天下,將我逐出門墻!”他連連嘆氣,道:“他一說完,當即便取過筆墨,要下告文。你說說,這樣的事我又怎能讓它發(fā)生呢?” 聽到此處,那叫花子驚得“啊”了一聲,道:“你……” 中年人得意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當然不可能動手殺他了。再怎么說他也是師尊,以我這個弟子的武功,絕不可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將他一擊斃命的!彼麖囊麓刑统鰝火摺子來,漆黑短小的一截看來與尋常取火的火摺相差無幾。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你方才有句話說得好,百草門的醫(yī)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念,會貪圖各種想要的東西。比如說這位孟春回孟先生吧,你看他素日里一附不茍言笑,老成持重的模樣,其實心里想要的從不比我少。他與八臺山唐門的那位守寡二少奶奶早已經(jīng)互生情愫,我已答應(yīng)他,待我執(zhí)掌門派后,便替他去八臺山唐門說項,成全了這段姻緣。他聽了自然感激不已,便答應(yīng)在師父的藥飲中加一些料……” “你們!你們居然給師父下毒……”那叫花子語音顫抖,下面的話已經(jīng)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那中年人卻毫不在意,說道:“其實,我讓他加的不過是些精神氣短的藥物,量也不多,只說為讓師父安心調(diào)養(yǎng)身體。如果是大毒之物,量他有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會做的。一切的關(guān)鍵都在這個藥摺子里!彼S手一晃就引燃了那個摺子,火苗才剛竄起,就被他就手掐滅:“此物乃是密教中用以炮制行尸的軟尸香。死人用了,身體立即可以恢復到活人一般的柔軟?扇羰墙o素來體虛的活人用了,便會筋肉僵直,只怕武功再高的人也活不到天明! “!”老花子一聲驚呼,道:“你……你這欺師滅祖的兇手!”叫花子聽到這里,已然怒火中燒,想從地上爬起來,無奈斷了一條腳,剛剛撐起一些,便牽到了傷處,痛得再度摔回到干草堆中。 “小心,小心。 蹦侵心耆诉B聲說好幾個“小心”,臉上卻無半分關(guān)切之意。又是嘖嘖連聲,嘆道:“咱們?nèi)齻師兄弟,就二師弟你性子最犟。毫無審時度勢的大將之風。何不趁早把刀交出來,或許,念在同門一場,我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放我一條生路?”叫花子揚起臉來注視著他,一句一句地道:“你殺師父與師弟時,可曾想過放他們一條生路?” 似是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回答,這中年人不怒反笑,連連點頭,說道:“好!極好!”話音未落,人已閃了出去。還未等叫花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影一晃,中年人又已出現(xiàn)在了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一次,他的手里還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削瘦少年,嘴巴半張,一雙大眼睛圓睜著,緊緊地盯在叫花子的臉上。 “小甲!”叫花子驚叫出聲。這一下吃驚不少,他分明記得這個少年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被自己給氣走了! “師弟當真使得好計謀!只可惜,這些伎倆在師兄我的眼里,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敝心耆说氖种秀y光一閃,一柄尺來長的短刀已然架在了張小甲的頸中。那刀鋒銳利無匹,還未抵上他的咽喉,森森地刀氣便已割破了頸中的皮膚。一縷鮮血順刀尖滑落下來,落到地上,也像是滴落在那叫花子的心頭。 見張小甲始終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流露出焦急憤怒的神情,便知他只是被封了穴道,并沒受什么重傷。叫花子稍稍松了口氣,冷冷一笑,說道:“這只是個小叫花子而已,就算你殺了他,也是拿不到‘藏虹刀’的……” 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若是這樣的話,那便可惜了!這小子也是個重情義之人。你將他趕走,可他卻一直都躲在山根下,根本就沒打算離開! 他竟沒有走?!我故意說要吃雞腿,為的就是將他氣走,可他還是去賺了錢,買來了雞腿……他……他…… “傻子!”叫花子忽然喝道,兩行清淚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滑落了下來:“王八蛋,狗娘養(yǎng)的!你個半點武功都不會的娃子有個屁用!”他看著張小甲發(fā)紅的眼眶,罵得更是厲害,“就算你從那山崖下救了老子又如何?!搭上自己的性命,是要與我黃泉路上作伴么?!” 兩大顆淚水從張小甲的眼中滑了下來,那目光中堅定的神色似在作答,不錯,我便是要與你作伴!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何用?”中年人稍稍動了動手腕,便又有兩滴鮮血滾落到了地上。 看著小甲頸中新添的血痕,那叫花子忽然握緊了拳頭,重重地擊在了地上,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似地,他喝道:“好!放了他,我給你就是!” 說罷,他伸手掀開身下的破布與干草,將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的匣子拿了出來。 那匣子也不知已見過多少次,中年人的瞳孔猛地一縮,喝道:“扔過來!” “先放了他!苯谢ㄗ犹謱⑾蛔右频交鸲雅裕溃骸澳闳舨环,我便將它燒了。玉石俱焚,誰也別想得手!” 到底是本門信物重要,還是兩個隨手便可了結(jié)性命的人重要,這個答案不言自明。 就在張小甲被推到叫花子身旁的同時,那個黑匣子也落進了中年人的手中。那中年人幾乎喜不自勝,伸手就去開那匣子的鎖扣,可那鎖扣極為復雜,加之心情激動,竟然連扳了數(shù)次都沒打開。 叫花子在張小甲的肩上捏了幾把,當即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又檢查了一下他頸中的傷處,見只是些皮外傷,這才放下心來?谥袇s又斥道:“你個小王八蛋!回來送死么?!” 張小甲臉上的淚水早就干了,嘻嘻地笑著,伸手入懷,從破爛的衣襟中拿出一只沾滿了灰土的雞腿來,道:“這可是我跑了一天腿掙來的,就算要死,也要吃了才死得甘心!” 雞腿!竟然還是這只雞腿!叫花子抬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這少年。卻見他那烏黑的眸子明亮如繁星,盈盈之中,仿佛能直看到人的心中似的。 這世上有些事,真的都是天意么! “嚓!”地一聲響,那中年人竟已迫不及待,徑直用刀將那匣子給劈了開來。黑漆的匣蓋應(yīng)手而落,而匣內(nèi)赫然竟是空的! 他心中一動,一種難以名狀的奇怪感覺忽然從后脊直升上來。不及細辨,他放手扔掉了那匣子,手中的刀猛地就揮了起來。 就在這時,這荒山的破廟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分明是黑夜之中,這破敗的廟堂中卻忽然亮如白晝。一道光芒乍起,如驚鴻、如霹練,在空中劃出一道絢麗的七色光芒,直奔中年人的咽喉飛去。 耳中只聽“叮”的一聲輕響,中年人手中的短刀從中斷為了兩截,斷下的那截剛剛落到地上,那奇異的光芒便也跟著消失。光芒一落,只見中年人眼珠凸出,喉嚨中咯咯聲響,一點銀光刺入他喉頭,只剩半寸來長的一小截還露在外面。一絲鮮血飛濺上刀身,又迅速地順著刀沿滑落下去,在那搖曳不定的火光下看來,就像刀身上的一閃退逝的淺顯裂痕。 火光躍動不止,似乎仍然驚懼于方才這一擊的石破天驚。光線閃動處,可以看見那薄如蟬翼的一小截刀尾上,赫然刻著的兩個篆字——“藏虹”。 虹,見于陰陽之氣。小雪時節(jié),陰勝于陽,虹氣乃歇,故曰“藏虹”。 那只雞腿還留在張小甲的手中,只是連他也不知道,這中年人心心念念想要的“藏虹刀”原來一開始就被藏進了這雞腿中……那叫花子或許早就知道自己保不住這柄刀,才在不容發(fā)間將它扔到了外面的灰堆中。 張小甲看了看眼前的叫花子,又看了看手中的雞腿,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怪不得你不肯要,原來這竟是一只要人命的雞腿……” “撲嗵”一聲,中年人的尸首栽倒在地,雙目兀自圓睜著,死不瞑目。 叫花子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也是殺不了他的……”他回手拍了拍張小甲身上的灰土,下面的半句話便沒有說出口。 而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張小甲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若不是看到自己被要挾,以這叫花子現(xiàn)下的樣子,恐怕根本沒有這么大的勇氣,去挑戰(zhàn)比他強的對手。 叫花子看著地上的中年人,又說道:“其實,三師弟手中的匣子從頭至尾都只不過是個空匣而已。師父眼光遠大,又怎會看不透此人的狼子野心?三師弟甘愿犧牲自己,卻也是為了我……”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風也依舊冷得刺骨。可這破廟中的二人卻忽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這虹氣一現(xiàn)之后改變了樣貌。他心中一動,將張小甲拉到近前,問道:“你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你可愿做個不入江湖的江湖人?” 張小甲聞言,咧嘴一笑,說道:“什么入不入江湖的?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靠自己的手吃飯,不求旁人,更不要不義之財! 叫花子笑了,點點頭,說道:“這個江湖上,像這樣的人實在太少……或許從今天開始,便可以增加一個了! 一個月后,江湖上便即傳出了一些消息。 “臥虎寨”給滅了。是里頭的人自己反了起來。 據(jù)說先是幾個寨主在屋里喝醉酒起了爭吵,有值夜的嘍羅看見有白光照透了屋瓦,還以為屋子給雷劈了,又想起大冬天的哪兒來的雷?連忙趕過去推開門,一下就見幾位寨主橫倒于血泊中,早就斷氣了。還沒等發(fā)現(xiàn)尸體的嘍羅們驚叫出聲,整個寨子便掀翻了似地鬧了起來。幾個小頭目串聯(lián)好了似的一齊鬧了起來,說咱們綠林道的要打家劫舍、也要仗義疏財,和秘教那些人混在一處,將來落個強盜的賊名不說,還要做江湖的敗類……還不如散了寨子,大家各自己卷了細軟回家置地娶媳婦兒吧!群盜手腳有快有慢,但無一不干凈利落,還未等天亮,整個寨子便連半扇門板也沒留下,就連那寨主們橫死的屋子也被人澆了一桶燈油,燒成了白地。 然后便是“快雪門”還未上任的掌門忽然暴死。人們在他臥室的暗柜中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與“臥虎寨”來往的密件,以及只有秘教“無名”中人才會使用的藥物與薰香。而同時,那個在先掌門喪儀上,因“以下犯上,不尊師長”而被逐出師門的二師弟卻回到了門中,憑借著師父留下的信物“藏虹刀”,登上了掌門之位。 不出幾天,那位在“快雪門”中被視作上賓,居住了多年的醫(yī)師孟春回先生宣布退出江湖。在新掌門的安排下,這位孟先生由豪華的車馬載著,回到了他位于湘南的老家。隨他一同回去的,不僅有新掌門派人置辦的各色禮物,還有整箱金銀財物,以及家常合用的一應(yīng)物事。 待車隊浩浩蕩蕩地到了地頭,兩名當?shù)氐钠鸵垡言诿霞夷且呀?jīng)翻修一新的房舍前等候了多時。見孟先生風塵仆仆地從馬車上下來,立即迎上來行禮,將一張百畝良田的地契用雙手托著,恭恭敬敬地送上。 這一系列的禮遇,落在外人眼里無外乎是孟先生在快雪門供事多年,老掌門既然仙去,就已無須他再日常應(yīng)事了。新掌門備下了如此重禮,無非也是為了報答他在先師身邊照應(yīng)多年,如今要退隱江湖不問世事,自然要一一為他照顧周全。江湖中人滴水之恩,涌泉答報,大抵便是如此了。 但是,還是有幾個在孟家門外見過孟春回的好事之人傳言:這位孟先生雖然帶著大批金銀回鄉(xiāng),但神色間卻無半點愉快欣慰之意。反而蹙眉冷臉,似乎藏著不少難以明言的心事。有些眼尖的人甚至覺察到,孟先生其實是晚上才回到家的。而那華麗的車帳中除了大量的禮物之外,似乎還坐著一個衣著艷麗的女子。只不過還未等人們借著微弱的燈光,從那掀起一線的車幔間一睹那女子的芳容,孟先生便吩咐人將馬車直趕入院中,隨手“砰”地一聲關(guān)起門來,將眾人的視線全都擋在了新漆的大門和高聳的圍墻之外。 這一年的雪來得異常早,“快雪門”的新掌門腿傷雖還未愈,精神卻已經(jīng)好了不少。坐在暖閣之中圍爐取暖,看著窗外銅錢大的雪片紛紛揚揚,時不時地撲進來,沾上他的衣襟。 此刻他已不復昔日叫花子的模樣,雖然沒有錦衣華服,但那自他身上透出的安閑恬淡氣質(zhì),已經(jīng)遠比任何華貴的裝飾都更加吸引人。 他的榻邊,一個穿戴整齊的少年正在將剛沏的熱茶端到矮幾之上,說道:“師……師父,請用茶! 掌門人哈哈大笑,摸了摸他梳得齊整的頭發(fā),說道:“若不習慣,再叫我‘叫花子’也無妨!” 那少年連連搖頭,卻又點了點頭,呵呵一笑,說道:“要是早些日子,便想叫你別的,你也不會應(yīng)的?扇缃駞s不同了,你教我武功,又讓我頓頓能吃上飽飯,還穿上新衣。就算想叫你‘叫花子’,我也叫不出口了! 掌門人笑了笑,也不再說什么,端起了茶盞,慢慢地啜了一口,才又道:“你是不是有好些事還想問我。俊 張小甲撓了撓頭,想了想,這才問道:“那個孟先生既然不是好人,為何要這么放過他不說,還送了他這許多金銀?” 掌門人放了下茶盞,沉吟了一下,這才道:“人無完人,善惡有時只在一線之間。我只知道,殺我?guī)煾傅娜艘呀?jīng)死了。為了一個死人,若還要牽扯旁的活人進來,實在不值! “可是,你還是寫信去八臺山唐門,為那孟春回求娶了那個二少奶奶!”張小甲坐直了身子,正色說道:“江湖中人不是講究恩怨分明的么?” “不錯,當然是恩怨分明的。”掌門人目中精光只一閃,便隨即掩入了眼眸的深處:“但這個江湖上若是人人都能恩怨分明,便不會有這許多橫生的枝節(jié)了!彼p捻著那青綠的茶盞,說道:“‘快雪門’的事,從不只是快雪門自己的事。江湖上像咱們這樣游離江湖之外的太少,誰都想把咱們拉下這混水去,大家一起趟! 張小甲一時無語,似乎在咀嚼這句話中的深意。良久,他又問道:“你插手了臥虎寨的事,也是如此么?” “那是賣個人情而已!闭崎T人輕輕嘆了口氣:“師父若在,怕是要怪罪的! 張小甲想了又想,似乎還是難以明白這位前叫花子,如今的師父打著什么啞謎。好在他也沒有鉆牛角尖的心,豁然間,他抬起頭,說道:“……所以,相比這種難以做到的‘恩怨分明’,更容易做到的便當它‘不存在’么?” 似乎未料到這少年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一絲驚訝之色在掌門人的眉宇間一閃而過,他神色不動,只是淡淡地問道:“那你呢?你又準備怎么做呢?” 張小甲低下頭,似乎有些兩難。卻只過得半刻,他便又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眸中已經(jīng)恢復了最初的那種清亮神采。只是那笑意中的天真已為一種不動聲色的了然所取代,就連那俊朗的眉眼間也生出了一種少有的沉穩(wěn),可見這些日子的所歷所感,已讓他長大了不少。 “要怎么做,又何須準備呢?”少年說得輕快,似乎這個問題原本就不用思慮太多。 “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不求旁人,更不求不義的所得。” 少年人笑得明朗,仿佛連窗外的低沉的陰云也明亮了許多:“不管身在何處,只要依我本心行事,那便夠了!” (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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