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fēng)雨飄搖的中州,某一個(gè)動蕩不安的王朝,朝堂與江湖都難免掀起陣陣腥風(fēng)血雨,也發(fā)生了許多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 篇一蒼梧謠第一折 連心碧 紅袖招是揚(yáng)州商賈往來會談的客棧,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層的隔間,仍然聽得見熱烘烘的絲竹聲你方唱罷他登場,又兼無孔不入的各種脂粉和酒菜香,整個(gè)碩大的客棧不過是酒池肉山,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無意敷上江南燕斟酒的纖手,眼睛淹沒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豬叫的時(shí)候,葭月心中一嘔。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絲,嗔視了朱四飛一眼:“朱幫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給句話呀!” 那一眼,朱四方整個(gè)酥掉了,“成,別說一萬石,只要江少門主一句話,一千萬石也答應(yīng)。” “那就簽字……” “話既然到了這份上,不如我叫一聲燕燕妹妹,你叫我一聲大哥如何?”那份契約清單被朱四方擋住。 江南燕嫵媚的臉有一閃而逝的僵硬,然而她還是驚喜似的一揚(yáng)眉:“朱、大哥,妹妹求之不得呢!” 四方幫幫主朱四方是江南有名的鹽商,也是有名的通吃四方,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與名鎮(zhèn)一方的錙銖門本是競爭對手,私怨難解。錙銖門的少門主江南燕平生最痛恨的三個(gè)人之一,就是朱四方。 葭月本以為江南燕此生不會與他打交道,不曾想她近來大動作不斷,扔下傲氣,不惜代價(jià),一口氣與五家對手結(jié)盟,接連簽下大單子,又把主意打到四方幫頭上。 這頓“不急”的酒宴已經(jīng)從正午喝到了夕日欲頹,酒壇擺了一排,江南燕早已醉了。 葭月扭頭望向窗外。河水在暮色中泛著點(diǎn)點(diǎn)的金光,閃得人眼疼。 這讓葭月想起身旁的江南燕。 她的房間里有個(gè)密室,里面收滿了金銀珠寶、古董遺錄、綾羅細(xì)軟——一切值錢的東西,只要輕輕打開門,那些金光就會沖破黑暗,刺得人睜不開眼。江南燕是不怕刺眼的,她每日臨睡前必然要再添些進(jìn)去,然后細(xì)心一一查點(diǎn),拿個(gè)算盤噼里啪啦合算一遍,才會眉開眼笑地出來,一層一層地上鎖。到了早上一起床,不是打水洗臉,仍舊是從枕頭下取出一把鑰匙,一道道開鎖,進(jìn)去又是好一通查點(diǎn)核算,確定夜里沒有憑空消失一兩銀子,才又滿臉幸福甜蜜地出來。那密室就靠在她的床里面,她睡覺喜歡面朝那面墻,大約感覺就像是抱著整屋的錢財(cái),才睡得安穩(wěn)。 有一度葭月懷疑她是因?yàn)榻⊥蛘咧樗悴顝?qiáng)人意,然而跟著查了幾家門下店鋪的賬本后,葭月發(fā)現(xiàn)她是過目不忘的。她看賬本快得簡直敷衍,可是合上賬本,一錢銀子也別想錯(cuò)。 因此葭月拿捏得準(zhǔn)江南燕的七寸——如果江南燕是一條妖嬈貪婪的美女蛇,也是用金子堆砌而成,吐出的每一絲氣息都是銅臭味,每一寸視線只看得見財(cái)寶。 是以葭月和朱四飛一樣,不急。 她手指漫無意識刮著袖口。歲月幽長,足夠她慢慢編織讓江南燕加倍痛苦卻無法解脫的連環(huán)扣。第一環(huán)必然是那一屋子的珍藏不翼而飛了。 這樣想著,閃著碎金的河面上遙遙駛來一葉簡陋的小舟。近了,才看清被光線掩映下的舟頭立著一個(gè)衣衫襤褸的少年,少年身后搖動船槳的是個(gè)同樣瘦弱的中年婦人,他們腳下是兩半簍的秋菱。原來是一對采菱的母子。 葭月一時(shí)怔了。 久遠(yuǎn)的以前,她也如此同阿娘泛舟采菱。出發(fā)時(shí)還是曉風(fēng)殘?jiān),歸來已是沉鱗競躍,暮色四合。 不過秋菱必然是堆得半人高,沉甸甸得把小舟壓得像蹣跚的老人。她同阿娘也不似這般苦楚潦倒、面露悲苦,而是一路唱著歌的。 是的,那時(shí)候。那時(shí)候,運(yùn)河中水清魚肥,秋菱曼曼;那時(shí)候,阿娘和阿爹還沒有死,天下也沒有那么多死人。 經(jīng)過窗口時(shí),少年似有所覺地抬頭望來,一張臉疲憊暗黃,眼睛卻漆黑明亮。母子倆將小舟停泊,抱了竹簍上了岸,在不遠(yuǎn)處站定了。 少年開始招徠客人:“新鮮的菱角——” “哎,小子,把菱角送上來看看!”朱四方身邊的兩個(gè)膀大腰圓的大漢忽然叫了聲。 朱四方聞言,肉褶中的眼睛一亮。 “幫主,屬下瞧著比每日送去府中的新鮮! 朱四方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 須臾,少年抱著那半簍菱角進(jìn)來,躬身送上,眼睛余光掃過滿桌的大魚大肉,低頭咽了一口空氣。葭月離得他近,他轆轆腸鳴聲聽得清楚。 江南燕用兩手支著下巴,笑了:“朱大哥喜歡這個(gè)?” “妹妹見笑了,大哥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 大漢挑了一顆菱角,細(xì)心剝開,小心把白生生的果實(shí)放到盤子里。 朱四方夾了一顆送給江南燕:“妹妹先嘗嘗?” 江南燕搖頭:“別,我吃不得這個(gè)!” 葭月心中不由冷笑,很久以前,她最愛的,也是這一口,是阿娘死之后才吃不下? 朱四方不再客氣,一口咬了下去,細(xì)細(xì)嚼,然后“呸”一口吐了出來。 大漢臉色一變:“怎么了?” 朱四方一拍桌子,唬得江南燕一震,拍著心口。 “是苦的……”朱四方陰沉著臉。 大漢豁然轉(zhuǎn)身,一腳就踢飛了少年。 葭月眼皮一跳。 “小子,你在菱角中做了什么手腳?” 少年被踢到門板上,蜷縮著身子慘叫了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 “沒有……沒做什么……”他終于緩過勁兒。 “嘴硬的小子,讓他嘗嘗!”朱四方冷笑一聲,看著他突出的那一坨粘稠的灰色物什。 大漢提著少年把他的頭對著那灰色物什按了下去。 少年開始干嘔。 婦人聽得聲響,奔上來,跪下求饒:“大爺饒命,這菱角是我們母子今日新鮮采摘,在清水中細(xì)細(xì)洗過,決沒有做什么……咳咳!” 她被大漢掐起脖子提溜在空中,一張臉頓時(shí)慘白。 葭月手指一動,望向江南燕。她看沒看婦人一眼,柔聲對朱四方道:“朱大哥,莫為了這等小事生氣,來,喝口水順順氣!” 在她眼中,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她即將到手的金子重要。 “娘!”少年終于爬起來,撲過來一口咬到大漢腿上,“放開我娘……” 大漢吃痛,甩腳卻沒能再次踢飛少年,手下一使勁,婦人嗓子一聲模糊的抽氣聲,兩腳無聲蹬了蹬,沒了氣兒。 “阿娘——”少年凄厲卻虛弱叫,同樣被抓著頭發(fā)提溜起來。 變故如此之快,葭月甚至愣了一瞬!鞍⒛,你不要死!”另一道凄厲的哭聲響在耳邊,那是少女時(shí)的自己在火舌中倉皇搖著阿娘。 葭月兩只眼一齊猛跳,袖中劍“唰”地一轉(zhuǎn)。 “葭月!” 專心哄著朱四方的江南燕忽然叫了她一聲。 葭月握緊袖刀,轉(zhuǎn)過臉。 江南燕神色憤怒:“你把這壞心眼的賤奴帶下去好生盤問,務(wù)必給朱大哥一個(gè)滿意的交代!” 她把“盤問”二字咬得極重,而后柔聲道:“朱大哥你放心,她有足夠的法子讓那小子交代清楚。我們兄妹好好吃個(gè)飯,死了一個(gè)已經(jīng)夠晦氣了,別再添堵了! 葭月平靜看著她,緩緩點(diǎn)頭。然后,她緩緩走到大漢面前,緩緩伸手抓過少年的衣領(lǐng)。大漢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力度令虎口一麻,只得放開了少年。“邪了門……”大漢甩了甩手。 葭月面無表情,緩緩抓著少年離開,轉(zhuǎn)入旁邊的客房。身后跟著朱四方的人,她目不斜視,“砰”一聲踢上門,把少年丟在地上。 少年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拿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葭月。 “你最好殺了我,不然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少年臉上淚痕已干,一字一句。 葭月再次愣住,她看著少年張大嘴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只好咬破手指,用血在墻上一筆一筆寫: “江南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 葭月袖劍白光一閃,少年絕望閉上眼睛。然而那劍并沒有刺中他的喉嚨,只聽得一聲干脆的束帶斷裂聲,他凌亂的頭發(fā)披散下來。 “你叫什么?”葭月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寫。 少年仍是一字一句:“林少康。” “記得你說的話!”葭月寫下這幾個(gè)字,脫了他外衣,劃斷床頂?shù)募嗎#谒砩舷党杉t裙,然后抓住他從后窗跳進(jìn)隔壁房間,對著少年指了指門口,又飛回房間。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她一把打開門,又迅速甩上門。 四方幫的人望了望黑漆漆的房間,問道:“那小子呢?” 葭月用手混亂比了比,幾人面面相覷,看不懂。林少康就是那時(shí)從隔壁房間無聲走出來,向著樓梯而去。 然后他頓了頓。 江南燕從樓上歪歪斜斜下來了。 葭月抿緊了唇。 江南燕伸手拉住了少年。她最善易容,記性好使得喪心病狂,一定是認(rèn)出了林少康。 就是現(xiàn)在吧。葭月袖中劍鞘無聲拔開。 然而下一刻,江南燕被少康一把推開,踉蹌了幾步,一把扶住憑欄才驚懼地回頭,叫:“他、他……跑了!葭月快追!” 她喊完這句話,朱四方也下來了。 葭月去追。林少康必須要活著,因此她必須先追到他。 然而少康卻詭異地不見影蹤了。 朱四方大發(fā)雷霆:“他難不成扎了翅膀飛了不成!給我一間間搜!” 江南燕急得直抹眼淚:“那小子果然是有預(yù)謀而來!都是我的錯(cuò)!我只記著莫添晦氣,打擾我們喝酒,忘了葭月那丫頭不會說話,著了那小子的道也叫不出來。朱大哥你罰我吧!” 她梨花帶雨,兼酒醉無力,軟軟靠在朱四方闊大的胸前。 朱四方攬了她,心情像是好很多:“怎么能怪你,別哭了!” 白胖的手為她擦淚,一頓摸。 葭月的袖劍無聲入了鞘。江南燕有多厭惡朱四方她再清楚不過,可是現(xiàn)在她在護(hù)著自己,寧愿出賣色相。 唐向林看見這一幕,會瘋吧。葭月幽幽想。 朱四方抱著江南燕欲進(jìn)房,哪知她忽然“哇”一口吐了他一身。而且看架勢,還要一口接著一口,朱四方黑了臉,去客房換衣服。 翻遍了紅袖招,少年徹底消失不見。 盡管江南燕一口叫一句“朱大哥”,然而吐得滿身惡臭,朱四方徹底沒了興致,悻悻而去。 深夜,喧鬧繁華的紅袖招終于平靜下來。 江南燕軟軟趴在欄桿上,似乎昏睡了過去。 葭月有一瞬間的滿足和解氣,并不持久。因?yàn)椴皇撬墓凇?br/> 小二打來熱水,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衣袖,她回身,借著葭月的力回房,整個(gè)爬了進(jìn)去,將頭也埋進(jìn)水里。 “葭月,你出去!彼曇舾糁:磺。 葭月退出去,閃到客棧的屋頂,然而仍然不見少康的蹤跡。 她站在屋頂,蹙眉發(fā)愣。林少康分明是不會功夫的,一個(gè)大活人怎么可能憑空消失? 洗了熱水澡,江南燕并沒有清醒,穿衣服的時(shí)候,打翻了燈。黑暗中,她似乎踢翻了很多東西,屋內(nèi)一片噼里啪啦的摔打聲。就是那一刻,葭月仿佛看見暗夜中有身影從江南燕房前閃過,她提氣趕過去,卻聽見身后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葭月,南燕人呢?” 是唐向林。走廊的長明燈光下,他俊逸的臉上有細(xì)微的汗珠,他怕是剛知道江南燕竟與四方幫做起了生意,因此擔(dān)心趕來。 推開門,屋外的燈光照進(jìn)去,葭月看見江南燕抱膝蹲坐在地上,小小的一團(tuán)黑,只有長發(fā)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里間或一閃。 唐向林沖過去:“南燕,你怎么了?” 他語氣又急又驚:“怎么哭了!” 他那句話卻像是說錯(cuò)了,江南燕大聲抽泣起來:“唐向林……” 葭月吃了一驚。 見慣了她嬉戲怒罵,何曾見過她哭?薜萌绱似鄥,幾近絕望,任唐向林緊緊抱在懷中。 唐向林也徹底慌了,只會說:“好了,好了……” 葭月伸開手,那是江南燕方才從懷中掉落的契約,白紙黑字,朱四方簽了字。無所不能的江南燕拿下了朱四方,然而還有什么讓她痛哭如此?甚至允許自己哭倒在唐向林懷里? 江南燕是有傲氣的,她不吝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可是從來不會允許自己吃虧。允許被吃的豆腐是有度的。況且,她雖對貌美男子很是喜歡,可是不包括唐向林。平日,唐向林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牽她的手都難如上青天。 那一刻,葭月忽然覺得,江南燕變得讓人不懂了。 那夜的異樣在江南燕從唐向林懷中睡醒之后就消失無蹤,就像那只是葭月和唐向林的一個(gè)夢。夢醒來,江南燕一切照舊,也并不見什么一個(gè)叫林少康的少年。只是四方幫的一萬石食鹽,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運(yùn)往錙銖門下的商鋪。 那一直捏在手心的三寸似乎偏離了。 這讓葭月不安。 那種不安幾天后在畦田山莊又被放大兩倍。 “葭月,你說這里如何?”江南燕立在洗心閣的三樓上凝望著窗外,忽然這樣問。 葭月微怔,朝窗外望去。雕刻著繁復(fù)花紋的白玉窗格外,蔥蘢的枝頭在清風(fēng)中微微晃動,遠(yuǎn)處懷抱青山的碧水仿佛在無聲應(yīng)和著,波紋粼粼。 這、里、如、何。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嚼碎。 指甲在衣袖中一道道劃過,貼身的衣袖應(yīng)聲成了麻絲。葭月嚼不懂。 揚(yáng)州三月秋色,七分在瑤琨山。 畦田山莊盤踞在瑤琨山麓、桐水河畔,又得十分瑤琨山色。畦田山莊聞名于天下的除了天下無二的兵器,便是這山光水色了。 然而江南燕眼里向來只有金銀的顏色,容不下花草云風(fēng),更沒有閑心問詢金銀往來之外的事。言絕不在此。 葭月一時(shí)想不通。想不通的,還有江南燕竟有閑心受邀,來為唐夫人賀生辰。唐向林那廝橡皮糖的名聲固然不是虛傳,然而對江南燕向來起效甚微。 江南燕沒有等葭月回答,兀自笑了。一如每次趕赴去談一單大生意,鳳眼微瞇,透著一股貪婪決絕的倨傲。 難道她此來,是打起了唐家堡的兵器生意? 然而直到夕陽西下,宴會過半,江南燕仍優(yōu)哉游哉,半副談生意的意思也沒有。幾杯女兒紅下肚,醉意倒是已溢出眼睫,素日如火如冰的精光在眸中化為橫波點(diǎn)點(diǎn),恍惚就要閃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向林只顧得為她倒酒布菜,笑瞇瞇得絕勝凌霄寺拈花微笑的觀音大士,早忘了滿座賓客喧嘩,儼然也記不得今日這盛宴是為母親慶生。 唐夫人輕咳了一聲,“林兒——” 唐向林才算是魂兮歸來一半,仍是笑瞇瞇叫了聲:“母親! “你父親問,你準(zhǔn)備的大禮今日還能到嗎?”唐夫人沒好氣。 堡主唐禮青臉色早黑了,只是礙于大庭廣眾之下,沒有呵斥。賓客們對唐三公子浪蕩好色的名聲早有耳聞,見怪不怪。 唐向林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忙起身,正正經(jīng)經(jīng)行了大禮,玉面鄭重,說出的話卻像是夢話: “大禮早隨兒子到了一日了! 他說著,伸手拉江南燕。江南燕似是不妨,被拉得一個(gè)踉蹌,虧得他長臂一攬攏到身側(cè),才不至于摔倒。 “父親,母親!這是兒子給你們帶回來的兒媳婦,驚喜吧?” 唐向林獻(xiàn)寶過后,仿佛壓制的歡喜終于決堤,露出一口閃瞎人眼的大白牙。 然而現(xiàn)場卻沉寂了片刻。這片刻之前,是先有抽氣和驚異聲的。還有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那是葭月手邊盛滿女兒紅的玉杯,她的心同杯中酒一起沉入地下去。 怎么會。江南燕那句“這里如何”怎么會是問——這里可是停棲的地方? 葭月袖中的絲麻更加細(xì)碎。 唐向林恨不得一天三百遍求親,然而江南燕是何時(shí)答應(yīng)的? 葭月心念電轉(zhuǎn)間,場上的沉寂已釋然。 唐家堡三公子愛慕錙銖門少門主江南燕持續(xù)了——掐指一算,也有五年之久。作為花叢獵艷無數(shù)的情場高手,唐向林栽倒在江南燕石榴裙后,直苦追了三月有余而不得,干脆搬去比鄰而居,發(fā)誓此生非她不娶。此后經(jīng)年,不知讓多少賭徒賠得家破人忙,還不見移情別戀。那些賭徒們都感動了,然而江南燕這個(gè)女人,實(shí)在應(yīng)該劃為女人之外的女人之流,始終不為所動。 唐向林終究回頭是岸,這是要另娶佳人—— 然而這個(gè)念頭還沒有轉(zhuǎn)完,佳人已滿面嬌羞,嬌滴滴叫了聲:“唐莊主,唐夫人,江南燕有禮了! 一眾看客閉上了嘴。 唐家夫婦愣了愣,似沒料到叱咤一方的江南燕,竟是如此風(fēng)華的女嬌娥。許是體恤兒子許多年的不易,相顧無言,感慨感動了一番,才在眾聲慶賀中笑逐顏開。 唐夫人親自攜了江南燕的手,催唐禮青去取定親禮。 “父親,我跟你一起!”唐向林幾乎是架著唐禮青而去。 這下,賓客們真的炸開了。 傳言唐禮青夫婦為未來兒媳婦打造了一把舉世無雙、價(jià)值連城的琉璃八寶袖珍劍。那把袖珍劍削鐵如泥,是江湖十大寶物之一。七年前,唐大、唐二兩位公子即死于一場覬覦此寶物來血洗唐家堡的夜戰(zhàn)中。悲痛的唐禮青嘔心瀝血,將畦田山莊打造成奇門遁甲遍布之地,又廣納身手了得的高手,從此再也無人闖得進(jìn)來。 誠然,再沒有比揚(yáng)州江南燕更配這寶物了。 夕陽最后的余暉,暈染得賓主神色盡是光輝。 金瓊玉液在杯中流轉(zhuǎn),酒又過了一巡。 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袖子,問:“你要做什么?” 她沒有用手語,也沒有用江南燕送的那支鵝毛金筆寫字,只用眼睛問。 江南燕看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你猜! 葭月不猜,她在紙上寫:他是可棲的枝頭? 江南燕雙頰被酒燒得發(fā)燙,用手托著腮,反問道:“不是嗎?” 葭月頓住了,她將鵝毛筆緩緩一轉(zhuǎn),收在袖中。 葭月不回答,再用眼睛問:“你要做什么?” 江南燕一笑:“你這丫頭,怎么就不相信我真想嫁他?” 葭月一個(gè)字也不相信。 揚(yáng)州人都道,江南燕是不需要嫁人的。她要嫁,也是嫁給金子。然而普天之下,比她金子多的,并不多。何況,她更熱衷于賺錢,而不是拿自己換錢。不然,她不知嫁了多少次。 一個(gè)月前的上元節(jié),唐向林第三百二十八次求親,江南燕說:“喝酒吧,若是我先醉,尚可考慮! 結(jié)果唐向林醉得全無知覺,江南燕也醉了,托著腮才不讓腦袋東搖西晃,第一次談起這個(gè)話題。 ?“我聽說北海有一種鳥沒有腳……”她似漫不經(jīng)心,“它只能一直飛一直飛一直飛,飛不動了才會棲于碧梧的枝頭! 葭月想,是啊,她野心大著呢。唐向林怎么能讓她甘心停下? 葭月寫:飛去哪?飛不動仍然找不到碧梧枝呢? 江南燕看了很久似乎也沒有看懂,頭一歪枕著胳膊醉倒了,嘴里還兀自呢喃:“葭月,你若有心儀的人,記得告訴姐! 葭月此時(shí)方覺得,是從那時(shí),江南燕就開始讓人不懂了。 “不必多想。”江南燕忽然重重拍了拍葭月的肩頭,俯身匆匆耳語,“我來畦田山莊借一樣?xùn)|西。” 葭月再次愣住。 江南燕已起身提起酒壺,欲向唐夫人敬酒,哪知腳下一滑,連人帶酒就要飛去酒菜桌上。 葭月沒有動。江南燕腳下并沒有任何羈絆,不會無緣無故跌倒。 果然,大家一聲驚呼還未發(fā)出,她身側(cè)的青衫男子已伸臂一擋,江南燕和酒夸張的飛勢就那么老老實(shí)實(shí)立得筆直。青衫男子的手甚至沒有伸出袖口。 然而江南燕卻像是驚了一嚇丟了手中酒壺,那酒壺奔著青衫男子而去。 葭月心下了然。論心機(jī),那青衫男子到底輸了一籌。他既是身懷功夫,卻不愿被人看出,江南燕如此,他若是躲過去,勢必要引起眾人注意。 他只有受酒水一潑。 “呀,得罪得罪!” 江南燕驚呼一聲,忙舉袖給他擦衣襟上的酒。 他后退一步,微微低頭,并不答話。 葭月在他低頭的瞬間看見他冷凝的目光。再看他飛揚(yáng)的眉目和分明的側(cè)臉,心下低嘆,果然是個(gè)面貌非凡的男子,才讓江南燕不顧其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用。 是的,一用。 江南燕抬頭,帶著酒意的目光凝在他臉上,仿佛醉意更深了幾分。 “這位公子,好似在哪里見過呢!” 葭月心中一動,是在哪里見過。她想起,是那天在紅袖招,她和江南燕上樓時(shí),他迎面經(jīng)過,江南燕多看了他幾眼,調(diào)笑道:“這位公子好生眼熟!” 青衫男子卻似乎并不記得她,江南燕過度灼灼的目光使他微微蹙了眉,“姑娘認(rèn)錯(cuò)人了! “笑話!”江南燕歪頭,似笑非笑,“一個(gè)大活人我會認(rèn)錯(cuò)?何況還是如此風(fēng)華的男人!” 最后一句的語氣已是輕浮至極。 葭月見過她面對流觴閣的男倌的樣子,此時(shí)倒不覺得如何。 “在下確實(shí)不曾見過姑娘。”青衫男子再退一步,已是退無可退——后面是面色復(fù)雜的眾賓客。 江南燕卻像是沒看見兩人已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嫵媚一笑,眼中橫波曖昧:“想起來,那夜你喝醉了,因此不記得陪了我一夜……” 被調(diào)戲的人眉頭只是深蹙,看客們的眼神越來越亮,唐夫人的臉卻是青了。 葭月心中冷笑,這太是江南燕的作風(fēng)了。只要她愿意,什么不能說,不能做? 江南燕卻像是醉得忘了形:“十七公子難道忘了,你說我的青眸勝過那夜的明月……” ?葭月手指一動。 她看見一直鎮(zhèn)定的青衫男子此時(shí)目光一變。也只是一瞬間,再無處尋。難道江南燕是真的認(rèn)識? “嘶——”唐夫人忍不下去了,發(fā)出類似被蛇咬到的抽氣聲。 她已經(jīng)無地自容,二分理智也快被顫抖的手抖得消失殆盡:“來人……” “讓諸位久等!”好在唐向林解了圍。他捧著一只錦盒,滿面春風(fēng),人未至,聲已傳來。 他早早便把目光鎖定在江南燕身上,沖佳人溫柔克制一笑。 唐向林身姿挺拔高大,一張臉風(fēng)流俊俏,生來就被算命先生喟嘆:天生要在脂粉堆里打滾的。此時(shí)這一笑,實(shí)在動人心弦。江南燕似也被深深打動,徹底忘了青衫男子,與漸漸走近的唐向林四目相對。 江南燕修長的眉像是被春風(fēng)輕輕一拂,漾開舒展,一雙青眸便化為春水,朱唇斜斜勾起,微微垂了頭。 一時(shí)間,眾人只想到“眉目傳情,心有靈犀”八個(gè)字。 葭月立在一旁,心知肚明。兩人眉目所傳,分明是所“借”之物已到手之意。 唐禮青渾然未覺唐夫人的難堪,面帶微笑接過唐向林手中的錦盒,當(dāng)眾打開,眾人只覺得冷光乍然劃過蒼穹,接著像是打碎了光源,繽紛的光線四散開來,只中間一痕短劍的形狀不但無光,反倒像是能吞噬光一般,是漆黑的。 ?“這就是琉璃八寶袖珍劍!碧贫Y青對江南燕說。 “果然是絕世寶物……”江南燕春水般的青眸似也被照得璀璨迷離,伸手去接,卻只碰到錦盒的一角。 “這是我畦田山莊傳家之寶,只傳準(zhǔn)兒媳,少門主卻不可一碰!碧品蛉艘呀(jīng)鎮(zhèn)定許多,奪過錦盒,“啪”的合上,璀璨被鎖住。 江南燕灼灼的目光充滿了無辜的茫然:“不可一碰?” 唐向林深深蹙起好看的眉:“母親?” 唐禮青不解望向夫人,唐夫人對他使了個(gè)眼色,遂沉默。唐夫人恢復(fù)傲慢之態(tài),笑得端莊得體:“今日得諸位前來慶祝,蔽莊為答謝盛情,特將琉璃八寶袖珍劍取來與大家一看,實(shí)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不過也算一表我們夫婦的誠意,向林年已二十六,尚無婚配,此劍還無人可送,只望各位多操心,為小兒覓得賢妻,我夫婦不勝感激之至! “啊……這樣……” 眾賓客面面廝覷,聽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紛紛應(yīng)和。 “母親,你這是何意?”唐向林變了臉色,“這不是要給南燕……” 唐夫人寒著一張臉斥責(zé)兒子:“給我閉嘴!” 她望向江南燕:“江少門主是什么人物,豈會稀罕咱們這破銅爛鐵。是嗎,少門主?” 江南燕像是終于醒了酒,臉上有懊悔之色,更多的卻是惱羞成怒。 堂堂錙銖門少門主何曾受到如此冷嘲熱諷? “寶物雖好,卻不敢覬覦!彼回灥膵趁难龐贫嗔藥追至鑵,“今日多有叨擾,這就告辭了!” 說完,冷冷望了唐向林一眼,轉(zhuǎn)身快步而去。 唐向林傻了眼,著急得叫了聲“南燕”,就追了過去。 唐夫人卻還得體微笑,招呼眾賓客,趁人不注意,才沖一旁的家丁示意去追。 江南燕走得實(shí)在不慢,唐向林只有飛身去追,幾個(gè)起落才趕上,拉住她的袖子,低低說了句話。 “我江南燕豈是看人臉色的!” “你若真心,現(xiàn)在帶我走!” 江南燕氣急敗壞的聲音后,唐向林果然攜著她飛快穿過庭院中的迷樁和林陣,很快到了桐水岸邊。 “三公子!”追來的家丁眼見得幾人上了船,飛身前來阻止。 江南燕低聲急道:“葭月,快走!” 葭月早從她疾步離開就看得明白,她定是已“借”了東西,這是確實(shí)要“快快走脫”,立即運(yùn)功急劃船槳。唐向林一揚(yáng)手,灑下一團(tuán)迷霧,那些凌空的護(hù)衛(wèi)應(yīng)聲掉進(jìn)水中。 舟過江心,葭月回頭,燈火輝煌的畦田山莊漸行漸遠(yuǎn)。喧嘩聲歸于寂靜,只有船槳搖動江水的聲音攪動夜色。 “拿著!碧葡蛄謴膽阎腥〕鲆恢诲\袋,遞與江南燕。 相比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江南燕的神色卻是凝重的。 唐向林笑了笑:“怎么這樣看著我?放心,七年年前我親眼見過,不會有錯(cuò)。” 江南燕緩緩去接匣子,一只手卻敷在他手上不動了,低低緩緩叫了聲:“向林! 唐向林卻是一震,這是江南燕清醒下第一次如此的親近。他只覺得手背上滑膩一片云團(tuán),心也變得酸軟如泥,甜膩得懵了。照往常,本該得寸進(jìn)尺吃豆腐,此時(shí)卻是不敢動彈半分。 “謝謝。”江南燕已經(jīng)迅速收回手。 唐向林悵然若失地收回手,神色才恢復(fù)如常,無限風(fēng)流地一搖扇子:“都以身相許了,自家人,客氣什么!” 葭月手下一頓,這兩個(gè)人真的私定了終身? 為了那個(gè)極為緊要的東西?似乎真的是江南燕的作風(fēng)。此時(shí)看來,江南燕唯獨(dú)對唐向林總是格外冷酷無情,難道只是一種掩飾? 這個(gè)念頭抓得葭月心頭紛亂,她仍然專心劃槳,就像根本不好奇。 近岸了,三人起身。 身后卻隱隱傳來船槳聲。 幾人回頭,只見幾艘快船劍一般追來。 “這樣快……”唐向林扶額嘆息,“不會是為了追我回去吧?” “這樣緊要的寶貝,你老爹想必會再次打開驗(yàn)查!苯涎嗾Z聲很快,“快跑!” 葭月和唐向林快跑得了,不會功夫的江南燕卻很快跑不動了。然而畦田山莊的人已經(jīng)上了岸,烏壓壓一片追了上來。 轉(zhuǎn)過一道彎,前方忽有十幾個(gè)黑衣人迎了上來。 葭月本能地操起袖刀,卻聽江南燕喜道:“是江元江寶!” 是了,既是如此緊要的行動,江南燕怎會不安排接應(yīng)。 匯合后,江南燕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們兵分兩路。” 自然是自己這個(gè)貼身護(hù)衛(wèi)斷后,他們好逃脫。 葭月心中了然,方欲轉(zhuǎn)身,只覺手一暖,江南燕拉過她,將錦袋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碧玉衩,溫潤的光在暗夜流動。 葭月大吃一驚。 江南燕伙同唐向林“借”的東西,竟是連心碧! 例無虛發(fā),出必穿心見血的連心碧,葭月很小的時(shí)候是見過的。唐門最引以為傲的暗器,一見世即被打上了夢幻、冷艷、恐怖的烙印,可惜后來卻神秘失蹤,已多年不見江湖。 原來竟藏在畦田山莊。 好一個(gè)家賊難防!江南燕偷來這個(gè)要做什么? 手心一涼,江南燕將連心碧放她手心,用力握住。 葭月倏然抬頭。 昏暗中看不清江南燕的表情,只眸子晶瑩明亮,一如手心的連心碧。她聲音肅然:“葭月你聽著,我要你帶著它,同唐向林一起先走,七日后,我們在家里見。” 葭月忘記了如何打手勢表達(dá)困惑。輾轉(zhuǎn)得來的寶貝,竟一轉(zhuǎn)身給了自己? “是它和唐向林,一個(gè)都不能少。”江南燕一如商場上的殺伐決斷,“記住,唐向林在,他們投鼠忌器,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懂?” 葭月終于抬手:“你先……” “南燕,不可以……”唐向林顯然也吃了一驚。 “我來引開追兵!苯涎啻驍嗨跋蛄,你明白,不見到連心碧,我不會有危險(xiǎn)! 唐向林還要說什么,江南燕抬手打斷:“相信我!走!” 唐向林閉上了嘴。 腳步聲近。 江南燕冷聲叫:“葭月!再不聽話扣你三年月錢另加三年賣身信不信?” “……”葭月默然。用錢威脅人,是江南燕被逼急必用的招數(shù)。 葭月忍不住打手勢:“你這樣,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要?dú)⒁粋(gè)人!苯涎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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