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燕鼎魚,成語,比喻處境極危,即將覆滅。作主語、比喻、定語。指危險的人。一如這段愛情,步步行走于刀刃之上。24歲的“我”來到上海。姐姐沈燕爾出國前留下了朋友余音的聯(lián)系方式,囑咐“我”去找他。 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的“我”發(fā)揮想象,讓書中的主人公 “蘇幕青”和姐姐的朋友“余音”開始相遇相識相知相戀。這注定是一個被排擠在愛情大門之外的蘇幕青的故事,也是一個游走于寫作刀刃之上的“我”的故事…… 第一章 都市故鄉(xiāng) 我不知道為何會來到上海,在這座城市輾轉(zhuǎn)了半年之后我決定居住在一棟年久失修的大樓里。開間十平米不足的窄小臥室是由原來的廚房改造而成,公用的衛(wèi)生間,沒有廚房。占據(jù)了二分之一使用面積的棗紅色書柜發(fā)出鈍重的沉悶聲,它的命運跟我身下的這張原色楊木窗等同,它被我七零八落的各類書籍壓迫,我的床則因我的身體和床上的厚棉而不堪重負(fù)。 窗臺上擺滿快要凋零或者即將枯萎的綠色植物,有綠蘿,吊蘭,滴水觀音,發(fā)財樹和常春藤。它們大都不開花,我也從來不允許它們開花。我每天使用喝剩下的礦泉水或者冷卻掉的蜂蜜水來灌溉它們。我沒有虐待它們,因為我也正以同等的方式對待自己。 內(nèi)環(huán)高架橋上的車流像暴雨過后的泥石流,湍急而迅猛地蓋過南方女子的軟香呢噥,健身房銷售員的查漏補缺,水果商販的重復(fù)而單調(diào)的吆喝,路旁情侶或者好友的推推搡搡,保安員的大聲斥責(zé),剎車,碰撞,滑行,摩擦,謾罵,哭泣,恐懼,空虛和寂靜。這是一個永遠(yuǎn)也無法跨越的洪荒時代。我們在這樣的時代里跟命運抗?fàn),百轉(zhuǎn)千回,百折不撓。耳朵里充斥一種巨大而徹底的宣泄和叫囂,晝夜反復(fù),永不停歇。 我與我的植物為伴,我們長時間的睡眠,吃速食和剩飯,聽靡靡之音,看地下電影,沐浴在散漫的陽光和污濁的空氣里。彼此觀望,并無言語。 它們在成長,我在老去。 身體的新陳代謝驟然停滯,連衰老都變得緩慢無力。 我撫摸著有破碎菱角的鏡子里的自己。24歲。臉上開始出現(xiàn)第一條依稀可辨的可怕的細(xì)紋,語言變得遲鈍,不與人交際,拒絕一切新鮮有力的外來事物。身體里的水分嚴(yán)重缺失,肌膚失去彈性,干涸和粗糙得如同一塊被揉皺了的布,被人丟棄在檀木箱子底下,日復(fù)一日,布上灰塵,結(jié)上蜘蛛網(wǎng)。從此再也沒有人愿意去觸摸,去清洗。往日的華美和艷麗消失殆盡,與此同時,事物的本質(zhì)也在清晰凸顯。布只是布,它沒有生命,它的作用揮發(fā)完畢也就完成了隸屬于它的使命。至于它被丟棄,封存,擱置,或者收藏,那是由它的材質(zhì)決定。你是誰,來自哪里,跟什么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想要什么樣的人生,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價值,這是一個主觀臆斷的值得深究的問題。生而為人,我們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我清楚我的問題所在,我需要男人,需要愛情,需要靈光乍現(xiàn),需要繼續(xù)寫作。 當(dāng)我把書柜塞滿,把植物養(yǎng)死,把自己沉入箱底,躲避著泥石流的沖擊時,我想起了燕爾,如她英文名字的寓意一樣,她是上帝送我的最為仁慈的禮物。 我想起了燕爾,并決定故事從這里開始。 幕青 那一年幕青六歲,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她總是試圖抹去。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越長大越長久的回憶就越加清晰。所謂歷久彌新,每每想起來總會令人意猶未盡。 那一年她和父親以及祖父祖母住在蘇灣村。蘇灣村有群山環(huán)繞,村民們祖祖輩輩飲用一口古老的井。能通向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和一條蜿蜒的河流,那山叫做護衛(wèi)山,那河叫做清涼泉。 只幕青一家住在河南岸,那口汩汩地從泉眼里冒出清涼的井就在她家門前。她每日都能看見村民們挑著扁擔(dān)從她家門前路過,扁擔(dān)晃晃悠悠,吱嘎吱嘎的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大人們不顧被濺出來的水打濕的泡沫底納成的粗布鞋,只顧扯開了嗓子逗幕青玩,“青兒,又偷你家的水喝咯!” 祖母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從廳堂里走了出來!昂呛,又逗青兒玩。”祖母常年穿著斜襟藍布衫,寬腿黑色燈芯絨褲子,腳踝處纏上厚實而緊繃的裹腳布。面色黃而均勻,皺紋在笑起來的時流暢纏繞到嘴角,眉毛白而稀疏,頭發(fā)肅穆的挽起來用網(wǎng)繩和鉤卡穩(wěn)妥地勾在腦后,戴一頂黑色棉絨帽,正中央鑲著一顆圓潤而透亮的紅褐色瑪瑙。 “祖母,那挑水的扁擔(dān)讓我想起牛郎星。父親說,牛郎挑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去尋織女,那父親為什么不帶我去尋母親?” 祖母將拐杖釘在地上,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她伸出一只手仔細(xì)撫摸著我營養(yǎng)不養(yǎng)而形同枯草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架住那根有藤木做成的拐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幕青用自己的小手輕輕地覆上祖母的手背,看祖母不語,就用力地揉了揉,再用手指含在嘴里蘸出些許唾沫,按回祖母手背上。 “好了,祖母。這幾個大包很快就下去了! 燕雀歸來,花期正旺。蜜蜂忙的團團轉(zhuǎn)。祖母最愛的月季花被樹枝支撐起來,紅色的花朵累累,有一大片粉紅色的花枝斜了出去。祖母討厭粉色的事物,總覺得粉色開到荼蘼就成了白色,白色是夭折,兇兆和噩耗。索性那些旁枝斜出的部分就地吹到了巖崖上。一大片自然生長的蔓延之勢著實令人嘆為觀止,惹來不少人的羨煞目光。 幕青喜歡粉嫩的花朵,喜歡花朵低垂到巖崖上的繁茂和野性,喜歡旁人眼里的艷羨不已。 幕青蹲在巖崖邊欣賞那些恣意的花朵。風(fēng)一吹,大紅色的花瓣也被吹落到崖低。幕青探著身子往下觀望,一陣悉悉率率的鐮刀聲和喘重的呼吸聲。一個男人正在攀著巖崖除去花架。男人的的衣袖高高挽到肩上,裸露的黝黑色皮膚上掛著幾條顯眼的新傷。他的額頭上冒出涔涔的汗珠,攀爬和休憩時鐮刀刀把被掛在腰間,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男人的堅毅和勇氣令人生畏。 花瓣沾到他的確良的布衫上,短而硬的頭發(fā)上,粗壯有力的腿部和胳膊上。他正是蘇幕青的父親——蘇青云。 幕青叫他!案赣H!父親!”一面叫一面急速奔跑,她在尋找通往巖下的道路,幾只柴雞和大白鵝嚇得驚慌失措,嘎嘎嘎,咕咕咕地閃躲開來,給她騰出一條大道。蜜蜂在耳邊嗡嗡作響,幕青摔了個跟頭,撲了撲身上的泥土,帶著哭腔再次叫出那個飽含熱情的稱呼——父親!父親! 她還不太明白父親的意義,但是那時候的她害怕極了。處于本能的對危險信息的防衛(wèi),她覺得這個被她稱為父親的人正在跟那些絢爛的花朵一樣隨時會墜入崖底。她也不懂什么是失去,但是她不允許身邊的人有任何危險或傷害。 長大后她喜歡陳舊和破損,復(fù)古和殘缺。是因為她已經(jīng)失去天真的性情和保護的能力,只為自己考慮的人都是不但自私而且脆弱的,只有當(dāng)你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時候你方能顯示出真正的大而無懼的力量。 花朵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父親在巖崖上攀爬除架,幕青走奔無路只得折身回來蹲在原先的地方心如火燎。 男人不慌不忙地迎著她那張稚嫩的小臉,“這里危險,快到院子里去!祖母會罵! 祖母正系著圍裙在灶火上蒸拌過面粉和白砂糖的木槿花,木柴火燒的正旺,青瓦房的房頂露出冒著絲絲縷縷煙火的煙囪。一只大黃狗四處流竄,不時地嗅嗅黃土地和笨拙的小黑鴨。 男人用沾滿泥土的手擦了擦臉頰上順流而下的汗滴。揮鐮,斬斷,撇蔽,攀爬。一步一步艱難的接近幕青,春日的陽光打在他勤勞耕作而曝露成霜的臉上。他溫暖的嘴角和顫動的鼻翼閃閃發(fā)亮。幕青匍匐在地,低頭朝他伸出手。男人割除完畢,把鐮刀別在背后褲腰帶上,刀刃朝外,像一條露出勝利喜悅的柳葉眉,又像一輪掛在天上的上玄月,投射出清冷的光。 他堅韌的攀越到剛好能夠得著幕青手掌的位置,一塊松散的石頭從他腳下飛了出去,男人用力抓住一條花藤,咬緊牙關(guān),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另一只腳上。 幕青裂開嘴再次把手往低處深了一些。 男人的手在身上蹭了蹭,撲了撲,緩緩地向她伸了過去,她的目光立刻閃現(xiàn)出希冀和渴望。大黃狗停止無賴的追逐,趴在幕青身邊,呼哧呼哧地伸出舌頭,“騰”地又站起來,祖母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木槿花朝他們走來。 男人撇開幕青,攀著那株大紅色的月季花爬了上來。他的膝蓋著地,全身散出新鮮泥土的清香,滿臉的汗?jié)n,濕噠噠的的確良布衫濕了一半。 幕青抬起臉來問祖母:“你為什么叫他去巖崖上割花?他要是掉下去了怎么辦呢?” “死了活該!”祖母斜睨了一眼,把大塊朵頤的木槿花塞進幕青嘴里。 男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泉眼井邊,用葫蘆水漂舀出一瓢清絲絲的水,仔細(xì)地沖洗胳膊,脫下布衫,將衣襟的那一邊揉在水瓢里,擰干,把脖子,臉和全身擦拭一遍。 父親是極易敏感的疤痕性皮膚,就算是皮外傷也很難消除疤痕,即便到了夏天,那幾條淡了痕跡的傷疤還是會在幕青的眼前晃動。父親從山上砍下一根粗碩的藤木,末梢處有一個明顯的弧度。父親用鐮刀捎去大片的綠葉和分支,幕青拖住枝葉繁茂的部分,兩個人將藤木放置到院子中央,家畜全都跑過來圍觀。母親捉樹葉和青蟲給小雞;大白鵝的腳掌蹣跚地橫跨在藤木中間,父親稍稍用力,他們就全都側(cè)翻在地;大黃狗在一旁起哄;豬和牛冷眼旁觀。 父親用樹葉和西藤條編了一個帽子給幕青,她興沖沖地沖進廳堂對祖母炫耀。她會自己調(diào)整大小,還會拆了再編,再給祖母編出個項圈和手鐲。 她對大自然的熱愛勝過對人類感情的寄托。春蠶夏柳,秋果冬薯,它們或?qū)嵱没蜴鼓然蜇S美或豐碩,它們提供給人的價值是直接而真實的。自然讓她領(lǐng)略到生命的意境不是存活,而是貢獻;ú輼淠咀屗p心悅目,農(nóng)作物讓她衣食無憂,瓜果蔬菜讓她健碩豐美。自然哺育了人類,人類依靠自然而活。 幕青從此不再渴望尋找母親,她找到了真實可靠的替代品。 晚間涼風(fēng)習(xí)習(xí),咕嚕嚕的揚麥器還在挨家挨戶輪番勞作。麥場的空地里鋪出一張凉竹席,父親取下草帽,俯身枕著雙臂仰臉躺在上面。幕青湊過來,把父親的草帽戴在自己頭上,帽繩擋住了幕青的眼睛,父親伸出一只手將其掛在幕青耳后。 他的帽子里有辛勞的汗水和成熟男人的氣味。幕青說:“白天祖母罵我,說我頑劣,那只帽子上有洋辣子,你看我的手! 父親探身看了看,稀落的星光下根本看不見什么。她拉過幕青的手,把她的手指含在他的嘴里。 男人沉默寡言,生活的憂愁和困苦將他的生氣洗去,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他渙散而流轉(zhuǎn)的眼神里寫滿了復(fù)雜的情感糾葛。失落、痛恨、無奈、消沉、死心、頹然、控訴、抑郁、迷惘。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妻子是鄰村人,無力承受婆婆的折磨和丈夫的懦弱,在一個暮色四起的傍晚撇下出生剛剛?cè)斓哪磺嗒氉赃h(yuǎn)去。沒有人知曉她的下落,失蹤、死亡、被拐賣或者嫁到了外省。也沒有人關(guān)心這件事的始末,老百姓的心里只有頭頂?shù)囊黄纬旱奶旌湍_下世世代代耕種的黃土地。春種秋收,婚嫁發(fā)喪,大家都很忙。忙到自家房頂?shù)难┒夹枰靡粋冬天去掃完。 幕青的手指在男人嘴里攪動,跟男人的牙齒和硬腭碰撞,不時的發(fā)出歡暢的笑語。“父親,你再教我識星星,我還想學(xué)更多的星座! 男人把幕青的手指從嘴里掏出來,在自己的汗衫上蹭了幾蹭,側(cè)身起來放回到她圓鼓鼓的肚皮上。他對著銀白色的星星陷入了一場巨大而僵硬的沉思。 “青兒,青兒!”——祖母在呼喚她。她一定是拄著父親白天做給她的那條新拐棍。那聲音蓋過揚麥器,由遠(yuǎn)及近,由遠(yuǎn)及近。幕青聞聲而起,閃身躲在麥秸垛的后面。柔軟而被疊放在一起的麥秸很好的保護著她瘦小的身軀。還有人用檫往上面疊加,幕青聞到一股沁入心脾的芳香氣息,她的眼前立即開出一幅金黃的收割的畫面。 她目睹著這令人激動的勞動場景,她想,若有一天,她也有有一個自己的農(nóng)場,孩子們在麥秸垛上嘻嘻,大人們在忙綠,機器在轉(zhuǎn)動,金銀花茶、挑子和杏,蒲扇、搖椅、蘆葦席、竹柵欄,一群家畜,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她這樣想著,周遭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 祖母似乎正在嚴(yán)厲的指責(zé)父親。幕青挪著步子,走到了他們跟前。 祖母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幼小的幕青,幕青也沒見過如此聲嘶力竭的祖母。這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與祖母產(chǎn)生隔閡,猶如一層嶄新的牛皮紙,生硬而干脆地將她水潤的肌膚劃傷。她感到內(nèi)心一陣隱隱作痛,她對這個把持著當(dāng)家權(quán)利和封建制度思想嚴(yán)重殘余的女人感到深惡痛絕。 逃走的母親,還在哺乳期的幕青、沉悶的父親、挑水的村民、牛郎星,祖母討厭的粉色花架、鐮刀、拐杖、洋辣子、草帽子、麥秸垛、謾罵和死寂。 這被分離出來的鏡像以默片的方式在這一顆初步構(gòu)造意識形態(tài)的小腦里閃回了一遍。 祖母的聲音漸次入畫,“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教青兒去認(rèn)識星星,教唆她去找她母親,我責(zé)罰你去割除花架,你就用一把沾過漆木和滿是洋辣子的拐棍來對付我。現(xiàn)在你又叫青兒去麥秸垛后面玩,你是不是想把我這老骨頭和你的親骨肉一起害死!你這般痛恨我,那我們奶孫倆死了干凈!明天我就拎著洗臉盆和棒槌全村去瞧,就去看看不要臉的是誰?!” 幕青一語不發(fā)地走至父親跟前,把帽子脫下還給了父親,她臥在父親懷里,雙手垂落到膝蓋上,跟父親一樣以同樣的姿勢和祖母對峙?礋狒[的人悉數(shù)散去,祖母把拐杖撂到一旁,她不依不饒地抱著臂膀,食指從胳膊肘處豎立起來,“你這個小白眼狼,也不得有好下場!”。 野漆樹是一種可以分泌乳汁的有毒植物,據(jù)說就連夢見這種樹的人都會過敏、紅腫、起疹。誤食更易引起強烈的刺激,嚴(yán)重者會誘發(fā)中毒性腎病。對生漆過敏的人群嚴(yán)禁接觸這種喬木以及接觸和它緊鄰的活性植物。 皮膚敏感,容易破損,難以修復(fù),這是父親唯一從祖母那里繼承來的特性。 那個連蟬聲蟲鳴都沒有的夜晚,幕青眼睜睜的看著發(fā)疹的祖母飽受折磨。男人再次撇下幕青起身離去,抹黑在路邊的一處荒地里找尋著什么。 夜深露重,農(nóng)場里的勞作終于停歇,父親的摸索和祖母的咒罵還在繼續(xù),農(nóng)家的燈光漸次熄滅,群山連綿起伏,像一群守衛(wèi)和南天門的天兵天將,將一團祥和之氣團團守住。星星疲憊地眨了眨眼睛。 幕青這一次沒有用唾沫輕揉起祖母的皮膚,父親卻找來筆頭菜。一種針狀而有綠色的莖的植物,洗干凈后和著食用鹽放進蒜臼里搗碎,用拙劣的青花瓷碗盞盛著,綠色而粘稠的汁液裝了好半碗。 廳堂里的燈被打開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靜默以對。幕青幫忙涂于祖母手臂的斑疹處,涂到一半。父親靜靜佇立在一旁,表情有些猶豫。幕青似乎知曉了什么。她走下來掀開父親的汗衫,果然,炎夏酷暑,曝露在外的背部皮膚猶如斑駁的老墻漆,昭示出凜冽和空洞的肉體內(nèi)處布滿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幕青的鼻子一酸,急欲將剩下的汁液全都涂上去。祖母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終也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腐朽的椽子和房梁架在被熏黑的老土墻上,貼著門神的雙開門的門閂手感光滑,正廳中央懸掛一副暗香浮動的水墨畫,一處被人遺忘的布滿灰塵的角落處凸顯出一盞馬燈,它的歷史要比這座房子更久一些。紅木漆長案,案前設(shè)有八仙桌,兩邊有椅,高斗桌、高花幾、傳奇人物和民間故事書畫,整個房子呈對稱式布局。 祖母莊重而威嚴(yán)地坐在廳堂左側(cè),幕青屈蹲在高斗桌旁的一把椅子上給父親擦藥,父親用手推了推幕青,反過去把自己的后背蓋上,剛剛涂抹過的地方很快地在她的汗衫上浸出一大片草綠色的污痕。他從幕青手里奪過碗盞,上前朝堂上的人走去,他的表情有些猶豫。 “母親,有人給我介紹了個離婚頭兒,對方還帶來一個跟幕青同齡的女兒入贅!闭f著就拉出祖母的手臂,默默地又往淤腫處上了一遍。他根本無需請示或者等待回答,內(nèi)心意愿早已篤定。如同被冤枉故意砍回來粗藤木別有用心一樣——他無需解釋。詭辯是一個在父親的世界里深深沉淀下的詞。因為面對質(zhì)疑和對抗、反駁和侮辱,他能做的隱忍和沉默。父親的恒久忍耐和剛毅秉性超乎常人所能承受,以至于在數(shù)個煎熬、困頓、失意、空寂、無望和痛苦的日子里,他可以用這種意志支撐下去,直到終老,他都以這種清欲寡歡的笑容和從容不迫的姿態(tài)閉上了雙目。 父親是幕青的偶像,這個在她生命中第一個被她深深膜拜和真實觸摸過的男人才是她的真主,是她作為古老而幽閉的城堡里的小公主唯一持有過的驕傲盾牌。 祖母打翻那只瓷碗,從八仙桌的抽屜里找出一塊白色孝布和剪刀。剪刀狠狠地在布上開出一條筆直的裂痕,只聽見一聲撕裂的疼痛,靈魂和靈魂之間劃出一天明快而堅決的距離。祖母和父親的距離,祖母和幕青的距離。 “青兒,今晚自己睡小屋的床!” 祖母的手臂被那塊剛剛撕扯下來的布條纏上,末端被掖回到了繃帶的里層,幕青瞅著那只還帶著絮線和新鮮傷口的胳膊飄然而去,內(nèi)心悠悠地升起一絲愜意和竊喜。 她同父親躺在一起,央求他抱緊她,父親應(yīng)允。 父親的床破舊而寬大,她俯到床下看過它的構(gòu)造結(jié)構(gòu),楊槐木班和干竹片,黃蓓草扇席、野菊花枕。棉被脫了絮,蒙著被子能看見透亮的燈光。幕青喜歡上屋陳列的一切,有別于祖母的幽暗空殼,這里是藏匿、玩樂、探險和睡覺的絕佳場所。 父親的臂彎寬厚溫暖,像搖籃。幕青很快就能睡著,這一晚,幕青將六年丟失掉的溫暖一一拾落回來,一件不拉。她亦將祖母對父親下的違禁令打破,將自己的小小欲壑一一填滿。祖母不允許父親觸碰幕青,她自認(rèn)為他沒有能力去撫養(yǎng)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她剝奪了他養(yǎng)育親骨肉的權(quán)利,并要他為這個家的支離破碎承擔(dān)起一切責(zé)任。她不認(rèn)為一切是她的錯,總之,她才是掌舵者、風(fēng)向標(biāo)、當(dāng)權(quán)者、圣人。她要將自己的痛恨和苦難發(fā)泄給可以發(fā)泄的人,就連自己的唯一的兒子都不放過。她并非無愛淡漠之人,只是她的愛是偏狹,是自我保護,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表現(xiàn)和對脫離現(xiàn)實困頓的絕望掙扎。 他們也愛她,用竭盡所能的一切偏袒和包容去愛她。 晨光熹微,父親起身穿戴,他將蒙著頭的幕青叫醒。 “快起來,我要去田里干活,你要回到自己床上! “她那么對你,你憑什么還要給她干活,她總是叫不得好死,你先不給她干活兒餓死她再說! “胡說!她是你祖母” 幕青探出腦袋,看到父親的臉上的微怒。她自己穿好衣服,爬下床,光著腳,拎著鞋子走回祖母的下屋。 祖母依然在燒飯,這是幕青心中永久的符號。清晨六點半,太陽徐徐升起,祖母的小煙囪在一片安謐中揚眉吐氣。祖母破了洞的藍布圍裙,用到傾斜的高粱刷子、鋁制水桶、水泥灶臺、玉米桿和櫟樹葉,兩口黑鍋、手動壓面機、篩選細(xì)面的籮、秫秫桿鍋蓋。祖母嫻熟的圍著灶臺轉(zhuǎn)悠,有時候嘴里自言自語,念念有詞,禱告或者咒罵。 她將鞋子套在腳上,提了提鞋口,像是剛剛偷了一回鄰居家的玉米棒被逮個正著而無話可說臉上卻悄悄流露出的尷尬和羞恥。祖母看見她回來,示意她洗漱吃飯,臉盆里盛有熱水,毛巾和香皂掛在盥洗鏡旁邊。隔夜,一切都似乎從未發(fā)生。 幕青看見幼時的自己,臉頰透紅,眉目清秀,齊劉海,蘑菇頭,穿著花色原點的罩衫,粉紅色小短褲。她掬了一捧水撲到臉上,水的柔性瞬間失去控制力,幕青衣袖和罩衫被澆濕,幕青掛著鼻涕和水滴求助于正在把火加旺的祖母。 “笨吶!以后可要怎么辦?我苦命的孩子!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幕青的鼻子,幕青觸碰到熟悉的溫度,使出力氣“哼”了一聲,幕青再次望向鏡子,自己的鼻頭上沾滿了黑色的鍋灰。像戲里的丑角,她對著自己爽朗的笑了起來。 父親用樹葉和枝干升起一堆火,火苗與驕陽相映生輝。幕青驚詫于父親將之前做給母親的那只拐杖放進火里燎了幾燎,砸開一只綠色的啤酒瓶子,用碎片在剛剛熏黃的地方刮了起來。拐杖透露出新的面目,似乎比原先更為光滑圓潤。父親把整條刮完,熄掉火,拐杖上的溫度已經(jīng)冷卻。他用拐把的一端拐住幕青的脖頸——“給你玩,玩夠了給祖母送過去!”。幕青興致勃勃地把玩起來,她只以為父親這么做是為了消除上面沾染的野漆樹汁液,也曾經(jīng)想過父親烤制后還要上一層紅艷艷的油漆,把它做成光鮮亮麗的新助手給祖母,但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父親隱秘的內(nèi)心涌動著新的泉眼和渴望。 很快,有兩個陌生的人住進了他們家。 父親對幕青介紹道:“這是秋姨,這是燕爾姐姐! 秋姨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女子,她相貌平平,臉上卻涂著厚重的粗粉和胭脂,右手無名指戴著一枚戒指,祖母也有一枚,是銀的,祖母那只被時光打磨的失去金屬光澤,秋姨這枚則熠熠發(fā)光。 “呵,這是你父親買給我的”,秋姨繼續(xù)轉(zhuǎn)動那枚還在幕青眼里流轉(zhuǎn)的戒指。 “這是你妹妹幕青,燕爾你是姐姐,你以后要讓著妹妹! 那個叫做燕爾的女孩個頭比幕青高不了多少,皮膚白白嫩嫩,濃密的頭發(fā)蓋住那雙惶恐而無所適從的眼睛,發(fā)上別著一朵向日葵發(fā)夾,腳蹬白色涼鞋和蕾絲邊絲襪。她用手抓了抓小腿肚,白皙的皮膚上排出一列緋紅的抓痕,幕青注意到她的腿上被秋天的黝黑色的蚊蟲咬了幾個大包。她收起雙腿,攀著秋姨的肩膀蕩秋千,一只小黑蟲就追著她光潔的腿肚跑。 秋姨放下燕爾,從臂彎上挎著的皮包里掏出兩根火腿腸,一根分給幕青,一根分給燕爾,并對燕爾說:“你同幕青妹妹去玩,我還要跟你父親去見祖母!毖酄栆徽Z不發(fā),幕青主動走過來牽她的手,她閃躲到一旁,繼續(xù)抓腿上的包。 幕青從祖母的陣線筐里抖落出一瓶清涼油和萬金油,蹲在燕爾跟前幫她擦藥。燕爾的臉上釋放出一絲笑意。同齡人的心中總是暗藏一種默契,她們同齡,并且同性。父親娶了秋姨,還附帶了燕爾來同幕青作伴。怎能不說這是種緣分,人生路漫漫,即便是個不相互了解的人,能有一種生命力讓你覺悟到存活的勇氣,也未嘗不是一種恩賜和榮耀。如同搭乘一輛駛向未知旅途的大巴車,車上只有你一個人,如果這時候連司機都沒有,你會感到被遺棄或者無望,而現(xiàn)在有了司機,你們可以談天論地,相互勉勵,漸漸地忘卻疲倦和煎熬。魯濱遜有星期五,少年派有大老虎。 幕青手里的火腿腸很快見底。她問跟她并排坐在硬朗的石板上的燕爾:“燕爾,你是姐姐嗎?” “是呀!”燕爾回答。 幕青眼巴巴地望著燕爾手里細(xì)嚼慢咽了一小半的食物。 “給你!”燕爾被她渴望的眼神所征服。 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幕青爬上樹去采摘山坡上已經(jīng)成熟的青梨。燕爾在樹下塊著荊木條編制的竹籃子,她從來沒有爬過樹,也不敢試圖這命懸一線的危險高度。風(fēng)在樹林里嘩啦作響,樹葉搖搖欲墜,幕青在梨樹上搖曳生姿。燕爾仰臉望向幕青,一顆碩大的果實砸到了她的臉上,她捂住生疼的臉,丟掉竹籃,頹地坐下,儼然不顧白色底褲底下的泥水。剛剛采摘的勞動成果應(yīng)著風(fēng)聲滾落坡下。幕青扯了一下,松開雙手,雙腳離開樹枝,快速而準(zhǔn)確地到達地面,她把手里把那枚還夾著葉片和芬芳的梨塞給燕兒,拉起臟兮兮的她,兩個人挎著空籃子悻悻地回到了家。 天色已晚,落霞褪去最后一幀畫面。蘇灣村煙火的氣息從四處蔓延開來,寂靜的村落,晚歸的路人,黑色的風(fēng),麥場揚起的塵土,堆積的柴火垛,高大而壯碩的喬木,茂盛的野草和中間夾雜的菊花,豌豆和玉米的香氣,這是幕青耳熟能詳?shù)囊磺惺挛,她能記起每一樣常用草藥的植物的形狀,農(nóng)作物的播種期和收割期,她會自己去山上尋找可供食用的野菜和果實,她會選用木材制作家什,她熟悉燒菜做飯的每一道工序,她在這里出生,并繼續(xù)長大,她憑靠這些技能而活,就像原始人類會鉆木取火。 燕爾和秋姨都不以為然,她們是寧愿淤泥滿身,頹地哭泣也要等待別人前來攙扶的人。她們吃不慣粗茶淡飯,過不了縫縫補補,營營役役的無味生活。她們是出生鎮(zhèn)上的人,再不濟也不會守著那薄田三畝來度日終年。這不怪她們,怪她們的出身,自然環(huán)境在社會環(huán)境面前始終軟弱無力,無計可用。什么也改變不了他們原來的面貌,一株北溫帶的植物移植到亞熱帶會很快枯萎,巴西龜養(yǎng)在中國會獵殺和吞噬大量微生物和魚類,連常住在平原的人會有高原反應(yīng)。 她們生性活躍,懂得如何把握人生和運用機會,她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如果不能將她們回歸原始的生活狀態(tài),她們很快會為爭取生存的權(quán)利發(fā)起進攻。 萬籟俱寂的冬天悄然逼近,他們的家里已經(jīng)硝煙滾滾。 一向以強勢的當(dāng)權(quán)者自居的祖母臥病不起,秋姨領(lǐng)著燕爾站在旁側(cè),幕青撫摸著祖母的臉,她臉色發(fā)青,臉上驟然多了幾條更深的黏接在一起的皺紋?人月暫蜕胍髀暣似鸨朔,連綿不斷。 “母親,燕爾要到開學(xué)要到城里去報道,我們這個冬天的收入頗微,你好借我,我們來年就還! 祖母一只胳膊在身子底下找尋支撐點,幕青把她架住,頂住祖母干枯的身體坐在她的身后。秋姨拉了拉燕爾的手,燕爾挪了兩步,并不敢往前湊去。 祖母臥室里的墻體凹凸不平,夜晚入睡以后,有老鼠的竄動蹬掉墻上的堅硬泥塊。她的床鋪邋遢而狹窄,棉絮跟身體長久接觸而混合著汗液和雨水的特殊氣味,破舊而單薄的條形圖案棉被單,枕頭上鋪一塊滿是腦油的毛巾,晚上睡覺用,夏天可以戴在頭上。床下常常放著一個紅色塑料桶,在夜間或者她臥病的時候可以當(dāng)做尿壺。 她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燕爾伸過去一只手,燕爾怔了怔,在秋姨的推搡下走了過去。 “燕爾,你是姐姐嗎?”祖母的聲音蒼老無力,她講話的時候牙齒走風(fēng),套著圓領(lǐng)毛衣的身體依舊強勢和倔強。 燕爾不語,拿眼望向一樣不知所以然的幕青。 “是的。祖母。” “那你跟幕青一起去鎮(zhèn)上念書,祖母供你!彼⊙酄,遲遲不肯放下干枯如柴的手。 秋姨對這個答復(fù)還算滿意,仿佛這意味著她即將逃離貧困而荒涼的人生。她可以脫離這個令她厭惡的環(huán)境,可以花枝招展,可以不用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可以隨意出入未婚男子的家,可以在做飯之前梳妝打扮,可以避開祖母的批評指責(zé),可以隨心所欲,暢所欲言,可以繼續(xù)不愛這個常年勞作而沉默寡言的男人。 她以為她是孫悟空,她逃出了如來佛的手掌心后就可以所向披靡,可以祖母是觀世音菩薩,她的女兒就是祖母套在她頭上的緊箍咒。 祖母找來親朋好友和村委干部,強烈要求秋姨在這些人的見證下簽下一紙協(xié)議書。協(xié)議內(nèi)容,要向眾人永久地承認(rèn)她和蘇青云的婚姻事實方可獲得她對燕爾的學(xué)習(xí)資助,若是離婚,所借款項將以即時利潤和期限悉數(shù)歸還。 蘇青云不會幫秋姨維護顏面,他之前不顧及幕青的泄憤,他對誰都不袒護,仿佛他是一個無可留戀的人,世上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與他無關(guān)。 那一年的雪下的盛大而緩慢。幕青和燕爾等待著灰火里即將美味出爐的烤紅薯。幕青剝?nèi)ケ”〉募t薯皮,用嘴巴吸允黏連著的薯仁,將飽滿而滾燙的肉身傳給燕爾。燕爾嘟起嘴巴呼呼吹氣,兩個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食物在灶房里捱過半個冬天。父親狩獵回來,拽著一根細(xì)鐵絲,背后提溜著一只氣絕身亡的野兔。他裹著軍大衣,帶著一頂厚厚的雷鋒帽,耳朵凍得通紅,腳上踩著一雙秋姨剛剛為他買得一雙深腰棉鞋,軍大衣和帽子落上一層薄薄的雪。他的鼻尖上結(jié)出一個晶瑩剔透的小冰柱,其實那是由于過于寒冷而流了出來又來不及擦去的清水鼻涕。兔子被隨意擱置在被積雪覆蓋的雞籠子上,并且深陷下去,像被剛剛刻好的一個模具。 秋姨帶著哭腔跑了過來,一邊哭一邊捶打著蘇青云的軍大衣。燕爾把紅薯丟到地上,忙不迭出門緊緊依偎到秋姨身旁。 祖母的大黃狗被盜獵了,尸骨無存,只留下一路淋漓的鮮血和一排雪白的腳印。身體康復(fù)的祖母一口咬定是蘇青云和秋姨所謂。 “男奸女盜之輩!雙雙該去殉情!偷我的狗,還不敢承認(rèn),我就算死了也不會讓你們逍遙快活!” “你怎么能冤枉自己的兒子和兒媳,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你這老不死的早晚比我們先入土,百年之后我倒要看看誰還會孝敬你!”秋姨不甘示弱,眼淚被她的唾沫星子奪取水分。燕爾躲在唇槍舌戰(zhàn)之后一聲不吱。蘇青云拉開燕爾,把她拉回灶房,推開門,見幕青正在撿地上燕爾丟棄的紅薯吃,那紅薯裂成兩半,露出嘲諷而凌厲的微笑。房外的爭吵聲愈演愈烈,鄰居們紛紛觀戰(zhàn),他們對這家當(dāng)家主人的腔調(diào)早已習(xí)以為常,但不想還有一場軒然大波在這百無聊賴的寂寞冬季里重磅上演。 蘇青云繼續(xù)生火給幕青和燕爾燒花生,紛擾的人世和吵鬧的聲音被簌簌下落的雪花隔絕完全。你要相信,風(fēng)能吹走烏云,雨可以沖刷眼淚,太陽會破曉而出,大雪可以覆蓋污濁。能來到這個世上,都是一種福氣。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因為明天總會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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