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通外語的女學(xué)生曾香涵,因表哥惹禍,以“張府表少爺未婚妻”的身份入張府避難,卻陰差陽錯嫁給了身居高位、南潯“四象”之一的張府老爺張翼本,續(xù)弦成了正室。后因時局動蕩,張翼本登報連休五妻,另娶權(quán)貴之女,曾香涵亦被迫改嫁另一上海地產(chǎn)大亨托尼。老爺死后,曾香涵才得知,諸多事情背后,原來都另有隱情。 第一章 香涵知道,要不是表哥陸子鳴出面,她找不到這么體面的人家。 雖說陸子鳴是為了自保,可終究也是為她好。他這次闖了這么大的禍,還不知道能不能躲過這一劫,自然是不肯讓香涵再跟著他了。不然,婚事也不會定得這么倉促。 早就聽說張家顯達,可真的到了這江南古鎮(zhèn),才知道什么是富庶。張家大宅坐落在蘇州河附近,岸邊是張家的專用碼頭。都說張府是江南第一巨宅,果真是名不虛傳。墻頭足足有兩丈高,據(jù)說大門能開進六輪卡車。 婚事是張家老爺張翼本親自和曾香涵表哥定下的,想來是不會有人反對的。為了這一紙婚約,曾香涵不惜背井離鄉(xiāng),一個人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香涵未來的夫婿是張家的表少爺邱錦程,他的照片香涵是看過的,除去家世不說,模樣也很是俊秀。香涵心下自然是愿意的,這次過來,就是來完婚的。 陸子鳴派司機一直把香涵送到了張家門口,剛下汽車就有人迎了過來。 “這位就是曾小姐吧?鄙人姓劉,是張府的管家。” 來人年紀偏大,身材略有些發(fā)福,一身暗色長袍,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面帶笑容,態(tài)度很是謙卑。 “您好!毕愫B忙道。 劉管家看見司機手里,還提著香涵的行李,直了直腰,轉(zhuǎn)身命令道:“小陶,還不趕緊把曾小姐的行李拿進去?” 陸子鳴怕香涵在張府受委屈,隨車還給她備了不少的禮品和幾百塊大洋,以便必要時讓她上下打點。劉管家吩咐門房和幾個丫鬟跟著,一并把東西拿進去,自己在前頭引路,領(lǐng)著香涵往府里走,邊走邊逐一介紹了一下所經(jīng)之處。 一行人緩步繞過照壁,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碩大的假山,拿石欄圍了起來,里頭養(yǎng)了好些錦鯉,五彩斑駁,甚是好看。門廳里是兩排紅漆巨柱,柱子下面盡是些石鼓般大小的漢白玉做的石墩,頗有幾分威嚴肅穆。聽劉管家說,這宅子占地好幾十畝,總體格局是縱五進、橫五進,分布著大大小小的耳院、跨院和支弄。 張府各式房屋鱗次櫛比,沿途經(jīng)過的房間多不勝數(shù),每一處都讓人嘆為觀止。木雕、磚雕、石雕真的是隨處可見,就連下水道的蓋頭上,都雕了錯落有致的石榴花。經(jīng)過正廳的時候,倘若香涵沒有看錯,門梁上掛的是大魁天下的清末狀元張謇題寫的匾額,下面則是國父孫文題贈的對聯(lián)。 “劉先生,我們是不是現(xiàn)在就去拜見老太太?”香涵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位劉管家,似笑非笑地抬頭瞄了香涵一眼,旋即又客客氣氣地說:“曾小姐舟車勞頓,不妨先休息一下。老太太那里,想必會派人再去請曾小姐的。這府上,統(tǒng)共有三百零八間房,布局錯綜復(fù)雜,您自己千萬別隨意走動,當(dāng)心迷了路。您住的地方離花廳不遠,劉某就不往內(nèi)宅里送了。老太太吩咐過,得空了可以讓下人陪您在花園里逛逛。甘草,還不快領(lǐng)曾小姐去休息! “那有勞劉先生了!边@樣似乎于理不合,香涵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言。曾香涵住的是一處上等客房,有獨立的廚房和灶臺,加上之前已經(jīng)見過的小陶和甘草,劉管家一共指派了四個丫鬟過來,貼身服侍。另兩個姑娘年紀都偏小,負責(zé)日常打掃的叫月芍,在小廚房打下手的叫福兒。香涵一一打賞了她們,小丫頭們待她,都還算恭敬。 張府果然是不同凡響,每日來來往往的客人,看起來也都絕非等閑之輩。 已經(jīng)來了十五天了,香涵還是沒有見到老太太龐傾城,就更別提老爺張翼本了,自然等得有些心慌,就連陸子鳴都有點著急了。這日復(fù)一日的,香涵也逐漸感覺到了幾分冷落,最明顯的就是每日過來做飯的孫媽,這飯菜是越來越敷衍了。自己就像是從前那些候旨覲見的大臣,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雖說張府上下,每個人待香涵也都還客客氣氣的,可是這份客氣背后,多多少少透著些許冷漠。 “曾小姐,要不我陪您四處逛逛吧,別成天待在屋里。這兩天雨多,老太太興許是身子不大舒服,您別著急!备什輰捨康。 “出去走走也好,來了之后就一直下雨,今天總算停了! 簡單地梳洗了一下,香涵就和甘草出門了。剛到花圃門口,就遠遠地看見了一群人。 “小桂姐!笨吹揭粋丫頭站在不遠處,甘草喚了一聲。 “你怎么在這里?”這個小桂的態(tài)度頗為傲慢。 “劉管家派我過來,伺候曾小姐。”興許是怕這個小桂沒看到香涵,甘草趕緊說道。 那個叫小桂的丫頭,看了香涵一眼,點頭笑笑,說了一句“曾小姐好”,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又繼續(xù)和甘草閑聊。 “老太太讓二太太過來送送表小姐,我在這里等會兒二太太! 香涵尋聲望去,果然看見一群衣著考究的女子,邊聊邊往外面走。再看看自己這身紫色條紋旗袍,不免有些相形見絀,難怪一個小丫頭見了自己,也這般輕慢。 通向花圃的馬路上,停了一輛菲亞特轎車,沒一會兒,一行人就上車了。其中一個女子送他們上車之后,就返身回來了,想必她就是二太太裴紅霞。 裴紅霞像是注意到了香涵,向她們這邊走過來的時候,香涵略微有一點局促。 “小桂,你這丫頭死哪兒去了?”雖說這話聽起來像是責(zé)罵,但是聲音溫柔得更像是在嬌嗔,聽不出一點惱怒的意思。 “和甘草說幾句話!毙」痣S口答道,并無半分懼意。香涵有幾分驚訝,原來,這個二太太待下人竟是這般的好,之前倒是自己多心了。 “這就是二太太。”甘草在香涵邊上輕聲說。 香涵聽了,立刻上前一步,打招呼道:“二太太好。” “這位就是曾小姐吧?我聽老爺提起過你和錦程的婚事。曾小姐真是標致,和我們錦程少爺那可是郎才女貌,天生地設(shè)的一對! “二太太過譽了! 裴紅霞一直在打量香涵,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裴紅霞又問:“來了有些日子了吧?見過老太太了嗎?” “還沒有!边@么一問,香涵更加窘迫了,只得如實回答。 “老太太啊,準兒是想好好打扮打扮,再出來見見她的外孫媳婦!贝蠹衣犃硕@話,都笑。其實,二太太心里明白,老太太怕是不想見她的,以這姑娘的家世,配張家的寶貝外孫,的確是有些攀龍附鳳的意思。不過,既然老爺應(yīng)下了,想來這門親事也八九不離十了。 住在張府的這幾日,從下人們口中,香涵不難發(fā)現(xiàn),老爺膝下無子,老太太對邱錦程這個唯一的外孫,自然是格外地上心。原先想是也為他物色了不少的大家閨秀,可是沒想到,兒子張翼本會突然應(yīng)下了這么一門親事,搞得他們有些措手不及。 陸子鳴這般前后謀劃,也是想著,這個表少爺日后,沒準能撿個大便宜。 張府上下都知道,如今老太爺張爾善早已不理會府里的這些事,內(nèi)務(wù)雖然由老太太龐傾城打理,但是老爺張翼本才是這張家的一家之主。老太太心里就算有一百個不樂意,也絕不會明著回絕了這么親事,駁了老爺?shù)拿孀印?br/> “曾小姐放心,這事我去和老太太說。你在這里啊,就且放寬了心,好好休息,等一會兒有信了,我差人來叫你! 看樣子這位二太太在府上是很有地位的,不然也不敢說得這么篤定。 香涵道了謝之后,就匆匆趕回去準備了,今天這“游園”想來是不用了。 香涵在里屋換衣服,甘草和小陶就一直在廳里候著。 不知是誰,在外面小聲嘀咕:“二太太怎么會對屋里這位這么上心?” “曾小姐可是老爺親自定下的表少奶奶! “我說呢,咱們府上成天真小姐假小姐的,二太太什么時候,拿正眼瞧過人家?原來又是為著老爺。表少奶奶?我看未必吧。聽小富貴家那口子說,因為表少爺不肯,老太太心疼外孫,可始終都沒點頭答應(yīng)呢! “福兒,小聲點,趕快忙你的去。小富貴那兩口子,在后廚倒泔水的,能知道個什么,別在這里嚼舌根子了!备什莺浅獾。 “行了,行了,我這就出去。” 原來,又是這個福兒。來了這幾日,可沒少聽她的閑言閑語,香涵心里多少有點堵得慌。香涵家里雖然破落,可畢竟從小就跟著表哥表嫂生活,加上后來表哥又得了勢,從前并不曾有什么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何況陸子鳴比曾香涵足足大了一輪,對這個表妹一向都甚是疼愛。 香涵也有耳聞,聽說這個表少爺邱錦程,思想甚是新潮,對于這種“包辦婚姻”是不會同意的,哪怕媒人是大名鼎鼎的舅舅張翼本。 香涵剛換好衣服,就有個眼生的丫頭在門外候著了,說是老太太請她過去?锤汉驮律诌@么殷勤地招呼著,左一個“瑩兒姐姐”,右一個“瑩兒姐姐”的,想必來的是老太太屋里得寵的丫頭。 二太太也真是神通廣大,香涵來了這么多天,都沒能見上老太太,沒想到她一句話的功夫,竟然就把這事給辦成了。 因為福兒剛剛的那幾句話,這會兒去見老太太,香涵就更緊張了。斟酌了好久,還是讓甘草把表哥準備的禮物,給帶上了。不管怎么說,至少也是一份心意。 月芍和福兒嚷著要送香涵到后院的門口,被來傳話的瑩兒姑娘給攔下了,香涵只帶了甘草和小陶同去。不知道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的繞了多久,總算到了老太爺和老太太住的后院了。經(jīng)過幾株廣玉蘭,一行人徑直來到了垂花門。 一進內(nèi)院,香涵就看見一位貴氣十足的婦人,穿著寶藍色真絲繡花旗袍,從里屋迎了出來。看年紀,應(yīng)該不是老太太,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稱呼。 引路的瑩兒姑娘,為人和氣,一路上和香涵有說有笑,倒不怎么拘著?聪愫行┎恢,趕緊上前解圍,沖香涵笑著說:“這是陳媽,老太太跟前的大美人! “你這丫頭,越來越?jīng)]大沒小了,小心我撕爛你的嘴。”迎面走來的婦人作勢要打,瑩兒連忙討?zhàn)垺?br/> “陳媽好!毕愫蛘泻舻。 “姑娘進來吧,老太太已經(jīng)在屋里等著了。”陳媽招呼著。 不得不承認,這個陳媽,真真是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聪愫行┚兄,陳媽也就不和瑩兒嬉鬧了,回頭對瑩兒說:“你去忙你的吧,這小姑娘就交給我了! 聽陳媽叫自己“小姑娘”,香涵心里不知怎地就多出幾分親切來。 陳媽帶香涵她們進去的時候,一群人正和老太太在廳里喝茶。一眾女眷珠圍翠繞,甚是雍容華貴。原來今天,老太太不是單獨召見。香涵進去的時候,她們正在討論“北平四大名!保终f什么“南齊北燕”,想來說的是齊魯大學(xué)和燕京大學(xué)。 看到這么大的陣仗,香涵突然覺得,自己剛剛差點兒把陳媽誤認作老太太,這個想法著實可笑?吹竭@一屋子的珠光寶氣,香涵不免暗自慶幸,幸虧剛剛特意回去換了件月白色的香云紗旗袍過來,勝在端莊典雅,還不至于太過寒磣。 “靜芬啊,看看這個兒媳婦合不合你心意!标悑岊I(lǐng)著香涵,一邊往里走一邊打趣道。 陳媽嘴里的這個“靜芬”,就是表少爺?shù)哪赣H,邱家老爺?shù)拇筇,香涵未來的婆婆張靜芬。因為兩年前守了寡,又和邱家其他幾房關(guān)系不睦,便仗著張家勢大,索性帶著兒子回了娘家。陳媽看起來比這位張家嫡出的大小姐,年歲還要小一些,居然敢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對張翼本的長姐直呼其名,想必這個陳媽在張家地位斐然。 “曾小姐來了!睆堨o芬喝了一口茶,抬頭看了一眼曾香涵,禮貌地笑笑。 “來了?坐吧!弊谡虚g的,看年紀和通身的氣派,就知道是老太太了。老太太穿了一件暗色的云錦襖裙,手腕上戴了一對翡翠鐲子,面相看著倒是和藹可親。這一屋子的人,香涵全都不認識,可看起來并沒有人要給香涵一一引薦。香涵微微用余光掃了一眼,這些人中并不曾見到二太太裴紅霞。 “老太太好。伯母好!毕愫s忙上前見禮。 張靜芬放下手中的茶,打量了香涵一番,和老太太對視了一眼,笑而不語。 “快坐吧!标悑屵^來,硬是拉香涵在邊上坐下。 “來的匆忙,只備了點小禮物過來,聊表心意,還望老太太見諒!辈恢肋有其他人在場,香涵只拿了老太太的那份過來,現(xiàn)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送了,場面甚是尷尬。 老太太沒說什么,甚至都沒看一眼,就示意下人收下了。想到那幾日,自己不知道跑了多少家百貨公司,才尋了這么個精致的包裝,不免有一絲失落。倒是張靜芬,反而客氣道:“曾小姐來府上玩幾日,怎么還帶了禮物,倒是顯得見外了! 聽了這話,老太太身后兩個奉茶的丫頭,彼此之間遞了個眼色。張靜芬這話的言外之意,香涵還是懂的。 “晚輩的一點心意。” 匆忙之中,陸子鳴已經(jīng)是托了好多人,才找到這么一根上好的人參,可是這樣的東西到了張府,估計也就沒什么稀罕了。 香涵微微抬頭,只見老太太慈眉善目,伯母也是笑臉相迎。 “曾小姐是哪里人?”張靜芬問道。 “回伯母,祖籍韶州! “那怎么跑南京去念書了?曾小姐念的是哪一所學(xué)校?” “金陵女子大學(xué)。” “早就聽說曾小姐的父親,是嶺南大學(xué)的教書先生,難怪曾小姐于學(xué)業(yè)上,這般精進! 香涵一聽就知道,這話出自表哥陸子鳴之口。曾香涵的父親任教那會兒,嶺南大學(xué)還叫嶺南學(xué)堂,校址也剛剛遷回廣州,創(chuàng)立初期沒有幾個學(xué)生的。表哥對外的這個說法,和事實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年幼時,家父在動亂中不幸早逝,母親也因此一病不起。母親病逝后,我便一直跟著表哥表嫂生活。家父過往種種,香涵也知之甚少! “那家中可還有其他姊妹?” 香涵神情黯然地搖了搖頭。 “原來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倒是個可憐人!闭f這話的女子,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龐家六老爺?shù)男∨畠,張翼本的表妹龐珊兒,嫁給了兩浙鹽業(yè)協(xié)會會長鄒云奇的大公子。老太太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這位鄒太太趕緊噤聲。 “曾小姐的表哥,是如何認識我們家老爺?shù)模俊睆堨o芬的這個問題一出,明顯在場的女眷都來了興致,紛紛放下手中的茶水,認真地聽了起來。 表哥陸子鳴的事情,香涵倒是一清二楚,回答起來也頗為輕松。 “表哥在廣州的時候,曾經(jīng)負責(zé)過國父總統(tǒng)府的警衛(wèi)任務(wù),和張主席相識多年。前些日子,克復(fù)上海,因為要和當(dāng)?shù)厍嗉t幫的頭目合作,以利行軍,便主動聯(lián)絡(luò)了張主席。” 香涵的這番話,不知道暗地里打了多少次腹稿,自然回答得言簡意賅。老太太又簡單問了些情況,閑扯了幾句,便讓香涵回去了。出院門的時候,香涵看見下人們正在往里屋備菜。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可不就是用晚飯的點了,這一眾女眷,應(yīng)該原本就是要留下來,陪老太太吃晚飯的。 老太太龐傾城只說讓香涵安心地在張府住下,當(dāng)作自己家一樣,卻始終不提外孫的婚事。經(jīng)過這么一出輪番會審,香涵的確是累了。 一出后院,香涵就知道,這門親事,怕是過不了老太太這關(guān)了。甘草和小陶陪著香涵回到住處,三個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吹介T前竟然已經(jīng)有了幾片落葉了,香涵才想起來今天立秋。小陶一看四下黑燈瞎火、冷鍋冷灶的,便氣不打一處來,沖去小廚房找孫媽理論,甘草則先陪香涵進屋。 香涵隱隱約約聽到小陶話音里帶著哭腔,雖然心疼,卻也不便出面。 “我想著幾位姑娘這個時辰去后院,老太太一定是要留你們下來,山珍海味、好吃好喝地供著的?磿r辰不早了,便和這兩個丫頭,隨便在廚房里糊弄了一口。哪曾想,幾位姑娘空著肚子去,空著肚子回,這下倒成我們的不是了。”孫媽故意說得特別大聲,引得一旁看熱鬧的福兒和月芍一直在憋著笑。 香涵她們?nèi)硕歼沒回來,老太太沒看上這個“外孫媳婦”的消息,其實就已經(jīng)在張府傳開了。 “孫媽,你摸著良心說,這才什么時辰,過了飯點沒有?天都還沒黑呢,屋里的正經(jīng)主子都還沒吃呢,你們倒是自己先在這里偷嘴了,就不怕我告訴劉管家嗎?”小陶的這番話,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我在張府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見到住客房的‘正經(jīng)主子’。你去告訴了劉管家,他老人家怕是也要跟著姑娘長見識了!睂O媽揶揄道。 小陶氣得直跺腳,又不知道怎么回嘴,索性從灶臺上摸了一把鹽,撒進了孫媽吃了一半的飯碗里。 “這么點小事,姑娘也要拿著捏著的,發(fā)這么大一通脾氣。我明天就去回了劉管家,屋里的這位我怕是伺候不了了,我還回我的后廚,切我的蘿卜青菜去! 孫媽把圍裙往灶臺上一扔,徑直出門去了。福兒看熱鬧散了,便拉著月芍也回去歇下了,只留了小陶一個人,在小廚房里抹眼淚。 香涵今天是真的累了,身份又甚是尷尬,自然不愿節(jié)外生枝。換了身衣賞,一躺下便睡著了,F(xiàn)如今,香涵早已無處可去,表哥又東躲西藏的,怕是自身難保,哪里還顧得上她。何況,要是香涵沒有了張府表少爺未婚妻的這個身份,表哥的日子就更難熬了,即便再不愿意,香涵也必須硬著頭皮留在張府。 自打香涵從后院回來,張府上下全都絕口不提表少爺?shù)倪@樁婚事。 香涵年紀也不小了,女人總歸是要嫁人的,何況香涵又不是生在什么大富大貴之家的豪門千金,再不謀劃打算,怕是以后就更沒有退路了。如今遇到這么好的機會,香涵自然是要珍惜的。對于香涵的婚事,陸子鳴很是著急,三天兩頭又是電話又是書信的,一直在催問進展。 香涵住進張府也有些日子了,比之前更受冷落。孫媽自打那晚開始,便不再過來做飯了,一日三餐主要靠甘草和小陶糊弄。月芍稱病躲了幾日懶,便找了個由頭,換了份差事,從這里搬了出去。福兒當(dāng)著香涵的面,就敢邊擦桌子邊把茶碗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這些,香涵也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成日裝聾作啞。 來張府這一個多月,老太太那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期間差人來要過一次香涵的生辰八字。香涵就這么不明不白的在張府住著,著實尷尬,仿佛空氣一般,被人遺忘在了角落。香涵平日里有什么短缺,也不敢出聲,生怕一不小心惹人注意,再給趕了出去。期間只有二太太派人送了一次桃子過來,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就連表哥陸子鳴,平日里的書信,也日漸少了。 太陽西斜,香涵又聽到福兒又在外頭跟人念叨,她如今是逢人就要抱怨上幾句的。 “福兒丫頭,可別瞎說了。曾小姐怎么說也還有二太太撐腰,回頭言語沖撞了,有你好果子吃!甭犨@聲音,應(yīng)該是平日里過來府上送菜的饒家嬸子。 “什么二太太,怕是連后院的門都進不去。聽說,那日老太太原本就是要見屋里那位的。虧她巴巴這么大老遠派人過來,賣這么個好。” 香涵聽說福兒家里和二太太家就隔了一條小河,家境甚至比二太太家還要寬裕些,難怪話里話外,各種瞧不上二太太。 “你這小丫頭,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二太太的手腕你是知道的! 外面嘈雜的聲音漸漸小了。香涵心下煩亂,索性靠在榻上,打了個盹兒。畢竟夢里不知身是客,還能一晌貪歡。日日受這寄人籬下的苦,日子好生難捱。 “瑩兒姐姐,你怎么來了?”甘草說道。 “我當(dāng)然是來恭喜表少奶奶的。”瑩兒雖然不是老太太的近身丫頭,尋常也進不得內(nèi)堂,但畢竟是在后院當(dāng)差的,她的消息一向是靈通的,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搩汉透什菔峭l(xiāng)的好姐妹,時常過來這里。不忙的時候,也會坐下和香涵她們說幾句貼己話兒。 “瑩兒姑娘,別亂講!毕愫暢鰜恚搩旱倪@一句“表少奶奶”,叫得香涵心頭一緊。 “我哪有亂講?您就等著看吧,劉管家一會兒就到,一準有好消息。” 果不其然,瑩兒話音剛落,劉管家就來了。 “你這丫頭,大白天的不好好在后院當(dāng)差,倒是學(xué)人賣乖,跑來曾小姐這里躲懶。我看你以后也不用回去了。”劉管家笑著說道,明顯是話里有話。 瑩兒心里有數(shù),沖劉管家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 “曾小姐,老太太吩咐了,從今個兒起,給您單獨安排一處院子,讓您好好休養(yǎng)。陳媽還特意指派了兩個使喚丫頭過來,在您跟前貼身伺候。前些日子,劉某怕您吃不慣江南的口味,便派人去上海尋了個會做粵菜的名廚,以后便由余師傅負責(zé)您院子里的一日三餐。倘若您想做幾件衣裳,買幾件首飾,都直接讓下人去賬房領(lǐng)銀子便是。今后有什么事兒,您盡管吩咐,劉某一定隨叫隨到!眲⒐芗掖愫幌蚨歼算客氣,可這么點頭哈腰,香涵還是第一次看見。 “劉管家費心了!毕愫蜌獾。 原先,香涵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劉管家不是不知情,一直裝傻充楞,就這么糊弄著?墒侨缃癫煌耍热粞矍斑@位未來的主子追究起來,劉管家自然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因而剛從老太太那里得了一句話,劉管家便拿出了十分的殷勤,里里外外大肆安排了一番,也算是將功補過。 除了瑩兒,陳媽還特意從新入府的丫頭里,挑了一個名叫的小喜過來,怕那些在張府待久了的丫頭,不服香涵管教,搩弘m說算不上在老太太跟前當(dāng)差,但畢竟是后院出來的人,又有陳媽親自指派,自然成了香涵跟前的管事丫頭。她性子活潑,做事干凈利索,很招香涵喜歡。 劉管家給安排的院子,并不是那種高墻青瓦的獨門獨院,只是一處用籬笆墻圍起來的小院落。畢竟香涵在張府還無名無分,沒到那種可以“自立門戶”的地步。 有瑩兒坐鎮(zhèn)指揮,從收拾金銀細軟,到在新院子的苗圃里種瓜種菜,香涵幾乎就沒操過什么心。不足三日,幾個丫頭忙里忙外,便都安排停當(dāng)了。香涵給新院子取名為“隨心苑”,語出《菩提達摩傳》里的“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甚能代表香涵此刻的心境。 甘草和小陶原先都是這府上等級最低的粗使丫頭,如今能跟著后院出身的大丫頭做事,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番,搩汉透什萦质峭l(xiāng),自然也愿意和小姐妹在一個屋子里待著。何況,如今當(dāng)上了管事丫頭,瑩兒的月例銀子足足漲了一倍。福兒眼看著香涵就要得勢,做起事來倒是比旁人都要賣力氣,也收斂起了多嘴多舌的壞毛病。一時間,香涵這院子里也算是其樂融融。 老太太龐傾城的一系列恩寵,讓香涵成了張府的紅人。 “這東西是誰送的?”香涵一進屋就看見桌上放了雙新納的繡花鞋,針腳很是細致。 “還不是那些個小丫頭,變著法子地來討好您!爆搩盒χ。 “她們倒是有心! “可不是嘛,您可是張家未來的表少奶奶,等您一過門,怎么著也得再添四五個服侍的丫頭,跟了您,她們自然也就熬出頭了。” 原來是這樣。一旦張府添了一位新主子,就難免要多出一房人來。這些小丫頭若是跟了香涵,雖然不能像老爺太太們房里的那些丫頭那樣,錦衣玉食,至少也不用再干那些粗重的活兒了。 “這事怕是也由不得我做主。”香涵輕聲道。 “這您就別擔(dān)心了,劉管家、陳媽那里,她們怕是也沒少活動! 張家世代經(jīng)商,到了張翼本的祖父那里,才開始發(fā)跡。原先鎮(zhèn)上的人,把發(fā)了財?shù)母粦粢兰邑敹嗌伲謩e喚做“大象”、“!焙汀靶↑S狗”。鎮(zhèn)上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條小黃狗”,張家如今便是這“四象”之一,主要做些房產(chǎn)、食鹽、絲綢和典當(dāng)生意。 聽每日來廚房送菜的饒家嬸子說,張家的老太爺張爾善,一共有三個子女。大小姐張靜芬守寡之后,就帶著表少爺搬回了娘家,別院獨居,如今表少爺邱錦程在北平念書,就快要學(xué)成歸來了。老爺張翼本,其實是老太爺?shù)拇巫,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名叫張翼全。不知為何,張府上下卻皆稱張翼本為“老爺”,甚少提起他的大哥。 香涵料想,當(dāng)今世上,南潯張家之所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想必也是因為“張翼本”這三個字。如今張老爺貴為政府大員,又是張家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興許輩分倫常,在張府也就沒有那么重要了吧。 香涵入張府之前,在報紙上就不知看過多少關(guān)于張翼本的文章,由于表哥陸子鳴的緣故,還刻意了解過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情。這小小的南潯鎮(zhèn)上,富賈政要之多,令人咋舌,最有傳奇色彩的就是這位張家老爺張翼本了。關(guān)于他的傳聞千奇百怪,什么樣的都有,有些簡直傳得神乎其神。但是聽說這鎮(zhèn)上,真正見過這位張老爺?shù)娜瞬⒉欢,他平日里很少待在南潯?br/> 香涵一想到自己和邱錦程的婚事,居然是張翼本親自定下的,心里就不免沾沾自喜,雖然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這婚到底結(jié)不結(jié)得成。 “甘草,你也沒見過你們家老爺嗎?”香涵閑來無事,隨口問道。 “我來張家都快六年了,一次也沒見過。我一個粗使丫頭,老爺哪兒輪得到我來伺候。縿e說我們了,就連老爺娶的那么些個太太,一年也見不著幾回。那個五太太,嫁進張府一年多了,聽福兒說,老爺連她屋子都沒進去過。也有丫頭命好的,路上或者園子里碰到過老爺,瑩兒好像就在池塘邊的聽水閣里遇上過。” 張府的這些丫頭,都有嚴格的等級之分,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包括月例銀子,也都要按級別領(lǐng)取。至于同等級別之間的先后順序,就得看跟的是什么樣的主子了。好比在老太太那里當(dāng)差的,連端水的丫頭,穿戴也比別處的要好一些。 香涵的這幾個丫頭,個個都比之前打扮得精致了不少,如今也算沾了香涵的福氣,頗有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意思。香涵因要趕著給表哥回信,便不再與甘草她們幾個閑聊。 一日,雨后初晴,閑來無事,香涵站在院子里的花圃邊上賞花。 “怎么一個人?” 一聽背后竟然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嚇了香涵一跳。要知道,香涵這里平日素來鮮有男子出入。 話音剛落,一只大手已經(jīng)搭在了香涵肩上。香涵急忙轉(zhuǎn)身,往后退了一大步。 眼前這個人,香涵從未見過,不過看他的衣著打扮,并不像是府里的下人,或許是張府的客人,誤入此處。只是他賊眉鼠眼地打量香涵,弄得香涵渾身不自在。 “你不認識我?你是哪間屋的?怎么連自家的老爺都不認得?小心老爺我回頭揭你的皮!毕愫沒回過神來,那人又接著說道。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指戳香涵的肩膀,行為舉止無異于市井流氓,儀容甚是不雅。 香涵雖然沒有近距離看過張翼本,但之前在報紙上,還是仔仔細細看過他的照片的。可惜這位張老爺偏愛西洋墨鏡,幾乎每次拍照都戴著,香涵并不確切的知道,他的容貌長相。但是,眼前這人從身形上看,怎么看都不像張翼本,略微顯得胖了一些。 不過,他一口一個老爺自稱,在張府應(yīng)該沒人敢犯這種忌諱。香涵心里犯了嘀咕,莫非這位就是張翼本的堂哥、張家東號的大老爺張珉恩?倘若眼前這人,真的是張家的長房長孫,自稱“老爺”,倒也無甚錯處。如今雖然分了家,不時回來張家南號的老宅走動走動,也實屬稀松平常。 可是,聽傳聞?wù)f,張珉恩乃是飽讀詩書之人,晚清甲午年間的舉人,還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想當(dāng)年,一個二十出頭公子哥兒,能不計榮華富貴,去參與“公車上書”,又怎會是這副模樣? “大老爺,您可真悠閑啊!备什莨烙嬍锹牭搅寺曇,所以出來看看。 “哎呦,甘草啊,你怎么在這兒呢?我就說嘛,早就不該讓你在那種地方洗衣服了,盡干那些粗活。這么細的小手,成天泡在那些臟水里,老爺我看了也心疼啊。來,讓老爺我心疼心疼你!蹦侨苏f著就要上手。 香涵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就是那個大老爺張翼全,連甘草都敢這么和他說話,可見他在府里的地位,確實一般。 那位大老爺繞開香涵,一到了甘草面前,就伸手去摸她的臉。 “滾開!备什莅欀碱^,打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張翼全一聽這話,立馬變了臉色,厲聲道:“你看清楚了,我可是張家的大老爺,老二見了我,還要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大哥呢。你這小蹄子,活膩了是吧。” “這事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位曾小姐是老太太的貴客,什么人倘若得罪了她,老太太那里,怕是絕不會輕饒的!备什輫樆K。 張翼全斜著眼,上下打量了香涵一番。 “小丫頭,還敢唬我。”說這話的時候,張翼全的口氣已經(jīng)軟多了。 “能讓陳媽親自從后院挑選丫頭伺候的小姐,還不夠精貴嗎?怎么著?您還想等陳媽過來,親自押您去老太太那里喝茶?”甘草一把陳媽搬出來,張翼全立馬就服軟了。 “不和你鬧了,老爺我忙著呢!睆堃砣移ばδ樀卣伊藗臺階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簡直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曾小姐,沒事了。回頭我就去告訴陳媽!备什菡f道。 “算了,我也不想把這件事情鬧大,再說不過是一個誤會罷了,不礙的!痹掚m這么說,香涵著實受了一番驚嚇,趕緊回屋歇下了,省得再惹事端。 翌日早晨,香涵早起在屋里看書,福兒和小喜進來打掃。開始香涵還沒太留意她們在說些什么,后來福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香涵才意識到,福兒的那些話,原來是說給自己聽的。 瑩兒這幾日病著,香涵這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甘草在打理。 “小喜,你看出來沒,甘草這丫頭,現(xiàn)在說話的時候,都神氣活現(xiàn)的。”福兒邊說邊拿眼睛偷看香涵的反應(yīng)。 “甘草姐姐是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可不是嘛,人家現(xiàn)在可威風(fēng)了,眼見著就要成大丫頭了,哪還能和從前一樣呀,F(xiàn)在都能和陳媽說上話了,人家這回算是熬出頭了。她那股子勁兒,我就學(xué)不來。”福兒講起話來,總是繪聲繪色的。 “其實還好。”小喜低聲應(yīng)付道。 “別看她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實心眼多著呢。哪像我啊,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 “福兒,你是很好的!毙∠膊恢涝趺赐陆樱荒茼樦赫f。 香涵能不能嫁給邱錦程還沒個準呢,現(xiàn)在哪有心思聽她們說這些。只得由她們說去,假裝什么都沒聽見。倘若有一天,自己能名正言順地當(dāng)上表少奶奶,香涵一定把這個福兒,從自己的屋里攆出去。 “曾小姐,陳媽來了!备什菡驹谠鹤永,遠遠看到陳媽一行人往這邊走,趕緊進屋通風(fēng)報信。陳媽這些日子時常過來,說是怕香涵在府上住著,一個人悶得慌。 香涵聞訊連忙到屋外迎接,畢竟在這府上,人人都知道,陳媽的一言一行,多半是代表老太太的。 “陳媽,您來了?” “快進屋去,外頭風(fēng)大。”陳媽上前一步,挽著香涵一同進屋,吩咐后頭跟著的兩個小丫頭,把補品放下,先行回去。香涵略微掃了一眼,陳媽今天送來的這堆東西里,有阿膠、紅棗、核桃,還有益母草。 “陳媽,您這可是有什么消息了?”香涵猶猶豫豫的,還是開了口。一個待嫁的姑娘,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直白。 “老爺最近公務(wù)繁忙,好些事還得有些日子呢。”陳媽像是知道什么,這話聽著有些敷衍。 “原來如此。”香涵心里有些失落,敢情他們的婚事,還要等張老爺這個大忙人主婚才行。如若不然,按理說這個時候,表少爺早該放寒假了回府了。即便是平常,回家成親也是大事,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沒有不準假的道理。 “前些日子,老太太還張羅著,要幫老爺再挑個六太太呢,這幾天也沒動靜了。你的婚事,暫且不急!标悑尶聪愫行┬木w不寧的,趕忙轉(zhuǎn)移話題。 “不知道,這位六太太是哪家的小姐?” “還沒定呢,老太太挑兒媳婦可精細著呢! 香涵有意跟陳媽打聽了一下,原來大老爺張翼全其實是老太爺花錢從鄉(xiāng)下買來的,出身微賤,八字奇硬,能替張翼本辟邪擋災(zāi)。張翼本從小身子骨就弱,老太爺、老太太就這么一個兒子,自然是愛子心切,后來得到法華寺高僧指點,于是就想出了這么一個法子。 張翼全原先是個孤兒,流落街頭被舅姥爺“過繼”到了張家。他入府的時候,早已十多歲了,在張家只能算是個“半路出家”的主子。成親之后,老太太在府上給他圈了塊荒地,讓他“擇府獨居”,就連他和大奶奶佘桂花生養(yǎng)的那些個孩子,也都不得入張家族譜。加上這個大老爺為人輕浮,闔府上下壓根兒沒有人待見他。 香涵也聽說過老太太和法華寺淵源很深,寺里每年大半兒的香火錢,都來自張家。而且法華寺的大殿,還是老太太捐贈的,每年老太太都要去寺里小住幾日。 “張老爺平日里很少回南潯嗎?”反正香涵住進張家之后,從未聽說張翼本回來過府上。 “老爺平日里是不住在南潯的。即便偶爾回府,也沒人知道! “可幾位太太,不是都在南潯嗎?”香涵小心翼翼地問道,據(jù)香涵所知,張翼本從未攜過家眷去上海。 “這幾房太太都是些個擺設(shè)。老爺只和過世的大太太生了五位小姐。老太太給他娶了這么些偏房,就沒一個肚子爭氣的,老爺這么多年膝下無子,可把老太太急壞了。薈柔也是命不好,早早的就走了,她倒是個賢惠的人兒,當(dāng)年操持家務(wù)也是一把好手! 香涵看陳媽有些傷懷,趕忙出言安慰。 “想來老爺對大太太一定用情很深,才冷落了其他幾位太太!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老爺當(dāng)年娶薈柔,倒也的確是奉了父母之命。薈柔是桐鄉(xiāng)人,祖上是當(dāng)?shù)赜忻耐,和張家可以說是世交。老爺?shù)脑勒梢Φ峦,更是前清翰林、山東學(xué)臺,晚清高陽相國的門生。老太爺對這位兒媳婦的家世,頗為看重! 就連香涵都知道,桐鄉(xiāng)姚家的確不是一般小門小戶所能比的。更何況,聽聞大太太文采出眾,出過好幾本詩集,和老爺張翼本當(dāng)年真的是佳偶天成,在南潯鎮(zhèn)上也是一段佳話。 大太太姚薈柔十七歲嫁到張家,和張翼本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二十一載,育有五女,離世之時年僅三十八歲。香涵聽陳媽說完張翼本和原配太太的諸多往事,深受感動,又不免有幾分悵然若失。想來,那一定是個蕙質(zhì)蘭心,溫潤嫻雅的女子,只可惜紅顏薄命。 張翼本得此妙人,自然世間的庸脂俗粉,都如砂礫一般,再也入不得他的眼了。姚薈柔辭世后的十年間,老太太雖然為他納了幾房太太,但是再也沒有見過,張翼本對哪個女子動心了。除了大太太生的五位小姐,張翼本沒有其他子嗣,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不覺,香涵和陳媽聊了好幾個時辰,窗外天色已晚,陳媽趁著最后一點兒亮回去了。 送走了陳媽,香涵獨自在屋檐下小駐。自從住進了張府,整日站在這高墻之下,香涵覺得自己特別渺小。這偌大的張府,檐頭窗下,不知道隱秘著多少女兒家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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