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旅行30多年,3次遇盜,4次絕糧,徒步21省,上百次出生入死,僅一部《徐霞客游記》留存于世,被稱為“明末社會的百科全書”,開篇之日(5月19日)被定為中國旅游日。歷史上真實的徐霞客,并不是寄情山水的瘦弱文人,而是一個身體強健,精通游法游術、野外求生的古代旅行家、探險家。據(jù)記載,他身手敏捷,墻壁溝壑,翻身即過;登山游泳,常人不能相比。也正是這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創(chuàng)造了他能成為游圣的條件。經(jīng)他總結的爬山理論、涉水觀點,以及旅行過程中的種種重大發(fā)現(xiàn),至今被人們傳頌。然而,這一切背后的種種機密卻鮮為人知…… 第一章旱骨樁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龜裂的大地,好似那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臉,放眼望過去,條條道道的溝壑就像疤痕一般,迂折遍布,縱橫交錯。 臨近金秋,本應期待著收獲,然而此地歷經(jīng)數(shù)月久旱,莊稼得不到灌溉,早已枯死了大半。僅存的些許稻谷與雜草相間混雜,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干癟的穗子。 雖是傍晚時分,卻仍無一絲涼意。余暉映照下,層層熱浪襲面而來,不需片刻,便可使人汗流浹背。如此天氣,尋常農(nóng)戶早就避著酷熱、忍著饑渴,躲回自家屋中藏頭不出?蓽@祖并非尋常農(nóng)戶,此時,他正風塵仆仆地走在這鄉(xiāng)間阡陌上。 湯顯祖生性灑脫,素來不修邊幅,如今在這蒸籠般的境地里急行慢趕了一通,身上道袍溻透不說,胡須、頭發(fā)也打起了綹,越發(fā)顯得邋里邋遢。 又行出一陣,田地也到了盡頭,前方生著幾株歪脖樹,勉強能作個遮陰歇腳處。湯顯祖早便唇干舌焦,一來到樹蔭里,就將干糧 幾口涼水下肚,燥熱的腸胃登時熨帖不少。湯顯祖喝舒服了,索性一屁股蹲下,順手脫了十方鞋,磕打出幾粒小石子來。鞋中有沙石,腳底難免會磨出些小水泡,他有心除下襪來擺弄幾下腳丫子,不想一低頭,差點被足上散發(fā)出的濃烈氣味頂了個趴,趕緊一手掩著鼻子,另一手掏出玄鐵大扇,朝著自己雙腳呼呼狂扇。 折騰了老半天,那熏人的味道總算稍稍散去,湯顯祖又累又餓,便打算摸塊黍糕來墊墊腹饑。誰承想手剛伸到干糧袋中,便觸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湯顯祖一怔,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抓了幾抓。 許是用力太大,袋中那東西吃痛,開始吱吱尖叫,唰唰亂扭。 “還是個活物?”湯顯祖打個激靈,指尖忽又摸到一截長尾巴,趕緊三下五除二地,將那東西從袋里拖拽出來。 拎在手上,湯顯祖這才瞧清,面前這活物遍體生著灰褐色的短油毛,兩顆大門牙頻頻外吐,一雙小眼睛滴溜亂轉(zhuǎn),分明是只肥大的田鼠。 湯顯祖愣了一會兒,終于反應過來:準是它趁自己不備,鉆進了干糧袋偷吃。見那袋子已被咬破,里面的黍糕想必也糟蹋了不少,湯顯祖不禁把眼睛一瞪,朝那田鼠厲聲質(zhì)問:“小東西膽子倒肥!說吧,想讓老夫如何處置你?” 豈料那田鼠竟不懼人,四只小爪拼命揮蹬幾下,齜著牙咧起嘴,似是在耀武揚威。 見它這囂張模樣,湯顯祖氣不打一處來:“碩鼠啊碩鼠,無食我黍!敢吃老夫的黍,哼哼,就別怪老夫把你來煮!” 吃心一動,湯顯祖腦子里就開始盤算,他一面搖頭,一面自言自語:“不行,不能煮。聽說這鼠肉肥瘦相間,烤起來方能可口…… 的做法,拿泥巴糊了煨它一煨?”湯顯祖左思右想,正琢磨著如何將這田鼠炮制成美味,身后突 然傳來一聲大喝。“兀那老道,速速住手!”聽得有人叫喚,湯顯祖急忙回頭去瞧。只見不遠處一伙人大呼 小叫著,朝自己這邊匆匆奔來。 這伙人有男有女,男的大多光著膀子扛個鋤頭,女的不少挽起褲角挎著籃子,瞧打扮像是附近的村民。其間還有一名秀才模樣的人,跑得鞋子都快掉了,一邊提著衣擺,一邊拭著汗水,生怕落在人后。 到了切近,村婦們便齊齊板起臉,操著方言俚語朝湯顯祖指指點點。那些村漢脾氣更急,揮起鋤頭就想張牙舞爪地下架子。這么一來,湯顯祖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哎?無緣無 故的,你們把老夫圍起來做甚?”“誰讓你沒安好心!”“瞧你做的好事!”村民們你一句我一句,紛紛指責不停。就在這時,那秀才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伸開雙臂,將眾村民擋下: “諸位鄉(xiāng)鄰,且聽我一言,有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大伙先把鋤頭放下……哎呀,放下吧!笨磥磉@秀才在當?shù)剡算有點威信,村漢們聽了他的話,狠狠瞪了湯顯祖一眼,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鋤頭!澳切邪,張秀才喝過墨水,能說會道,就讓他替咱們審審這牛鼻子!”“承蒙鄉(xiāng)親們看得起,小生自是義不容辭!睆埿悴耪f完,一 湯顯祖撓了撓頭,實話實說:“老夫見這田鼠肥美,打算吃了 它……”一名村漢瞋目切齒道:“你敢?”“那有什么不敢的?”湯顯祖想也未想,張嘴便道,“你們盡 管放心,別瞧這田鼠臟兮兮的,只要收拾干凈些,可是一道好菜呢。不信是吧?要不這樣,你們再去附近捉些來,待會兒老夫一并烹調(diào)了讓你們嘗嘗?” 那村漢怒不可遏,當即揚起鋤頭:“我打死你這貪嘴的饞老道!” “吳大哥息怒,待小生與他理論!睆埿悴炮s緊穩(wěn)住村漢,又朝湯顯祖道,“老道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說你一個出家之人,怎么還茹葷沾血呢?” “嗐!”湯顯祖擺了擺手,滿臉的不在乎,“酒肉穿腸過,佛 祖心中留嘛……”“還佛祖?”張秀才直皺眉頭,“你到底是道士還是和尚?”湯顯祖急忙打個哈哈,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那個……那個都一樣、 都一樣,佛道本一家嘛。再者說,老夫修的是天師道,不光能吃肉,還能討老婆呢!痹拕偮涞,方才那村漢又把鋤頭舉了起來:“這老道真是滿嘴瘋話,秀才你也別攔了,還是讓我打他一頓吧!” 那張秀才看上去也被氣得夠嗆,待他稍加平復,便跟那村漢低聲道:“別沖動,神鼠還在他手里頭攥著呢,萬一誤傷了神鼠,那可就不妙了! 聽了這番提醒,村漢只得作罷。張秀才又深深地呼吸幾口氣,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少。并且這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依小生之見,老道爺不如順應天意,放這可憐的田鼠一條生路吧! 湯顯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田鼠還在兇巴巴地盯著自己,不由得來氣:“哼,它還可憐?這小東西簡直就是可恨!老夫一沒招它二沒惹它,它卻把老夫一袋干糧全給糟蹋了!” 眾村民一聽,七嘴八舌道:“這牛鼻子真是小氣!不就是袋干糧嘛,給它吃了又能怎樣?” “就是,老道快把它放了,要糧要米,我們盡數(shù)賠給你!” 湯顯祖有些發(fā)蒙:“這唱的是哪一出。侩y不成……這鼠是你們養(yǎng)的?” 趁他這一愣神,那張秀才連忙使個眼色。村民們立馬會意,猛然發(fā)難,當即便把湯顯祖撲倒在地。他們有的抱住腰,有的攬住臂,有的按住腿。張秀才騰出手來,連摳帶掰地,將那田鼠從湯顯祖掌中搶下。 村婦們見搶回了田鼠,趕緊從籃子里取出各色米果,急急拋撒在地上;眾村漢也都撇開湯顯祖不理,朝著被張秀才捧在掌心的田鼠齊齊叩拜。 張秀才不敢多耽,也彎腰跪倒,小心翼翼地將田鼠托送至地上。那田鼠乍得自由,本想撒開腿腳溜走,可一見周圍有吃的,居然也不急著逃竄,大起膽子這里嗅嗅那里聞聞,從米果中翻了枚大核桃便啃將起來。 見田鼠肯吃東西,眾村民暗自竊喜。然而他們唯恐驚擾了田鼠進食,皆畢恭畢敬地伏著身子,不敢大聲喧嘩。 趁這工夫,湯顯祖灰頭土腦地爬將起來。被人莫名其妙地撲倒,惱再怒,也不愿對他們惡語相加、拳腳相向,唯有長嘆一聲,自認倒霉。 然而湯顯祖雖不追究,心下卻愈發(fā)納悶。這伙村民雖不至于瘦得皮包骨,但每人皆是臉帶菜色、衣衫破舊。如今正值大旱,莊稼勢必歉收,可這伙缺吃少穿的村民,不想著留點存谷過冬,卻偏要把那大好的口糧喂鼠,當真奇哉怪也。 過了一會兒,那田鼠總算是吃飽用足,甩了甩尾巴,大搖大擺 地向草窠爬去。眾村民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身來,目送它遠去。等那田鼠的身影消失不見,村民們齊舒一口氣,個個笑逐顏開!疤昧,神鼠吃了供品,就不拿咱們的怪了!薄耙残姨澰蹅兗皶r趕到,才沒有釀成大錯啊!睖@祖徹底糊涂了,忍不住上前插話道:“我說各位,喊打喊 殺總得給個理由吧?為只田鼠搞出這么大陣仗,方才吃你們一撲,我這把老骨頭差點沒散了架。哎喲,老夫的腰啊,到現(xiàn)在還疼啊……哎喲喲,是不是斷了?完了完了,老夫這條老命,怕是要交待在你們手上了……唉,老夫也不用你們償命,只求咽氣之后,你們別讓老夫暴尸荒野,好歹給湊副棺材板……” 這裝凄扮慘,原就是湯顯祖的看家本領,一見村民被唬住,他更加來勁,干脆順著歪脖樹坐在地上,嘴巴一張一翕,有進氣沒出氣,好似隨時都會蹬腿歸西。 村民們淳樸老實,見湯顯祖這奄奄一息的模樣,都有些慌了,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張秀才察言觀色,發(fā)覺他并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在無病呻吟?扇思耶吘鼓昙o一大把,之前自己和村民又撲又壓的,確實有些沒 方才多有得罪,小生給您老人家賠禮了! 湯顯祖白眼一翻,并不買賬:“哼,一句賠禮就想敷衍過去嗎?沒那么容易的事兒!” 張秀才有些為難:“那……那該如何是好?” 一名村婦獻策道:“我家里還有些雞蛋,一個不落地全賠給他成不成?老道啊,你要沒事就快些起來,別在那挺尸嚇唬人……” “也別雞蛋了,干脆把母雞殺了給他燉湯喝。老道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殺雞去!”一名村漢說完,調(diào)頭就要走。 “那倒也不必!币娝麄儺斄苏,湯顯祖趕緊一個鯉魚打挺立了起來,“老夫就是想問問,這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赡銈儏s又拜又供的,還稱那大耗子為神鼠,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只要你們將這里頭的道道兒講明白了,那剛才的事,老夫就不追究了! “這……”村民們目光躲閃,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嘿?”湯顯祖犟脾氣登時上來,“你們越是藏著掖著,老夫越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秀才,瞧你是個識趣的,你來講!” 張秀才訕笑幾聲,吞吞吐吐道:“老道爺多慮了,其實……其實也沒什么原因,就是……就是這里的鄉(xiāng)親們心地善良,見不得有人殺害生靈……” 湯顯祖擺手打斷:“真是書呆子,編個瞎話也不會。行,老夫也懶得跟你們廢話,既然你們不肯給個說法,那老夫就只好到衙門里討去!都等著吧,老夫這就去報官,告你們這些人不敬老,合起伙來欺負我這年邁之人。嗯,還要告你們私養(yǎng)蛇蟲鼠蟻,也不知打算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哎?我鞋呢?誰把老夫的鞋給藏了?哼,你們以為藏了老夫的鞋子,老夫便不能去報官了?告訴你們, 被這通連唬帶鬧,村民們手足無措,齊齊望著張秀才,想讓他給拿個主意。張秀才猶豫再三,終于松了口風:“這件事對我們?nèi)迦耸志o要,若小生如實相告,老道爺能保證不再跟外人講嗎?” 村民們也道: “是啊,老道你可千萬別往外傳,我們這一大村子人,就指著這個度荒年呢!睖@祖一拍胸脯:“只要你們的所作所為不傷天害理,那老夫就能保證守口如瓶!”“那好吧!睆埿悴泡p嘆一聲,又道,“不瞞老道爺說,我們 之所以供鼠敬鼠,是因為它們確實有神通! “神通?” “是啊,其實也就是最近的事。半月前,小生三生有幸,得遇神鼠將軍指點,自那之后,周圍原本尋常的鼠類便開始大顯神通,令我們受益匪淺。如今在我們眼中,它們就是送財?shù)纳袷,見老道爺要加害,又豈能袖手旁觀?” 聽他說得鄭重,湯顯祖撇了撇嘴:“你好歹是個念書人,怎么還信這種不經(jīng)之談?” “小生親眼所見,焉能不信?這樣吧老道爺,正好我們要去祭拜鼠將軍,那地方就在附近,你一同去瞧瞧就知道了。”張秀才說完,扯起湯顯祖衣袖便走。 “哎哎,老夫還光著腳呢……我說,到底是誰藏了老夫的鞋子?快些交出來!” 話音剛落,兩只十方鞋便一前一后地從人群里飛出來。湯顯祖急著去瞧個究竟,也顧不上追究那藏鞋之人,趕忙趿拉上鞋子,隨眾村民往那祭拜之處趕去。 正如張秀才所言,祭拜的地方果然不遠。約莫一盞茶光景,一行人便來到一處低矮的土岡。 岡下開闊的平地上,坐落著一座半人高的小廟。雖說是廟,修得也著實寒磣了些,一瞧便是臨時趕工、匆忙搭建。墻壁是由土坯草草壘砌;檐頂也不知是拆了誰家的舊床板,勉強拼湊而成;兩側耳窗、門上輔首,皆是拿筆墨畫上去充數(shù)的;里面供奉的泥胎神像內(nèi)著鎧甲,外披戰(zhàn)袍,右臂搭一柄長如意、左手托一枚大元寶,結合了文武財神爺?shù)陌缦啵徊贿^換了個老鼠頭,加了條老鼠尾;匾額上“鼠將軍廟”四個大字中規(guī)中矩,章法體度尚可,根骨靈氣不足,想必出自那張秀才的手筆。 到了小廟前,眾人各司其職。村漢掄起鋤頭,去清除附近雜草;村婦則從籃子里掏出供品、香燭,虔誠地祭在打掃出來的空地上;張秀才肅整衣冠,沖著鼠將軍行過三跪九叩大禮后,又從袖中摸出份擬好的奠草宣讀,其文乏善可陳,無非是思恩念德、伏惟尚饗云云。 湯顯祖耐著性子,等他們按部就班地做完這些,卻發(fā)覺四下安靜如常,并無什么異樣:“喂,你們拖老夫過來,就是為了看這泥耗子嗎?日頭都快落山了……” “噓!”張秀才做個噤聲的手勢,趕緊奔到湯顯祖身邊,“老道爺少安毋躁,之后究竟如何,你只需拭目以待! 言訖,張秀才抬頭看看天色,又沖眾村民招手道: “時辰差不多了,大伙都隨小生來! 村民們見他招呼,無不言聽計從,皆跟著張秀才退到數(shù)丈之外。眾人以野草為屏,彎腰伏身,只露出半個腦袋。湯顯祖還在傻站著,張秀才急忙一拽,拉他蹲下。 岡上窸窣之音由遠及近,直奔小廟而來。 那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緊接著,草叢里驀地涌出一大群毛乎乎的老鼠。鼠群密密麻麻、烏泱烏泱,轉(zhuǎn)眼工夫,就將那廟前空地遮了個嚴嚴實實。 乍見這般景象,足以叫人頭皮發(fā)麻。湯顯祖抻著脖子,張著嘴巴,好半天沒回過神來。更令他驚奇的是,那些老鼠竟無一例外地叼著財物,有的是幾枚銅錢,有的是兩片玉墜,還有的是一顆渾圓的珍珠。 群鼠繞著小廟轉(zhuǎn)了幾圈,便把口中所銜之物吐在地上,齊刷刷圍住一堆堆供品,開始大吃大嚼。 那供品雖多,老鼠也不少。鼠群所經(jīng)之處,有如風卷殘云,眨眼之間,諸般米果便被一掃而光。享用完畢,群鼠也不多耽,呼啦躍入草叢中,跑了個干干凈凈。 直到這時,眾村民方才現(xiàn)身,興沖沖地奔到小廟前,七手八腳地拾取那些銅錢、珠玉。 若非地上還散落著財物,湯顯祖只當方才是自己眼花:“乖乖,還真有老鼠送錢呀!” 那張秀才有些小得意:“怎么樣老道爺,小生所言不虛吧?” “不虛不虛,”湯顯祖搓著雙手,望著一地財物,心下十分羨慕,“唉,老夫咋沒攤上這等好事呢?” 身旁一名村婦邊拾邊道:“這是鼠將軍賜給我們大伙的錢,你這老道可別打什么歪主意!” “真是笑話,老夫像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湯顯祖被戳中心事,正想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遮掩過去,突然瞥見村婦手中銅錢,頓時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快把那些制錢給老夫瞧上一瞧,快快 快!” 那村婦猛然警覺,慌忙把雙手藏在身后:“還說不是見錢眼開? 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湯顯祖急道:“老夫又不要你的,你快些拿過來啊!”那村婦又后退兩步,眉毛擰成了一團:“又說要又說不要,你 到底是要還是不要?”“乖乖我的娘!”湯顯祖氣得直跺腳,“跟你說話怎么這么費勁啊……”說話間,村漢們聽到動靜,紛紛圍了過來:“怎么著?這牛鼻子眼紅了想搶錢?”張秀才也蹙著額頭,苦口婆心地勸道: “老道爺,正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打住打!”湯顯祖扯著嗓子大叫道,“老夫只是想看看而 已,壓根就沒打算搶她的錢!都聽懂了沒有?”村民們半信半疑:“真的只是看看?”“你們這么大幫子人圍著,就算老夫想搶,也得有那個膽啊! 湯顯祖說著,將手向那村婦一伸,“拿來吧,等老夫瞧完了一準還你!蹦谴鍕D又猶豫片刻,這才把拾來的銅幣交給了湯顯祖。湯顯祖接來,又向其他村民討了幾枚,翻來覆去地瞧了半晌, 咬牙抿嘴,若有所思。原來這些銅幣中,有“崇寧通寶”“祥符元寶”之類的宋錢,也有“開元通寶”“乾元重寶”樣式的唐錢,唯獨不見標有大明年號的鑄幣制錢。 依著大明的規(guī)矩,前朝的銅幣,在本朝仍可繼續(xù)使用。然而錢過萬人手,若常在市面上流通的,早就磨得光滑平潤,不該像眼前這些痕廓分明、布滿銅銹。 舌尖舔一舔,那副探頭縮腦的樣兒,把眾村民惡心得直起雞皮疙瘩。張秀才實在看不下去了:“老道爺……你這又聞又舔的,究竟想干什么?”“沒什么,”湯顯祖神秘地笑了笑,“老夫就是想驗驗這批制 錢的成色!薄澳悄泸灣鰜砹?”“驗出來了,成色十足!”村民們還以為湯顯祖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不想等了半天,卻莫 名其妙地冒出這一句,皆覺得有些掃興,各自要回了銅幣散去。湯顯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又朝那低岡上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 “張秀才,這些財物的來歷,你們可知道?”張秀才搖了搖頭:“不知!睖@祖再道:“既然那些老鼠自岡上下來,趁它們走時,你們 追在后面一探不就清楚了?” “怎么沒追?”張秀才擺手道,“前一次我們也想看看它們是打哪兒來的,奈何那些神鼠來無影去無蹤,稍稍靠近,便會一哄而散! 湯顯祖想了想,又道:“此地人跡罕至,你又是如何知道,這里會發(fā)生‘神鼠送財’的異事?”張秀才笑笑:“老道爺忘性倒大,小生之前曾說過,是因得到了鼠將軍的指點!薄皣K,”湯顯祖嘬著牙花子道,“秀才你跟老夫說實話,那鼠將軍什么的,真是你親眼所見?”“那還有假?千真萬確!” “不會走眼?” “絕無可能!鼠將軍還請小生喝酒吃肉呢!” “稀奇,真是稀奇。 ”湯顯祖感慨兩聲,又觍著臉央求道,“小老弟,老夫最愛聽那稀奇古怪的事,要不你受受累,把這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給講上一講?” “可此事說來話長……” “話長不打緊,反正老夫有得是閑工夫,你就慢慢說、從頭講嘛。” 張秀才扭不過他,只好點了點頭:“好吧,那小生便從頭講。說來慚愧,小生雖十來歲就進了縣學,卻遲遲中不了舉。今年的秋闈,小生又硬著頭皮參加了,本以為這屆好歹能中個名次,不想?yún)s再一次名落孫山……唉,哀莫大于心死啊,放榜那天,我萬念俱灰、百無聊賴,自覺無顏面對鄉(xiāng)親們,便想著尋處沒人的地方一死了之……” 湯顯祖氣道:“你這呆子,念書念傻了?這次考不中,等上三年再考就是,難不成鄉(xiāng)親們還逼你去死?” 張秀才長嘆道:“老道爺見教得是。可當時小生鉆了牛角尖,死活都轉(zhuǎn)不過來。要知道,小生家境貧寒,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無法從事耕種。這些年來,吃的用的,全靠鄉(xiāng)親們接濟。鄉(xiāng)親們說,一連好幾輩,全村就只出過小生一個讀書人,他們還等著小生金榜高中,光耀門楣呢,可小生卻不爭氣,屢次三番地落第。本想著今年破釜沉舟,借科考一飛沖天,日后好平步青云,豈料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湯顯祖不屑道:“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件件都遂愿?老夫還是兩榜進士出身呢,這不也成了走街串巷、四海為家的牛鼻 “啊呀?”張秀才一怔,眼睛里登時放光,“老道……不,老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失敬失敬!那個……若老先生不嫌晚輩愚鈍,還望在八股經(jīng)義上提點一二,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少來這套!”湯顯祖大手一揮,“趕緊說正事!” “好吧好吧,既然老先生不肯賜教,那晚輩便不強人所難了!睆埿悴艕澣蝗羰,又悻悻地回憶起前事,“落榜那天,晚輩悲從中來,不由得泣下沾襟,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一個人在村外胡亂游蕩,不知不覺間,夜色已深。晚輩又走了一陣,沒來由地打個激靈,抬眼一瞧,便看見了幾株歪脖子樹! “歪脖子樹?老夫與你們初遇之處倒也有幾株! “正是那里。那會兒晚輩鬼迷心竅,一心尋死。見有歪脖樹,心想這或許就是天意,便打算選株合適的上吊,來它個‘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湯顯祖好氣又好笑:“不愧是個酸秀才,連尋死都要搞些情調(diào)出來。” “老先生休得取笑,不堪回首,著實是不堪回首……”張秀才面露羞赧,繼續(xù)道,“那夜晚輩抱著樹干痛哭了一陣、發(fā)了些懷才不遇的牢騷,便將心一橫,解下腰帶在樹上打了個死結。誰知剛把脖子套進去,那腰帶居然斷了。晚輩其時渾渾噩噩的,只當是腰帶不結實,就把斷處重新系好。可當晚輩再次上吊時,怪事又發(fā)生了……老先生,你猜怎么著?” “還能怎么著?又斷了唄!”湯顯祖有些不耐煩,掏出那把玄鐵大扇亮在秀才眼前,“來來來,你往這兒瞧,老夫這扇子正面‘知天曉地’,反面‘談古唱今’,說明什么?說明老夫我除了能掐會 魯班門前弄大斧、關公面前耍大刀嗎?行了,接下來你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地講就完了!” “是是,”張秀才諾諾連聲,不敢再繞彎子,“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腰帶再度斷了。晚輩感覺不對勁,便抬頭瞧去,只見那樹枝上不知何時趴了一只大鼠。晚輩對著那斷口稍加琢磨,方知是那大鼠兩番咬斷了腰帶,正當晚輩愣神時,大鼠卻從樹枝上疾疾躍下,朝一旁奔去。待晚輩順著它跑走的方向看時,這才發(fā)覺不遠處還蹲著一個身影! “那人就是鼠將軍?” “不錯,只是那時晚輩還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份。那只大鼠跑過去,徑自躥上了他的肩頭。晚輩跟過去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原來不是蹲著,而是在那兒威風凜凜地站著!” “站著?” “對,他老人家身量雖不足三尺,可往那兒一站,卻叫人感覺氣度非凡。還沒等晚輩開口,他老人家扔下句‘隨我來’,轉(zhuǎn)身便走,晚輩也不敢多問,只得緊隨其后。行了一陣,我們便到了這處低岡,那會兒岡下還建有一間挺大的木屋,屋前燃著幾堆篝火,火旁圍著好些漢子。那些漢子一見他老人家,紛紛以‘將軍’相稱,故而晚輩也跟著叫他為‘鼠將軍’! 湯顯祖笑道:“那些漢子想必是鼠兵鼠卒了,他們也跟鼠將軍一樣小巧玲瓏嗎?” 聽他語帶戲謔,張秀才有些不悅:“他們的身高皆與常人一般無二。老先生,鼠將軍可是我們所景仰的神靈,你言語上最好恭敬些!” “行行,老夫不打岔了,你接著說、接著說! 張秀才點點頭,這才把之后的事統(tǒng)統(tǒng)道出。 原來,張秀才上吊前那番哭啼,被鼠將軍無意間聽到。鼠將軍過去查探時,正趕上他把腦袋朝套兒里鉆,當即出手將他救下。 再后來,鼠將軍喚張秀才進了木屋,問他因何想不開。張秀才好不容易遇上個能吐露心扉的人,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將胸中苦悶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鼠將軍聽罷,勃然大怒,一面拍打著桌子,一面痛罵張秀才糊涂。張秀才吃了這通罵,又羞又愧,遂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并表示要越挫越勇,繼續(xù)發(fā)奮讀書,直至金殿傳臚、封官入仕。 見張秀才孺子可教,鼠將軍這才面露笑意,又得知他家徒四壁,當即拍著胸脯,說要送他一筆錢財,好讓他安心念書。 面對金錢,張秀才卻固辭不受。只因張秀才覺得鼠將軍絕非凡人,便想請他施展神通,以助全村的百姓平安度過荒年。 鼠將軍聞之大悅,夸贊張秀才知恩圖報,并對他說,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帶著鄉(xiāng)親重回此地,只要不對外宣揚,屆時自有好處。 聽到這里,湯顯祖不禁連連點頭:“看來這位鼠將軍,確有些菩薩心腸啊。后來呢?” 張秀才又道:“后來鼠將軍讓手下端來酒菜,他老人家親自作陪,與晚輩開懷暢飲。經(jīng)此際遇,晚輩如同死而復生,再加上鼠將軍答應幫助鄉(xiāng)親們,心中越發(fā)高興,便忍不住多貪了幾杯,最終喝了個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再等醒來,已是隔天清早,晚輩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醉臥在岡下的草地上,別說是鼠將軍和他的一干手下,就連那大木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湯顯祖沉吟道:“人能抬腳走,可屋子總不能長腿跑啊……張 “什么鬼?”張秀才正色道,“鼠將軍是神靈!不過剛開始,晚輩也以為是黃粱一夢,可衣衫上殘存的酒味、腰帶間鼠咬過的齒痕,分明證實那晚之事并非虛幻。晚輩記得鼠將軍說過的話,便在本月初一那天,帶著眾鄉(xiāng)鄰趕到這岡下候著,結果就遇到了‘神鼠送財’的奇事。有了錢財,就能去別處購些糧米,哪怕收成再差,也不用擔心餓肚子。自那之后,鄉(xiāng)親們徹底信服了,便搭建了這鼠將軍廟。現(xiàn)在雖說簡陋了些,但等熬過今年的饑荒,我們就給鼠將軍重修廟宇,再鍍金身!” 湯顯祖剛要開口,耳朵突然動了幾動,他稍加思索后,才道: “此非長久之計。不知你們想過沒有,萬一那神鼠不來送錢了,你與鄉(xiāng)親們不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那不會!”張秀才一擺手,信心滿滿,“鼠將軍答應過晚輩的,老先生不也瞧見了?今天正是十五,那神鼠不又來了嗎?” 湯顯祖仍然憂心忡忡:“你先別急著嘴犟,待老夫幫你剖析剖析。如今大旱,遭災的肯定不止你們一個村子,就算別處還有余糧,那價格定然也會抬高。剛才老夫粗略一算,這次神鼠送來的財物全都加起來,所能換來的糧米也十分有限,一旦出點差池,食物難以為繼,便可能會有村民餓死。張秀才啊張秀才,你把鄉(xiāng)親們的性命全押在一句承諾之上,不覺得有些太冒險了嗎?” 張秀才琢磨了一下,心里也有點發(fā)慌:“那晚輩應該怎么辦?” 湯顯祖將兩臂同時一揮:“雙管齊下!你們該敬鼠敬鼠、該得財?shù)秘,但同時也要治一治地里的旱情,鄉(xiāng)親們皆是農(nóng)戶,還是要以耕作為重! 張秀才苦笑道:“老先生說得好生輕巧,想治旱災,需得落雨, “老夫就有。 睖@祖一指自己,大咧咧道,“方才老夫掐算過了,你們這里的旱災不是別的,是因此地出了旱骨樁,只要將那旱骨樁打掉,保管就能下雨!” “旱骨樁?” “就是旱魃,旱魃聽說過吧?” 張秀才點頭道:“可那旱魃是傳說中的怪物,老先生怎么還信這個?” 湯顯祖嘴角一撇:“你不也信鼠將軍顯靈嗎?少打岔,好好聽著。遇到尋常的旱魃,已經(jīng)夠喝一壺了,你們這里的更不得了,那可謂是旱魃之王!” “旱魃……之王?” “可說是呢。這旱魃王,是由一個十惡不赦之人所化。他生前不男不女,死后又被千刀萬剮,最后一副爛骨架讓人運出,偷偷移葬在這兒。那人死無全尸,一腔怨毒之念始終未絕,不斷地吸取著山川靈氣、日月精華,又經(jīng)歷整整一百年,骨架上竟重生出不腐的皮肉,成了為禍一方的大魔頭。現(xiàn)在懂了吧?你們遭遇的這場旱災,就是它在作祟施虐!” 聽他說得嚇人,張秀才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我們這里民風淳樸,從沒聽說葬過什么十惡不赦之人啊……老先生,你說的那個惡人究竟是誰?” 湯顯祖一字一頓道:“劉瑾!” 這劉瑾的名號,張秀才自然不陌生。這人是本朝正德年間有名的巨宦,官拜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曾深得明武宗朱厚照寵愛。因明武宗昏聵荒誕,劉瑾漸漸把握了軍政,將大權獨攬,可謂呼風喚雨、奪也全憑他一句話。當是時,人們私下皆稱“朝有二帝”,明武宗為“坐皇帝”,劉瑾為“立皇帝”。 劉瑾十分貪財,時常魚肉民間,大肆搜掠,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后來,他更是無法無天,竟在家中偷制偽璽、玉帶,意圖弒君謀反。東窗事發(fā)后,明武宗總算醒悟過來,當即下令擒拿劉瑾,定了大罪十七條,判以凌遲處死。有傳言說,劉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下來的肉片,也讓痛恨他的百姓搶走吃掉了。 張秀才嘴巴空張了半晌,才道:“是大太監(jiān)劉瑾啊,那他真算是十惡不赦了……哎?晚輩記得他籍貫貌似在陜西,怎會葬在我們這里?” 湯顯祖道:“都說是偷著移葬過來的嘛,那劉瑾臭名昭著,家鄉(xiāng)的父老怎肯讓他入祖墳?” 張秀才四下望望,撓頭道:“那他葬在哪兒了?” “唔……”湯顯祖想了想,又道,“老夫打西邊過來,途經(jīng)一座大山,離這兒大概十來里路! 張秀才道:“那定是饅頭山了,那就是個荒山野嶺,平時連打柴的都不愿意去,沒聽說上面有什么墳墓啊! “等等,饅頭山?”湯顯祖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突然一拍巴掌,“這就對了。張秀才,你可知那山為何喚作饅頭山?” “人們都這么叫,晚輩也未曾細想。莫非是因那山勢呈弧狀,遠遠看起來像只大饅頭?” “非也非也!睖@祖搖頭道,“曾有人將那圓圓的墳包,比作土饅頭,而那墳中尸骨,則為饅頭餡。若不出老夫所料,正因那山中葬了劉瑾這老饅頭餡,故而才有那饅頭山之名啊。好了,閑話 砸爛棺槨,搗毀尸身,再淋上些混有童子尿、黑狗血的燃油一燒,那旱骨樁就算是打掉了!睆埿悴怕勚儯骸澳强刹怀,按大明律法,發(fā)冢見骨都是重罪,更別說是砸棺毀尸了。不行不行,此舉萬不可行!” 湯顯祖鍥而不舍地勸誘道:“只要能除去旱災,縱使擔些風險又如何?再說了,那劉瑾生前搜刮了無數(shù)民脂民膏,他那墓里,定然陪葬著不少奇珍異寶,隨便拿出一件賣了,都能令你和鄉(xiāng)親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張秀才鐵了心,任湯顯祖巧舌如簧,始終不為所動:“有命拿沒命花,掉腦袋的營生,我們堅決不碰!”湯顯祖見狀,悄悄松了口氣,又笑道:“嘿嘿,老夫早就猜到你們不敢去。” 張秀才哼了一聲,反唇相譏:“我們是沒那膽子。老先生,你敢你去啊,事成之后,晚輩和鄉(xiāng)親們給你立生祠,早晚三炷香,拿你當祖宗一般供養(yǎng)!” “別別別,老夫也不敢!睖@祖訕笑兩聲,“那啥,這天不早了,老夫還得趕夜路,該動身了!睆埿悴爬淅涞溃骸袄舷壬饝粚ⅰ袷笏拓敗峦嘎冻鋈ィ 你可別食言而肥。”“放心,老夫一諾千金,保證不說,告辭告辭!薄昂米卟凰!边@時,幾個遠遠等在一旁的村民也圍了過來:“秀才,那牛鼻 子老道跟你說啥了?怎么還挖墳呀、打旱骨樁的?”張秀才沖著湯顯祖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大伙甭理他。還什 么兩榜進士,呸!八成是個江湖騙子!他的伎倆,我早就看穿了,編出那些鬧旱魃的鬼話,無非是想借機騙取錢財。好了,反正咱們也沒上當,天就要黑了,大伙再去給鼠將軍磕幾個頭就回村吧!” 等眾村民離開,天也徹底黑透。山岡上的草叢里突然閃出一個人來,身子幾個起縱,奔向那茫茫夜色中。 那人一身短打,袖口、褲腿皆以綁布裹了,行動起來十分利落。他七拐八繞地,專挑著小徑放足疾奔,不出一頓飯的工夫,便來到一處偏僻的密林中。 林間草木參差,枝丫錯綜交疊,連月光都難以透下。再往深處,愈發(fā)幽寂,影影綽綽地,露出一棟大屋的輪廓。屋后支著帳篷、卸著車駕,隱約還有馬匹在咴咴低鳴。 那人又往前走了幾步,黑影里突然鉆出兩名暗哨:“來者何人?”“別緊張,是我!”那人趕緊亮明身份。暗哨急忙朝兩側一退,雙雙行禮:“原來是伍校尉回來了,伍 校尉辛苦!蹦俏樾N緮[擺手,又問道:“將軍歇下了?”“還沒有,八成還在屋中喝酒!薄澳呛茫疫@便找他去!闭f完,伍校尉越過暗哨,直奔前方大木屋。那屋門半掩,里面 透著光亮,伍校尉伸手在門上輕敲幾下,聽得傳出個“進”字,這才邁步入內(nèi)。屋里無甚擺設,四下角落里堆著數(shù)口大箱,中央鋪著一塊厚實的地毯,毯上一名侏儒盤膝而坐,抱著一只酒壇喝得正歡。那侏儒雖然身形矮小,但絕非三寸丁、谷樹皮那般窩囊模樣。 投足間,豪氣萬千,確實有些大將風范。伍校尉彎腰抱拳:“稟將軍,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薄跋茸,邊喝邊說!蹦菍④娬f完,將手中酒壇拋向伍校尉!爸x將軍。”伍校尉接來,仰頭喝了一口,便在對面席地而坐。那將軍直了直腰,笑道:“怎么樣,那幫鼠崽子還算聽話吧?”“有將軍調(diào)配的獨門秘藥,再加上驅(qū)鼠鈴,群鼠敢不從命?” 伍校尉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藥包和一只小鈴鐺,放還在將軍面前,“對了,那秀才得了好處,以為你是鼠神顯靈,還帶著鄉(xiāng)親們建起了鼠將軍廟磕頭祭拜! “哈哈哈……”那將軍一面朗聲大笑,一面收好藥、鈴,“想不到我程五奎,居然還位列了仙班。那窮秀才,哈哈,真有他的!”見程五奎心里痛快,伍校尉欲言又止:“將軍……還有一件事, 我思來想去,覺得應該知會你一聲……”“有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是。這次去驅(qū)鼠送錢,不光秀才和村民在那兒,還多了個來 路不明的老道!薄笆裁?”程五奎一怔,繼而氣得直拍大腿,“糊涂!這幫鄉(xiāng)民真是糊涂!枉我千叮嚀、萬囑咐,他們到底還是把外人引去了!” 伍校尉忙道:“將軍不必擔心。我乍見有生臉,便多了個心眼兒,一直隱藏在岡上偷聽。從他們言談中得知,那老道僅是無意中路過,倒不是村民有心引去的。我所在意的,是那老道曾提及,這附近貌似有座大墓! “大墓?”程五奎腦袋一偏,目中閃出兩道精光,“仔細說來!”伍校尉點點頭,便把那劉瑾藏尸、化為旱魃等事原本道出。 妖魔鬼怪,有幾個人親眼見過?” 伍校尉有些尷尬:“其實我也不太信,可那老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程五奎摸著唇上兩抹髭須,尋思了半天,突然將話鋒一轉(zhuǎn):“鬧旱魃八成不真,劉瑾墓怕是不假!哼哼,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不論真假,一尋便知。這陣子沒怎么沾土,我早就手癢了,若那狗太監(jiān)真埋在饅頭山上,那咱們就把他刨出來,燒了他的臭尸,奪了他的陪葬!” “對!”伍校尉聽得熱血沸騰,“那老道也說,要真是劉瑾墓,里面陪葬的財寶定然少不了,將軍下令吧,咱們跟著你大發(fā)利市去!” “那好!”程五奎雙手掐腰,號令道,“你這便去把弟兄們都叫起來,咱們拔營起寨,直赴那饅頭山!” 伍校尉領命,即刻出屋傳令。不消一會兒,屋后的帳篷中便鉆出十來個漢子。那些漢子雖從睡夢中初醒,卻絲毫沒有倦怠之態(tài)。伍校尉手一揮,便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站了出來,他們分作四組,分別站在了大木屋的四個角上。伍校尉手再一揮,那些漢子便齊齊發(fā)力,“呼啦”一下,竟將那大木屋堪堪抬起。 原來這木屋并非筑在地上,它雖然制成了房子模樣,但其實是個碩大的廂輿。與此同時,剩下的人也取來四只大輪轂,十分熟練地安裝上去。 待“車廂”裝完,前面也套好了八匹駿馬。轉(zhuǎn)眼工夫,一駕大馬車便橫空出世,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等帳篷之類也收好裝車后,漢子們便整裝待發(fā)。程五奎揚鞭一 不得不說,這伙人行事格外謹慎。馬車在行進間,前方有“斥候”探路,兩側有“羽翼”警戒,就連車后,也安排了幾個“剪尾”。剪尾們手持著大掃帚,一邊跟隨,一邊將那車轍蹄印,仔細地抹去清除。 月落星稀,東方欲曉。經(jīng)歷了半宿奔波,程五奎一行終于抵達饅頭山下。 這饅頭山雖不說高聳入云,可也是重巒疊嶂、堆峰聚嶺。山中古木參天,不少大樹虬扎在巖縫里,盤根錯節(jié),如龍似蛟。這里鮮有人跡,想找個隱蔽的地方不難,程五奎稍加挑選,就尋了處幽靜的山谷讓隊伍駐扎下來。 聽說有大墓可挖,一行人早就摩拳擦掌,哪還顧得上歇息?剛安頓好,便喊著要去搜山尋墓。程五奎也恰有此意,遂點了三人留守,自己則率領其余手下進山。 山中并無路徑,荊棘遍布、藤蔓雜纏,眾人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小心蹚行。 再往前走,草木更茂。程五奎個子矮,若高草遮住尋常人的膝蓋,便起碼能沒了他的腰。為了照顧他,伍校尉和幾個手下皆拔刀斬草,好幫程五奎開出一條道來。 見前面又是一叢高草,伍校尉想也沒想,當先揮刀砍去。豈料那草中竟有硬物,隨著“當”的一聲大響,他的手腕被震得生疼。 眾人以為找到了線索,趕緊撥開高草去瞧,只見一截石碑斜斜豎在那里,幾近歪倒。碑身污跡斑駁,表面都裂出了幾道細痕,顯然是年頭久遠。又經(jīng)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所刻的字跡都有些模糊, 但稍加擦拭,依稀能辨出是“曼陀山極樂界”六個字。 “曼陀山?”程五奎自念幾遍,恍然大悟,“原來這山叫曼陀,并不是什么饅頭、包子! 程五奎猜測得不錯。此山古稱“曼陀”,只不過后來被目不識丁的鄉(xiāng)民叫白了,這才以訛傳訛,成了饅頭山。 伍校尉也指著碑上的字跡道:“這‘曼陀山’下面還跟著‘極樂界’。常言說西方極樂、往生凈土,擺明了與那身后之事有關! “不錯!背涛蹇髳,“弟兄們,都把招子放亮些,哪個先尋到墓穴,我定會重重有賞!” 眾手下歡呼一聲,繼續(xù)賣力地尋找。然而事與愿違,他們餓著肚子搜索了整整一天,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眼瞅天漸漸黑了下來,一行人只得作罷,各自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了山谷中的駐地。 胡亂吃了些食物,眾人多少緩過勁來,圍著程五奎議論紛紛。 “將軍,這山太大了,就算那劉瑾墓真在這兒,可單靠咱們這點人手,無異于大海撈針啊! “是啊將軍,咱們往日倒的那些官斗,皆是有碑有冢?陕犝f那種藏著無數(shù)財寶的大墓,卻要不樹不封,專防被人找到。那劉瑾墓只怕就是這種不設標志的,咱們總不能將這山上的地皮都鏟一遍吧?” “唉!”程五奎嘆了口氣,無不懊惱道,“可惜咱們之間,沒有那懂風水的高人,若不然,靠著什么‘分金定穴’‘觀星尋龍’的手段,便可輕而易舉地將那墓穴找出來……” “懂風水?”那伍校尉似想起了什么,趕緊道,“我老家有一個遠房親戚,好像就是風水先生! 程五奎精神一振:“此話當真?” 批個八字、選個陰宅的,也不知會不會那分金定穴……” 程五奎當即拍板道:“會與不會,請來一試便知。并且有這層親戚關系,再多許他些封口錢,想來不至于走漏了風聲。對了,伍校尉,我記得你老家距此地不算太遠吧?” “是的!蔽樾N娟种杆懔怂,“我若連夜騎馬去請,明日晌午應該趕得回來! “那好。你我兄弟多年,客套話無須多講,伍校尉,那就有勞你辛苦一趟! “將軍哪里話,事不宜遲,我這便動身! 那伍校尉雷厲風行,翌日巳時剛過,便帶著一個老頭風塵仆仆地馳了回來。 不必說,這老頭就是伍校尉口中的三叔。一瞧這伍家三叔道骨仙風,程五奎本已大悅;再聽他說分金定穴、觀星尋龍是自己的拿手本領,程五奎更是喜不自勝,索性讓出了大木屋供他下榻。 見將軍如此器重,手下人更不敢怠慢,都跟著伍校尉三叔長、三叔短地叫著,唯恐缺了禮數(shù)。 被眾人這么一捧,那伍家三叔愈發(fā)地飄飄然,不由得端起了高人的架子,一會兒要好酒好菜,一會兒要沐浴更衣。程五奎畢竟有求于他,任他如何折騰,都是無一不應。 眾人耐著性子,等著三叔吃飽喝足洗干凈,正打算進山尋墓,他卻直喊路上顛簸,要先行歇息。這三叔說完,便徑自鉆入木屋反閂了門,倒頭大睡起來。 三叔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天黑。眾人實在等不住了,跑去砸了 半天門,那伍家三叔這才慢吞吞地開門現(xiàn)身。 他這一亮相,眾人也跟著眼前一亮。只見那三叔換了身寬袍大袖,腰里別著丁蘭尺,手里托著大羅盤,端的是派頭十足。見他裝腔作勢,伍校尉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三叔,你若準備好了就快些出發(fā),這都耽擱一下午了!薄凹笔裁?”三叔一捋山羊胡,若無其事道,“既然是觀星尋 龍,自然要等到晚上!薄澳乾F(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了,星星也都出來了,趕緊的吧!”“好吧好吧,頭前帶路!甭犓饝獎由恚涛蹇阕屖窒麓蚱鸹鸢颜章。一行人排著長 隊,緩緩向高處登去。又走了一會兒,三叔連呼腳疼,程五奎無奈,只得命手下輪流背著他。三叔足不沾地,可是害苦了程五奎那幫手下,好不容易爬到山頂,他面不紅心不跳,手下們卻一個個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程五奎早瞧出他是偷懶;,見他沒事人一樣,便冷冷道:“如今地方已到,三叔也別愣著了,還請一展身手吧! 那三叔道聲好,便踏起天罡步,一面仰頭觀星,一面念起了口訣:“大率行龍有真星,星峰磊落是音身……高山須認星峰起,星辰下照山成形……” 見他有模有樣,眾手下皆竊竊私語!扒浦ο衲腔厥聝喊。@三叔果真是高人!薄皼]錯,你們聽見沒?他念的那些詞兒還一套套的,這次準能 把那狗太監(jiān)的墓穴找出來!笨杀娙寺N首等待了半天,那三叔還是仰著脖子,望著天上星斗該看夠了吧?” “啊……別急別急,待我再推算推算!比寤剡^神來,忙擺弄起手里的羅盤,“天地左右旋,七十二龍盤。坐艮向坤,可以兼寅申;坐坤向艮,申寅不相兼……在哪兒呢?那該死的墓究竟在哪兒呢?” 伍校尉離得近,聽到了三叔最后這句嘀咕,不由得心頭一緊。他忙扯了扯三叔的袖子,悄聲道:“三叔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說,我們另想辦法! 那三叔道:“瞎說什么?有你三叔出馬,自然是十拿九穩(wěn)! 程五奎干咳一聲,上前道:“既然十拿九穩(wěn),那就別磨蹭了。趕緊點出穴來,我們好下墓! 見他催促,三叔也不好再拖拉,只得瞇起眼,朝山下俯視。借著月色星光,黑壓壓的山脈一覽無余。三叔又望了一陣,把心一橫,手指一處地方道:“那里……差不多就是在那里……” 程五奎聽他說得有些含糊,不禁皺起眉頭:“當真?” 那三叔拭了拭額頭,擠出點笑意:“當真當真,你們?nèi)ツ抢镎揖托辛恕α撕脻h,小老兒膽子小,就不跟你們下墓了……嘿嘿,你看是不是把費用給結了,好讓小老兒先行回鄉(xiāng)?” “不著急!背涛蹇騻響指,喚來幾名手下,“你們?nèi)ト妩c出的地方瞧瞧,待會兒以火把為號,若發(fā)現(xiàn)墓葬,將火把左右橫揮;若沒發(fā)現(xiàn),便將火把上下豎晃。” “是! 待幾名手下去后,程五奎便屹立山頂,目不轉(zhuǎn)睛地留意著山下的動靜。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山下陡然亮起一團火光,不用說,那 定是前去打探的手下發(fā)出的信號。 見那火光一上一下地擺動,程五奎一把拖過了伍家三叔:“瞧見沒?我手下按你所說,卻是一無所獲。哼,你那分金定穴,好像不怎么靈驗。 三叔兀自嘴犟:“哎呀,小老兒的本事那可是實打?qū)嵉摹麄儼顺墒谴中拇笠鉀]找準地方……”“他們找不準,那你便親自去!”程五奎說著,抬手在伍家三叔腰上一推,“走吧!” 其實這伍家三叔并沒有什么真才實學,無非是讀過些《撼龍經(jīng)》《青囊術》之類的風水書,平時給村民選個吉時、相個陰宅還能勉強對付過去,可一動真格的,就得徹底露餡。也怪他自己貪財,一聽伍校尉許他銀兩不菲,便大包大攬,如今卻騎虎難下,少不得提心吊膽。 等到了地方,程五奎也不跟他廢話:“三叔,瞧你的了!薄昂煤煤谩比逦ㄎㄖZ諾,開始裝模作樣地這里翻翻、那里找找。他這一磨蹭,又耗費掉兩炷香的工夫,那程五奎實在按捺不住,厲聲質(zhì)問道:“你不是斷準位置了嗎?墓呢,到底在哪兒?”三叔忙扮出一副困惑的樣子:“不應該啊……從星象上看,那墓就在此處,莫非遇到鬼遮眼了?”“放屁!”程五奎勃然大怒,“我生平最恨被人騙,若今晚找 不出墓葬,信不信老子當場宰了你?”一幫手下也鐵青著臉,個個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兵刃上。他們目透兇光,分明起了殺心。那三叔本以為能渾水摸魚,此 巴巴地看向伍校尉。 見他看來,伍校尉嘆了口氣:“三叔,這次我也幫不了你。我們做的是沒本錢營生,成天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要是你之前不夸下?冢乙膊粫爸呗╋L聲的危險拉你過來。將軍沒嚇唬你,若你真敢糊弄我們,也用不著弟兄們出手,我頭一個便要大義滅親!” 三叔瞧這架勢,知道求饒也沒用,干脆把腰一挺,佯嗔道:“你們別動不動就翻臉啊,我?guī)讜r說過找不到墓了?就算碰上了鬼遮眼,我也照樣能給它破了。” “那敢情好,趕緊干吧!” 三叔不敢再耽擱,又掐起指訣,踏起罡步,嘴里還喃喃有聲: “真龍落處陰陽亂,五行官鬼無相戰(zhàn)。水龍剝作火龍出,鬼在后頭官出面……大抵真龍無鬼山,有鬼不出半里間。橫龍出穴必有鬼,送跳翻身穴后環(huán)。鬼星若長奪我氣,鬼短貼身如抱攔……” 他一面念叨著游走,眼睛還一面亂瞟。眾人被那種古里古怪的步法和說辭所吸引,都沒留意到他已漸漸地退出數(shù)丈開外。 見眾人不曾察覺,三叔暗道聲“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當即撒開腳丫子,奪路而逃。 “別讓他溜了!” 眾人反應過來,紛紛追趕。那三叔為了活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又蹦又跳的,躥得比兔子還快。 可他畢竟上了年紀,用時一久,體力便覺不濟。眼見地上橫著根大藤,他又想一躍而過,誰知跳得低了些,腳尖在藤條上絆了一下,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這一跤摔得不輕。當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時,身后追兵的腳步聲也由遠及近。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三叔頭昏目眩,慌不擇路。豈料才奔出兩步,額頭又“咚”的一聲撞上了硬物,疼得齜牙咧嘴、兩眼直冒金星。 可當他看清自己所撞之物時,竟不由得笑了。原來眼前居然有兩扇古樸的石門,石門上一左一右,各刻了接引仙童的形象,分明就是墓門。 一時間,三叔也不知暗念了多少次“老天保佑”,只覺得自己背也直了,腰也挺了,索性轉(zhuǎn)過身去,只等程五奎一行到來。 須臾光景,程五奎一行堪堪追到,還沒等他們喝問,三叔便朝身后的石門一指:“睜大你們的眼睛,好生瞧瞧!” “這是墓門?”眾人先是一怔,繼而歡呼起來,“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三叔神氣活現(xiàn)地走到程五奎面前,將手一伸:“墓穴我可幫你們找到了,許我的銀子也應該兌現(xiàn)了吧?” 程五奎瞇眼打量一陣,確定是墓門無疑,這才換上副笑臉:“三叔放心,銀子少不了你的。待你隨我們?nèi)肽挂惶胶螅冶WC親手奉上。” “什么?”三叔大驚失色,“我也要下墓?你們之前可沒這么說啊……” “現(xiàn)在說也不晚。”程五奎冷笑道,“實話說了吧,咱們之間沒那過命的交情,你就算肯發(fā)毒誓,我們也不會放心。要想保守這個秘密,只有請你一同下墓,那樣一來,你便成了我們的同犯,我們才能徹底安心! “啊?”三叔傻了眼,“好漢你可饒了小老兒吧,聽說那古墓 了,你們放小老兒走吧……”“別啰唆!今天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程五奎說完,招呼手下道,“走,都跟我去推門!”眾人齊應,在程五奎的帶領下,一起發(fā)力去推那墓門。不想那墓門十分沉重,眾人推了老半天,這才勉強露出條小縫!斑差點意思。”程五奎擦了擦汗,眼角瞥見那三叔在一旁干愣著,便朝他一揮手,“那伍家三叔,你也過來搭把手!比咫m不情愿,卻不敢違拗程五奎,只得走上前,敷衍地推了起來。 “一二三,使勁!”程五奎正喊著號子用力推,突然覺得后頸上發(fā)癢,扭頭一瞧,原來是三叔那大袖子垂下來,正好蹭到了他的脖子。 “停停停!”程五奎沒好氣道,“三叔,你會不會干活?趕緊把你那袖子擼起來!不擼起袖子,怎么加勁干?”等三叔把袖子卷好,眾人再度發(fā)勁,“嘿呀嘿呀”又推了幾下,門后“咔嚓”一聲,墓門也同時大開。聽見那聲響,眾人還以為里面有機關,皆嚇了一跳。待看清楚后,眾人卻啞然失笑,原來墓門后的地面上,橫著兩截斷掉的大木棍!肮植坏眠@么難推,敢情是這根木棍在門后頂著。走吧,大伙 進去瞧瞧!”程五奎說罷,當先踏進門去。伍校尉一伸手:“三叔,你也請吧!薄罢埦驼垼好我早有準備……”三叔嘟囔一聲,摸了摸胸前, 這才安心進去。其余人緊隨其后,舉起火把魚貫而入;鸢岩徽,里頭的情形道,蜿蜿蜒蜒,直通黑暗處。 趁他們四下打量,三叔從懷中摸出只蠟燭,借火把點燃了,悄悄安放在東南一角。 程五奎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對勁,幾步上前,指著地上蠟燭道:“你在這兒搞什么鬼?” 三叔煞有介事地沖四方拜了拜,這才道:“既然是下墓,那就得守下墓的規(guī)矩啊。有道是人點燭、鬼吹燈,雞鳴燈滅不摸金。先點根蠟燭等等看,一會兒若不滅,咱們再往前探;若是滅了,就說明這墓里有惡鬼,在暗中吹著咱們的燈……” “吹吹吹,吹你個大頭鬼!”程五奎火氣“噌”地躥上來,抬腳便將那蠟燭踩了個稀巴爛,“少整這些虛頭巴腦的,老子刨墳掘墓這么多年,別說是惡鬼,就連鬼影都沒瞧見過一回!” 三叔忙道:“好漢休惱,小老兒也是一片好心。之前沒遇過鬼,只能說明你們原來運氣好?蛇@人哪,總有個時運高低,萬一走了霉運、沾染了晦氣,就要惹來惡鬼纏身了。再說這古墓中不只有鬼,還有那僵尸、怨靈、白毛怪。好漢啊,你可別以為我在瞎說,那書里頭都是有記載的……” “住口!”聽他喋喋不休,程五奎暴跳如雷,“再敢亂我軍心,老子就把你留在這墓里當人祭!趕緊走!” 見程五奎動了真火,三叔哪敢再啰唆,急忙捂了嘴,跟著眾人繼續(xù)前行。 墓道里黑漆漆的,縱使舉著火把,也只能照亮身遭幾尺見方。前方深邃的陰暗,仿佛沒有盡頭,一行人就像走在一團濃濃的墨汁 又走了一陣,前面竟出現(xiàn)了一線光亮。眾人心里齊打個突,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不對勁,這墓里怎會有燈?” 程五奎到底穩(wěn)重,稍加思索便道:“聽說世上有一種長明燈,可經(jīng)百年不熄。大伙不必心慌,或許這墓里也點著那種燈! 眾人緊繃的心弦剛要松,那三叔又開了口:“小老兒好像聞到有一絲酒味,難不成這墓里的主兒還在喝酒?” “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頭!”程五奎狠狠瞪了三叔一眼,又吩咐手下道,“弟兄們,先把家伙亮出來,管它前面有什么古怪,一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拿刀砍了再說!” 不得不說,三叔的鼻子確實很靈。原來這墓道盡頭,是一間寬敞的墓室,墓室里酒氣彌漫,四角燃著油燈,中央還擺著一口沒了蓋子的大石棺。 令人稱奇的是,那棺外不但丟著幾只空酒壇,就連那棺中也時不時飛出幾根雞骨頭。棺中半坐半躺著一個白胡子老頭,仔細一瞧,竟然是那湯顯祖。 湯顯祖面色紅潤,顯然喝了不少酒。此刻他正擎著一只小雞腿,啃得不亦樂乎。又啃了兩口,湯顯祖耳朵突然動了幾動,也顧不得擦擦油嘴,急忙含住那小雞腿躺下裝死。 他剛躺好,程五奎一行便踏進了墓室。眾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將視線齊齊聚在了石棺之上。 伍校尉伸出腳來,撥了撥地上的酒壇和雞骨頭:“不對啊將軍,這里有吃有喝的,難道那狗太監(jiān)真的修煉成精了?” 墓室中空蕩蕩的,程五奎早就有些失落,又見手下們縮手縮腳,不禁無名火起:“廢什么話?老子偏不信這個邪,走,都到石棺那 兒瞧瞧去!” 聽將軍下了令,手下們只得操起兵刃,紛紛圍住了石棺?僧斔麄兂字型藥淄汩_始交頭接耳!斑@就是那劉瑾化成的旱魃?看上去也沒什么嚇人的!薄鞍?劉瑾不是太監(jiān)嗎,怎么還長著胡子?”“我記得那老道曾說,這劉瑾被凌遲后,骨架又吸了什么精氣, 重新長出了皮肉。既然能長出皮肉,生出胡子也就不足為奇了……咦,這狗太監(jiān)怎么回事,怎么瞧著有點眼熟?”“你們快看,他嘴巴鼓鼓囊囊的,會不會含著定顏珠之類的寶物?” 那三叔本在一旁不敢靠近,見眾人皆若無其事地議論,便大起膽子,向棺中探頭探腦地望了一眼?删褪沁@么一眼,他竟渾身劇顫,猛地躍開老遠。 眾人被他嚇了一跳,趕緊問怎么了。三叔驚魂未定,指著石棺結結巴巴道:“那尸體的手指頭……好像……好像動了一下!” “我看不是尸體動,而是你這老小子嚇得眼花!”程五奎一臉鄙視,“大伙甭理他!那尸體口中的確含著東西,快摳出來看看,說不定真是寶物!” “好!”聽說有寶,手下們也顧不得許多,有的扯胡子,有的撬嘴巴,七手八腳地開摳。被他們這一搞,湯顯祖實在裝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從石棺中蹦了出來。“詐……詐尸了?” 如臨大敵。 “我說什么來著?我說什么來著?”那三叔嚇得動靜都變了,不停埋怨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萬幸啊,萬幸我提前備好了驅(qū)魔法寶……” “法寶?什么法寶?” 眾人一面緊張兮兮地盯著湯顯祖,一面偷眼觀瞧。只見那三叔懷里就像開著雜貨鋪似的,變著法地往外掏東西。一會兒是串念珠,一會兒是疊道符,一會兒是個銀光閃閃的十字架。 明代曾有過海禁,可到了隆慶年間,關口便逐漸放開。如此一來,不只西洋貨商,就連一些傳教士也紛紛來華。到了萬歷朝,傳教士更是屢見不鮮,其中佼佼者如利瑪竇之流,甚至還得過皇帝冊封,享受朝廷俸祿。故而眾人一見那十字架,便認出是天主教的法器。 三叔手握三教法器,硬著頭皮朝湯顯祖喝道:“阿彌陀佛,阿里路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身上有三圣加持,區(qū)區(qū)尸魔,還不速速退散?” 湯顯祖嫌他聒噪,用力一吐,嘴里剩的雞骨頭便直沖三叔飛去。 “啪”的一聲,雞骨頭正中腦門。三叔頓覺額頭發(fā)麻,只當是遭了“尸魔”毒手,竟嚇得急火攻心,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見三叔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程五奎一行又驚又怒。 湯顯祖擺了擺手,輕描淡寫道:“沒事,他準是嚇著了,睡一覺就好了。” 程五奎不敢大意,也換上了獨門兵器——開山爪:“那老頭!你是人是鬼?” 看他們被自己嚇得夠嗆,湯顯祖心里十分得意,便借著酒勁,繼續(xù)揶揄道: 那老夫給你們學個貓叫,嗷嗚嗷嗚、喵喵喵喵喵……” 這幾聲貓叫,徹底將那程五奎激怒,他雙爪一揚,便向湯顯祖舍命抓去:“管你是老貓還是老狗,老子先戳你幾個血窟窿再說!” “哎?怎么動上手了?且聽老夫把話說完啊!”湯顯祖一邊躲閃,一邊大叫道。 見程五奎竟占了上風,手下們士氣大作。伍校尉方才便在納悶,此時又朝湯顯祖臉上看了看,猛然反應過來:“我想起來了,他就是我在岡下遇到的那個老道!” “什么?居然是他在裝神弄鬼?”眾手下聞言,大感受到愚弄,紛紛舉刀殺去,恨不能將湯顯祖劈成數(shù)段。 “乖乖,一個個的脾氣怎么如此暴躁?”湯顯祖實在沒法,只得施展出真功夫,只見他像條泥鰍一般,在人縫里滑來穿去。每越過一人,他便用玄鐵扇尖,在那人脅下輕點,折騰了好半天,才將程五奎一行全部點住。 “哎呀,可把老夫累死了……”湯顯祖拭了拭額上細汗,朝眾人環(huán)顧一圈,“怎么樣,現(xiàn)在服氣了吧?” “服你姥姥!”程五奎仰頭怒目,“好妖道,要殺要剮盡管來,老子若皺一下眉頭,就不算是好漢!” “誰要殺剮你了?”湯顯祖整了整衣衫,突然沖著程五奎一揖到地,“老夫之所以誆諸位前來,是因有要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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