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男友程見溪不幸亡故,令永失所愛的攝影師程杉罹患癔癥。愈后回國接受入職邀請的她,竟與程見溪同父異母的哥哥、新司CEO葉臻不期相遇。這位患有失語癥的“啞巴”總裁,像極了時常出現(xiàn)在她夢境中的那座山,緘默,神秘,卻給人似曾相識的安全感,誘惑她在禁忌的崖前清醒著沉淪……然而,葉臻腕上與程見溪如出一轍的文身,成了撕碎現(xiàn)實的黑色利爪。心理創(chuàng)傷、深度催眠、重塑記憶……歲月掩蓋無數(shù)是非,他們在這場為她精心籌備的好戲里各司其職,一切究竟是善意的欺瞞,還是殘酷的麻痹?命運的玩弄與試煉背后,倒映著的,卻是她和他一程又一程的人生——燦爛的、灰敗的、孤獨的、溫暖的,也沉醉、也逃避、也麻木、也眷戀。當她終于決定接受它的全部面目,才發(fā)現(xiàn)一直苦苦尋覓的方向,就藏在來時的路上。 《又一程 上》楔子 魘 程杉走在山間。 她習(xí)慣這座山,所以走得并不慌亂。 晨起的濃霧自她腳下漾開去,流亡似的貼地而行,裹挾著黑色老樹盤旋錯節(jié)的巨根,舔舐著地表堆疊的枯枝爛葉。 黑森林里一片死寂,程杉光裸的腳踏在枯葉上,逼得它們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 程杉環(huán)抱著自己同樣不著一物的軀體,茫然四顧,終于在視野內(nèi)捕捉到一點異樣的色澤。 她跋涉而去,在撥開迷霧后看見一尊塑像。 撒旦。 他全身披著猩紅刺目的劣質(zhì)顏料,頭上凸起鋒利的角,尾部也同樣尖銳,生殖器官丑陋而囂張地立著,那上頭的顏料干結(jié)得極不勻稱,淋漓滴答,像搖搖欲墜的血珠。 程杉臉色煞白,幾欲作嘔,掉頭落荒而逃。 可四下光景變幻,腳邊頓時荊棘叢生,將她的去路阻絕。她不管不顧,抬腳便跨,任憑腳底、小腿被刺得鮮血淋漓也不敢停下半點。荊棘得了鮮血滋養(yǎng),張揚騰起,交錯織就一張濃黑的荊棘網(wǎng),自四面八方朝內(nèi)合攏,將她的身體縛在其中。 掙扎得越厲害,便被尖刺扎得越深。 放開我!她在心里大喊。 可這不是她的地盤,萬事不由她掌控,那荊條裹上她纖細的脖頸,一寸一寸以銳利的刺楔進她的血管里,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程杉無知無覺,也終于不再掙扎。她想,也許他想要放干自己的血。 到那個時候,自己會變成什么呢? 思及此,虛空里突然有了回應(yīng)。但那聲音并非切實存在,倒像是自她心底而起。 她聽見那個聲音說:魘。 魘是什么? 魘是人死以后,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靈魂。 程杉張開眼,身體僵硬而緊繃。夜色籠罩在整個城市上空,房間里落針可聞,枕頭邊的熒光電子鐘發(fā)出綠幽幽的光。 丹麥時間,凌晨兩點四十八分。 程杉睜著眼睛,保持醒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緩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從床上坐起。毛毯自她單薄的肩頭滑落,從厚重的床簾縫隙里鉆出去,堆疊曳地。 程杉租住的房間臥室極大,墻角擱著的這張單人床卻小得可憐,還被她買來的五面遮光床簾擋了個完全。遠看過去,活像一副棺材。 程杉抬手隔著靠墻的簾子在墻壁上敲了幾下,臥室里的聲控?zé)粲迫涣疗稹K龘荛_床簾,把毛毯撈回床上,腳夠到床邊的毛絨拖鞋,重回人間。 程杉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礦泉水,拉開書桌左手邊的第一個抽屜,取出三瓶藥,各倒兩粒就水服下。又摸出火柴點燃桌角的香氛蠟燭,石蠟、蜂蠟、植物蠟在高溫下緩緩熔化,室內(nèi)的氣氛變得柔軟而溫暖,調(diào)香師混入的香料如真實的花朵,在這片柔軟中悄然綻放。 坐在桌前,程杉打開筆記本電腦,從隱藏文件夾里調(diào)出一份名為《山》的文檔,在空白處敲入日期和地點—— “23—08—2017,哥本哈根! 回車,輸入“黑森林,迷霧,紅色撒旦,荊棘”。 程杉的手指頓了片刻,繼續(xù)敲擊鍵盤:“魘是人死以后,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靈魂。” 記錄完畢,她雙指壓在觸控板上,向上翻閱,查看自“07—10—2015”以來,自己零星記錄的所有與那座山相關(guān)的夢境關(guān)鍵詞。 她不是第一次夢到那座山,和人有喜怒哀樂一樣,那也是一座有脾氣的山,它不總是像方才夢里那么可怖。 “12—08—2017,哥本哈根。 “梧桐樹,圖書館,4003,《天球運行論》,紙,鋼筆,手指,陽光! 比如十多天前,夢里那座山溫柔得像纏綿時的情人。林間滿是高大的闊葉梧桐,程杉穿過一條灑滿陽光的小徑,甚至還看見了一座圖書館。她走進去,順著某種神秘的索引,找到了4003號桌。桌邊放著一本名為《天球運行論》的厚書,旁邊有原木色的演算紙和一支黑色鋼筆。 甚至,對面坐著一個人。 程杉心情愉悅,她很少在夢里遇見除自己以外的人,這讓她格外珍惜?上Ц」獯笫,橫亙在兩人之間,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隱隱約約看見桌上偶爾移動的手指——那個人會提筆在紙上做一些簡單的運算。 程杉看得分明,他細白的指尖有雀躍的陽光。 “03—05—2016,科倫坡。 “溪水,草場,卡其色呢子大衣,日落,吻,梅花鹿,做愛! 去年在科倫坡,程杉甚至還在那座山上做了一個激情的春夢。夢里的她身邊一直有人陪伴,只是同樣看不清面貌,他們穿山越嶺,一起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逶迤綿延的清澈小溪,和一整片茵綠的草場。 那人將大衣脫下來,鋪在溪邊草地上,兩人坐在一起,看黃澄澄的太陽一點一點被另一個山頭吞沒。天色將晚,身邊的人偏頭來吻她,問她可不可以。 程杉點了頭,他便開始解她的扣子。該死的歐式長裙,繁復(fù)的設(shè)計讓人快要沒有耐心等待,程杉眨巴著眼睛,瞧見溪邊跑來一只白尾巴的梅花鹿,旁若無人地低頭喝水。 她有一點害羞,也有一點被窺伺的刺激。她倒在溫暖的大衣上,順從地被解開衣裙扣子……包括后來的整個過程,程杉竟然都沒有去看那人的臉,反倒直直盯著那只悠哉喝水的梅花鹿。 夢總是預(yù)示著什么,尤其是對她這樣的人而言。那么這一次,黑森林里的赤紅撒旦,又代表了什么? 程杉在社交軟件上給遠在美國的喬恩留言,那是陪伴了她兩年的私人心理咨詢師。喬恩是美籍華人,從事心理咨詢多年,專業(yè)而細心,把程杉從最初的混沌中帶出來,只用了半年的時間。拋開醫(yī)患關(guān)系,她們還是無話不說的朋友,程杉足夠信任她。 舊金山此時是晚九點。喬恩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聽見程杉專屬的信息提示音,步子快了些,幾乎是小跑來到書房拿起手機。 喬恩站在書房附帶的開放式陽臺上吹夜風(fēng),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給程杉回電。后者接起電話,縮起雙腳擱在椅子上,將自己的整個身子蜷進椅背里,擺出長聊的架勢。 程杉:“這么快,一個人在家?” 喬恩與丈夫離婚后獨居,偶爾會帶男朋友回家過夜。除此以外,工作占據(jù)了她生活的絕大部分。 喬恩“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又說:“這個時間找我,又做夢了?” 她很少廢話,從來都直擊要害。 程杉:“嗯……” “你說你夢見了猩紅色的撒旦塑像?”果然,喬恩聽了程杉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低聲問,“夢里,你沒有穿衣服?” 程杉點頭,又想起她看不見,于是說:“對。這一次,我在夢里很害怕,一直延續(xù)到醒來。喬恩,這代表什么?” 喬恩沒有直接回答程杉的問題,而是柔聲問她:“你最近感覺怎么樣?” 程杉坦誠道:“不太好。最近十天,每天在外頭閑逛,沒靈感,拍出來的東西大多不滿意。無緣無故地,很沮喪,想哭,也想喝酒……但是喬恩,我忍住了! 喬恩:“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晚上睡不安穩(wěn),一直在做夢,不過能整段記住的并不多……差不多就是這樣。再不做點什么,也許會更糟。丹麥不是最具幸福感的國度嗎,為什么我沒有感覺到?是我的問題嗎,為什么我依然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喬恩輕聲說:“小杉,我們的情緒、欲望、行為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由自己的意志控制,你不必過于責(zé)備自己! 程杉嗓子發(fā)苦,問她:“可是我該怎么辦?我想見你。你比這些藥管用很多。也許你一開始就不該放一個精神病人獨自出門。” 喬恩的表情有片刻凝滯,說出的話卻帶著與神情不符的輕松和自在:“得了吧程杉,一年多以前你就已經(jīng)痊愈了。” 是嗎?如果是這樣,為什么還要吃藥呢?喬恩每次故作輕松,開始哄騙她的時候,都叫她的全名。程杉想,心理學(xué)專家也不過是普通人,也會被病人看穿一些小把戲。 她還想追問,桌上的電腦卻“叮咚”一聲,提示她收到一封新郵件。程杉隨手點開來,沒掃兩行就慢慢坐直了身子。 “程杉?” 許久沒有聽到聲音,喬恩有些疑惑。這個時候,那姑娘該反駁自己才對——她需要讓程杉偶爾占據(jù)上風(fēng),讓她相信自己完全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由自己完完全全掌控。喬恩從不愿做一個掌控者,于她而言,每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病人,都是她博弈的對象。何況,程杉是她以前沒有遇見過的那類病例,是她愿意花費數(shù)年也想要研究探索的“病人”。 “喬恩,是‘MO’的入職邀請,職位是他們的新刊《無疆》的攝影總策劃!背躺嫉恼Z氣猶疑不定,似乎在自言自語,“我不記得我向這家公司投遞過簡歷! 喬恩不得不承認,程杉一直都是讓人羨妒的天賦型攝影師。2015年她在那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卻交出了獲得奧賽兩個獎項的攝影作品。喬恩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憑著自己的履歷和那些獲獎作品,去全世界九成以上需要攝影師的公司工作。可是程杉自由慣了,她寧可各地漂泊采風(fēng),向雜志供稿賺取稿費,也不愿意把自己圈縛住。 但這一次……她會單獨提起MO的入職邀請,一定是因為她動了心思。 喬恩搭在陽臺欄桿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了攥,依舊語氣輕松,似乎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公司。她說:“或許是你曾給過人家名片?公司在美國嗎?我倒是沒聽過。” “在中國,是一家主營線上旅游產(chǎn)品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原本是葉氏集團的子公司,近兩年獨立出來分拆上市,發(fā)展勢頭很猛,所以開出的薪水也很高。但這都不算什么……” 程杉的語氣有些古怪,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手也沒有閑著,“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瀏覽MO的官方網(wǎng)站,搜索與MO相關(guān)的新聞。 隨后,她才慢吞吞道:“你知道嗎?它的總部在Q市! Q市,那是程杉暌違五年的家鄉(xiāng)。 “是嗎?我記得你跟我提過好幾次,說你想回去看看!眴潭骶徛暤馈 喬恩當然知道Q市對程杉而言意味著什么,她只是不確定,程杉回去,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達成向那個人所許諾的目標。 掛了電話已經(jīng)接近清晨五點。云破日出,窗簾搖曳的褶皺里隱約漏出一點晨間的躁動。 程杉聽出了喬恩的意思,她也希望她能回去一趟,哪怕不是為了這份工作?墒牵厝帷躺纪惴障灎T微微躍動的火焰發(fā)怔。 她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在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遠渡重洋去了國外工作,后來甚至在外面重組了新的家庭,僅僅負擔(dān)程杉的生活費。程杉從小跟著住在Q市的舅舅、舅媽生活,家里還有兩個表哥,F(xiàn)如今,表哥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一個移民加拿大,一個定居上海,早都把舅舅、舅媽接過去了。 Q市別說是家,連一間舊屋子都不剩——這似乎不是一座值得她眷戀的城市。 程杉想到這里,有些賭氣地拉開抽屜,從里頭摸出一枚二十克朗的硬幣來。她口中念念有詞:“正面回去,反面不回去,硬幣立起來就去美國找喬恩……” 說著,用力向上一拋!硬幣在空中翻騰著畫出一道極長的弧線,最終“當啷”一聲落在地面上,又“骨碌碌”不知滾到哪個角落里去了。 程杉站起身,看也不看最后的結(jié)果,趿著拖鞋徑直走向衣柜,拖出自己最大尺寸的行李箱來。 有人說,在拋起硬幣的那一瞬間,決定已經(jīng)印在你心里了。程杉覺得這句話不假,當她盼望看見老天給她正面的指引時,她其實就已經(jīng)做好了選擇。 Q市沒有她的家,卻有她的過去和故人。 此時,桌面電腦屏幕仍顯示著方才程杉瀏覽的頁面——那是Google搜索的首頁。她檢索的內(nèi)容是“MO公司CEO”,彈跳而出的相關(guān)新聞、文章按時間和相關(guān)性排列,多達數(shù)百萬條。 按照時間和熱度排序,當前頁面最上方顯示出一則新聞,標題為“MO行政總裁葉臻:展望《無疆》,自由行將成行業(yè)新方向——環(huán)球旅訊(Travel Daily)”。 海藍色背景的配圖照片里,男人著白色襯衣,五官俊朗,正目視前方,習(xí)慣性地收唇。他看起來年輕、神采奕奕,帶著成功男人慣有的自信與穩(wěn)重。 這是三年前正式接手MO的新一任CEO,時年三十二歲的葉家長子,葉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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