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竹篙,劃破了連城的一山青翠,裝點了酉水的一潭清澈。層層用墨,點點渲染,風(fēng)情濃郁的湘西風(fēng)物如徐徐展開的水墨畫卷,于平實中見鮮活,于樸拙中見雅趣。 本書精選了深從文的著名短篇小說,展示了湘西生活的清雅和當(dāng)?shù)鼐用竦臉阕。一幅幅流光溢彩的湘西風(fēng)景,一個跌宕起伏的動人故事,讓讀者在美的享受中體驗生活的五味雜陳,展示出獨特的湘西風(fēng)情。 目錄: 哨兵 我的鄰 在私塾 石子船 虎雛 八駿圖 《邊城》題記 邊城 黎明 從文自傳哨兵 名作導(dǎo)讀 《哨兵》創(chuàng)作于1926年6月20日。作品描寫了湘西鳳凰軍人信巫好鬼的執(zhí)迷不悟,他們不怕死、不怕血、不怕一切殘酷的事。但“他們怕鬼,比任何地方都兇”。 在湖南鄉(xiāng)土作品中隨處可見對神巫作法、顯靈的記載,以及對民眾虔誠迷信的描寫。《哨兵》中作者在描寫鬼魂時也作了大力的渲染。小說還營造出種種神秘的氛圍,無論是暗影、罡風(fēng),還是貓的怪叫,都被哨兵臆想為鬼怪作祟。 《哨兵》這部作品體現(xiàn)了湘西民俗的特點,小說中作者對鬼神信仰這一民俗現(xiàn)象進行了還原和藝術(shù)再現(xiàn),小說語言流暢優(yōu)美,情節(jié)發(fā)展富于懸念,是沈從文早期小說的優(yōu)秀作品。 嘿嘿,當(dāng)軍人難道怕鬼么?真是! 鬼這東西,據(jù)大家說,又像是有,雖然都不曾見過。 仍然是據(jù)說,在黑的不光明的地方,廟宇類毛房類荒涼骯臟少有人去的地方,鬼就很多很多。它們借此筑了營盤。所談的是國家主義。倘若什么一個外路人來臨,這人火焰又低,樣子萎靡,就想方法去逼迫,恐嚇;蚪宕死账骶剖常煌碎g兩樣。 若另一據(jù)說是可信,則鬼多的地方,怕也再沒有比我們道尹衙門為更多的了!在白日,太陽掛在天上還是黃黃的時候,就聽到鬼叫,類乎喊人。這不是鬼么? 倘若是有了疑心,許多許多人都愿意費了頗大的力量來證明的,他們且敢發(fā)誓。 這我們可以不必更疑心這類證明人是受了鬼之類若干津貼,這類人為鬼的暗影占據(jù)了全心,是苦夠了。 “軍隊中人怕鬼,那不是很可恥的笑話么?”然而在沙壩地方卻并不能從這事上,為那滑稽的估定,說軍隊是懦怯來。 這也是沙壩人一個頂特別的地方。他們當(dāng)兵,不怕死,不怕血,不怕一切殘酷的事。誰都能夠如看戲一樣,平心靜氣的站到北門外土阜上看劊子手把匪人開腔破腹,欣賞那臨刑前的苦悶,微嘶,長嘆。倘若是運氣壞的話,讓山上大王捉去,“如法炮制”,綁在柱子上取肝取心,刀尖子陷進胸脯時,臉上顏色都不必變,也成了他們的義務(wù)。 但為鬼之類占據(jù)了心的人呢,從老爺?shù)交鸱,隨手抓一個都可為這話的證明。他們怕鬼,比任何地方都兇。劊子手很自然的把人頭砍下,把賞錢得到,到了夜里出門,恐怕遇到日問那位在自己手下做成的新鬼尋事,又很自然的勻出賞錢之一部分,買紙錢焚化。而鬼呢,像得了這錢后也就慨然放過對它行兇的人,安分的又到陰間游蕩去了。 怎么樣就成了這樣一個民族?那是不可知的。大概在許多年以前,鬼神的種子,就放在沙壩人兒孫們遺傳著的血中了。廟宇的發(fā)達同巫師的富有,都能給外路人一個頗大的驚愕。地方通俗教育,就全是鬼話:大人們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帶進廟去拜菩薩,喊觀音為干媽,又回為干爹老和尚磕頭。家中還愿,得勒小孩子在大紅法衣的大師傅身后伏著上表,在上表中準(zhǔn)許他穿家中極好的衣裳,增加他對神的虔敬?h里遇到天旱,知事大人就齋戒沐浴,把太太放到一邊,自身率子民到城隍廟大坪內(nèi)去曬太陽求雨,仰祈鬼神。人民的娛樂,是看打黃教時的“牛頭馬面”,“大小無!薄(yīng)當(dāng)出兵與否,趕忙去問天王廟那泥像。普通一般人治病方法,得賴靈鬼指示,醫(yī)生才敢下藥。 還有,你到副官處去——就是我們駐道臺衙門的軍部副官處去,就很容易聽到像下面一類對話:——是呢,報告副官,那真是鬼! ——你真見么? ——難道還是假么? 于是副官再說一句話,就是“快去買一點紙錢”了。 另一件事呢,是關(guān)于副兵偷錢的事。 ——稟告大人,我并不偷! 不偷嗎?那很好。但你得到天王廟去明明心! 結(jié)果是,即或是不曾把副官大人荷包里鈔票用過買什么的副兵,也只好委屈承認(rèn)了。因為如果你再辯下去,當(dāng)真就得到天王爺前去,拿一只公雞,咬下頭來喝了雞血,且大大的賭一個咒!即使這事不怕賭咒吧,但在神面前,發(fā)覺了另一件不名譽的事情,這很難說。這副兵把“一面是去神前冒險,一面是承認(rèn)后在存餉下扣還兩串,加上一點鐘太陽下立正受曬的懲罰”,取了后面的一種。 要斷一種案,對犯人又實在指不出他是應(yīng)在法律下生或死時,遇到聰明一點的法官,于是主意就有了。牽到神前去,憑了筊,判他的刑罰。擲下地去的是一覆一仰,或雙雙仰臥,則這人為神所赦同時也為法律所保護,生下來了!若地上竹筊是雙覆,那就用不著遲疑,牽去殺了完事! 在這地方竹筊的權(quán)威是如此之大,也是大家應(yīng)知道的。 或者問:道尹衙門里,什么地方鬼之類最多?則都會說是那兩個長長的陰暗狹隘的走廊。一端是可以到達軍法處,一端是可到達副官處。長廊就是連結(jié)這兩處的一個捷徑。廊之下,就是在白日,也點那么一盞長明燈,搖曳著它的灰焰的。軍法處那一邊設(shè)了臨時監(jiān)獄,關(guān)了不少待決的囚人;這一面,副官處,則因了囚人的關(guān)系,與軍法處接洽的事極多,因此這甬道成了更其有意義的道路。還可以稱為頗熱鬧的道路,當(dāng)囚人們成串押赴副官處時。 廊是既暗且長,還得上下若干石磴,從那端到這端,那種無法排除的冷氣,逼人背脊發(fā)寒。一到夜里,從這里過身的,總像在冒一個頗大的危險。因此一來,在廊中段,添了一燈同一個崗衛(wèi)了。以后,又從一個衛(wèi)兵改為兩個,那原由就是因為守衛(wèi)的就時常見神見鬼,更其膽怯。 有了兩人,自然就有恃無恐了!但廊道內(nèi)鬼物的傳說,還是一天一天保存下來。 這也是該因,這樣一個壞地方,今天輪到我們中最膽小的壽了。 平日又愛談鬼,又極怕鬼。什么大手呵,大眼睛呵,以及一切一切怪模怪樣的大東西呵,……大手多在毛房,乘人大便卸褲時,拍人的臀,討小便宜;大眼睛則隨處可見,尤其是長廊的墻上,睜得許多大老老實實覷人,且發(fā)冷光,使人戰(zhàn)栗。關(guān)于鬼之類的描寫,又是沙壩地方人所擅長。單是長廊一處,所顯的靈異,在長廊還沒有添設(shè)崗衛(wèi)時,他就早知道許多了。 連附像有意與他為難似的,支配給他的放哨的時間偏偏是四更。 三更,不睡的還多,也還好。五更,天快亮了。只有這四更,據(jù)說鬼出現(xiàn)的最多!無可奈何,只希望得到一個好一點的同伴。當(dāng)十六個人為一個連附帶領(lǐng)到廊道中換班,先在廊道中站了兩點鐘的弟兄,見到了換班的人來,欣然能把扛在肩上的卸下,連附喊著口令,照例的互相立正舉槍,交代的手續(xù)辦清后,于是連附就帶著那一批弟兄們向別處換班去了。留下給我們壽做伴的是一個新從教練營送來的人,這還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伴著夜程。 在這里,外面什么聲音都無從聽到,清靜極了。他知道這時還才一點多鐘,距天亮還有大半天。這地獄里兩個鐘頭得想方法來消磨,不然靈魂會為寒氣冰癟,鬼物會真要出現(xiàn)了!于是就去撩撥那位正沉默著把槍扛在肩上大步走著的同伴。 “弟兄,你是教練營才過來的么?” “嗯! “合到你,一共不正是一百人么?” “嗯! “這罩比較教練營舒服自由的多吧?” “不錯! “這里可以偷偷打點小牌,譬如撲克之類,你——會不?” “會是會,不大愛! “會就好了,我們在什么時候可以打一場莫太大,輸贏三五元就很有了。若是高興,我可以邀你,”接著又像是對自己說,“董家沖好——還是周媽那里?” 同伴對他笑。 “我這個是蠻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 同伴又笑。 “你們到教練營時放哨據(jù)說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么?” “嘩——”的正如一個人手上捏了把沙子灑在瓦上似的。 想著:莫不是鬼么?背上從腰部,就像有兩條蛇爬上肩頭,怪物爬過處就都發(fā)起麻來。他立時把背靠到那潮濕的磚墻上去,這樣,背后那一面是無妨于事,不必再防驟然由背后襲來的鬼物了。面前那高高身個兒的同伴,正若無其事的來回走著。 “你聽見么,是什么響?” “老鴰!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別的! “必不是老鴰。夜鴰子不會如此!” “也許有貓! 貓,難道會打沙子么?這同伴隨意的簡短的答話,只增加我們小心的壽的懷疑。 “嘩——”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軍法處的那一端的廊盡頭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聽,是什么?” “讓他去吧,”停了步,仍然是一個短勁的回答。 他想把這個壞地方過去的一切不光榮的傳聞,提出來與同伴討論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驅(qū)除一點吧。然而同伴竟是個準(zhǔn)啞子,說話總那么慳吝,一問一答,且像有意把答語縮得極短,真無辦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聽到第三次了,心上適才不可知的頗重的負(fù)擔(dān),無形中卸去一半!芭笥,你不怕么?” “……”像是不曾聽到壽在說什么,沒有答復(fù)。 “我說你怕么?聽說是這里有鬼——很多呢! “什么地方?” “就是這長廊下!”說著,便用眼睛去小心的搜索那廊子黑暗的兩端。 “你見過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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