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回廊之椅


作者:林白     整理日期:2014-08-27 09:07:54

《回廊之椅》以土改為背景,講述一個古老宅園中的故事。章孟達和章希達兩兄弟為代表的男性世界充滿血腥的殘殺,而朱涼和七葉為代表的女性世界則充滿愛意與柔情。作品一方面成功地解構(gòu)和顛覆了男性世界;另一方面也通過女性經(jīng)驗的自我解讀和色情問題的大膽表述,展現(xiàn)出女性之思的精致與堅韌,呈現(xiàn)了中國女性話語表達的獨特風(fēng)貌。
  小說發(fā)表后引起了很大反響,現(xiàn)已在意大利、法國等出版。
  作者簡介:
  林白,本名林白薇,生于廣西北流縣。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先后在廣西圖書館、廣西電影制片廠、中國文化報等單位工作。1996年至2004年為自由撰稿人,現(xiàn)為武漢市專業(yè)作家。居北京和武漢兩地。19歲開始寫詩,后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1994年發(fā)表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引起
  目錄:
  回廊之椅
  晚安,舅舅
  春天,妖精
  去往銀角
  紅艷見聞錄
  有關(guān)《回廊之椅》的憶述
  記憶二篇
  我并非要告訴你什么真理
  論林白
  林白創(chuàng)作年表回廊之椅
  林白
  我看到過一張朱涼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一張全身坐像,黑白兩色,明暗分明,立體感強。照片中的女人穿著四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開衩至腿的旗袍,腰身婀娜,面容明艷。這明艷像一束永恒的光,自頂至踵籠罩著朱涼的青春歲月,她光彩照人地坐在她的照片中,穿越半個世紀的時光向我凝視。
  這張四寸的照片被放在一個象骨相框里,相框的風(fēng)格簡潔明快,與照片相得益彰,只是相片已經(jīng)黃舊,而相框還很新,房間的主人說:這相框不是她的。
  她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懷舊和眷戀之意,就像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懷念他年輕時代銘心刻骨的愛情,這愛情是如此美好又如此富于悲劇性,使人至死不忘。
  這是一個叫水磨的地方,六十年代曾經(jīng)出過一位非凡的美人,她的倩影被印在大大小小的圖片上,成為萬眾珍藏的偶像。這位美人主演過兩部美麗的電影,得到總理接見,出訪過一個文明古國,極盡絢麗與輝煌。后來美人遭受劫難含辱身亡,成為一個悲劇常年飄蕩在水磨。
  在水磨,五十歲以上曾經(jīng)目睹過朱涼芳容的人無不認為,朱涼的美艷在那位女演員之上,朱涼是十個手指,那女演員只是一個手指。這是一個人的原話,說這話的人就是閣樓上的女人,這個形容肯定是言過其實了。
  水磨與我的家鄉(xiāng)在同一緯度上,在地圖上看都靠近二十三度,所不同的是,我家鄉(xiāng)的河水清澈見底,而水磨,它的河水永遠被深紅色的泥水所充滿,它的河激情澎湃直抵越南,它的河就是湄公河。
  這是一條我從小就深感誘惑的河,河邊的高岸正是水磨,我作為一個過路人到達了那里。
  我到達水磨的季節(jié)是秋季,確切地說,是十月二十三日。我對時間的感覺本來十分含糊,但我從二十歲起敦促自己每天記日記,把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記錄下來,這樣,我二十歲以后所經(jīng)歷的事就不完全是模棱兩可的,它們被凝固成文字,蟄伏在我的本子里。
  十月二十三日中午細雨蒙蒙,天色像黃昏,氣溫像深秋,我穿著一件毛背心還冷得發(fā)抖,我想除了在此停留到氣溫回升別無他法。我貼著接近大路的低矮房屋走向水磨,在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隙中,我不時聽見河水急速流動的喧嘩聲,我忍不住好奇地穿過兩房之間的窄道,看到河中央聳立著幾塊巨大的紅色石頭,渾濁的紅水從巨石上撞擊而過,在對岸的山腰上方聚集,而在我的右首,一棵木瓜樹高而直,頸脖上大大小小幾十只木瓜層層繞著,凜然不可侵犯地在細雨中閃耀著青色的光澤。
  這使我心有所動。
  水磨有一種奇怪的菜叫四棱豆,質(zhì)地像我家鄉(xiāng)的楊桃,只是截面不是五角而是四角形,大小長短像一根略長的手指。我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這奇怪的四棱豆炒酸菜,味道極好,吃得興猶未盡,出了飯館的門就東張西望,這樣我就看到了那所龐大的宅園。
  章孟達建于四十年代的宅園即使到了九十年代,也仍然稱得上雍容大方、氣度不凡、品格典雅。我站在大天井里向四面的樓臺仰望,朱紅色的樓廊三層四疊,有一種幽深、干凈、拒人千里的感覺。我十分奇怪這里怎么會空無一人,雖然天色昏暗,但實際上才下午三四點,進門時我仿佛看到一塊什么鹽礦辦公室的牌子,我想這里也許會有值班的人。
  我從多個樓梯口中的一個往上走,我的腳踏在堅硬的樓梯板上,發(fā)出很輕卻異樣的聲音。樓梯的靠墻的一面有一些木門,我猜想這是一條幽深隱秘、機關(guān)暗伏的地道的進口。我走上二樓。沿著環(huán)廊走了一圈,每個房間都上了鎖,四周空無一人,這種確認使我頃刻感到四周異樣的寂靜。這種寂靜是物質(zhì)的,就像四堵灰色的墻,既厚又冰冷,不透風(fēng)。
  獨自一個人,一個年輕女人置身于一座空無一人的大宅園,如果這只是一個電影鏡頭,出現(xiàn)在人頭攢動的放映場里,也足以讓我緊張得屏息凝神。當(dāng)時我站在章宅空無一人的二樓回廊上,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無邊的寂靜籠罩著我,使我魂飛魄散。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所宅園里肯定有人,正因為覺得有人才感到害怕,我想那人也許正在某個隱秘的窗口窺視我。有人窺視這個想象刺激著我繼續(xù)往上走。
  我往三樓走,一步都不敢停,因為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走了,我已經(jīng)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全身發(fā)軟。
  我走上三樓,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
  廊椅與樓廊的欄桿連在一起,欄桿就是椅子的靠背,這種廊椅我是第一次看見,它那種不可移動、一物兩用、外形怪異、違反常規(guī)的特性我是后來才領(lǐng)悟到的。我首先看到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紅色的廊椅上,一只杯蓋斜蓋著,我閃電般地想到這里有人!與此同時我控制不住驚恐,尖叫了一聲,我的聲音在曲折的樓廊上亂撞一氣,然后迅速消失在這機關(guān)暗伏的宅樓里。寂靜重新虎視眈眈。我在三樓飛快地走了一圈,邊走邊喊:這里有人嗎?我打算用自己的聲音來壯膽,結(jié)果我聽見這聲音像一個患了哮喘癥的老女人的聲音,這使我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
  三樓還是沒有人。
  沒有人但是有一只茶杯放在廊椅上。我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著往四樓走。
  四樓很奇怪地籠罩在一片溫和的薄光中,樓底的陰冷詭秘奇怪地消失了,這使我安靜下來,我想到今天可能是星期天(事實上確實就是星期天),而星期天是一個平凡的字眼,它像一個熟人迎面向我走來,使我感到某種安全。
  我打算繞廊一周,但我突然看見對面樓廊的一個房間毫不掩飾地敞著門。
  我問她姓什么?她后來告訴我,她叫七葉。
  七葉生下來就被送了人,她在十四歲到章家當(dāng)使女之前一直未能打聽到她親生父母的姓名地址。七葉十四歲那年,養(yǎng)父帶她到水磨鎮(zhèn)賣糠,順便讓她在墟市上賣掉十五個雞蛋。
  七葉賣掉雞蛋就去糠行找養(yǎng)父,有人告訴她,養(yǎng)父剛賣完糠就被人硬拉去賭錢了,七葉就在糠行老老實實地等養(yǎng)父來叫她回家。
  正好這天章家三太太朱涼的使女闖了禍,將朱涼的一條真絲手帕放在手籠上烤穿了一個大洞,朱涼聞到焦味趕到時使女正張著嘴呼呼大睡,這使朱涼對使女的厭惡忍無可忍,朱涼不止一次對老爺章孟達說這使女長得像貓。
  朱涼堅決要換掉貓臉使女。
  她帶著管家在大街上亂找,眼睛專盯著十四五歲的女孩。她懷著找到一個好女孩的心愿穿過了雞行、豬行、菜行、米行,最后在糠行停住了腳步。
  就這樣七葉在腳步紛紛、糠屑飛揚的糠行上迎來了她生命中的一個新紀元。她蹲在靠近屋檐的墻柱下,她看見一條黑色的裙子(那時候朱涼還未開始她的旗袍時代)從許多沾著泥、赤著腳的腿的縫隙中移動著。這裙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潔凈與高貴,柔軟地散發(fā)著隱隱的光,在糠行的青石板上極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七葉緊緊盯著它,生怕一眨眼它就消失在飛揚的糠屑中。
  裙子慢慢移動,七葉看到了它的腳,它的鞋。當(dāng)時高跟皮鞋已經(jīng)在大中城市流行多年,七葉由于環(huán)境局限,卻是第一次看到。這裙子和鞋在七葉的面前停了下來,七葉抬起頭,看到一張美麗女人的臉正在向她迫近。
  七葉被朱涼的眼睛一把抓住,她瞪著眼,看到自己被人從這個糠塵飛揚的下午提出來,一下放進那幢高踞河岸的紅樓之中。她后來在紅樓的記憶吞沒了這個下午之前的所有歲月,她跟在朱涼身后,一步一步,輕盈如飛。
  在后來的日子里,章孟達密謀反革命暴動,陰謀敗露,從共產(chǎn)黨的高參一變而為階下囚,審訊科長陳農(nóng)厲聲問道:章孟達,你知不知罪?
  章孟達:我有何罪?
  陳農(nóng):十一月五日的暴動,是不是你策劃的?
  章孟達:什么暴動?
  陳農(nóng):你不要明知故問。
  章孟達:陳科長,在水磨地區(qū),我作為開明人士,帶頭擁護共產(chǎn)黨。我為貴政府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半年來我與政府竭誠合作,你也是我家的座上客,請不要對我有什么懷疑。
  陳農(nóng):章孟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政府的參議員了。你從策劃暴動的那天起,就是我們的敵人,是水磨人民的罪人。
  章孟達:陳科長,如果我的確策劃了暴動,我愿承擔(dān)責(zé)任。
  審訊暫時結(jié)束,章孟達被送回一問沒有窗戶的屋子里關(guān)起來,這是一間曾經(jīng)做過糧倉的屋子,充滿了谷物嗆鼻的氣味。陳農(nóng)的宿舍兼辦公室就在隔壁。
  陳農(nóng)在陳年谷物的氣味中用開水泡剩飯吃,他從窗口看到章家的七葉提著一個木飯盒走進來。七葉清秀、苗條,給人一種清爽之感。從前陳農(nóng)常常進出章孟達家,每次都是七葉倒茶,有一次客廳里沒有別人,陳農(nóng)對七葉說,七葉你出來參加工作算了。陳農(nóng)每看到有不錯的女孩總?cè)滩蛔∫@樣說。七葉卻說,三太太對我好,我哪里也不去。七葉的眼睛又大又清,她看了陳農(nóng)一眼就走了。陳農(nóng)望著七葉的腰和屁股,既惋惜又失望。
  七葉給章孟達送飯要經(jīng)過陳農(nóng)的窗口,七葉經(jīng)過了窗口又折回,帶著一身濃郁的米飯香和煎魚香站在陳農(nóng)的門口。陳農(nóng)一面吸著飯菜的香味一面控制著自己,他咽下了一口自己的剩飯,看到七葉還垂著眼睛站在門口,陳農(nóng)說:七葉,你進來呀!
  七葉看著地上說:我不進,我給老爺送飯。
  陳農(nóng)望望飯盒說: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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