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錄》上個世紀60年代是中國禁欲的年代,主人公曾廣賢因為無知和恐懼,錯過了向他大膽表白的少女,但活躍異常的欲望煎熬,還是讓他蒙著眼睛進入仰慕的女人房間,什么也沒有干卻被誣告成了強奸犯。獄中十年,他隔著鐵窗似乎獲得了堅貞的愛情,但出獄之后愛情又成鏡花水月……他每走一步后悔一步,從“禁欲”年代到“放浪”歲月,幾十年沒過上一次性生活。這是一條中國性生活由禁欲到開放的變化線,也是曾廣賢的后悔日記!昂蠡凇敝赶虿粏问乔楦,而成了他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生活哲學(xué),看似陰錯陽差,卻又是這個社會生活的本象。其情感經(jīng)歷具有典型的中國人的情感方式,不斷“后悔”地生活在荒誕中,也有一定的現(xiàn)代哲學(xué)意味。 《沒有語言的生活》父親王老炳的眼睛瞎了,與聾了的兒子王家寬相依為命,他們收留了啞巴蔡玉珍,組成一個“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的家庭。盡管他們有交流上的困難,但他們彼此借助對方健康器官,協(xié)調(diào)合作,完成了一件又一件正常人才能完成的事情。三個人,雖然都有缺憾,卻有三顆相互關(guān)照的心靈。在這個語言過度喧嘩、爭吵不休的世界,他們的沉默反而給了我們啟示。這是小說,也是寓言。 《誰看透了我們》當務(wù)之急就是要重視一下被輕視了的精神生活。因為精神生活是物質(zhì)生活的強大補充,是一種能提高物質(zhì)生活的生活。重視這種生活,是從意識到它的存在開始的。也就是說,別把金錢和物質(zhì)當作惟一,也許我們還可以追求公平、正義、真理、榮譽、理想、親情、愛情、友情、道德和先進思想。在有吃有穿之后,我們恰恰需要從以上字眼獲得幸福感,獲得充實的精神。 《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在恐怖的地震爆發(fā)后,少年春雷渾身插滿玻璃碎片逃跑出來,卻感覺不到疼痛,因為他的心里裝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她長著長長的睫毛,眼珠子比藍天還清亮,紅撲撲的兩腮掛著酒窩……《你不知道她有多美》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多年之后,那個少年的身上滿是玻璃留下的疤痕,他的心中布滿的卻是對那個名叫青葵的美麗女子的幸;貞洝 《耳光響亮》1976毛澤東逝世那天,少女牛紅梅的父親失蹤了,緊接著母親也改嫁了,牛紅梅帶著兩個弟弟在沒有父親的天空下慢慢成長。十幾年的光陰里,牛紅梅做完了女性所有的角色——少女、姐姐、戀人、妻子、母親、第三者。該小說聚匯了那些破碎的、不健全的心靈,他們被人傷害,同時又傷害著別人,甚至還不時地相互傷害。一切既定的傳統(tǒng)倫理關(guān)系在這里都受到巨大的懷疑和肢解。這是一部上個世紀60年代出生者的心靈史,有整整一代人在“精神父親”消失后的迷惘、夸張和變形。 《救命》一次偶然,孫暢被推到自家窗口與跳樓女麥可可談判,并代替鄭石油答應(yīng)跟麥可可結(jié)婚,卻不料鄭石油人間蒸發(fā)。麥可可尋死上癮。孫暢和妻子小玲為麥可可找出種種活著的理由,但麥可可只為愛情而活,她向?qū)O暢索取婚姻。孫暢和小玲為兌現(xiàn)救人時的承諾,付出了家庭破裂的代價。小說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追問活著的意義。 作者簡介: 東西,原名田代琳。主要作品有后悔錄》、《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救命》、《誰看透了我們》等。是中國新生代作家中的代表性作家,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 目錄: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尾巴第一章 從現(xiàn)開始,我倒退著行走,用后腦勺充當眼睛。那些象征時間的樹木,和樹木下紛亂的雜草,一一撲入我的后腦勺,擦過我的雙肩,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時間的枝頭,最先掛滿冰雪,然后是秋天的紅色葉片,然后是夏天的幾堆綠色和春天的幾簇鮮花。我馬不停蹄地倒走著,累了就看看電視或倒在席夢思上睡覺,渴了就從冰箱里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態(tài)里,走過20年漫長的路程。一頂發(fā)黃的蚊帳攔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幀褪色的照片,雖然陳舊但親切無比。我鉆進蚊帳,躺到一張溫?zé)岬拇采希牒煤玫胤潘梢幌伦约骸?br/> 我睡在20年前某個秋天的早晨,一陣哀樂聲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上空空蕩蕩。我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答,只有低沉沙啞的哀樂,像一只冒昧闖入的蝙蝠,在蚊帳頂盤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線,像是一個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對面的床鋪。我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兩聲哈欠,朝對面的床走去。父親已不在床上,只有哥哥牛青松還睡在迷朦的光線里,鼾聲從他的鼻孔飛出來。 我對著門口喊牛正國,何碧雪,你們都啞巴了嗎?牛正國是我父親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親,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們的大名。屋外靜悄悄的,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頭的襯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顆紐扣塞到第四顆扣眼,用第一顆扣眼套住了第三顆紐扣,胸前的襯衣亂得像一團麻,正如我亂七八糟的心情。嗚嗚地哭著,我走出臥室,看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雙手伏著膝蓋,兩只耳朵夸張地晃動,認真地聆聽收音機里的聲音。收音機像一只鳥懸在她的頭頂,聲音如雨點浸濕她的頭發(fā)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慢慢地爬上她臉蛋,她的臉愈來愈難看愈來愈嚴肅。她輕輕地對我說:毛主席逝世了。 說這話時,她并不看我,試圖從凳子上站起來,但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幾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終于站穩(wěn),我發(fā)覺她的雙腿像風(fēng)中的鐵絲不停地顫抖。我突然感到全身發(fā)冷,對母親說爸爸不見了。母親的目光撲閃一下,說他可能去學(xué)校了吧,但他從來沒走得這么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間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線鋪滿街道,窗口下那團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隊列里。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干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我站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婦女們結(jié)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用一張破爛的報紙蒙住雙眼,身上的污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里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隊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發(fā)出尖叫。這時,一位肥胖的公安從人群中閃出,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面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只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面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 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么蒙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聾子、啞巴、壞蛋、神經(jīng)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言:主席不只是你們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么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壞蛋、神經(jīng)病、流氓,不可以不讓我參加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參加追悼會,只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么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公安護送楊美走出會場。楊美用手掌蓋住他的鳥仔,他的雙腳已經(jīng)跨出去幾大步,但他的眼睛還留在女工的隊列里;他的嘴角飛出幾聲傻笑,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我偷偷發(fā)笑,被母親扇了一巴掌。我用雙手捂住左臉,疼痛在我的掌心跳來跳去。這時,我看見興寧小學(xué)校長劉大選,朝著我們走來。 劉大選站在我母親面前,雙手背在身后。他說牛大嫂,牛老師呢?母親說他不是到學(xué)校去了嗎?劉大選說沒有,學(xué)校里根本沒有牛老師的蹤影。全校的老師都到齊了,只差他一個。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參加呢?母親低下頭,說也許他病了,他到醫(yī)院看病去了。劉大選說是真病還是假。磕赣H說真病,一大早他就上醫(yī)院去了。說不定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隊列里,和大家一起開追悼會哩。劉大選說這樣就好。說完,他轉(zhuǎn)身走開,可是我的左臉還在火辣辣地痛。 追悼會的最后一個儀式,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發(fā)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像,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么也抹不干。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干凈了。母親說你是小孩,懂什么,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啦。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么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只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只眼睛,你想想兩只眼睛怎么哭得過四只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么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么會出事呢?母親說好幾個領(lǐng)導(dǎo)人在這一年死了,1月8日周總理逝世了,7月6日朱德逝世了,現(xiàn)在毛澤東也逝世了。他們都逝世了,我們可怎么辦?江愛菊說怎么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么會呢。 我們并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么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風(fēng)韻猶存,那么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么出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后,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料棋盤,然后為誰執(zhí)紅子誰執(zhí)白子發(fā)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紅軍,連做夢都想當一次紅軍。我從牛青松手里搶過紅色的軍旗、司令和軍長,牛青松說拿去吧,你把紅的都拿去吧,紅軍也有吃敗仗的時候。牛青松很快就把那些棋子豎起來,每一顆棋子都荷槍實彈充滿殺氣。擺著架勢正準備廝殺的時候,我們才發(fā)覺沒有公證。我們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喊牛大姐,快來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大姐并不答應(yīng)我們,她原先開著的臥室的門,在我們的叫喊聲中嘭的一聲關(guān)閉,那一扇咖啡色的門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幾晃,冷冰冰的,像9月里的一根冰棒。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擠到門板前,從裂開的門縫朝里張望。為了爭搶門縫,我們彼此動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松罵了一聲我操你媽。我罵他野仔。罵過之后,我們又相視一笑。我們說她在換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會她的男朋友了。 我們同時從門板邊退回來,然后同時用肩膀撞過去。我們嘴里喊著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門板上,沉悶的撞擊聲擦過我們的耳朵。門板一動不動。我們說再來。我們于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門板。門板還是一絲不動。我們便站在門前,齊聲對著門里喊:牛紅梅,請你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僅僅一盤,我們求你了。我們已經(jīng)擺好了棋子,現(xiàn)在我們斗志昂揚,開弓沒有回頭箭,拉開了架勢就得殺。希望你認清當前的形勢,為我們做一盤公證。我們現(xiàn)在是請你,等會兒我們會強迫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紅梅,你聽到了嗎? 門嘩的一聲拉開,牛紅梅像一只母獅子從臥室里沖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倒退。牛紅梅說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們要拿我怎樣?她把手里的木梳子當做武器,在我們眼前劈來劈去,然后劈到她的頭發(fā)上,開始認真地梳頭,把我們給徹底地忘記了。她突然變得溫馴起來,一邊梳頭一邊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當什么公證,我還得出門辦事。我們說辦什么事?你一定又是去會那個男人。牛紅梅笑了笑,臉上的兩個酒窩像兩個句號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她說會男人又怎么樣?你們長大了還不是要會女人?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牛紅梅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裙子。淡藍色的裙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點。我們說你打扮得像一只花母雞。牛紅梅把頭一甩,長長的頭發(fā)飄起來又落下去。她丟下梳子走出家門。我們對著她的背影喊牛紅梅牛紅梅。她根本不理我們。在我們的呼喊中,她顯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現(xiàn)在舞臺上的那些時裝模特兒,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親突然從我們的身后鉆出來,對著走向大街的牛紅梅喊道,你給我回來,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去約會。牛紅梅轉(zhuǎn)過身,瞇著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我們發(fā)覺那一刻的陽光全部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她的臉蛋了。幾秒鐘之后,她的臉蛋才又從陽光里露出來。她說不就是下午4點嗎?為什么不能約會。母親說不能約會就不能約會,你給我回來! 牛紅梅穿著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說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吧。她說去你媽的。說完,她把我們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們只好跨出家門,跑到巷子里打架。牛青松鼓足氣,先讓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后我再鼓足氣,讓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們像兩位氣功大師,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著。母親的聲音從家里飄出來,她在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肚皮下的氣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氣的單車輪胎,懶洋洋地滾回家里。母親說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打架。我們說不就是4點半嗎,為什么不能打架?我們想下軍棋,但又沒有人給我們當公證。我們不打架我們干什么?母親說你們就知道打打打,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失蹤了?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烏黑的陰云,她剛剛哭過毛主席的眼睛,現(xiàn)在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紅梅突然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說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準備繼續(xù)去會她的男朋友。母親說你給我好好地待著,這不是大事什么才算大事?母親只說了半截話,眼淚便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我說爸爸沒有失蹤,他的單車還放在車棚里。我的發(fā)現(xiàn)像一丁點兒火星,照亮了母親的臉膛,她雙目圓瞪,問我真的嗎?我說真的。母親說真的就好。母親一邊說著真的就好,一邊跑出家門撲向車棚,我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后。 父親的那輛舊單車乖乖地站在車棚里,單車的坐包已經(jīng)掉了一半,車頭的鈴鐺銹跡斑斑。很難想象就在昨天,我們的父親還騎著它穿街過巷,到興寧小學(xué)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鈴鐺,鈴鐺被鐵銹緊緊卡住,沒有發(fā)出聲音。我用腳踢了一下單車的前輪,前輪一動不動,像是焊牢在鐵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里,從父親的書桌上找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插進車鎖里,扭了好久都沒把車鎖打開。我們每個人都試著扭了一次,車鎖像一口咬緊的鐵牙紋絲不動。我們的手上全都沾滿了鐵銹。 牛青松說再扭不開,我就把鎖頭砸了。他的話音未落,鎖頭嗒的一聲自動彈開,我們都大吃一驚。牛青松想把單車推出車棚,但單車的輪子根本不能轉(zhuǎn)動,車剎、泥巴、鐵銹已經(jīng)把車輪黏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輛幾年沒有人動過的單車,它仿佛在一夜之間衰老了,顯得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墒蔷驮谧蛱煜挛,我分明看見父親踩著它回家,清脆的鈴聲猶在耳畔。 母親像一個受騙上當?shù)娜送蝗恍盐,說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單車不能證明你們的爸爸沒有失蹤。牛青松把單車丟回車棚。然后,我們跟在母親的身后,她走我們也走,她停我們也跟著停。但是我們沒有跟著她哭。她搬過一張板凳攔在門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說從現(xiàn)在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家門半步。我們待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親歸來。 我認真看著每個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行人,他們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夕陽已經(jīng)從高樓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靜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只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來,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樓被風(fēng)刮倒,汽車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濕的病孩,膽戰(zhàn)心驚渾身發(fā)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門。母親一聲不吭,牛紅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發(fā)。他們不時地朝大門之外望一眼,什么也不說心中有團火。漸漸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只貓伏在母親的膝蓋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丟到了后腦勺子的后面。 睜開眼,天已經(jīng)全黑。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親就不會回來了。忽然,母親推了我一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地喊道,快來看,你們的爸爸他回來了。我們?nèi)紨D到門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張望。我們看見父親正從巷道的那一頭走來,昏暗的路燈輕輕地落在他的頭發(fā)上、衣服上。他時而明亮?xí)r而陰暗地走向我們,我們已經(jīng)聽到他那親切而又熟悉的腳步聲。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親邁進家門時的喜悅心情。 母親急不可待地撲出家門,把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她好像要仔細地看一看,來人是不是父親。看了一會兒,她便邁開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沖出家門,緊跟在她的身后。遠遠地,我朝著那個人叫爸爸。那個人沒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擺在我們面前。他說誰叫我爸爸?然后友善地低下頭,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頭頂。母親說你不是他們的爸爸。他們的爸爸今早出門,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他一天,他還沒有回來。我是他的妻子,他們是他的兒女。我們沒有跟他吵架,也沒有跟他過不去。他工作積極,身體健康,盡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還過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失蹤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親一邊哭著一邊跟那個陌生的男人傾訴。我們都覺得她說得太多了,但沒有人阻攔她。那個人說問題也許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也許他到親戚家辦事去了,也許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覺。母親說不會的,他從來不喝酒。那人說可惜我不是他們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個人從我們的身邊離開,愈走愈遠,快要走到小巷盡頭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來朝我們揮了揮手。這時的小巷空無一人,路燈依舊昏黃著,風(fēng)掃動著地上的廢紙和幾塊白色的塑料布。母親不停地揉著她的眼睛,說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們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不停地揉我們的眼睛。我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從我們的腳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說睡覺吧,也許睡一覺起來,爸爸就回來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鐘便鼾聲四起。母親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幾巴掌,說起來起來,你怎么能夠這樣。你們想一想,你們的爸爸有沒有不回家的時候?我們說沒有?爸爸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母親說現(xiàn)在他不回家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們的爸爸死了。牛青松從床上彈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不會的,人又不是螞蟻,說死就死。母親說怎么不會?你起來。你們都給我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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