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微涼的逃逸


作者:梁志玲     整理日期:2014-08-27 08:45:23

本文由十余篇小說構(gòu)成,作品圍繞桂西南底層女性的生活空間、衣食住行、愛情婚姻等方面展開女性敘事。通過呈現(xiàn)底層女性的生活境遇,反映嚴(yán)峻的社會問題。她們生活在“老少邊窮”地區(qū)城市的邊緣,不僅貧窮艱辛,而且要忍受城鄉(xiāng)二元文化的沖突。梁志玲的小說對復(fù)雜的人性做了深度表現(xiàn),作品中個性鮮明、內(nèi)涵豐富的女性形象,讓人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以及來自靈魂深處的寬厚、廣袤和悲憫。
  作者簡介:
  梁志玲,女,壯族,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廣西崇左市人。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作品散見于《山花》《廣西文學(xué)》《紅豆》《民族文學(xué)》等刊物,有中篇小說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第七屆簽約作家,獲第三屆、第四屆、第五屆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
  目錄:
  中篇小說
  梳頭的聲音/
  微涼的逃逸/
  突然四十/
  糾纏/
  暗流/
  自圓其說/
  微塵/
  短篇小說
  虛設(shè)橋梁/
  上帝與瓢蟲/
  積木房子/
  晃來晃去/
  中篇小說
  梳頭的聲音/
  微涼的逃逸/
  突然四十/
  糾纏/
  暗流/
  自圓其說/
  微塵/
  短篇小說
  虛設(shè)橋梁/
  上帝與瓢蟲/
  積木房子/
  晃來晃去/
  微型小說
  貓的心情/
  頭疼/
  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綠女最喜歡聽梳頭的聲音了,大梅說。大梅是綠女的母親。說這句話時,大梅忘不了加上一句,都是閑出來的怪毛病,丫頭身養(yǎng)出來的小姐病,那聲音是音樂呀。梳好頭等著嫁人呀,誰要你?
  綠女初中畢業(yè)后閑在家里,沒事喜歡梳頭。這個動作讓她頭腦冷靜,甚至澄明。她的頭發(fā)長及腰,散發(fā)著黑幽幽的氣息,她的梳子是秀子表姐拿來的。
  秀子在一家中檔旅店做服務(wù)員,每天分發(fā)一些一次性用的梳子、香皂、手紙、牙膏,有的客人嫌低劣不用。秀子就回收回來,借花獻(xiàn)佛一股腦兒全給了綠女。大梅說,秀子會當(dāng)家,心眼巴著家。綠女就用這種劣質(zhì)梳子梳頭,用的也是低劣的洗發(fā)精。
  但這一切并不妨礙她頭發(fā)滋潤地生長,那把薄弱的白色梳子一梳過她濃密的頭發(fā),就像一葉扁舟起起伏伏地行過黑色的湖泊。因?yàn)槭嶙拥馁|(zhì)量不好,有時梳得很澀,但也梳下來了,那是一種半推半就的梳理。塑料梳子與頭發(fā)摩擦著,發(fā)出咝咝的靜電聲,同時撩撥頭發(fā)跟梳子糾纏著,綠女喜歡這種細(xì)致的聲音——咝咝,像風(fēng)吹過竹林,還像——反正說不出的微妙?傊,像綠女的心情。
  秀子說,綠女你有錢了就買一把牛角梳子或桃木梳子,要不多委屈你的頭發(fā)。
  綠女說,我媽不給錢買。大梅說,你多少歲了,快十六歲,白吃那么多的營養(yǎng),光長頭發(fā)不長腦,連個書也讀不成,頭發(fā)多的人命賤,我以后難指望你了。養(yǎng)豬在欄肥,養(yǎng)女在家老,你自個兒找活路了。綠女說,我賺錢一定養(yǎng)你,牛角梳子就不買了,這梳子用不斷就行了。
  綠女邊說邊把及地的牛仔褲挽了兩挽,打算去洗衣服。
  秀子說,咳,現(xiàn)在還挽褲子,像插田的農(nóng)民,城里流行五分褲,七、八、九分褲,就是不時興穿這種正好擦著腳面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褲子。我有一條,送給你了。
  綠女說,那不像布料不夠的褲子嗎?秀子說,那是流行,現(xiàn)在不時興規(guī)規(guī)矩矩的東西。城里就是這樣。
  綠女向往城里,比任何時候都向往。上個月清明的時候,村里同族的人一起拜山,完事后分家當(dāng)。一切分妥當(dāng)后,留下一堆鴨毛。清明總是要?dú)Ⅷ喿拥,會浮在水面的鴨子寄托著世俗人間普度靈魂的俗念。三個老婆子說鴨毛也要分,不能給某某獨(dú)吞。于是長輩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那堆鴨毛里抓了一把,像排排坐,分果果一樣,掂量著,在每個人面前放一把,循環(huán)下來,終于分完。三個老婆子是滿意的。長輩像履行儀式一樣鄭重其事。
  綠女心里發(fā)酸,這就是窮鬧的。貧窮讓他們?nèi)绱死仟N,把狼狽鄭重其事地放大,那真是一種病。三個老婆子讓鴨毛惹得噴嚏都雷一樣地響。綠女覺得自己身上都沾滿了鴨毛,毛茸茸的鴨毛,撣也撣不掉。她在毛茸茸的春天里仿佛看見自己的將來,將來的自己,自己的孩子會為一堆鴨毛而自得,排隊(duì)分鴨毛是自己的將來嗎?
  人家的孩子是排排坐,分果果。那些鮮亮的大蘋果閃著華麗圣潔的光,照亮了孩子明朗的心。
  終于蘋果打敗了輕飄飄的鴨毛。
  綠女經(jīng)常對自己說,我要到城里去。這樣想著時,秀子表姐就來了,非常吻合綠女的心境地來了。
  一
  三天后,綠女和秀子到了小城里。綠女穿了秀子的那條七分褲,這讓她很不自在,褲管在腳面上方遙遙相對,像是對峙,那一截長期捂著的小腿肚在這雙方的對峙中閃著醒目的白。她不習(xí)慣這種時興,她很局促。
  秀子是替萬家樂的老板娘物色小工的。老板娘說,勤快、模樣周正就可以了。綠女符合這個條件。秀子把綠女推到老板娘面前就走了。
  老板娘眼光一閃,說,眉目還可以,身子也結(jié)實(shí),多大了?綠女說,還有五個月就十六歲了。老板娘說,哦,別人問就說十六了,我可不想招惹大蓋帽,說我使喚童工。綠女看見老板娘的十個腳指甲紅紅的。
  老板娘皺了一下眉頭,又說,怎么操一口普通話,聽得懂白話嗎?綠女說懂一點(diǎn)兒。老板娘遲疑了一下說,行了,留下吧。綠女這才抬了頭,又看見老板娘的嘴唇紅紫,后來才知道是剛紋的嘴唇,正在腫脹期。
  萬家樂的老板娘是一個樹一樣的女人,堅硬筆直,就是兇一點(diǎn)兒。剛跑了一個小工。生意一清淡,小工上菜一慢,老板娘一口你身上那副金奶比你身子還重嗎,盡拖累手腳,又一口啐去,你身上長毛的地方比你身子還重呀,盡墜著你手腳。小女孩臉皮薄,一口又一口被啃了幾層皮后,逃之夭夭。
  幸好綠女暫時不會把臉色當(dāng)天看。她聽不見老板娘在身后說,還不是從牛屁股后出來的,拿捏什么普通話,一出口落地的就是玉米殼殼,只配給雞鴨叮叮。
  那地方盛行白話,本地人一口土特產(chǎn)似的白話,像盛夏的龍眼、菠蘿、荔枝、芒果,版權(quán)所有,招牌一樣,仿佛“我是本地人,誰怕誰”的關(guān)系背景。不會講白話的,要么是“撈仔”“撈妹”“撈佬”的外地人,要么是偏僻山村講土話壯話的人。推廣的普通話,是他們除土話、壯話外唯一掌握的語言。綠女顯然屬于后者。
  這基本上是一個封閉的小城,但也有一些鮮活的氣息在流動。綠女喜歡。
  “綠女,上菜!本G女連聲帶人閃了出去。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臉上汗津津的。滿滿一桌子菜。綠女口水都在口腔里咽著。
  恍惚間,綠女愣了一下。杯杯盞盞,盛湯的小碗下要擱一個碟子,盛飯的碗旁要擱一個透明的鋼化杯,還有一個小酒杯,幾口唾沫都盛不住的小酒杯,還有瓷羹、筷子,很復(fù)雜的樣子。綠女在家只用一個大瓷碗,飯與菜放在一起,捧在手上就有氣吞山河的氣勢。
  看著這些細(xì)細(xì)碎碎的擺設(shè)。綠女忍不住抄起一根筷子次第敲一下杯杯盞盞,丁丁零——綠女就笑。
  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fēng)鈴
  丁零丁零丁零零
  此起彼伏
  敲擊著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次一個客人撞見綠女這個小動作,忍不住飛出一句詩。這不是個生長詩的地方。這個時代也不適合生長詩。酒杯上淌著一兩滴酒,慢慢地往下,再往下。魚吃了半條,殘骸猙獰著。青菜剩了一兩根,像被遺棄似的。附近傳來劃拳聲,呼喚服務(wù)員拿酒的聲音。于是綠女也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這個年輕的男人,下巴是尖的,往外翹著,似乎想戳破什么。吃得一臉的油光,眼鏡滑到鼻尖,眼光從眼鏡上方探出,像從掩護(hù)體上探出身子窺探敵情。
  他說,小妹你笑得真樸素,不知能樸素多久。綠女不喜歡他的口氣,好像閱人無數(shù)似的。綠女才不喜歡樸素呢,樸素就是土里土氣。
  綠女說,要那么樸素干什么。
  他說,樸素是個好東西。真的。
  綠女也不喜歡這個叫劉偉雄的男人。他是常客了,經(jīng)常出差來小城,一來就到這兒吃飯。最初他說,他是百斯特公司派下來的。后來又說是UT斯達(dá)康公司派下來的。綠女不喜歡他賣弄這些拗口的英文公司。不過后來知道這些公司是通信公司,劉偉雄是負(fù)責(zé)通信設(shè)備的維護(hù)與安裝調(diào)試,下來看看直放站的。他給了綠女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工程師”。
  這個男人的世界和綠女不同,綠女上完菜就想走。男人就說,別忙走,我是老虎啊,又不吃你。
  你看這是什么?他舉著一根頭發(fā)絲般的線問。
  鐵線唄。
  錯!這是光纖,這么細(xì)的東西可以同時供上萬部電話通話,你懂什么。
  綠女微微吃驚地看了一下鐵絲,那么多的聲音能同時擠進(jìn)這根線呀,不可思議。男人就笑了。他得意起來,說,沒事和我聊天,你會長見識的。
  綠女忽然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喜歡這個男人了,他對她總有一種穩(wěn)操勝券的張揚(yáng)。不過賺錢吃飯,管他干什么。綠女便笑笑。
  他又說,小妹,你的笑最多能樸素半年。然后他支著身子,搖搖晃晃地過來。綠女后退了兩步,說你要干什么。他愣了一愣,說,別緊張,我是個好人,去幫我上碗飯。
  上完飯,男人已經(jīng)半醉了,但還清醒。他聽見隔壁傳來吵鬧聲,污言穢語。男人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的人盡說人話。綠女說,是人不說人話說什么話。男人說,是這個字。他蘸了一點(diǎn)兒啤酒寫下一個“淫”字。綠女就笑說,罵人也罵得這么文氣呀,感覺是把精致的鉆石當(dāng)彈弓的彈子攻擊敵人。
  他下巴上淌著一兩滴酒。綠女雖然初中畢業(yè)的文化,但還記得孔乙己,就說孔乙己,“茴”字有多少種寫法。男人就笑說,你笑我。
  男人經(jīng)常滔滔不絕地說,你看你這個小城,最初是電信一統(tǒng)江山,然后有了移動,有了聯(lián)通與移動相爭,以后還有網(wǎng)通、鐵通下來,大城市的戰(zhàn)火燒到你這里了,我有大把的工作,大把的出差機(jī)會,有機(jī)會來看你了。這里會更繁榮。
  綠女說,它們再怎么變,怎么繁榮,我也是個上菜的。
  很多客人像劉偉雄一樣喜歡綠女,當(dāng)然只是喜歡,那是偶爾見一次的,無傷大雅的喜歡,沒有利益沖突的喜歡,有點(diǎn)兒居高臨下。
  劉偉雄自認(rèn)為有資格帶著把玩的心態(tài)喜歡綠女,那是因?yàn)樽约河形幕。?dāng)然也有另外一種人自認(rèn)為有資格俯視綠女。
  比如有一次小城的官員在這里吃飯,為首一個很關(guān)懷民情地問綠女多少歲了。綠女警惕地說,十六歲了。官員說,怎么不讀書了。綠女說,窮唄。官員就感慨萬千地說,治貧,治貧,是建立和諧社會首要解決的問題啊。綠女看見有人拿起菜單,一張臉在菜單后笑開了。綠女沒笑。她覺得這句話很熟悉,好像是在電視上聽到的,講的人穿西裝結(jié)領(lǐng)帶,對著話筒。而現(xiàn)在講的人穿著敞領(lǐng)的襯衣,挽著衣袖,對著一桌子的菜,湯湯水水,換了語境。她聽著覺得很怪異。
  當(dāng)然只是怪異而已,不是反感。她還是喜歡這樣的人物來吃飯的,那些可以兌獎的酒瓶蓋蓋就可以得到很多,然后就可以拿它們?nèi)Q冰淇淋吃,甚至到門口電話亭打電話時也可以抵電話費(fèi),當(dāng)然數(shù)量多時就兌成現(xiàn)金,綠女曾經(jīng)一天得到二十元哩。多么振奮人心啊。
  不過后來,以治貧為己任的官員還是多要了幾百元的餐票報銷,臨走還在綠女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綠女跳了起來,又不好發(fā)作。結(jié)果,老板娘回來,也跳了起來,當(dāng)然不是為了綠女的屁股,而是為了多給的餐票?腿硕嘁推笔呛苷5,司空見慣,問題是在不禍及自己利益的前提下。老板娘說,你們不是害我多納稅嗎?下個月超過雙定銷售額又要多定我的稅了。盡養(yǎng)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人。
  老板娘罵的是胡美麗,管柜臺兼點(diǎn)菜的胡美麗。
  二
  綠女是很怕老板娘的,這種怕更多的是敬畏。綠女見識過老板娘的氣魄。一次老板娘從銀行里取出一千塊錢,回到萬家樂。胡美麗接過手一看,馬上驚呼有兩張假幣。左手抖一下聲音悶悶的,右手抖一下聲音還是悶悶的,各種特征一對照,必假無疑。老板娘氣炸了,說蒙到老娘頭上了,我去換回來。胡美麗說,人家出門概不負(fù)責(zé)。老板娘眉毛一挑說,你們等著瞧,我肯定能整回來,綠女你跟我去見識一下。
  只見老板娘大踏步?jīng)_進(jìn)銀行,啪一聲把那沓鈔票拍到柜臺上,附近的零散的紙被驚得騰起來,然后像簇?fù)硭频穆湓阝n票周圍。緊接著老板娘擲地有聲地說,你不許點(diǎn)這沓錢,剛才你點(diǎn)過了。我要另外一個點(diǎn),F(xiàn)在科技很發(fā)達(dá)的,每一張鈔票都留有指紋的。想用假的蒙我,你等著!她沖進(jìn)來時,別人被她裹挾來的風(fēng)吹開,又被她挺胸叉腰的氣勢鎮(zhèn)在地上。
  兩個柜員面面相覷,她們是被這凌厲的氣勢嚇住了。一個柜員遲疑地拿過來,非常緩慢地點(diǎn)起來、看起來,一張、兩張,一遍、兩遍……她好像在權(quán)衡兩百元重要,還是朝不保夕的代辦員工作重要。這份工作畢竟是體面的。
  最后,她說,沒有呀,張張都是真的,沒有假的,是你們不會看罷了。
  話音剛落,老板娘的話立馬壓上去,她乘勝追擊,“好!既然沒有假的,馬上給我存回去。”
  綠女覺得老板娘要贏的東西沒有人敢讓她輸,換上另一個人只能自認(rèn)倒霉。老板娘就是用氣勢打了一場勝仗。老板娘一得意又說,以前我賭錢被罰去三千元,最后我就是能聲東擊西地把錢拿回來,吃進(jìn)去也得給我吐出來。何況這區(qū)區(qū)兩百元?錢是個好東西。過程嗎,保密。
  所以綠女怕這個有故事的老板娘,綠女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
  胡美麗不怕老板娘,胡美麗的不怕,讓綠女覺得胡美麗也是值得依賴的。在胡美麗的面前綠女覺得自己就像是搭秤頭的零碎。市場上的小販說:“咳,一斤。”秤還往下溜,于是小販丟了一塊邊角料搭上去,秤就翹起來了。
  綠女就是這樣的零碎,買主計較時,就配上去補(bǔ)足斤兩;不計較時,不了了之?傊强捎锌蔁o,用來平衡別人的計較的,涌動著溫潤的妥協(xié)。而胡美麗是掌握主動權(quán)的主體,她充滿與時俱進(jìn)的鋒芒。
  胡美麗挨罵時總是一撇嘴,旁若無人。綠女不明白胡美麗倚仗什么能如此滿不在乎,她們在老板娘面前不過是個打工的。
  胡美麗對綠女還算有耐心。胡美麗的口頭禪是,不能就這樣算了。綠女的口頭禪是算了,算了。連說話都是胡美麗的回聲。
  胡美麗經(jīng)常冷不丁就說,綠女你真是“黑頸”。那時流行用這個特色詞語損人。穿衣服時這樣說,吃東西時也這樣說。綠女摸摸自己的頸脖子,想自己的頸脖子很黑嗎?
  她們收工后有時也去消夜。胡美麗吃云吞,綠女也吃。不過有一次綠女要了綠豆粥。胡美麗吃云吞放辣椒,綠女下意識地也放了一勺辣椒。胡美麗瞪大眼,說,有這樣的吃法?“黑頸”!吃綠豆粥放辣椒。綠女在家里很少吃甜食,母親說糖比鹽貴,還傷牙,不好。
  綠女漲紅著臉,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說,我喜歡這樣。滿桌的人望過來,隱忍著笑意。辣椒很辣,綠女吃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綠豆粥的確是不成吃了,但她依然忍辱負(fù)重似的把它吃完,并且努力地笑著。她想,我寧可被看成怪人,也不能被看成沒見過世面的土佬,怪人有時是有個性的。
  胡美麗說,跟你在一起真掉價。“黑頸”。
  綠女說,“黑頸”是什么意思?平時你說的咸濕佬是什么意思?綠女模模糊糊知道,咸濕佬是罵男人的,“黑頸”好像男女都可以罵。
  胡美麗說,“黑頸”——從前有一個土得掉渣的,土得有一股泥腥氣的鄉(xiāng)下妹子,但又很臭美,知道一白可以遮百丑,于是用粉把臉涂抹得白白的,不是豆腐那種白,豆腐白是白嫩一碰就出水,滋潤得很。是那種白,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粉,那粉離臉有三尺遠(yuǎn)——但是那頸脖子卻是黑乎乎的。所以臭美的女人就是“黑頸”,跟不上趟。比如你。
  其實(shí)換句文氣的話也許叫媚俗,那幾年在充滿文字批判的報紙上經(jīng)常流行這個詞,后來又被淘汰了。就比如“黑頸”這個詞后來也被小城的人淘汰了,小城的人尋找更具智慧更具力量的詞表示對別人的輕蔑,能夠使用流行的土白話罵人,是作為“土著”的標(biāo)志之一。
  綠女捏了胡美麗一下,說,你就沒有農(nóng)村親戚?
  胡美麗說我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當(dāng)然也有農(nóng)村親戚,他們一來特討厭。用我的毛巾,有一次還用我的牙刷。大冷天來,小孩子總是衣衫單薄,讓我看不過眼,立馬又去買了一整套。擺明是仗窮訛詐我的東西。
  綠女聽了有點(diǎn)兒不舒服,便轉(zhuǎn)移話題說,那你說說“咸濕佬”是什么意思。
  胡美麗說那是罵色瞇瞇的男人的,你想想,那些男人一看見女人,只要他心有邪念,喉嚨里就咕嚕咕嚕猛咽口水,手心就冒汗水,就濕了,那手一摸過來,哇,濕漉漉的汗水,汗水是有咸味的,所以大色狼就是“咸濕佬”,所以對你動手動腳的男人,你就應(yīng)該罵他“咸濕佬”。
  綠女一聽哈哈大笑,覺得胡美麗就是聰明,解釋得那么生動,關(guān)鍵是胡美麗對綠女有耐心解釋這些很入門的東西。
  胡美麗最后說,一個人要能在另一個人面前強(qiáng)硬起來,關(guān)鍵是要有料。我才不怕老板娘呢。我是管賬的,我有她的把柄,惹毛了我,大不了同歸于盡。她冷笑了一下。
  00綠女打了個冷戰(zhàn)。黑沉沉的午夜,兩個女孩一前一后地走著,路燈把胡美麗的影子長長地甩在身后,綠女小心地錯開影子,似乎是不敢輕易觸碰。街上有烤玉米的小攤,一陣陣香氣飄過來,紅紅的炭火,吱吱的油與炭的短兵相接的聲音,滿懷的火光。胡美麗在午夜的街頭肆意地原地打了一下轉(zhuǎn),藍(lán)裙子旋成一朵盛開的花。她說,真香。她夸張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綠女不穿裙子,但她卻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她僵硬地立在藍(lán)裙子旁,像陪襯的葉梗,而風(fēng)吹起她身后的長發(fā)成扇形,像附在葉梗上的葉子。
  綠女想,就算我是“黑頸”,她是“白頸”,大家還不是同在一個環(huán)境討飯吃,一棵樹上的枝丫罷了,只不過她那個枝丫比我多賺一百元。
  夜更深沉了,胡美麗說打“三馬仔”回去算了,反正只用一塊錢。她倆上了車,胡美麗說“電影院”。綠女說,不是回萬家樂嗎?胡美麗說,萬家樂原先就是電影院裝修拼成的,本地人都知道,就算它一丁點(diǎn)兒影子都沒有了,本地人都知道那是電影院。除了你。
  綠女覺得胡美麗開口閉口就本地人,連多年前那無影無蹤的東西都當(dāng)寶貝說出來,帶著炫耀與優(yōu)越。就好像說想當(dāng)初我祖宗還是猴子的時候——一樣的無聊。
  胡美麗自顧自地說,滿大街的“三馬仔”,因?yàn)樘嗖坏貌患右韵拗,單號車牌單號開,雙號車牌雙號開,有些車主為了多開一天賺錢,托了涉千山過萬水才攀上的親戚上單號車牌,就為了多開那么一天。小城里的窮鬼。
  車主隨聲道了一句,千萬別嫁給小城的窮鬼。
  她們無聲無息地笑笑。
  





上一本:秘密渡口 下一本:與君一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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