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薩滿教的傳奇秘史。
大漠深處的黑土城子，是人煙絕跡的遼代宮殿的廢墟，也是大漠中最狡猾的狐貍血脈——烏妮格家族盤踞的老巢。近百年來烏妮格狐貍家族與人類的糾葛也恰恰見證了一代大薩滿鐵木洛家族的興衰榮辱。薩滿教十三神博的傳人鐵木洛隱忍著血海深仇，隱居在科爾沁草原的哈爾沙小村，然而，氏族的仇恨逼迫他不得不出手。
于是，十三神博鬧東蒙的悲壯，燒博事件的慘烈，黑博大薩滿與九頭狼的快意手足情，學者白爾泰對狐仙背后的薩滿文化的癡意著迷，一幕幕大戲正拉開帷幕…
作者簡介：
郭雪波，著名小說家，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藝術(shù)“特殊貢獻獎”獲得者。蒙古族，內(nèi)蒙古庫倫旗人，中央戲劇學院編劇專業(yè)畢業(yè)，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著有《錫林河女神》、《淪喪》、《狼孩》、《青旗?嘎達梅林》、《大薩滿之金羊車》等長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多部。多部作品以英、法、日、德等文字在國外出版，小說《哺乳》獲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yōu)秀作品獎，《沙狐》入選聯(lián)合國《國際優(yōu)秀小說選》。全國“五個一工程”廣播劇一等獎、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宗教文學獎獲獎作家。
作者近二十年潛心研究薩滿文化。大薩滿系列小說是作者自己最珍視的作品。第一章
烏妮格是神奇的，
遇見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說出去。
它是荒漠的主宰。
—流傳在科爾沁草原的一句古語
一
姹干?烏妮格，這就是本書主人公—那只老銀狐的全名。
在遙遠的北方，科爾沁草原最北部五百里之外的汗?騰格爾山里，早先曾有一個狐貍家族。那是個真正的古老的烏妮格狐家族，與其他動物虎豹熊鹿狼豺狍獐一起創(chuàng)造了百里汗?騰格爾山的兇險和威嚴。
姹干?烏妮格家族穴居在山的陰面處一座山洞，一代一代相傳。它們家族，曾從匈奴人、東胡人的箭弩下逃生，曾甩脫蒙古可汗追擊，又有與女真人、契丹人周旋不敗的光榮歷史。在那弱肉強食、戰(zhàn)火紛爭的混亂年代，它們這支家族能夠生存發(fā)展，除了其狡猾奸詐和矯健的體魄之外，據(jù)說還全靠了一個外人不知的神秘技能。
那是個溫暖的初春下午。汗?騰格爾山北麓的山洞里，有一只老母狐正在生產(chǎn)。它躺在柔軟的干草上，下身一使勁，便擠出一只小崽來，輕輕松松很快擠出了五只。它慵懶地伸了伸尖嘴打個哈欠，以為完工了，想站起來伸伸發(fā)麻的身軀。結(jié)果，它剛抬一下屁股，第六只崽子—本書的主人公姹干?烏妮格，便從母狐的兩個后腿中間那個鮮紅而神圣的洞穴里掉了出來。老母狐驚訝地回頭，凝視這只最小的老六，一個壓幫崽，似乎不大相信是從自己肚子里掉下來的。先出來的那五只個個肥大健康，而這老六待在它肚子里簡直若有若無，瘦小得像只耗子，可憐巴巴。可有一點引起老母狐的注意，就是這只壓幫崽的尾巴尖是雪白色的！顯得那么柔美、閃亮、迷人。雪白的尾巴尖，立刻勾起了老母狐對往日一段戀情的回憶—曾有一條雪白色尾巴的年輕狐貍跟它廝混了很久，一直到被一群狼撕碎為止。也許對故情的眷戀，也許這只最弱最小的壓幫崽引發(fā)它母性膩憐，它對姹干?烏妮格是格外的關(guān)照。當五個大崽爭搶奶頭，把弱小的老六擠出一邊或壓在身下時，老母狐總是伸出尖嘴，把它叼過來喂給最有奶的乳頭，同時老母狐不停地用它那神奇的舌頭，舔舐這只小狐的毛皮，使得它整個身子亮晶晶的，猶如一只光滑的精靈。
五個大崽剛學會覓食，老母狐就把它們趕出老窩，獨立生活去了，唯有這只壓幫崽姹干?烏妮格，依舊留在它身邊。對于老母狐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它每年一窩一窩養(yǎng)出的子孫，遍布在整個汗?騰格爾山脈和南邊廣袤的科爾沁大草原，它是家庭發(fā)展的功勛卓著的老母親。可這次，對這只神奇的老六、白尾巴尖的姹干?烏妮格，它怎么也舍不得放走�；蛟S，它意識到，過于衰老的它不可能再生育了，而這只姹干?烏妮格，是它眾多子孫中最末尾的名副其實的壓幫崽。它一天天看著這只壓幫崽長大，它也把自己所有生存之道、精明奸猾的本事，全部傳授給這只壓幫崽，并不斷地帶它出去實踐、闖蕩。為了生存，它們從不只停留在紙上談兵，而講究實踐和血性的肉搏。果然青出于藍勝于藍，有一次，它們倆為追逐一只野兔，闖進了東山黑豹領地。正當它們撕扯兔肉的時候，血腥味引來了那只黑山豹，黑山豹向它們猛撲過來。它們沒命地逃竄，黑豹幾個撲躍就趕上它們，張開了大嘴。姹干?烏妮格驚恐萬狀，甩動尾巴左右閃跳，躲避黑豹的致命一擊。那只黑豹對付狐貍頗有經(jīng)驗，眼睛不盯尾巴，只盯狐貍頭部。正當萬分危急時，姹干?烏妮格身上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由于驚嚇，它的尾巴根下的那個平時緊閉的小氣孔，突然張開，沖黑豹的鼻嘴“哧兒”一下放射出一股氣味。這是一股奇特的，具有強烈刺激性的臊臭氣味，其中含有某種醉人的奇香。不知怎么搞的，那頭兇猛無比的黑豹聞到這股氣味后，突然腳步晃了一下，雙眼有些迷瞪，好像無法忍受這股氣味的刺激，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掉頭就往回跑。老母狐和姹干?烏妮格，呆呆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從此，老母狐對自己這只壓幫崽另眼相看了。
當時，它也隱隱聞到了一絲那個迷魂的氣味。作為這支古老狐貍家族最老的母狐，它身上也有能施放此氣味的本能，但很微弱，不構(gòu)成攻擊性。而姹干?烏妮格這種情況，在整個狐貍家族中是極罕見的，百年不遇。這是一個猜不透的謎，就如人類身體之內(nèi)的氣功現(xiàn)象一樣，屬于狐貍這個古老得幾乎與人類同時出現(xiàn)的動物的原始本能，大概要經(jīng)歷多少年代才偶爾在一有緣分的狐貍身上得以體現(xiàn)吧。就像牛黃不會長在每頭牛身上一樣，可遇而不可求。老母狐由此對這只壓幫崽有所驚懼了，它本能地意識到，這壓幫崽將替代它的位置，成為家族中的強者和首領。老母狐深感悲哀。它開始本能地咬逐這只小崽，驅(qū)趕它離開老窩去獨立生活。姹干?烏妮格躲避著母親的排擠追咬，不愿離開這溫暖的洞穴。它狺狺地吠叫著，老母狐也不敢往死里咬，它也害怕那股可怕的氣味。
決裂的一天終于來臨。
那是個春夏交際之時，發(fā)情的狐貍們?nèi)宄扇旱鼐奂诤?騰格爾山的樹林和草地上。一只矯健頎長的年輕公狐，正跟老母狐調(diào)情。似乎它們相互很熟，或許是離散幾年的老情人。
這時姹干?烏妮格出現(xiàn)了，它游蕩遍了狐貍調(diào)情的樹林山洼草地，靠嗅覺，聞遍所有老中青不同層次的公狐們，仍是沒有發(fā)現(xiàn)使它動心的情人。它心灰意懶，又寂寞難耐。驀然回首，它正在斜陽闌珊處。那光滑漂亮的火紅毛色，那花白粗壯的迷人長尾，以及那雙黃綠黃綠的寶石般勾魂的眼睛，處處體現(xiàn)出雄性健美，令姹干?烏妮格這個剛出道首次發(fā)情的年輕母狐，心靈不由得震顫。當它不顧一切地展現(xiàn)出年輕雌狐的魅力，向那只意中狐靠近時，旁邊的老母狐向它齜出尖利的牙齒，發(fā)出威脅的吠哮。姹干?烏妮格猶豫了一下，但色膽包天，異性的誘惑勝過一切，遂無所顧忌地向公狐搖起尾巴。老母狐忍無可忍，兇猛地撲過來咬它，而姹干?烏妮格輕靈地一閃，躲開了母狐的攻擊，它并不回頭拼斗，而繼續(xù)靠近已注意到自己的公狐。這時，那只公狐向它搖著尾巴走過來了，顯然這只年輕美麗的小母狐，對它更有吸引力。受冷落的老母狐，又沖變情的背叛者齜牙咧嘴，公狐毫不在乎。老母狐終于向姹干?烏妮格這插足的第三者，也是自己剛趕出去生活的小女兒發(fā)起了第二次進攻。然而，它的嘴剛要咬住對方的后腿時，它便聞到了那股奇特的又臊又香的入骨氣味。被激怒的小母狐，情不自禁地施放出本能的自衛(wèi)方式，老母狐“哽哽”叫著，驚恐地跳開了。它不敢再貿(mào)然進攻。那股氣味，使它無法接近。而那只公狐嗅嗅覓覓，變得瘋狂起來，與姹干?烏妮格糾纏在一起。然后，又跟隨著它向前邊的密林深處飛躍而去。一場驚心動魄的交媾開始了。
老母狐仰起脖子，向天空發(fā)出了尖利細長的咆哮。
附近三三兩兩的同類們，聽到這一聲充滿不平、憤怒、怨恨的長嗥，都有些驚疑地瞅著老母狐。少頃，又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去了。這是個千金難買的大好時節(jié)，它們不能耽誤了工夫，情場失意的老母狐引不起它們興趣。漸漸，老母狐的長嘯變成了低狺，終于無可奈何地閉住嘴，從微合的眼角淌出兩滴哀傷的淚水。它夾起了尾巴，展開慵懶的四肢，向自己的老洞穴走去。它顯得那么孤獨失意，一下子變得老態(tài)龍鐘又萬念俱滅。它緩緩鉆進洞穴，疲倦地躺臥下來，慢慢閉上了雙眼。從此，它再也沒有走出這個洞穴。嚴格地說再也沒有睜開過那雙眼睛，也沒有進一口食物。絕食絕水，慢慢地等待死亡。一個倔犟又高傲的生命。汗?騰格爾山脈烏妮格狐貍家族，這位杰出的一代領袖，就這樣安靜而莊嚴地結(jié)束了自己血性奮斗的一生。終極時旁邊沒有一只同伴或子孫。它的毛色依然那么火紅、閃亮、美麗。它的那個洞穴，再也沒有其他狐貍進住過。當從洞穴中飄出尸體腐爛的氣息后，狐貍子孫們?nèi)宄扇旱貒囱▉辛ⅲ煌l(fā)出長時間的哀號悲嘯，為這只它們的母親、情人、祖母、外祖母和首領集體送行。其中包括姹干?烏妮格和那只已經(jīng)和它姘居的年輕公狐，然后，狐貍們便四散去了。炎熱而發(fā)瘋的春夏已結(jié)束，猛烈發(fā)情的日子已過去，它們將迎接寒冷而漫長的嚴冬。為度過那艱難的季節(jié)，它們要拼命捕食小動物，增加體膘使自己強健，還要儲存食物，同時躲避更兇猛的大野獸的襲擊，因為這是個血性的季節(jié)，對動物和人來說，生存都是艱難的。
不久，汗?騰格爾這支大興安嶺山脈的延伸山嶺，發(fā)生了一場可怕的大變亂。
高鼻子的俄國人和塌鼻子的東洋人，在中國領土上，離汗?騰格爾山脈不遠的叫諾木汗的地方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日本天皇想咬一下紅色斯大林的屁股，結(jié)果被朱可夫狠揍了一頓。他們雙方早先曾在旅順口打過一場，東洋鬼子取勝，為了顯示殖民權(quán)，日本人在旅順口市內(nèi)市外所有山頭，都豎立了大理石建造的永固紀念塔，上邊清晰記錄著他們征服中國土地的“光榮”業(yè)績。這無數(shù)個塔和碑，據(jù)說也是為了鎮(zhèn)住中國人復興的“龍脈”風水，起著斷龍絕氣永不讓其翻身的作用。而如今，我們的一些過分寬容而不在乎的同胞們，依舊不僅保留著這些個“鎮(zhèn)碑鎮(zhèn)塔”，還一到節(jié)假日三五成群登塔觀瞻游玩，毫不在意那個恥辱的歷史，毫不在意這一座座恥辱的象征—塔和碑，抱著鐵炮照相，倚著石碑留念。
失敗的東洋兵在汗?騰格爾山上放了一把火。為的是山上的樹太多太密，為的是山太峻太秀，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難追捕，或者什么也不為，只是與俄國人打仗太疲累太無聊需要發(fā)泄敗軍情緒。就像后來，他們拿機關(guān)炮掃射龍虎山天下第一“山體女性象形陰部”一樣，出于一種無法明說的陰暗淫邪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黃，大火整整燒了兩個月，天燒得通紅，河水烤得發(fā)干，附近幾百里斷了人煙。汗?騰格爾山變成了一座一絲不掛的赤裸裸的巖石堆，像是一個剃光了頭發(fā)胡須、脫盡了遮體衣物的野漢子矗在那兒，面對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騰格爾山里的動物野獸們遭殃了，飛禽的翅膀飛不出無邊的火海，走獸的四肢跑不過四面的火陣。烏妮格狐貍家族，與大家一起遭受了這場空前的大劫難。
唯有姹干?烏妮格這只年輕的母狐，憑著自己的機敏嗅覺、精明超常的本能，跳進了南邊的霍林河，順河水漂流才逃出火場。然后它繼續(xù)向南，逃進了茫茫無際的科爾沁草原。懷里還揣著與年輕公狐的結(jié)晶一窩小崽。
科爾沁草原，這是個陌生的世界。
在這里，它將多與兩條腿的人打交道了，對他們更是很陌生。它來自蠻荒野性的汗?騰格爾大山，那里人跡罕至，沒有陷阱，沒有火槍，也沒有人扒它們皮。
那時秋季已經(jīng)結(jié)束，寒冷的冬天正在開始。姹干?烏妮格猶如一只幽靈，無家可歸，孤零零地游蕩在這片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著已完全變雪白色的大尾巴，整日流浪和尋覓，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區(qū)，它幾次為吃兩條腿的人養(yǎng)的雞，險些掉進農(nóng)夫設下的陷阱。后來，它繼續(xù)向西南方向移動，終于走進了位于科爾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它發(fā)現(xiàn)，這里的柔軟沙土更適合它生活。這里有無數(shù)的野鼠，可輕易捕獲，還有廢棄的野豬窩，供它生養(yǎng)第一代子孫。于是，姹干?烏妮格，就這樣在這兒落腳了。
二
科爾沁沙地的寒夜，凍僵了所有活物。
唯那只獸，依然在肅殺的雪野上飛馳，正快速靠近一片黑榆樹林。朦朧的月色中，它如一幻影般時隱時現(xiàn)。
“汪，汪，汪！”一只游蕩的夜狗有所警覺，在榆樹林邊兒截住了來獸，狺狺地吠叫。
那獸倏地伏在雪地上，溶入月光中，與皚皚雪地共色。此獸遍體的白毛燦如銀雪，匍匐在地上無聲無跡，唯有一雙眼睛碧綠碧綠的，在雪地上閃一閃，猶如鑲嵌在雪地上的兩顆綠寶石。
那只夜狗失去目標，疑惑起來，盯視良久，不甘心地走過去。
這是一只長夜里野外閑蕩的大黑狗，有些固執(zhí)。當它嗅嗅停停，剛走近那兩個綠瑩瑩小點，驀然，一條白影“卟”地在它眼前一晃而沒。大黑狗笨拙地一撲，落空，白影已閃在它右側(cè)，狗又撲，仍落空。那白影遠比它敏捷得多。大黑狗也犯倔，左撲右撲，固執(zhí)又傻乎乎地追撲那左右晃動的白影。后來，黑狗發(fā)現(xiàn)這白影只不過是那只白獸的尾巴而已，一條毛茸茸的白色長尾巴。那白獸只是用自己尾巴在逗弄它。大黑狗被激怒了，“呼兒，呼兒”地狂叫著，兇狠地咬向那晃動的尾巴根。
“哧兒—”
一股惡臊氣，從那尾根釋放出來，正沖著黑狗伸過來的鼻臉。
“哽，哽，哽……”
那只大黑狗好像被什么硬物擊中了一般，難受地呻吟起來，很快又變得懵懵懂懂，活似一個喝酒的醉漢般暈頭轉(zhuǎn)向，在雪地上打起轉(zhuǎn)來，追咬著自己的尾巴，一圈，兩圈，三圈……
這時，那只白色野獸從雪地上從容站立起來，緩緩地伸展腰身，兩只綠眼瞅了瞅在一旁轉(zhuǎn)圈的黑狗，高昂起頭，向著冰冷的藍色夜空，張開尖尖的嘴巴，長號一聲：“嗚—”
然后，它如支飛射的箭般馳向前邊那片稀疏的榆樹林，那里有一片老墳冢。
而那條可憐的黑狗，依舊追著自個兒的尾巴，在原地轉(zhuǎn)著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