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兒女的榮譽


作者:雪蕻     整理日期:2014-08-24 23:01:07

出身卑微的母親李四蘭,一直渴望過上“金光閃閃”的生活,并習慣于以愛的名義控制著兒子,“不甘心徹底認下失敗的命”。然而,入伍八年依然一事無成的兒子讓她灰心絕望,并遭到她的致命詛咒。兒子含淚歸隊后不久,李四蘭忽然得知兒子在抗洪救災時因患癌癥被樹作典型。她趕到部隊看望將死的兒子,悲傷難抑,卻意外發(fā)現(xiàn)照射在自己身上的,竟是一生魂縈夢牽的鎂光燈,這讓她驚喜——為了鎂光燈的多少,她甚至不惜與兒子的“未婚妻”大打出手。她根本沒想到,此時,被她自幼拋棄、正在這家部隊醫(yī)院當宣傳干事的女兒正默默注視著她,并發(fā)誓要像魔鬼一樣折磨她……這是一位母親和她雙胞胎兒女數(shù)十年的悲歡離合,更是一場母親與兒女之間最虐心的戰(zhàn)爭。
  作者簡介:
  雪蕻,原名黃雪蕻,1994年入伍,軍旅青年作家,現(xiàn)在駐南京某部隊服役。出版長篇小說《白云繞家》、《紅顏》兩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作品多次獲解放軍新作品文藝獎一、二等獎,其中中篇小說《嘉年華》、《老螞蟻》、《操場》在軍內(nèi)外廣為流傳,頗受好評。
   
  目錄:
  第一章還鄉(xiāng)不衣錦第二章為母親而活第三章秋秋第四章李四蘭的人生九場戲第五章隱秘的機遇第六章圓夢第七章重逢第八章養(yǎng)兒千日,用兒一時第九章爭搶“典型”第十章復仇的陰謀第十一章被掀翻的世界第十二章“用痛苦搭一座橋”第十三章癌的真相第十四章團圓第十五章尾聲1.李飛曾無數(shù)次夢想自己凱歌高奏的場景。他覺得自己起碼應是一杠兩星的中尉,擔任著副連長副指導員的職務。他應當被縣武裝部用吉普車送回莊臺。吉普車揚塵進村。很多小孩流著鼻涕簇擁著小車傻愣愣地看,很多大姑娘小媳婦則捏著手帕抱著娃娃含情脈脈地看。村干部激動地上前,和人武部干部握手,再和他握手,一連聲叫“李飛同志”。人群組成八丈祥云擁著他飄到家門口,母親站在門口滿臉通紅喜極而泣。她像所有英雄媽媽那樣端莊樸實,如戲中王母娘娘般雍容大方。她有點慢動作地沖向他,他和她抱頭痛哭起來。他還對人群敬軍禮,用普通話說:“鄉(xiāng)親們,我回來了,我的母親是位偉大的母親!”成功的云把他抬起來,連帶著把娘親也八抬大轎地抬起來,他們娘倆坐在云里飛,直飛到平庸人間再夠不到的天上。李飛的夢是那么逼真,惹得他在回家路上一個勁神不守舍地笑著。這笑令人詫異,和外界格格不入,他就這樣笑著走著、走著笑著,然后從半空跌下來,一腦殼撞在了現(xiàn)實的鐵硬上。
  這時,他的笑不但僵住,還猛地被撕掉了。
  他的家,灰舊的院子和瓦房,鐵釘般扎進他眼里,那油漆剝落的大門含著生活所有的嘲笑,睥睨地看著他。
  他的母親李四蘭,從院里走了出來。
  他的母親,又黑又瘦又老又丑,像他剛才美好夢境的反義詞,直溜溜站在那里,暗淡的眼被多皺眼皮埋著,滿臉色斑,肉厚闊大的嘴抿成一個惡意的弧度漠然地看著他。只這么一眼,做兒子的心立即結(jié)了冰。
  “回來了?”她拎著筐和鐮刀,一臉不想說話的勉強。
  “回來了!彼卮稹
  這一問一答兩句話六個字立即使他倆都站進了冷水里。真冷啊,還不如罵他幾句,劈臉給他兩耳光,這樣起碼還能讓他喘過氣來,而現(xiàn)在,他這當兒的站在傷心的冷水里,一口氣喘不出也咽不下,憋得心里都是恨、都是疼!好狠的娘,一下就把他釘在了被遺棄的孤獨上,但他同時又知道,一切都是相互的,他就是她的參照,也正在用同樣疲憊的眼神冷漠地看著她……
  卻原來,母子連心是這個樣。
  也許他死在外面都不應該回來!李飛牙關咬痛了,連扭頭就走的決絕都有了,李四蘭卻意外地往一邊側(cè)側(cè)給他讓出了進院的路。
  “你先歇著,我去割大豆,吃過午飯你再跟我下地,天這么熱悶,估摸著要下雨,大豆再不割就來不及了……”她的口氣仍然淡漠,卻已經(jīng)暗含了不忍和松動。
  她這一讓做兒子的如何感受不到,立即也松動起來,連說“媽辛苦了,我下午保證幫您割兩畝地!
  還沒等他說出更熱情的話,做母親的已經(jīng)扭頭走了,留下一個硬硬的背影,李飛只得訕訕地拎包進了院子。繼父滿嗓子沙拉拉的痰音從屋里走出來。老程龍73歲了,完全是土埋脖子的衰弱老人了,他也只是對大飛打個招呼就到菜地摘菜準備做飯去了。李飛放下包,去井沿洗臉。還是那個磕掉許多瓷印著紅鯉魚的搪瓷盆,井水冰涼,李飛洗凈臉,用一邊搭的毛巾擦著臉。他手里的毛巾像很多農(nóng)家人用的那樣不講究,全家混用,散發(fā)著油污煙草汗膩子的難聞味。李飛在部隊聞慣了汗臭味機油味,對這臟毛巾的味并不討厭,反正都是難聞鼻子一捏就過去了。不過眼前這“難聞”和部隊的“難聞”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眼前這“難聞”里攙著草腥味豬屎味羊糞蛋味,還攙著娘親和繼父身上的汗味頭油味——這,就是家的味道啊。
  李飛捏著那塊臟毛巾,眼睛微微濕了。
  他明白,無論再怎樣難堪冷漠,這個家,還是讓他回來了。
  兒子回來李四蘭是故意不在家的。大晌午七月流火的熱能把人烤死,再忙人們也要避開這會吃過飯歇一覺再來干活,她卻偏要這時候來。一來她想避開兒子,二來她想找茬累自己,想讓毒日頭把自己曬半死,仿佛這樣就能把一切減輕一般。不遠處的大河亮晃晃地流淌著,太陽正午當頭,刺眼的光一泄千里,一片片熟黃的玉米田大豆地被曬得吱吱冒油。熱烤得人又燙又癢,站一會都汗流浹背,更別提彎腰撅腚干活了。李四蘭故意苦自己,不帶草帽遮陽,不用手套護手,就那么一把又一把生薅硬扯地割著大豆。豆秧上都是軟毛刺,揮一鐮掌心就癢一次腫一分,沒多會她的手就腫起來,又干了一刻鐘,她滿身的汗如流水般淌下來,還有胳肢窩那讓汗一蟄再一磨已經(jīng)潰爛起來……在大片大片、無邊無際的熱中,李四蘭內(nèi)心的怨毒正在變成肉身越來越厲害的累痛,她揮鐮苦干著,眼前都是白茫茫的光、綠花花的痛、熱辣辣的癢……
  終于,她累得再干不動了,直起腰,揚起一張被曬得又紅又老的臉,愣在了那里。
  這片磨死人的莊稼地,就像她58年激烈無常、掙著鬧著、兩手空空的命,默默無言地圍著她,讓她跑也跑不掉、抗又不知道如何抗,最后只能成為一個長著干茄子臉的老嬤子,站在這片亮得近乎虛空的莊稼地里,哀嘆著自己的命。
  2.這些年母親的期望須臾都沒有和他分開過。他是她的一塊血肉,自離開她開始一個少年被放逐的命運后,他從來都是不安的,總渴望能再次回到童年感受到她懷抱溫暖獨特的味道。這一切,既然已經(jīng)注定回不去了,那他起碼能做到為母親而活吧。而最讓李飛萬念俱灰的是,他那么渴望能讓她為他驕傲的力量,他那么渴望能實現(xiàn)她夢想的力量,卻仿佛被命運施了詛咒,與生俱來或先天之前就被毀滅了、被剝奪了。
  他在部隊苦了八年,使出所有心勁,汗水疲累疼痛傷口忍耐焦灼可憐相,他現(xiàn)在回頭看看自己這八年軍旅歲月,是一片熬化了的柏油般烏黑焦糊的液體。他掙得四肢百骸要裂開來,他心碎神傷地回來了,回來面對他的是一張更心碎神傷的臉,最依戀的娘親的臉,一眼不愿看他,一句話不愿同他說……他其實多想像娘當年對他說的那樣,用他的命做成梯子載娘去那“有云彩閃金光”的地方,可他就是去不了。他就是那種窩囊廢,只會空許愿打自己嘴巴,只會原地踏步往后退,非但改變不了母親的命,還要用再次的失敗帶給母親加倍的否定。
  黑夜里,李飛臉上的淚閃著微光。他知道,在暗沉沉無聲無息的隔壁,母親一定在盼著他死。
  隔壁躺著的李四蘭,當然沒到盼兒子死的地步,不過那份強烈的絕望和恨也已經(jīng)像電線燒煳般難聞了。她和程龍分居好些年了,老伴總哮喘,有時半夜她還要起床照顧他,所以倆人仍住一間屋,只是各睡一張床。李四蘭倒喜歡這樣,她還記得從前去知青宿舍玩的時候里面清爽爽放兩張單人床的情景。女知青會把一;ú紥煸诳看驳膲ι希厦娴趺骁R子掛個玩具什么的顯得好雅致。這些年單住后,李四蘭也堅持這樣布置她的床,靠墻掛一個女兒淘汰的小熊,再在床頭插把野花什么的。其實這又能守住什么呢?就算她的床再溫馨,也擋不住對面床上那老人特有的頭油味、膏藥味、中藥味。歸根到底,這就是衰敗的味道,這就是生活的味道,她注定只能融在其中沆瀣一氣,F(xiàn)在,這股衰敗味道中又加入了隔壁房間大兒子失敗的味道,一個給她多年希望又把她打回原形的大兒子的味道,真快把人憋死了。
  胸口堵了那么多東西,李四蘭真想用拳頭猛勁敲,把那團棉花一樣軟、濃痰一樣粘的“恨和傷心”敲出來,可她不敢動。她知道對面的床雖淹在黑夜里無聲無息,但老程龍的耳朵一定像機靈的羊尾巴尖那樣支愣著,用心聽著她這邊的每一聲、每一息。真煩啊,有個人在旁邊,使她總覺得有人在偷看,使她覺得做什么都虛情假義,所以只能強忍著內(nèi)心的憋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假裝睡著了。
  她怎么可能睡著?她只是假裝睡著了。假睡是難受的,不能動不能磨牙不能說夢話,那原本可以四仰八叉隨意輾轉(zhuǎn)的身體因為裝睡反而動都不能動,繃得又僵又酸,真難為她了。她為什么裝睡?她要用睡把自己和他隔開,她要用沉默來表示拒絕。程龍為了回應李四蘭的裝睡,只好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粗鴮γ娲采下∑鹨粓F人樣子的被窩,想著這個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想著她那古怪執(zhí)拗的性子,老程龍真想嘆息一聲,把這憋死人的沉默一錘打破。但,他做不到。這女人個性里有些東西,就是能決絕地阻止掉一切她不愿的事,所以他只能無所作為地躺在那,任由她自己在那里疼、在那里苦。
  3.對娘親,他有的是無以為報的焦灼,又愛又疼的親子之情;對她,真不好意思承認,他卻是充滿了幻想與渴望。他發(fā)育時做春夢夢到的是她,當兵后訓練之余他經(jīng)常失眠,那時在黑漆漆鼾聲四起的集體宿舍里他偷偷摸摸手淫時想的還是她。而現(xiàn)在,因為想到將來有可能和她結(jié)婚過日子,他的身體又燙了起來,他甚至想到了她脫去衣服任他親任他愛的模樣。
  他記得娘以前喂他奶時乳房的結(jié)實渾圓,娘的奶頭黑黑堅硬的,聽說姑娘的奶頭是粉紅的,那她乳房上是頂著兩個花骨朵么?她的身體是什么樣?是溫熱光滑的么?聽說像融化的蜜,男人進進出出會美得死去活來的;聽說只要你會疼女人,女人也會和你一起美得死去活來的,她會抱著你,肉和你的肉長在一起,她會發(fā)出哭一樣嬌滴滴的聲音。秋秋會這樣嗎?她會時而像豹子那樣纏緊他,時而又像小貓那樣讓他輕點饒了自己嗎?李飛加大了手淫的力度,黑茫茫的眼前不住想象著秋秋在自己身下輾轉(zhuǎn)撲騰的樣子。別看他瘦,八年兵不是白苦的,瘦瘦筋骨肉,他可是耐力十足的偷壯呢。他信自己有那力量,能把她愛得瘋話叫不成聲,最后親著他的嘴和他一起爆炸!想到這一幕,李飛再忍不住,一下子瀉了出來。他大口喘著粗氣,渾身顫抖,好陣子才平靜下來。這是他自戀上秋秋以來最逼真的一次手淫,仿佛真和那心上人發(fā)瘋地做了一場愛一般。
  性的歡樂真短暫啊。激動的余波轉(zhuǎn)瞬即逝,愛人難以企及的絕望馬上就又回來刺痛了他的心。李飛不由抱緊懷中的毯子在心里吼了起來:“愛我吧,這輩子再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愛你了,不信咱們走著瞧好了!”
  8
  李飛是能干的,埋頭彎腰撅腚,一干半天不直腰,家中十來畝玉米大豆眼見著就快收完了。說實話,今年李四蘭真沒怎么累著,和她往年一人苦干比起來,她簡直就是享了福,每天松松地干,再在兒子拉車回家時隨便搭把手就行了。這李飛沒出息沒本事,卻是死不了的拉拉秧,綿綿長長使不完的勁,一累就是半個月,一頭驢都得癱棚里賴半天再爬起來,可他硬是沒歇過。他在部隊的八年沒白干,個沒長樣沒變卻偷長出一身力氣。而且他太有勞動天賦了,多少年沒干活了,一上手卻有模有樣的,鐮刀揮得老把式,拉車像個鉆山猴,攤糧又成了個大耙子。他這吃苦能干的天賦與毅力,讓李四蘭確實享到了福,可她因此感激了嗎?沒有。非但沒有,李四蘭反而越來越難以忍受地討厭起來。
  她討厭他拿鐮刀沉著臉干活的樣子,那姿勢的流暢只有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人才會有。這受過訓練的人如果在部隊成了令人仰慕的軍官,那姿勢越瀟灑當娘的就會越驕傲,可如今不過是敗北前一次回光返照,有什么好炫的啊?他不愿顯得氣短,總是很有把握地勞作著,一舉一動甚至還藏著意氣風發(fā)的意思。這么逞英雄,是逞給她看的嗎?就因為她一不小心跑過去給他吹了吹眼?李四蘭看李飛大刀闊斧地干活,看他四仰八叉躺當院鋪的涼席上大咧咧地乘涼,氣得直咬牙。多狠的孩子,把自己廢了,把娘的夢毀了,卻一點贖罪的心都沒有,立時三刻就享受起有莊稼人天賦、即將成為一家之主的舒坦來,什么人吶。
  李四蘭對兒子的憎恨,在和兒子一起去花生地噴“壯飽安”藥液的時候到了最難以抑制的地步。那天天氣不錯,毒太陽雖熱,但天空蒙了層絲綿般的云,把熱濾掉了一些,所以在地里干活時比前幾天好受多了。李四蘭一直不開心,此刻只是低著頭沉著臉一下下噴著噴霧器。在另一壟地里哼著小調(diào)干活的李飛,讓她越來越難以忍受了。這次他不但顯得舒坦,還有了驕狂。看他那故作瀟灑般敞開衣襟的樣子吧,邊干活邊愉快地哼著:“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個白胖子……”又哼哼:“喔喔睡覺覺,狗來了貓來了,嚇得俺寶寶睡著了……”過一會,他好象累了閉上了嘴。誰知沒清靜一會他又開始唱起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他還唱軍歌?他在部隊混那樣,馬上就光屁股回家做莊稼漢了,還在那美滋滋地唱和炫耀?他憑什么那么快活?他憑什么沒心沒肺就忘了一切?不知羞恥的貨!李四蘭低頭干著活,草帽檐遮住了她臉上越來越厭惡的表情。
  李飛確實是因為愉快才哼哼的。他不是會唱歌的人,回回班里參加集體活動要拉歌,他都把這光榮艱巨的任務交給副班長。為這,要不是他資格老,連部幾次都想把他撤掉算了。其實他何嘗不想意氣風發(fā)地指揮班里的人唱起來:“讓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戰(zhàn)友們,我們給警衛(wèi)連戰(zhàn)友呱唧呱唧好不好?!”他當然希望能像其他班長那樣嘹亮起來,紅光滿面,自信驕傲,但他就是做不到。別說當眾唱歌,平常他說話能做到不結(jié)巴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誰知道今天在這四邊都是鬧哄哄干活的鄉(xiāng)鄰們的莊稼地里,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唱起來了?
  4.從本質(zhì)上說,李四蘭的沉默一點都不沉默,而是對無人關注缺少理解的人生狀態(tài)的反抗。她現(xiàn)在的角色是什么,一個絕望母親?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婦女?她的痛苦是入戲太深還是來自愚蠢?怎樣又才叫不愚蠢?如果世界就是個舞臺,那人們?nèi)霊蚺c出場的區(qū)別在哪,表現(xiàn)與不表現(xiàn)的界限又在哪?而今在她臉朝墻壁的小小世界里,她漫游在自己58年的人生之戲中,回憶也因此不可避免被刷上了劇場的感覺。
  她人生之戲的第一個場面是一副懸在墻上的黑白照片,里面那個穿制服的“女工作”是她人生最初的夢。
  屬于她的戲的第二個場面是她7歲那年大躍進時代的一個舞臺。縣劇團來莊臺演出豫劇《穆桂英掛帥》。描眉畫眼、頭戴紫荊冠、倒插兩根顫巍巍野雞翎的穆桂英上了場,在土堆的臺上那么一亮相一踢腿頓時震倒全場、迷死一片。年幼的她擠在人群中熱淚盈盈地鼓掌,在她的羨慕中還含著一種早熟孩子特有的自卑痛苦。作為一個丑陋的鄉(xiāng)下女娃她已經(jīng)注定了一生的卑微,可她又是多希望能過上那種鑼鼓喧天的生活啊。
  她人生第三個場景閃著金光,但很恍惚,那些畫面變形凌亂,有些像她后來在電視藝術節(jié)目中看過的先鋒派的畫。真是仙境般的地方。事實上北京城就是在天上,云蒸霧繞的北京城還是金子雕就的魔幻城。這很離譜,現(xiàn)在電視往家里一放,中央地方幾十個臺隨便搜,可以穩(wěn)座莊臺看全世界全中國發(fā)生的大事小事。她知道北京有天安門故宮長城,有鳥巢水立方,她還知道北京城現(xiàn)在成了污染大壓力大的大都市。北京污染?擠得讓人難受?有沙塵暴?通過這些年的新聞報道,李四蘭對北京有了新的了解。這些新了解想糾正她對北京的幻覺,把它還原成一座繁華卻真實的都市,但她不想接受也不愿相信,她對自己16歲那年去北京串聯(lián)的記憶就是不離不棄地信以為真著。北京啊北京,那在語文課本彩色插圖中閃閃發(fā)光的天安門,那傳說中全國最大的百貨大樓,那走路鞋不沾灰的街,那穿皮鞋像走蓮花步的女人們,她在無數(shù)少年的推搡口號狂奔中,眨眼被裹到了長安街,眨眼又被卷到了天安門……他們沒受毛主席接見,毛主席第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后就結(jié)束接見了。他們公社初中成立的小分隊,只好又歷經(jīng)千辛萬苦地回來了。她一到家就挨了一生最慘重的一次打。代價是慘重的,但她不后悔。到現(xiàn)在,只要她閉上眼還是能清晰地想起那座記憶里的北京城,閃著金光飄著云。那是她的北京,和所有新聞里的北京、地理上的北京都不一樣。沒關系,她不需要她的北京和別人的北京一樣。多少年了,她和她的北京城的記憶相依為命,和她的北京城帶給她的震撼、苦頭和傷害相依為命,她不后悔、不后悔……
  她人生的第四幕發(fā)生在一個知青小院中,這幕戲與北京城的戲她從前與李飛多次分享過。那時她總是摟著年幼的兒子一遍遍地說,媽媽以前可是很漂亮的,她好看到那年莊里來了知青,一個最英俊的一眼就看上了她。在這幕戲中,她的形象是和妹妹六蘭結(jié)合在一起的。是當年的六蘭長了俏模樣,是六蘭喜歡知青路勝利,不好意思一個人去玩,這才拉她一起去的。知青院要說也和其他院落差不多,可那里的樹上有鐵圈,幾個男知青沒事就在那打球玩,他們還沒事就在一起說笑唱歌,一切就顯得有意思起來。她和六蘭羞答答地擠在他們中間。他們可真會玩啊,那么大的人了還玩老鷹捉小雞,男的捉到后面躲著的大姑娘居然會抱抱親親,羞死人了。六蘭俊俏靦腆,和那兩個活潑的女知青不一樣,路勝利漸漸喜歡上六蘭了。路勝利還會畫畫,沒事總舉個畫架讓人坐對面給他當模特,后來他就特別喜歡讓六蘭當他的模特。六蘭坐在那緊張得臉燒兩團火。她越這樣,那濃眉亮眼的小伙就越喜歡撩她,老過去幫她弄頭發(fā)擺肩膀什么的。為了讓他滿意,六蘭經(jīng)常坐那里半天不動,尿憋急了都不敢講。好幾次回家六蘭第一件事就是往茅坑跑,一泡尿能痛苦酣暢地尿上十分鐘。六蘭還在夜里偷偷哭,深深陷入無可自拔的孤獨愛戀里。
  那段日子里,都是她在陪六蘭。因為她前幾年串聯(lián)得了“有名女子”的惡名,所有議論都沖她來了。真冤啊,她其實一點都沒被知青們注意,她總是坐角落里看他們玩耍,看自己的漂亮妹妹被路勝利若有若無地喜歡著。她氣嗎?好象有一點,更多的卻是平靜和歡樂。真奇怪,她就是不嫉妒,因為她感到自己與六蘭一體了。六蘭用她保護了自己,她反過來也用六蘭替自己完成了初戀。她呆在角落里,魂魄卻早已飛進六蘭體內(nèi),和妹妹一起癡情地愛上了那個帥小伙。她衷心巴望六蘭能和路勝利真好一場,后來她冒著無數(shù)謠言仍和六蘭一起往知青院跑,也是出于這種無私又自私的奇怪想法,好象由此她就能和那帥小伙間接好上一場一般。
  發(fā)生在知青院的戲在她的記憶里人稱角色是亂糟糟互換顛倒的,一會她是寂寞丑陋的四蘭,一會她又變成俊美靦腆的六蘭。在以后多年的記憶里,她仍分不清到底是六蘭和那知青好了一場還是自己和那知青好了一場,亦或者他喜歡的是另一個村姑或另一個女知青,再或者這些通通都是女娃們的自作多情,人家路勝利只是長得好性格活潑罷了,其實人家誰都沒放心里。這些,都不是她愿意承認的,她后來甚至情愿背十里八鄉(xiāng)罵她是勾引男知青“大破鞋”的惡名,也是因為她情愿這一切就是真的。
  5.一個即將退伍的士官,一個沒任何業(yè)績的老兵,虛弱病痛,青春甚至沒開始就要結(jié)束了……
  李飛不敢再想下去了,趕緊更加用力地擦起錨綱繩來。令人沮喪的大敗啊,一事無成,生命毫無可圈可點的精彩之處,想想自己都慚愧得無顏面對自己。然而一切又當真就是這樣嗎?不,他其實口服心不服,覺得一切有可能絕處逢生反彈回來呢。眼下在他體內(nèi)暴虐奔突著的疼,很可能就是一次奇跡。他恐懼又渴望地等待著,等待那病痛炸開來,把他擊碎,把他變成一束耀眼奪目呼嘯飛天的焰火,雖明時即滅轉(zhuǎn)瞬即逝,卻終于帶他掙脫開27年的卑微人生,進入到另一種無法想象的閃閃發(fā)光的生命狀態(tài)里。因為這些陰晴不定的痛苦情緒,李飛蹲在那整理錨綱繩的身子又隱隱地抖了起來。旁邊幾個戰(zhàn)士看到他這似痛非痛、似醉非醉的樣想問又不敢問,直等連長過來這才悄悄地使起了眼色。
  連長曹鐵一見李飛這虛弱奇怪的樣,立刻焦急刻意地大喊起來:“看你成啥熊樣啦?是回去搶收累垮啦,還是找老婆把自己弄垮啦?趕快回去歇歇,歇好了再來干事業(yè)也不遲哈!
  曹鐵的話讓周圍的戰(zhàn)士都偷笑起來。曹鐵自己可能都沒想到,他的平易里裹著的其實更多是怠慢吧?他對自己的善良想必很感動吧?他這么沒架子,李飛受到這特殊待遇也應該很感動吧?要說李飛,他當然得表現(xiàn)出感激,內(nèi)心受著那份所謂友誼居高臨下的刺傷,臉上還得掛著笑。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同了,F(xiàn)在的他體內(nèi)有一個奇跡,這奇跡給他勇氣,使他眼冒金星又緩緩堅定地站了起來。
  以前他一直覺得曹鐵高大,現(xiàn)在兩人面對面這么一站,他才發(fā)覺自己并沒比他矮多少。要說李飛丑,塌鼻子小眼,他曹鐵也沒好看到哪去,也是單眼皮小眼,還是蒜頭鼻。他不就是當官后愛笑愛發(fā)言愛講大道理愛命令了,這才顯出一派驕傲自信嗎?等不久的以后,他、李飛,一個混得一百個不如意的士官,突然崛起升到輝煌里,那時的曹鐵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快活調(diào)笑、處處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嗎?多少年了,李飛一直都深深討厭著人們對他的這種自以為是的熱情。這熱情在他看來是美好又隱秘的惡毒,總是那么自得其樂地笑著,笑他之所以能得到關愛是因為他不值得被嫉恨,是他的無能才使他顯得那樣的可親可近。他恨那熱情,他一直想反抗,想讓他們不再樂呵呵拿他不當回事,現(xiàn)在終于有可能了。對這些熱情而又討厭的人,他其實已勝卷在握了,卻什么也不愿表現(xiàn)出來。他現(xiàn)在掩護著身體里的這個奇跡,不過是為了等它在不久的將來爆炸或綻放的時候更加地轟轟烈烈罷了。
  李飛終于笑了起來,他一字一頓地對曹鐵說道:“謝謝連長關心,我這就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我再回來干事業(yè)哈!
  6.這秋秋,永遠那么不可思議。她曾何其高不可攀,給了他一輩子也別想得到她的絕望。然而,她要么一點都不給,要么就徹底地給、沒一點保留,突然,她的生命和身體就那么縱情地打了開來。她吻他,時而溫柔如嘆息,時而又使著蠻勁吸吮。她的唇,剝開的橘子瓣般甘洌微辣,她像純潔的孩子、單純的傻子、放肆的瘋子、無所顧忌的蕩婦,久久地吻著他。要人命的女人啊。天漸漸地晚了,暮色降下來,落到他們身上。他和她,像所有愛情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那樣,擁抱在高高的堤壩上,成了這片風景中最動人的一抹剪影。
  她吻他,滾燙滑溜的舌頭舔遍他的嘴唇,然后找到他的舌尖一個勁地纏繞著。她和他一樣激動地半昏著,很久才抽出身來看他的眼,然后低低地喊一聲:“哥!币粋被愛的女人怎會有如此神奇的變化,現(xiàn)在的秋秋一點也不驕傲揶揄了,溫柔得就像一灣流水。她說你壞,可她的眼卻閃亮著,告訴他她也愛他,她也想和他更親地融在一起,命與命纏繞,血與血交融。李飛實在是顧不得了,一咬牙一努勁把她攔腰抱起走進了防護林里。
  黑黑的樹林深處,樹葉刷啦啦響著,風聲,鳥叫聲,高一腳低一腳的地面,藤蔓劃過腿的刺癢,李飛終于紅頭漲臉坐下來,把秋秋架到了自己的腿上。她一直流水般隨著他,現(xiàn)在纏住他的腰又繼續(xù)吻了起來!案,哥哥!彼f不出更多的什么了,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面對這圈在自己懷里的身體,李飛仿佛熟悉了一百年又仿佛隔絕了一百年,他渾身顫抖著,發(fā)著幾乎是哭腔的呢喃,把臉埋進了秋秋的胸脯里。她那被解開的衣襟襯得高高拱起的乳房,在暮色里閃著雪白的光,銀針一樣扎進李飛的眼里。疼意驚愕癲狂齊齊迸發(fā),李飛想都沒來得及想就把那團致命的雪白的光含進了嘴里。他舔那團光,肉的溫潤,皮膚的光潔,乳頭花骨朵一樣的柔軟與硬實,F(xiàn)在,他和她的命終于算是長在一起了。隨著他身體的節(jié)奏和力度,被圈在他懷里的秋秋也發(fā)出了低低灼熱的叫聲。他們成為混淆了的兩股浪,彼此呼應著高高低低地拍打了起來……原來做愛是這樣,在你根本沒感覺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你暈眩著準備醒來的時候,更多的暈眩已經(jīng)源源不斷在等著你了。她的溫暖濕潤一波波地漾著他,又一下下收緊微張地鉗著他。融化的蜜一樣的感覺?抟话愀袆拥膵傻蔚蔚纳胍。他用力把她頂起來再恐懼地把她接回來。他和她對應著喃喃的話。他們的震蕩合到了一個越來越瘋狂的拍點上,每一次都想把自己更深地推進對方體內(nèi),每一次又都不得不難過地抽離分開著……夜色中,他們的身體成了一個情欲的古怪連體人,一個勁激烈地纏繞著、糾結(jié)著、撕扯著。
  “哥!薄坝H。”“哥!薄肮浴!薄坝H親。”“啊……”“哥啊……”“秋,我的秋啊。”他們的細語與呻吟,化作一陣陣情欲撩人的風在河畔微微地吹拂著。沒人教過他們,這是李飛無數(shù)次在夢中設想過的瘋話,他絕沒想到,這一刻他們居然真就這么說了出來,而且那么自然而然。李飛吃驚極了,因為他聽到自己和秋秋斷斷續(xù)續(xù)呻吟出來的瘋話,用的全是家鄉(xiāng)莊臺的土話兒。這一次,他再不怕結(jié)巴嘴說普通話走調(diào)了;這一次,他像所有在家鄉(xiāng)長大成人的男人那樣壓著嗓子、不停地親著她、顛著她、說著那些瘋話兒,每說一句就讓他更激越一些、更迷亂一些——這就是我們和生命源頭的關系嗎?平日里我們可能早就忘了,平日里我們甚至一直在潛意識中拒絕著我們的源頭。可我們的源頭同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家族一樣,早就在我們體內(nèi)注入了命定的種氣,遲早有一天會在我們生命某個神秘重要的時刻發(fā)作出來。我們逃不了。他和她同樣也逃不了。那條生養(yǎng)了他們的大河就在他們的命里流淌著,帶給他們特殊的激情、特殊的語氣、特殊的呻吟、特殊的愛恨。這是大河給他們的胎記,這胎記使他們在最激烈的時刻突然就完全忘情地用大河給他們的語言叫了起來。
  “啊呀,哥,我要死了!
  “妞妞,我的親,啊……”
  高潮,席卷一切的高潮,在這對瘋狂愛著的男女之間爆發(fā)了。他們抽搐著,瀕死地抱著、抓著對方。一波波死去活來的快感,使他們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亂叫著家鄉(xiāng)話,互相舔著對方臉上的熱汗與淚水。大河在他們身邊靜靜地流著,聽著這對發(fā)瘋的兒女尖叫著母語方言,表達著他們心里無可比擬的激情與狂亂。李飛和秋秋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回歸了,并深刻認同了他們與大河之間那別無選擇的母子關系。
  7.她從沒想過要這樣和哥哥相逢。她想過無數(shù)相逢的可能,她衣錦還鄉(xiāng)找到那女人改嫁后的莊臺趾高氣揚地趕過去,看都不看她和哥哥一眼;再或者那女人和哥哥知道她成了軍官腆著臉來找她,她卻不認他們,只是斥責他們;她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的重逢是哥哥成了瘦弱士官患癌住進了醫(yī)院,而她作為醫(yī)院的干事卻要去采訪他。她一眼便看出哥哥這些年過得很不好,不是說他還是小時候的丑樣子,而是說他比小時侯更可憐了。除了病痛之態(tài),他還有著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神,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的慌張。哥哥怎會變得如此不值一提,那女人究竟怎么對待哥哥的,怎么他甚至還沒王紅一個人長大來得堅強?
  王紅壓抑住難受,盡量平靜著語氣采訪李飛,問他學生時代有什么夢想,問他家境怎樣?現(xiàn)在的她作為記者當然要多采訪了解,可在她的傾聽里其實含著多少波瀾不驚的痛楚啊。她聽他講述,零零星星勾勒著這些年那女人和哥哥生活的輪廓,實在控制不住內(nèi)心震顫的話就低頭掩飾地做筆記。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波折,王紅心亂如麻完全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了。認還是不認?痛苦還是無動于衷?接下來,兒子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她該出現(xiàn)了吧?一想到那女人的到來,王紅更是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了。她等待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對那女人,她有多少憎恨就有多少惡意的好奇。王紅現(xiàn)在迫切地想見她。自王紅在記憶里把她剜掉后,她就成了個影子。那影子現(xiàn)在長什么樣了?那影子知道兒子得絕癥后會什么反應?王紅無比地、無比地想知道。在緊張不安的采訪中,王紅心里越來越明確地形成了一個想法,她決定一言不發(fā)地潛在暗處,等那個恨之入骨又朝思暮想的女人出現(xiàn)。王紅不愧是王紅,性格中某種簡直叫人膽寒的東西促使她咬緊牙關,面對親生哥哥硬是保持住了一個陌生人的常態(tài)。
  現(xiàn)在的她和他,一個叫王紅,一個叫李飛,一個是記者,一個是被訪者,兩個不相識的年輕人坐一起,正在為充實素材泛泛地交談著。
  那么多隱情四周匯集著,作為主人公的李飛卻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躺在病床上,安安靜靜又無能為力地等候著一切。他能感到四面八方無數(shù)雙眼睛的關注。因為癌,他終于來到了世界的中央,雖然痛苦寂滅仍時刻相逼,但這終究是他和娘親向往了多少年的“閃金光”的境界啊。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好多記者采訪他,好多領導看望他,人們總是反復說著同樣的話:小李你的精神令人贊嘆,目前抗洪形勢嚴峻,你的事跡真鼓舞人心。人們避而不談他的身體,對他的病情總是含混地一帶而過。醫(yī)生讓他好好休養(yǎng),等過幾天他的體癥數(shù)據(jù)和化驗結(jié)果出來后會給他安排個手術,沒大事,就是把腹腔里的息肉切掉。他還被巧妙地隔絕了,被安排住進單間病房,四周根本沒報紙可看,原先房間里的電視也被護士借口說讓他休息搬走了。他似乎被放進一個玻璃罩中,四周全是嗡嗡做響的真空,沒有外界消息,沒有文化娛樂,有的只是團里送來的幾本舟橋兵訓練教材供他打發(fā)時日,但病痛使他什么也讀不下去,只是成天躺床上迷糊著。
  人們做得越若無其事就越證明人們在掩飾著。現(xiàn)在李飛已經(jīng)確定自己就是得癌了,并且恐怕都到晚期了。還有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呢?無可名狀的衰竭正像條巨蟒般越來越緊地纏著他,等一切再受不住的時候,一切自然就一勞永逸地飄飛了……但現(xiàn)在,他要撐下去。他,一個叫李飛的男人,從小到大,都那么懦弱,除了空懷對娘親的一腔感情外,他一無所有,一無所獲,F(xiàn)在,老天終于給了他一個發(fā)光發(fā)熱、幫娘親實現(xiàn)夢想、讓所愛之人為他自豪的機會,他一定要將這人生輝煌的謝幕盡量地延宕下去。
  在舟橋團那個從前總是舉著相機神氣地走來走去的宣傳干事的采訪中,他笨拙地訴說著這些年部隊對他的培養(yǎng);在醫(yī)院那個割雙眼皮的女軍官的采訪中,他同樣笨拙地表達著對醫(yī)院的感謝。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滴水不露的人,能夠恰到好處討好這世界了。原來絕癥不但能消滅他的生命力,還能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新力,他可真是越來越會審時度勢了。當電視臺來采訪的時候,他很自然就談起了家庭,談起了一直以來最想說的母親。他衰弱不堪地說著,說一句歇半晌,臉上流著冷汗,一面是病的,一面也是緊張的。他曾是多羞怯的人,因為當眾發(fā)言總結(jié)巴不知被領導批評了多少回,但現(xiàn)在面對嚇人的攝像機他居然能囫圇地說出完整的話了。他充滿感情地回憶母親,母親一直就疼他,上學的時候為了能讓他能吃到營養(yǎng)品,母親曾偷偷去衛(wèi)生院賣過血;他入伍后母親總是定期給他寫信,鼓勵他在部隊好好干,為了不耽誤兒子的工作,八年時間里她沒讓兒子請過一次假回家?guī)兔屖,為此她累出了腰肌勞損。他說了好多,從開始的結(jié)結(jié)巴巴到后來的情真意切。是因為病嗎,雖鬧得他半死,卻意外地使他的談吐麻木鎮(zhèn)定起來;又或者是他想讓母親如愿以償?shù)脑竿珡娏伊,這愿望不但幫他撐住病體,還助他有了侃侃而談的本事;有那么一刻,李飛甚至忘了疼痛,在心里為自己鼓起掌來。
  8.那一夜,李四蘭通宵未眠。從晴天霹靂難以置信到驚愕痛苦接受事實悲從心來,她的心思如快速車道般在黑夜里胡亂伸展著,一會往地獄逼進著,一會向記憶倒退著,一會又在懸崖里快速跌落著,驟然收緊的窒息絞索般勒住她的脖子,心如刀割的感覺逼得她忍不住呻吟啜泣起來。沒錯,她是討厭兒子,從前有多愛后來就有多討厭。兒子從部隊回家的二十多天時間里,她把所有失望打擊在他身上,但這只是一個無用婦女的僅有伎倆罷了,因為知道誰都不能得罪,所以只能拿最親的人來開刀。她拿親人來傷害雖說自私,但親人間總歸是無毒的,她又哪能真咒他呢?誰能想到,他回部隊后卻真的傳來了得癌的消息。癌,那是什么病。吭卩l(xiāng)下要說某人得了癌,基本上就等于接到某人的噩耗了。而這次傳來噩耗的卻是她的兒,在她毫無準備時,傳來這樣一個她的兒雖然還活著其實已經(jīng)是提前死了的噩耗,她該怎么活?
  李四蘭躺床上,眼前只有夜的黑和淚水的亮。她想一陣哭一陣,哭一陣想一陣?删驮谶@順著黑夜四處漫延的痛苦中,她卻又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另一種情緒,一種竭力掩藏卻又分明存在如一瓣小芽般悄悄頑強增長著的情緒。那是一絲古怪的興奮之情。兒子得了癌,他可真會得啊,居然在這節(jié)骨眼上病倒了,聽說還是倒在大堤上,也難怪要轟轟烈烈地出名了。兒子出名了,代價雖慘烈卻真的出名了。他當兵八年她苦盼八年,望眼欲穿,翹首以待。她等他的捷報、立功、在電視上露臉、提干、上軍校、穿軍官服、衣錦還鄉(xiāng),怎么樣都行,可他硬是一點都沒有,她白費心血就只是培養(yǎng)出了一個窩囊廢。卻原來,他的無能都是積攢,只為鋪墊出今天的崛起。突然,他就崛起成了一個典型,一個在電視上頻頻露臉的抗洪勇士!
  現(xiàn)在,全莊臺人都在議論這事,連二十里路外的六蘭都知道這事來看望她,可見他的事已經(jīng)轟動成了什么樣。她的飛飛真不愧是她嘔心瀝血養(yǎng)大的,再或者她的堅忍真是感動了上天,讓他們娘倆成了。是的,成了!在她內(nèi)心大團大團的痛苦里,確實就含著“成了”這個難言而又興奮的點。她李四蘭成了,她卑微一生的晚年終于釀出一個傳奇,她的兒成了英雄,她則成了英雄的母親。在李四蘭啜泣的耳畔,那些生命深處的鑼鼓又再度響了起來,哐哐哐,咚咚咚,每一聲、每一聲,都在為她奏響著。漫長等待的失望后,一切終于來了,和她夢想的一個樣,甚至連她現(xiàn)在躺被窩里流淚的感覺都是那么熟悉心碎,生活的舞臺正在等著她上場,她實在是難掩那種痛苦即將被人看到的亢奮之情。
  李四蘭一夜無眠地亂想著,第二天早上她的眼腫成了爛桃子,卻閃出明亮錯亂的光來。她渾身發(fā)抖,東一下西一下地收拾東西嚷著要去大河市。老程龍見她樣子不對,勸她平靜一天,然后他陪她去。他還沒說完,李四蘭就吼起來,她說飛飛的事他一直都瞞她,現(xiàn)在又攔她去,他還算是人嗎?要說她護犢,她也不想想李飛前陣子回家時她的樣子,現(xiàn)在還有臉鬼叫。老程龍氣得難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不管怎樣確實是她的兒得了癌,他只得忍氣吞聲地繼續(xù)勸,讓她平靜一天再去,她這么激動虛弱路上會出事的。正勸著,院外卻傳來嘈雜聲,村干部帶著兩個腿上糊滿爛泥的軍官,在一幫村民的簇擁下鬧哄哄地進來了。原來是縣武裝部的干部乘舢板趕到莊臺專門來接李四蘭的。武裝部接上級通知,要求把抗洪勇士李飛的母親送到大河市,讓他們母子團聚,再配合媒體做些宣傳。聞聽此言,李四蘭當即大哭起來,然后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趾高氣揚的光榮,一路揚著淚光閃閃的臉,隨那兩個武裝部干部離開了莊臺。
  莊臺四周都是浩浩洪水,一艘舢板載著那幾人遠去了。
  李四蘭漸漸遠去的身影是那么虛胖傷痛,又是那么迫切決絕,像是要去趕赴一個天大重要的約會一般。狠心的女人,他還在為她擔著心,她卻早已十萬八千里地離開了他,一次頭都沒回,一點惦念都沒留下……老程龍酸楚又擔心,站莊臺邊愣了好一會,這才惆悵地回了家。
  9.王紅從沒想到,自己27歲這年的夏天會變成這樣。
  所有線索都在童年埋著,然而又能有什么?不過是一串耿耿于懷的怨恨,也許以后能遇到那女人和哥哥,也許不能遇到,也許她將帶著這份怨恨到死,也許壓根就忘了他們。但她從沒想到一切會這樣爆發(fā)。還沒等她從認出哥哥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絕癥就已經(jīng)把哥哥送上了高空。哥哥被各色人等采訪著、贊嘆著、拍攝著(其中包括她這個妹妹)。各色人等依附在他身上,為挖到典型激動著,為撈到政績更加大張旗鼓地宣揚著,至于哥哥作為一個真實的人所遭受的苦反而早就被淹沒了。宣傳不就是這樣嗎,一切往大說,一切往好說,這些她都能理解,她自己不也就在這敲鑼打鼓的行列中?典型要是別人,她也不會多想,也會起勁敲唱,問題是現(xiàn)在躺在床上病得半死的主角不是別人是她的親生哥哥啊,她怎能不痛得快要瘋掉?她原本是配合的,社會有社會的規(guī)則,人間有人間的道理,這些她看得透,她的配合盡管有點‘之所以不拒絕是壓根沒接受過’的淡漠,不過終究還算是馴順的,但這次卻真的不行了。她看那朝思暮想的女人來到這里,從最初的驚慌到到下巴往下栽想現(xiàn)出瓜子臉輪廓到在招待所里癡迷地看電視里自己的臉,王紅陷在大團大團泥濘的恨里,再也挪不動了。
  一切越來越丑陋了。大狗熊也開始效仿那女人了,開記者會,陶醉在自己的堅毅里,那女人則不顧勸阻來砸場子。她要吸引記者,所以和大狗熊較量起了風頭。除了年幼時對哥哥的愛,王紅再沒愛過別人,現(xiàn)在對大狗熊的喜愛中盡管含有功利心,但沒辦法,那就是她孤女歲月里惟一的可憐的那么一點點情蔻。而今這個寄托了她惟一那么一點情竇的人,卻和那女人搶了起來。他用爭搶和那女人站在了一起,還裝模做樣地訓王紅。整個世道被那女人魔棒一揮就成了她的天下,到處是她,到處是效仿她的人。
  王紅眼睜睜看一切往下發(fā)展著。天,又冒出一個姑娘,號稱是哥哥青梅竹馬的戀人,什么打工星,淚漣漣美滋滋地站在那訴說著對哥哥的情義。不用問也知道那姑娘是在撒謊,在愛人快死的時候還能那么光艷,這張臉一看就是一個騙局。哥哥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正痛苦無望地愛著那姑娘,所以只是心碎地沉默著。因為愛,他對她和對他的娘一樣,只是苦苦成全著、無端容忍著,F(xiàn)在王紅連哥哥都想罵一頓了。誰不愿意相信美談呢,姑娘輕而易舉就使別人相信了她,只有那女人在旁邊氣得發(fā)抖又發(fā)作不得。王紅心里油然升起了幸災樂禍的快意。她現(xiàn)在碰到了對手,讓更狠的人來收拾她吧。
  可是,她居然顫巍巍走到了王紅身邊,努力睜著通紅的眼睛說:“小王,不,王干事,這女人太不象話了,她確實是我們村的不假,可你看看她那臊樣,你能信她喜歡我們家李飛?她是看我家李飛出名了就想來蹭好處,還有這樣的女人……”
  突然,王紅就看到了李四蘭的眼。
  這是一雙皺紋深深的眼,這雙眼惶恐羞澀,幾乎可以騙人,讓人覺得她善良,正在受著苦難。這是雙多陌生又多熟悉的眼,在夢中出現(xiàn)過多少回她就把它溺死在遺忘里多少回,現(xiàn)在這雙眼卻如此近在咫尺地看著她,那么蒼老可憐,避都避不開,一下就擊中了王紅。這感覺太可怕了,王紅像受驚嚇的雀猛地就跳到了一邊。為掩飾失態(tài),她居然鬼使神差就照那女人的話去做了。
  打一個和自己沒關系的人太簡單了。王紅快步走到鏡頭前對記者們說道:“各位同仁,我是醫(yī)院的宣傳干事,李飛的病我最了解,手術后患者當務之急是休息靜養(yǎng),采訪真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請大家再拍攝幾個母親照顧兒子的場面就結(jié)束吧。”她說得振振有辭,訪談自然不便再繼續(xù)下去了,于是李四蘭趕緊上場給兒子喂起了藥。秋秋見這架勢,拿起一個蘋果也想湊鏡頭里喂李飛,被王紅劈手攔住了。
  王紅瞪著一雙大眼,堅定而客氣地說:“這里不勞您費心了,請便吧。”
  秋秋從小到大怕過誰?就是她到這城市失去莊臺公主的威風,她也從沒真正怕過誰。她敢打出李飛未婚妻的“悲壯牌”搏出位,就敢承擔一切。網(wǎng)絡上,報紙上,贊譽也好,咒罵也好,她都不驚不氣,甚至還有點得意。反正她出名了,已經(jīng)有幾家文化公司準備找她簽約了,還有省里什么公司也在打聽她,只要她堅持,大成功在后面等著呢。她光明正大來看李飛。從小到大她都降著他,如今承認和他戀愛那是給癡心妄想的他多大的臉,他會生氣?高興還來不及吧。她高看了自己,低估了李飛。李飛氣了,氣得直淌眼淚罵她不懂事,但她仗著他愛她根本不擔心。然后老女人就來了,帶著那么多記者進了病房。從小到大她像蔑視李飛那樣蔑視著他的娘,這個被莊臺的大人恥笑了一輩子的女人,她會怕她?秋秋堅定地站在攝像機前旁若無人地開始了表白。但是,突然,她就被這無菌衣下隱隱顯出軍裝身份的嚴厲姑娘抓住并推到了鏡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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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后記:
  這故事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則慢慢醒來回到了人世間。我還是說說自己吧。我能無視配角,卻一點不愿慢待自己,可見我和其他人一樣的自私與狂妄。我是這樣一個人,女作家,發(fā)表過作品,無名小卒那一類。我為人尖刻愛嘲笑,不過經(jīng)常笑的是自己,這倒有點像反其道而行之的另一種傲慢。在我寫作這長篇的兩年多時間里,我遭遇了一系列變故,離異、和家人鬧翻、因厭世和認識的人一個個疏遠,這就是我前面隱隱約約總?cè)滩蛔∠霕税褡约撼粤丝嗟木売。其實并非寫作在讓我吃苦,而是生活在讓我吃苦,我在讓我吃苦,對此我可真怨不了別人。至于這故事又是怎樣在我心里形成的呢?說來話更長,我把這總結(jié)為以下幾個關鍵詞——
  一、母親。我來自單親家庭,自幼失母讓我對母親這個概念很好奇。與父親離異后,母親再沒來看過我,對這樣一個母親,我無法表述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是愛是恨是漠然是傷痛?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所以我寫李四蘭這個人物時,她確實包含了許多我對母親的想象和解釋。
  二、歐式眼。這是讓我羞愧的詞,是我自己開了失敗的歐式眼,卻把這瑕疵轉(zhuǎn)嫁到了王紅身上。年少時我因虛榮去一家美容院開了非常失敗的大寬雙眼皮,美其名曰“歐式眼”,結(jié)果非但沒讓我成為洋娃娃,反把我弄得一天到晚瞪著假雙眼皮很是難看獨特。我為什么非要把這瑕疵轉(zhuǎn)嫁到王紅身上?想來其中可能充滿了私心。故事里我把王紅開雙眼皮的動機寫得感人,是為了不要在幻覺中看到母親和哥哥的身影,是為了不再像母親和母親劃清界限,所以才讓手術刀割開眼皮,用疼和血來把一切改變與忘卻。我這樣寫是借王紅來美化自己,老實說我開雙眼皮時可沒那么憂傷詩意,當時就是頭腦發(fā)熱,聽信那醫(yī)生的煽動,心一橫就躺手術臺上了。這幾年我正攢錢想做修復手術呢,不過外表修復之前我虛榮心的修復已經(jīng)提前開始了,因此忍不住借王紅這個人物把自己往悲傷感人上描繪了一番。
  這就是“歐式眼”在我人生中的真相,我也不知為什么要揭發(fā)出來,想來這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自嘲了,這其中可能還包含著我對作者與作品之間關系的思考。一部文學作品往往密布著作者用密碼寫就的真實,個人經(jīng)歷轉(zhuǎn)為藝術審美的過程往往是奇妙又荒唐的,其間可能蘊含著作者對人物的苦心剖析,也可能藏的就是作者自己那點小心眼。一切都是相對的,深刻中藏著蠢,悲傷中含著擠眉弄眼,在作者試圖嘲笑和理解一切的時候,造物主也在另一個高深的地方嘲笑和理解著作者。
  三、哥哥。這個詞同樣也讓我困惑,一時半會很難交代清楚這個詞居然能構(gòu)成一部長篇半壁江山的原動力到底在哪。是因為我渴望有兄弟姐妹嗎?然而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也很多啊,我為什么非要渴望這類也許靠不住的情感?該怎么說,也許正是這反目成仇的也許吸引著我,因為那就包含著另一種可能,相親相愛的可能,對我這樣一個孤女來說,這個“可能”具有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在這故事里,我保留了自己從小到大對哥哥一貫的幻想,這不僅是一種對兄弟的幻想,更是一種對有如另一半生命、就是另一個自己、簡直如亂倫般生死相依的情感的幻想。這類幻想出來的情感淺薄幼稚,基本上不存在,但與此同時又正是這不存在刺激著我,使我就是想把這種令人嗤之以鼻的情感表述出來?梢姽亲永镂液推渌S多人一樣是多么向往得不到,總覺得那絕望會裝飾我們,于是一個個浪漫主義者就這樣悲傷自得地形成了。話說到這份上簡直讓人發(fā)笑,但如果我們順著這思路再往下想,就會發(fā)現(xiàn)比這還要更可怕的問題,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們連這些可笑的情感都沒了,那我們還剩下什么?
  四、癌癥。和王紅一樣,我也有在部隊醫(yī)院當宣傳干事的經(jīng)歷。既然在醫(yī)院就免不了要面對生老病死,我挺感謝那段經(jīng)歷,起碼它曾掀開人世的蓋子讓我對生命的本質(zhì)有所了解。我至今仍是無法說清當年有一次面對一個癌癥病人時的震撼。那也是一位肝癌晚期的戰(zhàn)士,醫(yī)院讓我采訪他,我去了,他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聽不懂我說的話了,只是古怪地看著我。我看不見癌的樣子,卻看得見癌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把他捏得黑瘦,在他身上布滿血絲斑點。為方便擦拭他裸著上身,腹部綁滿紗布,一根管子順著他的傷口插進體內(nèi)輸著藥液。他就那么干尸般躺著,腿向兩邊撐著,胯部無恥地打開著。那姿勢真猥褻,但猥褻的是我們,羞愧的也是我們,他早已游離到人世之外,只是沉浸在垂死中……
  還有他的眼,枯槁、黯淡,卻又分明還含著些明明滅滅的欲望。那是種什么樣的欲望,我們不清楚,他自己估計也不清楚,總之那欲望就是閃著,空洞,痛苦,散發(fā)著罪孽般的氣息,還現(xiàn)出一種幾乎是色迷迷的邪惡來……死和本能怎會是這樣?不全是恐懼,也不全是厭惡,這黑洞洞的真相太讓人震驚了,從此就成為一顆種子埋進我心里,并漸漸發(fā)芽裂變,直到在這故事里長成了一根無可取代的線索。
  這就是我構(gòu)思這部小說時所想到的幾個最基本的詞,當然,其他那些引發(fā)我聯(lián)想的素材就更多了。那個李四蘭被丈夫用舊上海美女畫蒙住臉亂搞一氣的隱喻,來自我在飯桌上聽過的一個笑話。當時別人都在大笑,我卻忍不住感到了悲傷,只因我無法避免地想到了那是我的母親、是我自己、是一代又一代渺小的人,被這個殘酷卻又壓根不顯得殘酷的人世奸污著,不但奸污著,你的臉、你的個性、你的特點還被永遠地蒙蔽著,你永遠都不是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傷春悲秋的人。如果我把我的傷心說出來,還會有人罵我裝逼,因此我必須要和那些笑的人一起笑才行。
  還有李四蘭去南昌遭那些女兵辱罵毆打的事,泄的也是我自己的私憤。我十七歲時曾暗戀過一個男同學,后來他去南昌當兵,我姑媽家在南昌,我找了種種借口去看他,結(jié)果他對我不屑一顧。那時我是土氣笨拙的高中生,坐宿舍里和那幾個來找他玩的女兵一比較立即判若云泥,他都羞于向她們介紹我。那男同學讓我卑怯了好些年,那幾個冷若冰霜的女兵更是讓我憤恨。正是出于這陰暗的報復心,我把那男同學寫成了路勝利,把那幾個女兵寫成了毆打李四蘭的壞姑娘。瞧,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這么奇妙荒唐,可我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揭露給你們看呢?不是有位大師曾教誨過,作家是母雞,假如你吃了蛋覺得不錯,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我為什么一定要明知故犯,是為了虛榮,為了賣弄,為了證明自己和李四蘭是一類的人,還是為了證明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們通通逃不過命運的陷阱?
  這些,都是理由,又都不是理由。
  我之所以把自己硬塞進作品里,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想把這作品引到作品外面去。這作品是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它與這世界的關系從一面看是平等的,是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關系,從另一面看又是從屬的,是一個世界與一本書之間滄海一粟的關系。
  我之所以把這個尾聲不像尾聲、創(chuàng)作談不像創(chuàng)作談的章節(jié)安在倒數(shù)第二章,除了有在形式上想把鞋套到膝蓋上的奇想外,更有想鑿開一個豁口把這作品與世界連到一起的怪念。我總記得小時候看過的一場電影,在愛情團圓孩子出世的結(jié)局里,那硬紙做的墻突然“轟”地倒塌露出片場來。攝像機、攝像機軌道、疲憊的導演、圍觀的人群、穿工作服的場記員、舉機器臂的錄音師,那些混亂無趣的現(xiàn)實圍裹著戲的繁麗結(jié)局,共同構(gòu)成了這真真假假的人間。導演要告訴我們什么,一切都是假的,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至今回想起這一幕仍是覺得復雜難言,所以絮絮叨叨說自己怎么寫這個故事時的心態(tài),倒有點像是對那個電影的模仿和對那種萬事皆空的態(tài)度的致敬。
  我就是這么一個渺小的人,寫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故事。
  就是這樣,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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