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顧盼流離,被一分為二。在名為“現(xiàn)在”的此岸,佇立著一座現(xiàn)代化的水泥森林;在稱為“過去”的彼岸,一座古老的東方水城正散發(fā)著迷人的龍涎香。盡管四氣代謝、懸景運周,但是她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漂來。 “我”住在現(xiàn)代的漂來城,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以及一幫貌合神離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在一塊“發(fā)瘋”電表的指引下,我們尋找“水流云在”地下的秘密黑洞……黑洞正不斷地吞噬能量——在那里,也有一群人,一座城,一個洋務(wù)運動,一對紅頂商人的后代唐喻、唐妙,兄弟倆動靜越洪濤,改轍登高崗,一個立志要成為偉大的工程師,另一個非要成為本雅明氣質(zhì)的抒情詩人,經(jīng)過歐洲重新熔煉,倆人先后回到了古城漂來,并以不同路徑介入到戊戌變法以及現(xiàn)代化進程中…… 小說的雙重敘事顧瞻城闕,引領(lǐng)情傷。隱喻的結(jié)構(gòu)形成了鮮明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映照和相因,巧詐的情節(jié)與拙誠的思想品程使全書文彩不懈,氣象高亢,2012年能遇這樣的作品,能讓讀者之心翻飛南翔。 作者簡介: 孫健敏 寫過小說,做過記者,當過編劇,拍過電影。曾創(chuàng)作發(fā)表《宮中的神話》、《大師的欲望》、《房子》等一批后現(xiàn)代風格的中短篇小說。2002年在大陸和臺灣同時出版長篇小說《天堂盡頭》,并因此書被《誠品好讀》雜志評選為2003年年度推薦作家。2003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連褲襪女郎高懸在時代廣場》。《消散之地》是作者以魔幻之都漂來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第三部長篇。1 我知道我在做夢。 因為此刻,丁度?布拉斯鏡頭下的那些大屁股意大利女人,已經(jīng)從電視機里爬了出來。 她們像一隊有紀律的帶魚,一個接一個,緊緊挨著,爬行的姿勢憨態(tài)可掬,速度不是很快,而是一點一點向前蠕動,這讓她們充滿汁液的身體說不出的笨拙,又說不出的誘惑。因為爬得努力,她們頭垂得很低,而屁股又撅得很高,自然不可避免的,她們走光了,碩大的胸部正從她們開得很大的領(lǐng)口里滾動出來。 她們好像是面對著我,但另一方面,我又好像是坐在她們后面,從背后看著她們向前爬去。她們百褶裙下的臀部一絲不掛,像一輪輪滿月,擺啊擺地擺個不停。 因為我能同時用兩個角度觀看她們,甚至只要我愿意,我還能用三個或四個五個角度觀看,所以我知道我在做夢。 我做夢的時候正是2002年4月1日的晚上,這天雖是愚人節(jié),天氣卻出奇的舒適,漂來城正在全面進入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更妙的是天空里還飄著一陣落在臉上幾乎毫無知覺的毛毛雨,絕對是可以讓人暈沉沉感傷一二的好氛圍。 所以,做夢以前,我給自己泡了一碗加量裝的紅燒牛肉面。為了吃面時不至于閑得無聊,我打開家里的DVD,在馬丁?斯科塞斯的老片子《純真年代》和丁度?布拉斯的《紅辣椒》之間,只猶豫了不到半秒,便拿起《紅辣椒》放進機器里。 當畫面出現(xiàn)在電視上時,裝方便面的塑料碗里散發(fā)出一陣比真的紅燒牛肉面還要濃郁的牛肉面味道。我就勢端起面,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心里開始盤算,吃完面后,怎樣度過接下來的時間。 這天,我剛弄完一個有關(guān)影視歌三棲明星Y女郎和本城地產(chǎn)大亨黃國歌的緋聞報道。為了搞定這件事,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像個三流偵探,在漂來城各種能傳播流言蜚語的聚會場所里游來逛去,和每一個故作矜持而又多嘴多舌的消息靈通人士磨嘴皮。再加上其他幾組派去追著當事人跑的記者綜合來的消息,我終于把各種道聽途說的訊息和臆測拼湊起來,捏成了一個將近三萬多字的八卦故事。 作為一名資深娛樂新聞從業(yè)人員,我在一本名叫《炮手》的八卦雜志里混了十年,已經(jīng)成了這家雜志的頂梁柱,只要漂來境內(nèi)有重大緋聞發(fā)生,我和我的同事們就都要無頭蒼蠅似的忙上一陣。 做完這件事情,我緊繃了一個星期的神經(jīng),頓時放松下來,心里卻不免產(chǎn)生了些虛脫般的茫然,本來想約莫尼卡?王一起出去吃飯,然后看看電影泡泡酒吧之類的。 本來她叫王莉莉,因為進了一家外資公司,按慣例名字要跟國際接軌。正好她年輕時狂迷過一陣張國榮,對他唱的《莫尼卡》印象尤深,就給自己起名叫莫尼卡?王。本來洋名只是工作時使用,她卻逢人就把這新名字掛嘴邊,若有人還叫她王莉莉,就會很不高興地糾正別人,直到大家屈服于她的執(zhí)著。 就這一點看,她百分百是個特事兒的女人。而更事兒的是她跟人說話,平均每三句話就帶一個英文單詞,碰到情緒高,還要蹦幾個法文單詞。不過她長得漂亮,會打扮,嘴巴甜,腦子反應(yīng)快,又能干,很少有女人能同時擁有這些優(yōu)點,所以就算事兒一點,也并不討人厭。 介紹我們認識的,是我的前女友。在跟我分手后,她嫁給了一個小公司老板。結(jié)婚讓她感覺幸福,幸福又讓她忍不住也想讓我幸福。所以結(jié)婚后,她一直在非常熱情地為我組織各類相親活動。莫尼卡?王就是其中一次相親活動的成果。 前女友當年離我而去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的工作毫無規(guī)律可言,忙時特忙,沒日沒夜,結(jié)果讓她的感情生活也變得像那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現(xiàn)代派小說一樣毫無邏輯和起承轉(zhuǎn)合,而她平時比較喜歡讀結(jié)構(gòu)緊湊、情緒溫暖并略帶點感傷意味的言情小說,所以最后我們就和和氣氣地分了手。不過她覺得莫尼卡?王可能比較適合我,因為莫尼卡?王的生活也一樣毫無邏輯和起承轉(zhuǎn)合可言,鑒于她每個月都能從公司支取一筆將近五位數(shù)的薪水,公司的管理層就此認定,他們什么時候想讓莫尼卡?王加班,莫尼卡?王就得二話不說去加班。莫尼卡?王也因為拿了這筆不菲的薪水,常會心生愧疚,總覺得不加班的話,就對不起公司。一年到頭,她幾乎很少有幾天不是在公司加班。 因為這個原因,一旦不加班時,莫尼卡?王就會格外惆悵,只好郁郁寡歡地來跟我約會。我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在一個借酒澆愁后的深夜,把這個漂亮女人騙到了家里,進而一番花言巧語,終于讓她跟我同居。 晚上給莫尼卡?王打電話,我已經(jīng)料到她要加班,所以心里早有打算,推遲一點時間開始后面的節(jié)目。但沒想她告訴我,公司這兩天正忙著件大“CASE”,所以晚上得通宵了。 這樣的事情并非第一遭,我只好自己想辦法。 直到把方便面全部吃完,我還是沒想好該怎么打發(fā)剩下的時間。無奈,只得又去廚房里拿了罐可樂,然后一條蟲子似的蜷縮在沙發(fā)上,準備第十二次從頭到尾看一遍布拉斯大師的《紅辣椒》。 大概就在這個過程中,我睡著了,然后開始做夢。 雖然我知道自己在做夢,但目前為止,這個夢還沒有任何讓我不舒服的東西,所以我任由它在眼前閃來閃去,聽憑那些從電視里爬出來的尤物們將我團團圍住。 看久了,腦子里難免就有點想法了,除了看,還尋摸著能再干點什么,不知不覺,把手伸了出去。心想反正是夢,大不了,把夢給驚了而已。這樣一想,那只伸出去的手就愈發(fā)堅決,對準了那個離我最近的女郎。 就在指尖快觸到她幾乎從衣服里蹦出來的身體時,她輕輕一晃,把我晃開了。動作實在輕巧不過,讓人根本無法將之與那肉嘟嘟的身體和笨拙的姿態(tài)聯(lián)系起來,有點馬拉多納或者加斯科因帶球過人的意思。然后她撲哧笑了一聲,雪白的牙齒泛起一層琺瑯質(zhì)的光澤。我聽見,她嘰里呱啦地跟我掰扯了幾句,說的都是意大利語,但我好像都聽得懂,翻譯成中文大意是:“你想跟我來一下,是吧?”我做夢的時候比較老實,說話做事都不繞彎子,所以很誠懇地點了點頭:“有點這個意思!币贿呎f,一邊又開始伸手。但女郎又是輕輕的一晃。 把我晃開后,女郎索性站起來,一只手倒著叉在腰上,一只手緊握著,只露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嘴角下面,一邊轉(zhuǎn)眼珠子,一邊輕佻地笑。這時,我注意到那些從電視里爬出來的尤物就只剩下她一個了。 “你不能這么干!”女郎的聲音很委屈,仿佛受了侮辱。 “為什么不能這么干?” “因為你沒有跟我預(yù)約!”女郎俏皮地跺了跺腳,本就水盈盈的眼睛里噙滿眼淚,像春天突然漲滿一池綠水的荷塘,如果不是知道我在做夢,我甚至都打算直接站起來,向她迎過去。 “怎么個預(yù)約法?” “給我打電話啊!迸煞旁谙掳蜕系哪侵皇郑噶酥覆贿h處茶幾上的電話機。 她的手指充滿魔力,牽著我的視線向電話望去。當我看到電話時,我耳朵里就傳來了“叮鈴鈴”的聲音,就這樣我被從夢里拉了出來。 睜開惺忪的睡眼,女郎已不在眼前,她正藏身在遠處的電視里,在布拉斯大師的畫面里裝瘋賣傻、賣弄風情。 電話機確實在響,而且沒完沒了。我身體發(fā)軟,不想接,但又怕是莫尼卡?王,不接的話,她肯定沒完沒了,只得強打精神,拿起了話筒。 不是莫尼卡?王。 聲音有些陌生,但是聽得出,聲音的主人也有點沮喪的意思。 “喂,孔亦丘嗎?”女人一字一句地問,她那邊的話筒好像出了什么問題,聽上去有點像走調(diào)唱機的聲音。 “是! “我是秦雪。不好意思,能上我這兒來一趟嗎?”那個叫秦雪的女人怯生生地問,生怕我會不答應(yīng)。 “好。”我想都沒想,下意識地答應(yīng)了。 叫秦雪的女人是個演員,前些年紅過一陣子,我和她曾有幾面之緣,但關(guān)系不算深。所以我很奇怪,她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但想到可能她這么做是要爆料,我那種訓(xùn)練得相當不錯的蒼蠅本能一下子被喚醒了。問她要了地址后,趕緊著出了門。 開車去秦雪住處的路上,我開始慢慢回憶我和她有限的幾次見面,希望到時候跟她套近乎時,不至于冷場。 這時我才想起,進《炮手》工作后,第一個任務(wù)就是采訪秦雪。 當時秦雪也是新人,據(jù)她說,我是第一個去采訪她的記者。 進《炮手》工作,純屬偶然。主要原因是我大學(xué)時曾就讀漂來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那是個文學(xué)青年成堆的地方,凡自以為有點氣質(zhì)的男男女女都會忍不住寫點詩歌散文之類的東西。因為這種地方不寫詩歌會被人看不起,所以大學(xué)四年,我也嘗試著瞎掰了好幾首。后來有兩首被一些不良書商選摘到了一本名為《青春情色朦朧詩大全》的集子中。那兩首詩其實談不上朦朧,大致上只算是抒情詩,一首專門歌頌旗桿,一首歌頌本城一扇標志性的古城門。因為抒情時想搞得個性一些,所以用詞造句比較曲折。旗桿的那首里,有一句“圓滾滾的頂端,流淌著略帶點黃的紅色漿液,那是處子般純潔的熱情”。而古城門的那首里,也有一句“在一張一翕的紅色深洞里,熙熙攘攘著一些快樂的子民,頭上,一個胖大和尚露出慈祥的微笑”。結(jié)果詩集的編選者,就此認定這兩首充滿嚴肅精神的抒情詩歌是下流的情色詩,就把前一首選進了詩集的《陽之歌》,把后一首選入了集子的《陰之歌》。 毫無疑問,這件事情搞得我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在文學(xué)青年的圈子里,名聲壞掉了。無奈只得斷了當詩人作家的念頭,凡是他們文學(xué)圈發(fā)生些什么事情,都當沒聽見沒看見。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為了找工作,得去編個像樣的簡歷,就又想起那本《青春情色朦朧詩大全》,不管怎么說,總算是我僅有的被印成鉛字的文字,所以一咬牙,復(fù)印了一百多份,附在簡歷里,滿世界尋找適合中文系學(xué)生就業(yè)的單位。 當時《炮手》雜志的主編可能認真地看了這兩首詩,竟從中看出我有做八卦新聞的潛質(zhì),便把我招了進去。 不過,一開始主編對我的能力還是有些不放心,便決定先讓我去采訪個新人試試。 當時正好有個5?5代導(dǎo)演在拍新戲,女主角用的是位新人。5?5代導(dǎo)演和我們主編關(guān)系不錯。我們主編讀在職研究生時,寫的畢業(yè)論文,名字就叫《論5?5代導(dǎo)演》,5?5代導(dǎo)演就此成了他的莫逆之交。 既然是老朋友,肯定要幫忙宣傳一下,主編覺得可以先去采訪一下組里的新人,因為據(jù)5.5代導(dǎo)演說,拍片前他特地帶那名女子去見過一位大仙,大仙看過面相之后,一口認定,此女將來必定大紅大紫。 帶著這個光榮的任務(wù),我去了劇組。攝影棚里一片狼藉,道具師傅、燈光師傅忙活不停。幾個看上去像演員的人在一邊竊竊私語。5.5代導(dǎo)演正襟危坐在監(jiān)視器后,臉上滿是大師的表情。他的側(cè)后方坐著個清秀的小女生,一臉的怯生生,兩條腿麻花似的糾纏在一起,左手握在右手外面,使勁兒地揉搓,兩片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因為緊張,本就內(nèi)收的鼻翼收得更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則偷偷藏在長長的睫毛后面,在片場里掃來掃去。小女生就是當時剛剛出道的秦雪。 因為都是各自行業(yè)里的新人,所以采訪過程比較順利,我直截了當?shù)貑,她毫無保留地答。 不久,5.5代導(dǎo)演的新片上映,片子很爛,但圈內(nèi)人一致認為,女主角是片中唯一的閃光點。于是接下來秦雪片約不斷,不出三四年就成了我們這一類八卦雜志常常拿來做封面女郎的明星。 秦雪成名后,我跟她在不同場合又見過幾次面,說了不少話,但感覺上不是我們在對話,而是她派了個戲子和我派去的那個奸細在演對手戲,真正的我們則遠遠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場中記者和明星之間煞有介事地掏心掏肺。有時,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也會不小心地相遇,這時候我們便會略帶歉意地朝對方微笑,然后,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現(xiàn)場,讓記者和明星繼續(xù)一問一答,渾然不顧除了自己這個旁觀者,還有另一個旁觀者也在觀望這一切。每次的情況大概都是如此。 2 1890年唐喻從德國回來的時候,漂來城的規(guī)模還不像今天這樣龐大得沒有邊際。騎著馬只需一個時辰,便可繞城墻一圈,算起來僅僅是現(xiàn)在漂來前庭區(qū)的一隅。 當時正是中秋剛剛過去三天,在甜膩的桂花香里,唐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抓住了。在他被囚禁于時間之前,他首先預(yù)感到,他的人生將被囚禁在這座由長滿青苔的黑磚圍起來的城市里。作為一個將要終生囚禁自己的牢籠,唐喻覺得這座始建于公元七世紀的東方水城實在小得有些過分。 不過這座小得不成樣子的漂來城和今天的漂來城一樣,都是那個時代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掌管周邊三省軍機大事的四?偠礁O(shè)在此地,它自然成了這個地區(qū)的政治文化中心。 和唐喻一起從德國回來的,還有他的叔伯兄弟唐妙,他們都是在唐喻的父親唐望安排下,去德國留學(xué)的。 在成為漂來城著名的紅頂商人之前,唐望原本只是本城一家小南貨鋪的老板。鋪子是唐家的祖業(yè),主要為本地居民采辦廣東的土糖、金華的火腿、奉天的干香菇、杭州的龍井茶、川湘的辣火等一干南北通貨。 鋪子只有兩進門面大小,精瘦精瘦的唐望只要把他又短又細的腿悠著勁兒走上六步,就能從鋪子的東頭走到西端,然后轉(zhuǎn)一個身,只要五步就可以回到東頭。 除了年邁的父母,唐望自己還有一子二女,唐望的弟弟唐眺因為肺癆,二十歲剛過便過了身,留下寡妻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唐妙。一家人九張嘴,一年的吃喝,都要靠唐望從南貨鋪里一點一點掙出來。唐望在忙碌和憂愁中度過了自己四十歲前的人生。 這一切終于因為一個叫凌德功的金發(fā)洋人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改變。 那是一個梅雨季節(jié)的午后,下了整整一星期雨的漂來城,終于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南貨鋪賬簿上的流水加起來還不到三兩銀子,鋪子里的南北通貨也因為潮濕,露出了死一般的灰白色,濕漉而燠熱的空氣里,幾乎全是霉菌綠茸茸的氣味。唐望的心因此也像潤濕在水汽中的干貨一樣潮濕,他覺得渾身發(fā)脹,每一寸皮肉里都發(fā)出了咕嘟咕嘟的水聲。那多余的水分生成冷汗,不斷從他身體里往外冒,每天到鋪子打烊的時候,身上的長衫都濕透了。 然而今天一早,當虛弱的陽光剛從街道東頭照過來時,唐望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身體里那些多余的水分都不見了,渾身上下充滿著飽滿而凝固的感覺。他的目光因此銳利,久違的陽光竟變成了金沙,它們簌簌落落地從天上掉下,掉滿在青苔叢生的石板路上。 受這幻覺的刺激,他的左眼皮開始跳個不停。唐望相信,今天會有好運來找自己。 受到這樣的鼓舞,他連忙讓自己勤快起來,搬了幾張長凳到門口,再把卸下的門板一張張鋪上去,然后把開洋、紫菜、筍干等最容易發(fā)霉的干貨放了上去。 “太陽至少應(yīng)該出三天!彼麡酚^地預(yù)測了今后的天氣走向。 念頭剛一出現(xiàn),金子一樣的陽光中,便閃出一個金色的人影,從街道盡頭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唐望嚇了一跳,使勁兒晃晃腦袋,然后再次定睛望去——確確鑿鑿,那個人影是金色的。 剛剛肯定完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金色的人影就已經(jīng)走到了面前。唐望這才看清,眼前站著的是個洋人。 洋人的頭發(fā)是金色的,皮膚白得透明,上面布滿了金色的汗毛,陽光打在頭發(fā)和汗毛上,讓他的身體金光燦燦的。只是,他的眼睛卻是綠色的,比綠寶石還綠的那種綠色。 自從十幾年前,漂來城被洋人的軍艦攻陷過后,在這里看見洋人已不再是稀罕事。但眼前的洋人,要比唐望以前見過的加在一起還要怪異十倍。唐望心里因此產(chǎn)生了奇怪的想法,懷疑這個金發(fā)洋人其實不是人,而是個還沒修煉好的狐妖,綠眼睛顯示出它的主人曾經(jīng)是只碧眼狐貍。作為老資格的志異類讀物愛好者,唐望的想象力因此受到激發(fā),他恍然大悟:洋人其實不是人,而是狐妖,他們坐著帶笛聲會噴氣的鐵殼船來到漂來的景象,只是狐妖們的障眼法。在他生活的王朝外面,根本就不存在另一個王朝,所有王朝外面的世界,都是狐妖們用幻術(shù)在凡人眼里制造的幻象,那些世界其實存在于王朝內(nèi)部。這樣想的時候,他的鼻子已經(jīng)從金毛洋人身上濃重的龍涎香氣味中,嗅到了一絲狐貍的氣息。 這些匪夷所思的臆想,既讓唐望覺得自己很天才,又讓他難免心情沉重,開始擔心狐妖們可能會對自己不利。這樣想的時候,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金發(fā)狐妖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他不得不強自鎮(zhèn)定,像個真正的商人那樣,也對狐妖露出一臉市儈的職業(yè)笑容。 直到唐望覺得臉上的笑容因為保持得太久而要凝結(jié)的時候,金發(fā)狐妖才停止了凝視。他對唐望怪異地笑了笑,然后便在鋪子里四處張望起來。 走了一圈之后,狐妖在茶葉前面停下了腳步。他先是抓起一撮昂貴的龍井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搖搖頭,又抓起一撮才賣十文錢半斤的低檔紅茶,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金毛洋人的這一系列動作,讓唐望心急如焚,甚至覺得親眼所見,茶葉的精氣正順著那雙長滿金毛的手爬進狐妖那鉤子似的鼻子里。南貨鋪里的每一罐茶葉頃刻之間變得黯淡而干枯。 心里不舒服,但面子上又不能去阻止狐妖,唐望只好跑到門口,緊張地向外張望,希望沒有人看見這詭異的一幕。 金發(fā)狐妖終于停下動作,再次向唐望看過來,臉上還是那種怪異的笑容。這次他開始跟唐望說話,說的竟是一口官話,那腔調(diào)甚至比駐扎在附近軍營里的八旗兵還標準。 狐妖詢問的是低檔紅茶的價格。 唐望一邊強顏歡笑,一邊如實作答。這個自稱凌德功的狐妖聽完回答后,滿臉狐疑。這讓唐望心里愈發(fā)沒底,為了盡快把他打發(fā)走,他一咬牙,一臉謙卑地告訴狐妖,如果喜歡,他可以把整罐粗茶都送給他。 “你很聰明!倍⒅仆戳税胩,凌德功突然說,一邊說,一邊臉上還掛著怪異的笑容。 因為猜不出狐妖話里的意思,唐望有些心慌意亂,連忙行動起來。他把罐子里的茶葉全部倒在一大張黃糙紙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糙紙的四角,再用一根紅線包扎起來,將它交到那個自稱凌德功的狐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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