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雙城之間


作者:那岸     整理日期:2014-08-24 22:50:16

從珠海到澳門,從打工妹到實業(yè)家,從一個蘋果到一家公司,
  深情演繹了一個女人的史詩。  德國科隆國際電影節(jié)展映影片《雙城之間》原著小說。
  《雙城之間》講述的是一個打工妹白手起家,憑著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寬容博大的愛心,最后成為實業(yè)家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女主人鄭建欣出生在拱北一個小山村,為了改變命運,來到珠海打工,她遭遇了被女老板罰跪、男友坐牢、委身嫁給大自己十幾歲的澳門男人卻險些被判重婚罪等等挫折,最終通過努力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天地。德國科隆國際電影節(jié)官方:
  “這是一出敏感、復(fù)雜的戲劇,窺視了最不為人所知的中國電影文化!
  作者簡介:
  那岸。職業(yè)律師。曾用數(shù)個署名發(fā)表過文藝理論、文藝評論文章及雜文、短篇小說等作品。
  目錄:
  1口岸廣場:澳門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來了
  2面對外商老板娘,鄭建欣喊出:我不跪
  3高沙街里的靚女承租戶——麗麗
  4許壯:一連用三個空酒瓶子猛擊自己額頭的男人
  5阿建認識了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澳門男子
  6許壯,你在哪里
  7阿建賣甘蔗用的砍刀,被城管員擲到了海里
  8鐘海財?shù)淖馕,亂得像個狗窩
  9麗麗,周旋在港臺澳三個男人之間
  10打工妹還鄉(xiāng)的時候,把苦澀的青春留在了特區(qū)
  11許壯坐牢,我就在這里等,等他
  12阿建一遍又一遍地吶喊著,發(fā)覺自己連嘴巴也張不開
  13鐘海財冷嘲自己:沒有錢還媾女,不撞到鬼才算怪呢
  14陳曉神秘地說:我覺得周圍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陳曉
  15臺商白朗一分錢沒有,投的什么資1口岸廣場:澳門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來了
  2面對外商老板娘,鄭建欣喊出:我不跪
  3高沙街里的靚女承租戶——麗麗
  4許壯:一連用三個空酒瓶子猛擊自己額頭的男人
  5阿建認識了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澳門男子
  6許壯,你在哪里
  7阿建賣甘蔗用的砍刀,被城管員擲到了海里
  8鐘海財?shù)淖馕,亂得像個狗窩
  9麗麗,周旋在港臺澳三個男人之間
  10打工妹還鄉(xiāng)的時候,把苦澀的青春留在了特區(qū)
  11許壯坐牢,我就在這里等,等他
  12阿建一遍又一遍地吶喊著,發(fā)覺自己連嘴巴也張不開
  13鐘海財冷嘲自己:沒有錢還媾女,不撞到鬼才算怪呢
  14陳曉神秘地說:我覺得周圍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陳曉
  15臺商白朗一分錢沒有,投的什么資
  16藍夢水鄉(xiāng)分時度假村——多么美麗的一幅畫呀
  17打工妹合伙開個鮮果店
  18作為人妻,阿建是這樣生活的
  19陳曉大呼“人間悲劇啊”
  20爺爺呀,孫女從內(nèi)心最深處向您道歉
  21你就是阿花?長得真靚
  22麗麗狠狠地在曾生胸肌上擰了一把:什么玩意
  23美容店,羅啰和佟太
  24阿建把“結(jié)婚證”像獎狀似的懸掛在墻上
  25“藍夢”破滅了,白朗跑了
  26梁香云在澳門的家里說:天要塌了
  27許壯出獄,尋找曾生、尋找阿建
  28悲喜交集情侶路
  29咖啡店里,喝下午茶的女人們
  30梁香云在顯著位置擺放“結(jié)婚證”
  31鐘海財說他的財運到了:不知姓名的人替他償還了銀行的債務(wù)
  32阿花——澳門賭場的女荷官,要婚嫁珠海定居
  33輝輝問媽咪:為什么要有關(guān)閘
  34你要善待阿建,否則我剁了你的“泥雞”爪
  35版本一的阿建和版本二的阿建
  36梁香云的“結(jié)婚證”是真的嗎
  37阿建去澳門:到政府部門問個究竟
  38梁香云驚呼:二奶打上門啦
  39“自梳女”臨終時,托人把小金鐘送到澳門
  40阿花傳來消息:梁香云同意談判分手
  41阿建說:哪里給梁香云發(fā)的“結(jié)婚證”,就查到哪里去
  42麗麗和阿建最后一次談心
  43麗麗會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嗎
  44麗麗在恐慌中結(jié)束了美好的夢
  45海祭
  46阿建涉嫌重婚罪,被公安關(guān)起來了
  47我們女人也能體面地在這里站住腳
  48水果妹公司終于開張了,珍珠找到了
  49 尾聲:生活還得繼續(xù),生活還在繼續(xù)1
  口岸廣場:澳門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來了
  鄭建欣,大家都叫她阿建,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如果她不牽著孩子,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苗條身材、斯文模樣,鵝蛋形的臉上,額頭稍寬,嫻靜端莊。她的眼神和唇線分明的輪廓,顯露出幾分堅定的隱忍的性格。
  每天七時半她都會從珠海送孩子過關(guān)。兒子輝輝六歲,在澳門那邊讀書。關(guān)口有一群在澳門上學(xué)的小朋友,是他過關(guān)的伙伴。
  走過廣場,在出境大廳前,鄭建欣再次給兒子整理校服,緊緊鞋帶,這才把書包掛到他背上,愛憐地親了親他額頭,輕輕把他推向出境大廳。
  孩子卻轉(zhuǎn)過身子,依戀地抱著她柔軟的腰肢,埋頭在她懷里:“媽咪,每天這樣跑來跑去好累!我好想在珠海這邊上學(xué),多點時間和媽咪在一起!”
  小小的孩子是很辛苦。排隊過了中國邊檢,走一段近三百米長的路到澳門邊檢大樓,然后又要排隊入境驗證,進入澳門,才有“督導(dǎo)中心”(托管所)的老師迎接!焯烊绱。
  輕輕地撫摸著兒子后腦勺,鄭建欣瑩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無奈:“媽咪也想啊,寶貝,你是澳門人,在澳門上學(xué)不花錢;在珠海學(xué)費很貴的,媽咪供不起。 
  抬頭看著母親那并不陌生的神色,孩子眨巴著眼睛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每當(dāng)看著朝氣蓬勃的兒子那靈動的小身影和他的伙伴們?nèi)谌腙P(guān)口那邊,她那俏麗的臉上就會泛滿欣慰。
  出境大廳里,二十多條通道的電子板上,分別顯示著“中國港澳居民”、“中國內(nèi)地居民”、“外國人士”、“中國臺灣居民”以及“外交禮遇”等字樣。兒子和小伙伴排到“中國港澳居民”牌子的一隊,過了邊檢驗證柜臺,輝輝向媽媽揮揮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轉(zhuǎn)身面對珠海方向,鄭建欣的心變得像眼前的廣場般寬闊,每天的生活說來也都很充實,可是這一瞬間竟然也有一絲茫然,時光尚早,她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西邊的入境大廳人流就稀疏些,趕著入關(guān)進入珠海的,大多是從澳門過來買菜的家庭主婦,其中不乏“走水客”——澳門人叫做“走鬼”,梁香云很明顯就是這樣的人。
  她五十開外,個不高,背微駝,面貌清瘦,眼睛有點近視卻轉(zhuǎn)動靈活,穿了件白底藍花的大襟衫,腦后的發(fā)髻插了一支銀色塑料制品的“發(fā)簪”,光腳,穿了雙深藍色的塑料涼鞋。
  梁香云像其他澳門主婦那樣,平時拉輛買菜的小車,車上裝兩箱飲料之類的物品,交到關(guān)口附近的雜貨店(“半地下”收購點),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兩箱能賺二十多塊。換回錢,她默默地走開。有時候,澳門關(guān)口有人帶大批的貨,因數(shù)量限制過不了關(guān),如衣服之類(海關(guān)規(guī)定每人不能超過三十件),做批發(fā)生意的就托她們這些澳門“師奶”帶過關(guān)。一過關(guān)就交給貨主,每件給一塊兩塊的,高級時裝、裘皮、洋酒等高檔物品多給一些。然后這些人去拱北菜市場買菜和日用品再回澳門的家。
  深圳香港之間,過了關(guān)口是山區(qū),坐火車要好長時間才能到人多的市區(qū)。這里不然,珠澳好像就是連在一起的一個大城市?诎叮拈T人叫關(guān)閘,尤如橫在一條馬路中間。像梁香云這樣無業(yè)的家庭婦女有時一天來往五六次,甚至十多次,賺得一兩百塊錢,補貼家用。
  只是和往日不同的是,她今天神色緊張,雙眼骨碌碌地四處掃視,這讓她的同行們和對她早就熟悉無比的海關(guān)人員很是多瞄了她幾眼。
  “鄭建欣!鄭建欣!”
  正在廣場邊想邊慢慢往回走的鄭建欣,被這帶著喜意恨意快意的尖叫聲驚住,還未分辨出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她的右臂已經(jīng)在一陣急躁的腳步聲中被人抓住,尖叫聲同時變得有些震耳欲聾。
  “五萬!阿建,依家(現(xiàn)在)給我五萬塊,我今日就同我老公離婚,你就可以辦澳門移民了!”梁香云操著生澀但能聽懂的普通話說。
  語無倫次的話語讓鄭建欣有些發(fā)蒙,不過出現(xiàn)在眼前的老臉令她一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吹贸鰜砹合阍粕砗蟮膬蓚身穿黑色圓領(lǐng)汗衫的漢子,是“大耳窿”(高利貸者)討債的馬仔。
  “梁香云,”鄭建欣擺脫右臂的拉扯后退一步,滿臉警戒地看著眼前這老婦女,“你想干什么?”
  冷然的目光令對方一下子軟弱下去,婦人有點畏縮地向后撇了一眼,雙手合十,用低了幾十度的聲音乞求道:
  “我保證講到做到,阿建,我只要五萬塊就跟我老公離婚。你依家(現(xiàn)在)給我好嗎?”
  鄭建欣厭惡而不屑地再退一步:
  “你借高利貸賭輸了關(guān)我什么事?!”
  梁香云尷尬的臉色立刻化為灰敗,有點駝背的身體抖動著,乞求聲中甚至帶上一些顫抖:“我命不好,前天一陣子就輸了二萬。你知道,只有三天的免息期,過了今晚,我就要還雙倍,還不出的話他們乜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知道你有錢的,你……”
  “我沒有!”
  鄭建欣堅決地搖頭,轉(zhuǎn)身要離開。
  “你別走!”梁香云雙手扯住她,轉(zhuǎn)臉對臉色已經(jīng)有點難看的兩個小青年媚笑道:“兩位靚仔,你地(們)等陣(一會),我會還你地(們)錢的。依個(這個)女人爭(欠)我很多錢……”
  “你少信口胡說!”鄭建欣用力地再次甩開她的抓扯,“我什么時候欠你錢了?”說完扭頭就走。
  掃一眼周圍慢慢聚攏過來瞧熱鬧的人,見倆小青年的臉色更加難看,梁香云一雙小眼滴溜一圈眨巴幾下,猛地跺著腳,指著鄭建欣更加高聲尖叫起來:
  “依(你)個‘燦妹’(貶意稱呼,帶有貧窮、寒磣之意)!你這個偷人漢子的狐貍精,不要臉的二奶,你跟我老公幾多年了,十年、八年?你說,你騙了他多少錢?你說啊!我老公賺的錢我可有一半的,你還敢說你沒欠我的錢?還有,天知道你這狐貍精下了什么藥,連我女兒也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在她那里也騙了不少吧?別以為我不知道!”
  鄭建欣氣得低下頭。
  周圍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又是二奶惹的禍……”
  騷亂讓鄭建欣無地自容,窘迫下也有點失控起來:“誰是你老公?誰勾引你老公了?你別胡說八道!”
  “鐘海財!”
  梁香云一下子得意起來,“鐘海財就是我老公!我們可是堂堂正正地擺過酒的。現(xiàn)在結(jié)婚證還在我家里放著哪!你個北姑、狐貍精,勾引我老公不就是想做澳門人嗎?!癩蛤蟆想變鳳凰,美的你……”
  看著她矮身形卻拼命地昂首挺胸的滑稽樣,聽到她不倫不類的話語,越來越多的圍觀者哄鬧起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者嗚哇鬼叫地推波助瀾,一時間各種方言交織匯集,一浪接一浪地沖得鄭建欣更加惱怒,加之梁香云突如其來的婚姻宣言,使她一時間不知所措。
  “胡說!”鄭建欣有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我跟鐘哥才是正當(dāng)結(jié)婚的。我……”
  “鐘哥?”梁香云不屑地撇嘴冷笑,做渾身雞皮疙瘩狀打斷她的話,“好肉麻啊!你親爸都沒他年紀大吧?不要臉的賤人,你是缺少父愛還是找老豆(爸)?”
  周圍噓聲四起,鄭建欣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用手把齊肩濃密的頭發(fā)向后攏了一下,指著梁香云“你你你”了好久,也“你”不下去一個字,情急之下用了句廣東罵人的話,“你個死八婆!”
  “怎么?想打我?我還怕了你這狐貍精不成?!”
  梁香云很是得意自己的戰(zhàn)績,把她白底藍花的大襟衫的衣角扯了扯,傲然地向四周無數(shù)觀眾掃了一眼,上前一步用力拍向鄭建欣指著她的手。
  她要乘勝追擊,她要擴大戰(zhàn)績,她要把這個壓了她好幾年的女人打倒,她知道只有精神上壓倒了鄭建欣,才能得到想要的錢。鐘海財對她來說早已無望了,但她表面上要向周圍的人證明她是個捍衛(wèi)自己婚姻家庭的斗士。
  圍觀者的噓聲,使整個天地變得正氣凜然。
  意識到不妙的鄭建欣只能被動地擋隔招架,梁香云卻是越戰(zhàn)越勇,咒罵越來越惡毒,裝出瘋狂追打的樣子,其間還不忘要錢談和,低聲說:“給我錢就放過你……”
  就在梁香云用盡全力猛地推了鄭建欣一把時,旁邊伸出一雙大手,把披頭散發(fā)狀若瘋婦的梁香云攔腰抱住,跟著一個有些沉啞的聲音吼起來:
  “你個就知道爛賭的死八婆,吵夠沒啊?!”
  鄭建欣被梁香云猛力一推,本來已經(jīng)跌跌撞撞的她,再也無法控制身體,驚叫聲中后腦勺重重地撞到柱子上,一下子摔到地上,頭一歪就沒了聲息。
  圍觀者一下子安靜下來,目光全都聚集到鄭建欣曼妙的身軀上,臉上神色各異。
  “啊……流血了!”距離鄭建欣最近的一個女人突然驚叫起來。
  還在攔抱著癲狂若瘋的梁香云的矮胖男人臉色大變,一把將梁香云甩開,有點氣喘,震顫著沖到鄭建欣身旁抓著她的手,一邊察看情況,一邊惶急地叫道:“阿建,你沒事吧?你醒醒啊……”
  圍觀者立刻猜到了這個男人的身份。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地上躺著的面容秀麗的鄭建欣和頂禿、腫眼泡的老男人身上轉(zhuǎn)悠。強烈的對比讓男人們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羨慕、嫉妒,女人們滿臉都是不屑、鄙夷。
  圍觀者比肩接踵,本互不相識,瞬間竟老友般地交頭接耳,嘰嘰喳喳。有的說,這兩個女人之中的一個我認識;那個說,年輕的那個住什么街口有什么特別……總之一個接一個地悄悄傳出來的話,歸納到一個主題詞:“大奶和二奶打起來了!”
  被甩開的梁香云,終于冷靜了點兒,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鄭建欣,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不過內(nèi)心那點可憐的自尊卻讓她不愿就此認輸,加之周圍還有無數(shù)“支持者”,怎么能就此讓勝利改旗易幟呢?
  “鐘海財,你就幫著這狐貍精吧!”梁香云再次咆哮起來,不過略帶顫抖的聲音和游離的目光令她顯得有些色厲內(nèi)茬,“不給我錢,大家咪指意(別想著)。我大陸老家公安有人,我要告你地(你們)重婚,抓你地坐監(jiān)……”
  “阿建如果有乜嘢(什么)事,我天日(明天)就把你澆成水泥柱掟落(扔下)海去!”鐘海財轉(zhuǎn)過頭來對她怒目而視,沉厚的聲音吼得斬釘截鐵。
  梁香云嚇了一跳,后退一步四下張望尋求援助。不過四下的圍觀者們看見事情發(fā)展超出他們看熱鬧的預(yù)期,從三人的對話中也聽出了一絲蹊蹺,一個個都散去渾身正氣,緊閉嘴巴避開梁香云的目光不愿再攪和。
  雖然得不到支持,不過梁香云很是有些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直跟著自己等著她還錢的兩個大耳窿馬仔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令她大大地松了口氣。
  “散開散開,你們在干什么?”
  廣場巡警出現(xiàn)了,驅(qū)散人群,簡單地問了問事由,叫來救護車,結(jié)束了這場鬧劇。
  人群中不斷有嘆息聲:“都是二奶惹的禍!”
  人言嘖嘖,無一辨真假。
  鄭建欣的外傷并不嚴重,救護車剛進醫(yī)院她就自己醒了過來,經(jīng)過一番檢查治療包扎已是沒什么大礙。不過為了預(yù)防萬一,鐘海財聽從醫(yī)生的建議,讓她留院觀察一陣。
  急救室外,梁香云神色不寧地走來走去。對于是否能要到錢,她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如果鄭建欣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就算鐘海財不會真的把她澆成水泥柱扔到海里去,牢房也是坐定的了。
  通過觀察室縫隙的窺視,梁香云看到鄭建欣包扎好后,在鐘海財?shù)臄v扶下已經(jīng)可以半坐起來,只是臉色稍微蒼白了點,不過雙眼還算清明,這才拍著胸脯長長地松了口氣: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梁香云雙手合十,呢喃著向走廊兩邊看了又看,這才躡手躡腳向大門方向溜去——不知她的祈禱到底是為感謝鄭建欣轉(zhuǎn)危為安呢,還是祈求不要再遇到那兩個逼債的大耳窿馬仔呢。
  中午,鄭建欣一口一口地吃著鐘海財喂到她口里的生地黃精水魚湯,但一雙疑惑的目光時不時地在他臉上轉(zhuǎn)。
  眼前的男人已經(jīng)五十五六歲了,清淅的抬頭紋,頭發(fā)稀疏,松弛的臉頰上已隱約有了幾顆老年斑,只有那雙眼睛尚有幾分亮光。長年累月的工地生活,日曬水淋以致皮膚黝黑,顯得有些早衰。
  鄭建欣心中一跳,猛地推開鐘海財又要喂她吃的手,怒目而視:
  “梁香云早上在口岸廣場說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鐘海財如云里霧里,放下餐具擦拭濺到身上的湯水,“什么真的?”
  “她說跟你有結(jié)婚證?”
  鄭建欣眼神犀利十足,不放過鐘海財每一點神色變化。
  “她的話你也信?”鐘海財停下手來眉頭大皺,“為了錢,她什么話說不出來?”
  “可是她說得跟真的一樣……”鄭建欣半信半疑地繼續(xù)捕捉他的神情變化,“如果你敢騙我的話,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
  “沒有的事!”鐘海財堅定地點頭,“我們在一起七年了,你還不清楚我的底細么?我跟她是生過孩子,絕對沒有登記結(jié)婚。如果真有此事,這幾年她不天天跟我要錢去賭了?”
  鄭建欣見他實在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一時間也迷惘起來。
  2
  面對外商老板娘,鄭建欣喊出:我不跪
  七年時間不算長,但足以改變很多東西,比如一座城市,一群人,一顆心。
  故事還要從七年前的2000年講起。
  剛從貴州小山村到珠海,從蛙鳴蟬唱之地到燈紅酒綠之所,鄭建欣的感覺是一下子從平房上到摩天大廈,有點目不暇接,有點頭暈?zāi)垦!?br/>  不過在老鄉(xiāng)麗麗和麗麗表弟許壯的撫慰陪伴下,鄭建欣很快就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通過另一個老鄉(xiāng)陳曉的介紹,進了一家叫“德越”的中外合資電子廠打工。
  “真煩人,出了山溝又進山溝!”鄭建欣嘆息道。老板算計成本也太摳門,把工廠建到遠郊山下的村辦工業(yè)區(qū)里。以為有勞動功底、累不倒的鄭建欣干了一個星期的活,骨頭架子都要散了。為了掙錢,她咬著牙:“堅持,堅持,堅持!”
  這個廠子辦了十多年了,像電影里看到的手工作坊,充其量是個大作坊。漸漸地鄭建欣了解到,開辦特區(qū)的初期,港澳人是近水樓臺,一個人拿個三五十萬元,或者幾個人湊個幾百萬元,享受各種優(yōu)惠政策,開辦這樣的勞動密集型的小工廠。老板娘一聽到工人有怨氣時,自己也發(fā)怨氣:“你們還有錢拿,我呢,月月虧本,指不定哪天就得關(guān)門!”
  老板娘講的未必都是氣話。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如電子、玩具、制鞋等行業(yè),是由歐美國轉(zhuǎn)移到日本,又從日本轉(zhuǎn)移到臺灣,老板娘從臺灣人手里接過的是三手、四手的訂單,利潤的空間常常是從百分之幾到百分之十五之間。如果貨款不能如期回籠,無資金墊付原材料成本,再有一些不合格品被打回頭,說虧損不奇怪。周圍就不時有廠子倒閉。
  就是這些星羅棋布于珠江三角洲的工廠,像一塊塊海綿吸附水珠那樣,吸收著成千上萬的外地農(nóng)民工。
  工廠每天規(guī)定工作時間是十二個小時,加上午餐時間,從早晨八點到晚上十點。鄭建欣的工位是車間的頭道工序,給磁芯蓋品名代碼,叫“捺印”。
  捺印的計件工資是定額每小時蓋一千個印,工錢是一塊八毛錢。完不成的要扣錢。鄭建欣雙手飛快,像機器人似地操作,勉強完成定額。每天有十九塊八毛錢的工資。每周除去休息一天,工作六天,一個月是四百三十五塊兩毛。工廠晚上十點以后才算加班。加班有一塊錢的加班費和一塊二的宵夜補貼,大伙爭著加班。加四個小時班,到凌晨兩點,可以掙到五塊二毛錢,一個月是一百三十五塊二毛。工資加上加班費,第一個月“出糧”(發(fā)工資)鄭建欣是五百七十塊。
  工廠宿舍包水電費每月扣三十塊,伙食標準是每天五塊,廠子補貼兩塊,自己出三塊,一個月九十塊,由工資里扣。鄭建欣領(lǐng)到手里的現(xiàn)金是四百五十塊四毛。她非常興奮,正趕上家里要買化肥,鄭建欣立即寄回去三百塊錢。鄭建欣那種苦盡甘來的感覺,使她很享受。
  鄭建欣是能夠忍耐和有韌性的女孩子。覺不夠睡,在流水線的工位上不時地張嘴打哈欠,她就不斷地打自己的頭,打自己嘴巴,叫自己清醒。一天下來自己頭昏腦漲,臉像個蘋果。
  還有就是伙食太差。在家鄉(xiāng)以土豆為主,烤土豆,煮土豆,廠里號稱三菜一湯,主菜是兩三小片肉或一兩小塊排骨燜土豆或燜蓮藕,兩個副菜是水煮青菜和炒黃瓜之類的,量極少。湯雖說是“紫菜蛋花湯”、“番茄蛋花湯”,卻無異于白水。一個打工的廚房師傅偷偷告訴工友阿芳,一百多工人的飯?zhí),每天去集市才買一百多塊錢的菜。
  難怪吃完沒多久就覺得又餓了。因為營養(yǎng)嚴重不足,鄭建欣嘴角老起泡,潰爛,而且兩個月都沒來例假了。
  這些鄭建欣都不理會?诖锂吘褂卸畯垺袄先祟^”了,她請麗麗和兩個要好同鄉(xiāng)吃大排檔時,豪氣入云地放言:我不回去了,我要在這里撐起一塊自己的天空。
  上班、吃飯、睡覺;上班、吃飯、睡覺。
  廠區(qū)離市區(qū)十多公里遠,周圍是稀稀拉拉的村落,一到晚上就烏漆麻黑、蛙鳴蟲唱,和著廠房內(nèi)時不時響起的鐺鐺聲,顯得詭異而了無生氣。
  除了周日白天可外出,鄭建欣和其他工人一樣每天都是在廠區(qū)度過,單調(diào)重復(fù),有如機器。沒多久她就被磨得心力憔悴豪情不再,覺得自己就如行尸走肉,體會到外面繁華世界的打工生活,并沒有當(dāng)初在家鄉(xiāng)時想的那么美好。
  唯一的驚喜和滋潤就是和許壯通電話時的卿卿我我。只有這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
  這樣的日子只重復(fù)了半年多,鄭建欣來特區(qū)的第一場災(zāi)難就發(fā)生了。
  工人宿舍是一幢四層樓房。一、二層是男工宿舍,三、四層是女工宿舍。前一天,女工宿舍照例在晚上十點鐘把鐵欄柵大門上了鎖。鄭建欣和其他幾個姐妹一再向管理員講情:還有幾個女工沒回來。
  老板娘閃了出來,氣急敗壞地高聲嚷:
  “就知道她們偷跑出去了!讓她們回來進不了宿舍,和野男人睡農(nóng)田去吧!”
  女工宿舍十分擁擠,每天夜間宿舍大門上鎖,被人看管,本來就讓人心里煩悶得難受,鄭建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大的膽子,向老板娘嚷嚷著:
  “我們是人,這里不是豬圈狗窩……”
  老板娘當(dāng)眾顯得通情達理,說得有聲有色:
  “女工宿舍,夜間鎖門,香港、深圳的廠子都是這樣,免得不三不四的男人作奸犯科,驚擾了你們女孩子,全是為了安全著想!”
  其實廠方是怕工人們工余往廠外跑,接觸外面的世界多了,思想變得復(fù)雜,或者跳槽,或給廠里講工資、待遇等條件。老板需要的只是勞動力,干一天算一天的勞動力,一天天的活有人干的勞動力。
  “簡直把我們當(dāng)成活工具!”鄭建欣難以忍受這樣的“禮遇”。
  有幾個姐妹,經(jīng)不住男朋友的攛掇,到鎮(zhèn)上錄像廳看電影去了。回來晚了,一遍又一遍急切呼喊。管理員心里幸災(zāi)樂禍,嘴里只是不緊不慢地說:“老板娘把鑰匙帶走了!”
  有幾個膽子大的老女工看不下去了,用錘子把鎖頭的鐵鏈砸斷了。門開了,整個宿舍的姐妹一陣歡呼。
  砸鎖鏈的那一錘也砸到了老板娘心上,使她暴跳如雷,喪失了常引以自傲的、香港人的文明優(yōu)雅和理智。她燙的發(fā)卷閃動著黑光,臉灰的變成了紫茄子,徐娘半老的肘彎里的一道道松弛的肌肉晃動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女工宿舍,命令全部女工立刻下床站到走廊。
  許多女工是著睡衣光腳,初春寒夜,不禁打冷戰(zhàn)。
  老板娘吼道:“公司現(xiàn)在接個單有多難,你們知道不知道?廠子要是關(guān)門了你們都得走人,沒飯吃,知道不知道?砸鐵鏈的人站出來!”
  喊了三聲,沒有人吭聲,于是她一把抹去滿臉的汗珠,惡狠狠命令全體女工下跪認錯!
  鄭建欣和另外兩個姐妹站了出來,據(jù)理力爭,決不下跪。
  老板娘愈加火冒三丈:“要么下跪認錯,要么明天卷鋪蓋走人!”
  最后,鄭建欣三人選擇了后者。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雖然工廠并沒有讓她有多大的歸屬感,雖然工作并不令她覺得有多大快樂,起碼是她出村的第一份工作,是她開始自立乃至于反哺父母親人的第一步,她默默接受了這個環(huán)境,還有幾分珍惜。
  可是……
  農(nóng)村的生活是窮困的,也是為錢掙扎,但那是為了生存的底線的需要。來到廣東鄭建欣耳聞目睹了人們?yōu)榱说玫胶廊A顯貴的生活,追逐金錢如蠅逐臭的瘋狂,為了生存不計較尊嚴人格的事情,她的思想雖然有些許改變,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無法接受——建筑在金錢上的氣勢凌人,建筑在權(quán)力上的頤指氣使。
  “我不跪!”鄭建欣動作遲滯目光茫然,但嘴里輕輕吐出的依然是這三個字。
  第二天上午,鄭建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體越來越熱,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一陣,又沉沉睡去。
  這是哪里?好多人啊……
  這個房子好大,難道是皇宮嗎?會有這么多人嗎?
  咦……我食指上怎么戴了個戒指?
  ……
  面前這張鋪著綠色絨布的是什么桌子?怎么上面寫滿了數(shù)字符號?難道是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賭桌?
  鄭建欣有點驚恐地轉(zhuǎn)頭四望,大廳內(nèi)都是這樣的桌子,每張都圍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個個或驚或喜或怨或嘆。
  鄭建欣抬手摸摸臉,看看鉆戒,看見面前賭桌上那個精致的里面滿是鈔票的小皮箱,一時間有點惶然:我怎么變成這樣了?
  身后,四個神態(tài)穿著皆帶著農(nóng)村氣息的男女眉開眼笑地對她恭維:“阿建姐,你真是太厲害了,一會兒就贏了上百萬……”
  “哈,我們繼續(xù)。”鄭建欣示意荷官發(fā)牌。既然財神光臨,自己又何必拒絕呢?!
  要牌,投注,要牌,投注,再投注,再要牌……
  鄭建欣不放過這些對手一絲一毫的神色,恰到好處地或引誘或施以重擊,不動聲色地操縱著全場,令大部分對手不戰(zhàn)而屈,最后只剩下兩家和鄭建欣死磕。
  翻牌!
  鄭建欣又贏了。
  以至于到最后,只剩下一個輸紅了眼的胖子和她對陣。
  胖子脫掉西裝扯開領(lǐng)帶從腰后摸出支銀色左輪槍,重重地拍在賭桌上:“美女,我們換個玩法……”
  這時麗麗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在后面捅了捅鄭建欣:“阿建,回去吧!”
  鄭建欣輕搖頭,以作回應(yīng)。
  “你還沒結(jié)婚吧?”胖男人不放過她任何一絲動靜,“甚至還沒充分享受愛情的滋味,你還有慈父高堂兄弟姐妹,還沒享受夠天倫之樂,你身后是你的同鄉(xiāng)?好友?他們的榮辱富貴都系在你身上是嗎?你的人生理想還有多少沒實現(xiàn)?你遺憾嗎?你我一人開一次槍,賭輸贏,無論是我的第一槍還是你的第二槍,結(jié)果都是命懸一線,線斷了,什么愛情、家庭、事業(yè)都離我們遠去,你……”
  隨著胖男人的說話,鄭建欣身后的幾個男女面如死灰,鄭建欣的嬌軀也慢慢顫抖起來,最后連槍也握不穩(wěn),猛地站起來打斷胖男人的話:“別說了!”
  看著近乎崩潰的美女,胖男人面色如刀:“跪下,求我,做我的女人。我可以讓你反悔,而且從此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跪?”鄭建欣有點失神地看著眼前肥胖如豬的男人,轉(zhuǎn)頭看看身后幾個不知所措的男女,眼神變得游離。
  “跪下!”胖男人站起來重重地一拍賭桌,對鄭建欣怒目而視。
  鄭建欣轉(zhuǎn)過頭來,胖男人不見了,換之而現(xiàn)的是工廠老板娘。她心中一跳,雙眸剎那恢復(fù)清明,喊聲卻變得歇斯底里:“不跪!不跪!我死也不跪!”
  抓槍。對太陽穴?郯鈾C。
  砰!
  震耳欲聾的槍響。
  血花飛濺中,子彈從鄭建欣右太陽穴射入,從左太陽穴飛出,帶出長長一溜血珠。
  血珠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飛過眾人眼前,映著輝煌燈光,耀出幻滅的凄美。
  “我輸了!”鄭建欣看著身邊幾個男女苦笑,目光渙散地扶著賭桌,雙腿無力地向下跪去。
  膝頭快要接觸到地面時,鄭建欣黯淡的美眸猛然又燃起火焰,扶著賭桌沿突地站起來,面對著時而變成冷厲的工廠老板娘,時而變成得意狂笑胖男人的影像,奮起最后一絲力氣一字一句地吼道:“我——不——跪!”
  “鄭建欣!鄭建欣!”
  鄭建欣“啊”地一聲坐起來,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蚊帳,自己的杯子和自己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的編織袋。
  “我還在宿舍?剛剛只是一場夢?”鄭建欣搖搖混沌的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夢里的,是在錄相廳看過的香港電影和西片的鏡頭。
  “你是鄭建欣?”剛剛驚醒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鄭建欣轉(zhuǎn)頭看去,卻只看到一個粗壯的男人橫在面前,腰間掛著根黑糊糊的警棍,看衣服是廠里的保安制服。
  “是……”鄭建欣一開口才驚覺自己口干舌燥滿頭大汗,“是”字就像在喉嚨打轉(zhuǎn),根本無法清晰地吐出嘴唇,無奈只好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
  “你可以走了,現(xiàn)在!”
  保安把她的身份證扔在床上轉(zhuǎn)身就走。按照這一帶工廠的規(guī)矩,工人入工廠后必須把身份證交廠方保管,離廠時才發(fā)還給工人。
  鄭建欣混沌的大腦終于轉(zhuǎn)過彎來,看著自己的身份證無語。
  按照工廠規(guī)定,被解雇的員工必須在當(dāng)天離開工廠,哪怕是晚上也毫無情面可講。聽阿芳講,保安來過兩次。姐妹們求情,保安也是打工仔,看著她發(fā)燒的樣,不好趕她走,讓她睡到了下午。
  “這就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命!编嵔ㄐ烙逕o淚。
  要命的是自己早不發(fā)燒遲不發(fā)燒偏偏這個時候發(fā)燒,現(xiàn)在渾身虛軟無力,自己能去哪里呢?能去依靠誰呢?
  阿芳、阿菊幾個姐妹默默地幫她收拾好東西,找到退燒藥讓她吃下,攙著她送到工廠門口,相互祝福,叮嚀保重。工廠的規(guī)定,沒有廠方的出入證,工人是不能出廠門的。因此她們無法把她送出廠外。
  從這個村辦工業(yè)區(qū)到有公交車的上沖站,要走過四五里路的小路,她們擔(dān)心鄭建欣虛弱的身子不能支持,但是愛莫能助,也只好流淚揮手相送。
  鄭建欣走出廠門,曠野里施工的工地剛挖出基坑,一陣風(fēng)把泥土的濕潤吹來,沁入肺腑,她頓時覺得清醒和輕松了許多。
  左側(cè)道沿上的公用電話亭在夕陽的余暉中,被鍍上了一層暗橘色的輪廓。今天是星期三,晚上八點是和許壯約好通電話的時間,現(xiàn)在不用等了,她要直接去找他。
  想到許壯,她眼前一亮,心里舒坦了好多,但鄭建欣仍覺得身子有些虛飄,有一團熱氣罩著她的全身,呼吸都費力,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她為了支撐身體便在路邊撿了一根樹枝當(dāng)拐棍。
  走了幾步她不禁“噓”地自嘲地笑出了聲:“這不成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嗎?”“難道我就真的可憐到祥林嫂的地步了嗎?”想到這,她賭氣地把棍子遠遠地扔到路邊,挺起胸膛直望前行。
  她“哇”“哇”地大叫著,用這種方法,自己鼓勵自己,任豆大的汗珠,一路灑落到蒙著塵土的小道上。
  3
  高沙街里的靚女承租戶——麗麗
  對鄭建欣來說,許壯還在給香港人跑船,吃住都在船上,行蹤不定,只有去拱北找麗麗,才能找到許壯。眼下只好暫時在她那兒落一下腳。
  麗麗比她大三歲,同鄉(xiāng)又同學(xué),又是許壯的表姐。她們倆,加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拱北“買”了房,還開了家咖啡店的明明一起,因為相貌出眾身材驕人,成了山里人眼中的“金鳳凰”。從“村花”到中學(xué)“校花”,再到鄉(xiāng)里“金花”,讓她們一直以之為傲,更被譽為三枝美麗的紅山茶花。
  明明是最早出來打工的,跟著是麗麗。麗麗要出來時,家里的“未婚夫”怕她這只金鳳凰落到別人窩里有去無回,硬是要和她完婚才放人。這事在麗麗剛到珠海進制鞋廠工作時,被她的同鄉(xiāng)當(dāng)成娛樂八卦,茶余飯后總是調(diào)笑她一下。女孩子在取樂中,又總想心照不宣地渴望從她那里了解和男子零距離親密接觸的真實感受。
  三月的珠海,潮濕,多霧,濕漉漉的空氣一抓就是一把水。大街小巷什么時候都像剛下過雨,石板鋪的人行道,有的就是一層水。初春溫?zé)岬臍庀A雜著海風(fēng),撲到人身上,堵得人汗氣無法散發(fā),渾身黏糊糊的難受。
  鄭建欣右肩背著編織袋,手提著露出衣架角的洗澡用的藍色塑料桶,一看就是農(nóng)民工標準的全部行李。只是左肩挎的一個嶄新的小方格名牌手袋,顯得和農(nóng)民工的身份不協(xié)調(diào),——那是許壯給她買的,她的心愛之物。
  鄭建欣付了兩塊錢公交車費,到拱北時,天上只剩下幾片晚霞與越來越濃的夜色抗爭,萬家燈火開始書寫都市的繁華,穿流的車輛劃出道道歸巢的光帶。
  口岸公交站到麗麗租住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走在人流中,鄭建欣身上臉上汗水直流,濕透了衣服。大量的流汗讓她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背上的行李也越來越重。不過高燒倒是開始消退,腦袋也跟著清醒了。
  鄭建欣想起了自己剛走出山村時的情景:山路蜿蜒起伏,她和幾個同齡又同樣對沿海繁華充滿渴望的女孩踏土而行,談笑間一步一腳印,年輕的心也跟著塵土飛揚。她想和他在一起,渴望倚靠著他溫暖厚壯的胸膛,窩在他堅實溫柔的臂彎。——可直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允許許壯碰過她。
  麗麗租住的地方,叫高沙街,曾經(jīng)是與鄭建欣老家村子差不多貧窮的一個邊境村莊。珠海成為特區(qū)后,拱北口岸進出的人流、物資翻番增長,拱北的建設(shè)投資也飛速增長,酒店、寫字樓相繼林立,高沙村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沒幾年就從荒涼的海灘變成了鬧市中的鬧市,高沙村不叫村了,改叫街。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之不可預(yù)測莫過于此。
  街道兩邊全是落成年代不長的長方形多層樓房,一幢貼一幢,窗戶對著窗戶,近得可以握著對方伸過來的手,這些樓房都是村民推倒老宅新建而成,里面專門隔成一個個小房間用來出租。
  不過在鄭建欣眼里,這些連個浴室氣窗都要裝上防盜網(wǎng)的房子看起來像鴿籠。狹窄的下水管道,排泄不暢,順墻壁溢到小街,不時散發(fā)出陣陣惡臭令人窒息。
  臭豆腐吃著香。這里的廉價租屋,卻是外來謀生者的落腳點和出發(fā)點。無論是大學(xué)生工程師打工族,求職的就業(yè)的,還是來投資的中小外商,都得先在這里住下,再作打算,再搬走,一茬又一茬。尚無發(fā)展機會的就滯留在這里。
  一關(guān)之遙——過了關(guān)閘的澳門,賭城的人們在賭;這里的人們也在“賭”,“東南西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在賭“命”。每每走在小街,鄭建欣感慨頗多。
  麗麗的租屋在一幢樓房四層,鄭建欣來過兩次,并不難找。
  “麗姐……”看著開門的麗麗,鄭建欣只覺喉嚨發(fā)苦。
  麗麗比鄭建欣個頭略高一點,人如其名,進城之后更加嬌艷。小桌上是打開的一堆化妝品盒子。她手里拿著睫毛夾,看得出她正在“裝修門面”。麗麗很是高興好姐妹的到來,但立刻發(fā)覺對方神色萎靡,緊張中才看到她背上和手上的行李,驚異地問道:“阿建,這是怎么回事?”她穿著睡衣,把鄭建欣讓進屋子,“啊……先進來再說。”
  放下東西,鄭建欣仰起脖子連灌了兩大杯水,這才慢慢地緩過氣來,苦笑著說:“我被炒魷魚了……”
  “被炒了?”麗麗拿過煙盒點了支煙。她了解阿建,再苦的活她都會咬著牙默默去做完,再臟的活她都不說一句埋怨的話認真地做好,與人無爭,與世無爭。說她主動炒老板還更容易令她相信,怎么可能突然就被工廠炒掉了呢?
  鄭建欣懊惱地點點頭,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
  “丟她老母!”麗麗橫眉自立,用廣東話罵老板娘,擲下手里的夾子,蹦了起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麗麗不知想起了什么,喘了兩口氣又問,“那給錢了嗎?”
  “賬是結(jié)了!编嵔ㄐ傈c點頭,“計件沒完成被七扣八扣,五百多的工資只剩下兩百零七塊四毛,按廠里的規(guī)矩,一個月以后才能去領(lǐng)!
  “這不是打發(fā)乞丐嗎?!”麗麗一臉憤憤不平,吐了口煙霧卻又無奈地嘆了口氣,“陳曉知道不?”
  “陳曉?”鄭建欣嘴角輕輕地扯動一下,搖搖頭。
  “死八婆,連陳曉的面子都不給?”麗麗重重一拳捶在床墊上,罵那個“德越”廠的老板娘。
  “陳曉又不是當(dāng)?shù)氐墓,廣州的老子離休了,沒靠山了,他能有多大面子?”鄭建欣可有可無地應(yīng)和著,“算了,不提這些。什么事情還是靠自己好。我先在你這兒蹭兩天,找到地兒就搬出去?珊?”她知道這房子是一個香港人租的,非久留之地。
  “我們姐妹客氣個啥!”麗麗嗔怪地拍了她一下,起身打開簡易衣櫥,邊翻東西邊絮絮叨叨,“唉,話又說回來,這兒有錢就是大爺,不是咱那村子隨便見一個都沾親帶故。讓你跪,你就跪一下唄,在人屋檐下低個頭算什么?又不會少你半錢肉。現(xiàn)在內(nèi)地的人都往這趕,找個好工作也不容易……我知道你才高志大,又是死腦筋,可是就我們這種小人物,誰認。俊
  “行了行了!”一提起這個鄭建欣就心煩意亂,搖手打斷麗麗的話。
  三枝“紅山茶花”中,鄭建欣并不是最漂亮的,卻是最倔犟的。
  “好了,不說了。”麗麗俏皮地做個鬼臉逗鄭建欣開心,把一條毛巾和一件衣服塞到她手里,“一身臭汗,快去沖個涼先!”
  鄭建欣嗯了聲,把毛巾還給她:“毛巾我用自己的,衣服就先穿你的好了。”
  麗麗嘻嘻笑著把她推向衛(wèi)生間。
  出租屋的衛(wèi)生間就是只有一個小蹲坑的廁所,墻上掛一把接水龍頭的花灑用來洗澡,廣東人叫沖涼。
  洗完澡,鄭建欣覺得全身清爽了許多,體溫也完全恢復(fù)正常,身子除了還有點虛弱外,沒什么大礙了。
  望著衛(wèi)生間鏡內(nèi)自己的胴體,豐乳、細腰、圓臀,肌膚白皙紅潤,鄭建欣禁不住有點自傲,也有點嬌羞。
  家鄉(xiāng)的山水成就了她和麗麗她們的天生麗質(zhì),從小不輟的勞動塑造出強健、美好的身材。
  “家……”鄭建欣收回飄散的思緒,輕輕嘆息一聲,穿上麗麗給的牛仔短裙套裝。
  裙子質(zhì)地好,輕柔爽滑,和肌而不緊貼,穿著很是舒服。
  這裙子鄭建欣見麗麗穿過,當(dāng)時還很是羨慕地夸贊了一番,想不到今天竟然拿來給自己滿足一下。聽麗麗說,這衣服是她的“男人”曾生專門從香港帶過來給她的,要一千多塊港幣呢!耙磺Ф鄩K……”鄭建欣當(dāng)時猶疑了好一陣,一千多塊港幣是多少人民幣并不清楚,但港幣比人民幣值錢她還是知道的。
  走出衛(wèi)生間,正在化妝鏡前往自己臉上涂涂抹抹描描畫畫的麗麗扭頭看了她一下,雙眼一下子亮起來:“阿建,你穿這衣服真合適,比我漂亮多了!
  鄭建欣有些不自然地把高過膝蓋的裙擺往下扯了扯,羞澀地回道:“我有點不習(xí)慣!
  “不習(xí)慣美麗?”麗麗揮舞著口紅大驚小怪起來,“天啊,你還是女人嗎?我要給你那死腦筋做做手術(shù)了!”
  說著她扔下口紅跳起來,一把扯掉鄭建欣綁頭發(fā)的橡皮圈,一邊搗鼓一邊數(shù)落:“鄭建欣啊鄭建欣,別再當(dāng)你還是老家山溝那個青澀果了,這里是珠海,是特區(qū)是國際都市,你得進步點兒……”
  “我想家了!
  鄭建欣輕輕幾個字,就讓正興致勃勃給她進行美麗變身的麗麗安靜下來,不過只是一瞬間,她又繼續(xù)忙碌起來:“這樣子你能回去嗎?你好意思回去嗎?你家里都指望著你呢……”
  鄭建欣沉默地看著鏡子里自己那有些頹廢的臉龐,好一會兒才說:
  “我還能去哪兒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丙慃愝p輕地打拍了她一下,“遇到一點困難就退縮,可不是你鄭建欣的性格!
  鄭建欣嗯了聲,任由麗麗在自己頭上臉上折騰。
  車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失掉了那份工作,只好換個面貌來面對這個城市。危機即轉(zhuǎn)機,不是嗎?
  鄭建欣忽然想起自己做的夢,當(dāng)她給麗麗講到她戴寶石戒指、翡翠玉鐲時,自己都覺得好笑,不由哈哈大笑。
  麗麗卻不笑,幽幽地看著鄭建欣:“好夢啊!阿建,大福大貴。 
  鄭建欣推了一把麗麗笑道:“你還真當(dāng)真呀!”接著她苦澀地咧咧嘴,這夢是對自己的嘲弄。
  “不管怎樣,阿建,你夢里能想珠寶,說明你心里確實有;好好干,會有的!”麗麗說鄭建欣實際是說自己,她難以掩飾對錢財?shù)目释。鄭建欣能看出她眼睛像燃起一篷火焰似的明亮。鄭建欣又推推她:“算了算了,是個夢,不說了!”
  在倆人的自我安慰中,麗麗利索地拿起風(fēng)筒和梳子,兩三下便給鄭建欣做了一個海藻般豐盈卷翹的發(fā)型。這是街上流行的可愛女孩的發(fā)型,又給她臉上薄施粉脂,掩去小病一場的虛弱,眼睫毛稍微上翹,顯得有些俏皮。
  鄭建欣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圈,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甜美可愛的泡泡袖T恤,配上破邊做舊的牛仔短裙,一個清純典雅,可人又帶著嫵媚的新形象,鄭建欣羞澀又欣喜,忍不住對麗麗翹起大拇指:“真有幾把刷子!”
  麗麗也甚是滿意自己的杰作,驕傲地挺起豐滿的胸脯接受了姐妹的贊美,小嘴卻做作地調(diào)笑著:“哎呀呀……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等會兒一出去,風(fēng)頭都被你搶了,我還怎么見人。!”
  “你要死啦……”鄭建欣嬌羞不已的把她撲倒在床上,倆人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
  鬧騰一陣,麗麗猛然記起什么坐起來看看表,騰地一下又跳到梳妝臺前,邊迅速整理凌亂的鬢角邊嚷道:“糟了糟了,就要遲到了……阿建你也快點收拾好,我們出去!
  “去哪兒?”鄭建欣坐起來一臉不解,“逛街不用這么早吧?我還沒吃東西呢!”
  “一會有個飯局,我們一起去,隨便你吃。哦……我都忘了。發(fā)燒剛好,你該補點營養(yǎng)……”麗麗在鏡子里看著她說。
  “飯局?”鄭建欣搖搖頭,“我不想去!
  “干嗎不去?”麗麗轉(zhuǎn)過身來教訓(xùn)道,“多個朋友多條路,何況人家個個都是有點身份地位的人!”
  頓了頓,麗麗把臉湊到鄭建欣面前,眨巴著如水雙眸,誘惑地說:“或許人家能幫到你也不一定。打工嘛,東家不行打西家唄。世界那么大,總有我們的落腳點!”
  鄭建欣打開麗麗的鞋柜,試著鞋子,只好又穿麗麗的了。好在她們不但身材差不了多少,雙腳大小也幾乎一樣,穿起來不會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問題。
  在五斗柜翻鞋子時,鄭建欣又一次凝視柜頂上的照片。那是她、麗麗、明明、許壯還有家鄉(xiāng)幾個男女朋友的合影照。這張照片她也有,只是沒地方擺,一直放在行李袋的最底下。
  “麗姐,許壯這幾天來過嗎?”
  鄭建欣終于吞吞吐吐地把一進門就憋在心里的話講了出來。
  麗麗撲哧一笑,“我知道你是來問許壯的。就看你能憋到幾時。終于開口了?”
  鄭建欣臉上立即泛起含蓄的紅暈。
  麗麗說:“他呀,跟香港佬瞎混,也好久沒來看我這個表姐了!
  “哦……”鄭建欣有點失望地應(yīng)和。
  正在做梳妝最后收尾的麗麗轉(zhuǎn)過頭,“他現(xiàn)在見了人,話也少了,眼光都是冷冷的。”看到鄭建欣還在看著照片,并沒有注意自己,她也沒有繼續(xù)再說。她說話中間把香水噴到鄭建欣和自己脖子上,鄭建欣立即感到霧化的香水彌漫了身體。
  麗麗終于收拾完畢,她一身街上時尚女人坦肩低胸的裝束:上身是一件黑底粉紅碎花的無袖低領(lǐng)衫,與下身一件黃色的寬松的燈籠褲渾然一體。這種極簡單的衣著由于顏色、膚色反差的對比,反倒艷麗照人,凸現(xiàn)窈窕身材。白凈的脖子上戴著玻璃花的銀項鏈,低圓領(lǐng)不經(jīng)意間露出性感的鎖骨,麗麗獨特的衣著打扮充分展現(xiàn)了女人的味道和率直不羈的混合氣息。
  鄭建欣大呼:“!女神!”
  出門前,麗麗還特意在鏡子前顧影弄姿,順手捋捋體現(xiàn)成熟甜美的長發(fā),嘻嘻的一臉自我陶醉自我欣賞,一副不迷死人不罷休的樣子。
  “你個自戀狂,別騷了!”鄭建欣做惡心狀打趣地說。
  “我故意的!
  麗麗踏著深啡色高跟涼鞋,把涂得紅紅艷艷的腳趾甲晃給鄭建欣看,“你一副清水芙蓉樣,我就做火紅玫瑰,看看誰能吸引的目光多!”
  鄭建欣搖搖頭,懶得搭理她,只是跟隨她開門出去。
  出了大門,鄭建欣才發(fā)現(xiàn)天上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點飛到臉上,有些滲心透涼。這里的天氣就是這樣,燥熱一陣之后就會有一陣雨。
  這點小雨給她平添幾絲愁緒,心里更急切地要打電話給許壯。
  許壯跑船的線路是從香港到珠海香洲港,基本每天定時到達。鄭建欣剛到珠海時,許壯就找到一個省錢又能讓他們情話綿綿的方法:每星期三晚上八點半,鄭建欣從廠區(qū)門口的公用電話亭打到香洲港碼頭的公用電話亭,或者反之。如果誰因故無法撥打或接聽,那就推遲到第二天同一時間共同守候。
  今天恰好是周三,剛才在屋子里鄭建欣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要不是麗麗說有飯局要出門,鄭建欣會不吃不喝沖出來,找電話亭打電話。
  走出街口,麗麗連連招手攔的士。
  “急個啥子嘛!”說罷鄭建欣一頭鉆進了路邊的電話亭。
  麗麗只好擺手作罷。
  路邊的電話亭里:鄭建欣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那個熟悉無比的電話號碼,結(jié)果都是“嘟、嘟——嘟”的長音無人接聽。她的心情也從雀躍期待到失望沮喪,最后拿著話筒無力地靠在電話亭上,兩眼濕潤地輕輕念著許壯的名字。
  麗麗看著電話亭內(nèi)的好姐妹,臉上一陣陰晴不定,最后下定決心拍拍電話亭的門把她拉了出來:
  “我們快點吧,別去得太晚,讓人家掃興!”
  鄭建欣“嗯”了聲輕輕點點頭,撅著嘴巴,掛上聽筒,不情愿地走了出來。
  4
  
  許壯:一連用三個空酒瓶子猛擊自己額頭的男人
  
  許壯如他的名字一樣,有一副強健的身體,個性倔犟、做事利落。
  這些優(yōu)點使得麗麗的香港“男人”曾生對他頗為欣賞,用盡手腕終于讓他為自己工作,教會了他看航海圖、開機動船。
  只要到了和鄭建欣通電話的時刻,許壯不管多忙都會放下手頭的事情,到電話亭內(nèi)守候,等待那叫人心跳的電話鈴響起。
  在他心目中,在這異地他鄉(xiāng),除了和鄭建欣在一起,再沒有比聽到她悅耳聲音更甜美更重要的事情了。
  天空飄著雨絲,海面上的浪比平時大了不少,視野不能及遠,一不小心就會撞上暗礁或者別的船。
  仗著天天往來對水路熟悉,許壯對此視若無睹,還是加足馬力把船開得飛快。
  就要到和鄭建欣通話的時間了,他不能讓這等待盼望了一星期的幸福被海風(fēng)吹走,被浪沖跑。
  香洲港到了。剎車、掉轉(zhuǎn)船身、靠碼頭,許壯一氣呵成,動作流暢毫無遲滯。
  海浪回拍,船重重地晃了一下,正倚在艙門滿臉欣賞看著許壯一系列動作的曾生,肥胖的身子一歪差點摔倒。他有點氣惱地用蹩腳的國語笑罵道:“死靚仔,你吃咗(了)火藥了?”
  “不好意思,老板,我有事情!趕時間!”
  許壯跳出艙門,一邊拉纜繩一邊抱歉地說。
  “趕住著媾女(找女人)?”曾生跟著出來,曖昧地怪笑著,“難怪火氣咁鬼(那么)大!”
  “老板英明!”許壯也嘿嘿笑著,向曾生翹起大拇指,就待跳下船去捆纜繩。
  “后生仔,要懂得節(jié)制!
  曾生擺起一副過來人樣,晃動著腦門光禿的頭,把自己剛買不久的“諾基亞”手機很是慷慨地塞到許壯手里,“刮風(fēng)下雨的,別到處跑了,用這個打吧!
  許壯遲疑地看著手里上萬塊的手機,最后還是搖搖頭:“我上岸打去,免了國際長途加漫游!
  說完他把手機塞回給曾生,跳上碼頭綁纜繩。
  曾生愕然,看著穿著短打露出強壯如鐵肌肉的許壯,搖頭失笑道:“我倒是沒想這么多!
  許壯綁好纜繩,吐了口氣,正要朝港口區(qū)電話亭走,跟著下了船的曾生攬著他肩頭,一臉詭秘地低聲說:“靚仔,現(xiàn)在船你也會開了,路線也跑熟了,我給點賺錢的急活你做吧。——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行,你等我一會兒。”前面十幾米就是電話亭。
  “不行,我很急,你要不行我還得去找別人!”曾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臉冷冷的鐵色,悍相中又顯出幾分難以掩飾的煩躁,伸出胳膊攔住許壯。
  許壯遲疑了一下,望望岸上電話亭的方向,抬頭看看下得又大了點的雨,向曾生點點頭:“好吧!彼睦飳︵嵔ㄐ狼妇蔚卣f,“阿建,談完事我就到廠里找你!”
  曾生攬住許壯的肩頭,并帶幾分輕蔑又有幾分得意地說:“這就對了嘛!有了錢,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
  許壯忍住一胳膊肘撞曾生肋下的沖動,嘴里不大的聲音反擊道:
  “這輩子我只要這一個女人!”
  “大情圣啊?難怪不惜借一年的工錢買個名牌手袋討好靚女,還賣身給我!”曾生夸張地張開雙臂,接著又一巴掌拍在許壯肩膀上,“不過你想想,讓人家過上好日子,也要有錢吧?——有情飲水飽?見它的大頭鬼!”
  為了給阿建買法國名牌手袋,許壯只好向曾生借錢。曾生一聽借二萬塊,眼睛睜得比牛眼睛大。許壯當(dāng)時做了個鬼臉,“我賣身,拉長工還你,還不行嗎?”
  許壯暗嘆口氣,再次忍住把肩膀上的那只肥手摔掉的沖動。
  許壯剛到珠海的時候,表姐麗麗已經(jīng)和曾生混在一起了。從山里來,帶著大山憨厚淳樸的年少的他,對此感到惡心又憤怒。他直覺地認為,表姐的墮落是因為曾生的勾引。
  一天他得知曾生和表姐開房的消息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酒店房間,不但把赤身裸體的曾生暴打了一頓,還給了麗麗一記耳光。
  以此為恥的他,兩個多月沒再和表姐見過一次面、通過一次電話。
  許壯以為經(jīng)過這件事后表姐會知恥而改過自新,沒想到她對這一切全不理會,竟然辭了工,住到了曾生在拱北給她租的房子里,公開地做起了曾生的專職情人。
  抱著幻想的許壯活生生被殘酷現(xiàn)實打得焉了好長一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安,不言不語傻了一般。
  但他卻再也憤怒不起來。
  到珠海這么長時間,拱北的街市充滿著誘惑,就像他在家鄉(xiāng)看過的電影:從高檔酒店經(jīng)過,里面燈紅酒綠,男人穿著考究,女人反而露胸露背露大腿招搖過市;闊大明凈的玻璃窗內(nèi),桌子擺著誘人甜點,有人坐在沙發(fā)上調(diào)笑嬉戲,一副我有銀子在握的樣子。
  而對于他們這些打工族來說,世界則是黑白而無味的。不是烈日下辛苦勞作,就是從車間到宿舍,無論哪里都無法逃脫蒸籠般的悶熱潮濕。舒適和享受根本與他們無緣。
  再見表姐麗麗時,她原來發(fā)黃疲憊的臉變得光彩明艷,動作舉止也從農(nóng)村妹的畏縮羞澀變得大方自信;口袋里有了充裕的錢,她再也不用顧忌了——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看起來開心又快樂。
  “唉……既然她覺得好,那就好吧。”許壯搖搖頭,甩開腦海中自己的姑姑——麗麗母親的美麗純樸形象,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而曾生也不壞,時不時帶著他姐弟倆,呼朋喚友出入高檔娛樂場所,結(jié)識這個“老總”、那個“局座”、“科座”的,經(jīng)常請他們在輝煌的大酒店吃海鮮,到優(yōu)雅的西餐廳喝洋酒。
  去得多了,面對潔白的桌布、高腳玻璃杯、香氣撲鼻的餐巾紙,許壯慢慢覺得自己也成了有身份的人。
  可是這種感覺、這種生活都是曾生給的。有人說這個社會充滿了放蕩和金錢,這兩個方面許壯都活生生地感受到了。
  別人能有錢,我許壯為什么不能有?當(dāng)他看到曾生,看到曾生周圍的老板,曾生交往的官員,許壯漸漸感到這個世界不是為勤懇流汗的打工人、規(guī)矩人準備的。
  許壯剛來珠海時,進了一家飲料廠做散工,圖的是計件工資,多干活可以多掙錢,許壯有的是力氣。
  在廠區(qū)里工人們把一袋一袋堆如小山的回收的空瓶,整理好運到洗瓶車間。許壯和工友們的工作就是“揀瓶子”。把空瓶子從麻袋里倒出來,揀出二十四個瓶子擺到一個塑料箱里,七箱五層為一垛,由叉車工叉走。揀一垛瓶子的計件工錢是兩塊九毛七分五厘。
  炎炎烈日下,許壯他們光著上身,一天下來灼焦的一層皮膚,薄得像紙一樣輕輕一碰就卷落開來,接著露出來的是帶著血絲的嫩肉;如果戴著帽子,穿著嚴嚴實實的工衣固然可以防御暴曬,可揀一垛瓶子就是一身的汗水,汗水就像尿失禁了那樣,從褲腳里流下來,打濕一大片地。
  許壯揀了兩個月的空瓶子,一天,他把牛仔帽擲到地上,用腳踩了兩下,撿起一個瓶子猛地摔到墻上,朝天大吼一聲:“老子不干了!”又喊出剛學(xué)會的一句廣東白話:“唔做衰仔。ú蛔鼋腥丝床黄穑瑳]有用的人)”
  曾生說自己是做進出口貿(mào)易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愛屋及烏,他就看好許壯,要求許壯跟著自己做生意,賺大錢。
  走別人走過的路更容易到達目標,踩著別人的肩膀向上爬更容易成功。許壯答應(yīng)了:做生意!好吧,那就跟著他做生意。
  但是心中芥蒂并未消盡的許壯,沒給曾生什么好臉色,有時甚至還冷言冷語地刺他一下。
  可越是這樣,曾生就越是喜歡,說他像年輕時候的自己——耿直、率真、有沖勁,是個可造之材。
  費盡心機、舌如蓮花說動許壯跟隨自己之后,曾生不惜代價地令他在最短時間內(nèi)適應(yīng)海上生活、學(xué)會看航海圖、開機動船、熟悉港澳海域。許壯也不負所望,很快就從一個門外漢成長為弄潮好手。
  除此之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曾生隔三差五都會以“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休息是為了更好的工作”為由帶著許壯到蓮花路的露天酒吧閑坐,對路過的坦背露胸的靚女指指戳戳評頭論足。
  看到合乎自己審美要求的,許壯也會不由地氣血上涌雙眼發(fā)光,惡作劇地輕吹口哨吸引靚女注意。不過這時候他心里想得最多的還是鄭建欣。一想到阿建,他立即就收斂自己。他想如果她穿上這樣漂亮的衣服,肯定比她們個個都更加亮麗的,如果她戴上這樣耀眼的首飾,肯定比她們個個都更加引人注目,如果她開著這樣名貴的車子,肯定會比她們個個都更加高貴自信。
  一和鄭建欣比起來,這些晃過眼前的靚女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是他許壯最愛最牽掛的人,他要給她這樣的生活,他要讓她一輩子生活在幸福之中。這一刻,他來到珠海后心中滋生的農(nóng)民、打工族的那種自卑感被驅(qū)得煙消云散。
  在老家,許壯哄鄭建欣:“廣東那邊荒地多的是,還有金子。你看我身子這么壯實,我給你搶地,搶金子!”鄭建欣亮晶晶的俏眸白了他一眼,罵道:“輕嘴薄舌,胡編亂造!”然而許壯的話仍然像魔咒一般,使鄭建欣心里美滋滋的,羞澀而順從地把臉貼到許壯發(fā)達的胸肌上。不久她跟他走出了大山。
  他發(fā)誓要努力,要讓愛人以自己為傲。
  不久,他就給自己買了頂牛仔帽,他要精神抖擻,他要激勵自己像個牛仔闖出一番天地!
  跟著曾生這段時間,他沒日沒夜地干活。裝卸貨物、背麻袋、扛木箱,從不叫苦喊累,最后甚至落個腰椎骨突出的毛病也沒喊過一聲痛,為的就是多賺錢。
  鄭建欣在拱北公用電話亭里,摟著無人接聽的話筒自苦自憐的時候,曾生正摟著許壯的肩膀,揮舞著手機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地給他描繪大好未來,從香洲港電話亭旁邊經(jīng)過。
  看著空空的電話亭,許壯眼里有柔情、有掙扎,也有嘆息。
  雨停了,帶著咸濕味道的海風(fēng)吹拂著整座城市。
  大排檔爐火呼呼,不知是在和海風(fēng)和應(yīng)還是作抗爭,煙火味夾雜著肉香,讓人肚子咕咕響,令人饞誕欲滴,加上便宜的價錢,讓不少食客趨之若鶩。
  幾杯海珠牌啤酒下肚,曾生繼續(xù)著剛剛在碼頭上的話題:“今次出船,你做船長!
  “那你干嗎?”許壯有點驚訝。
  “我有其他事,走唔(不)開!痹抗忾W縮一下,“這段時間你表現(xiàn)出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不交給你交邊個(哪個)?你辦事,我才放心!”
  說著從上衣口袋掏出張小紙片畫就的地圖,一點一點的指給許壯看,教他辨認位置:“到咗(了)香港這里,你就晃三下手電筒,自然會有人接應(yīng)你。然后裝貨,不用多說什么!
  “怎么這么神秘?”
  許壯有點不解地搖搖頭,把一只鴨掌放進嘴里,正要咀嚼時才醒悟過來,“噗”地又把鴨掌吐出來,“要我給你做水貨?你這不是坑我么?我不干!”
  “乜嘢(什么)水貨不水貨的,咪講(別說)那么難聽!不然讓人聽得還真以為我是不法分子!
  曾生雙眼發(fā)著賊光,如算盤珠子般亂轉(zhuǎn),接著一臉的皮笑肉不笑:“我有批文,到時候報關(guān)是我的事。這趟貨做成了,我給船工一百,給你五百。如何?你知道我一直看重你,以后我?guī)闳ハ愀鄞蚬,一月兩三萬,奮斗個一兩年你就能跟你太太過上好日子了!”
  許壯不理他的空口許諾,看向旁邊桌那兩個穿著小吊帶的飛妹,腦子卻有如風(fēng)車般轉(zhuǎn)動著。
  曾生見狀,嘿嘿怪笑著撞撞他肩膀。
  許壯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冷然,看得曾生一陣心虛:“阿壯,怎么了?”
  許壯用力地把曾生手背按壓在桌子上,雙眼直瞪著曾生的雙眼:
  “你們做生意的,半邊人臉,半邊鬼臉,歪心斜意當(dāng)我不知?我不要未來,就要現(xiàn)在!”說罷,推開了曾生的手掌,撇撇嘴說:“少跟我亂畫大餅,別當(dāng)我還是以前那個無知的鄉(xiāng)下仔。跟你也有好一段日子了,難道我還不清楚你那些所謂的批文都是假的?只是一直都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天塌下來有你頂著,我也懶得計較。只是這次要我給你做馬前卒……嘿嘿……”
  曾生先是愕然,跟著淡然,哈哈地拍著許壯肩膀:
  “我果然沒看錯你。既然話扯開了,我也不怕說。我開公司要錢,我養(yǎng)家要錢,自己吃喝玩樂要錢,供你表姐瀟灑揮霍要錢,不撈點偏門,邊到(哪里)來咁(那么)多錢?!你地(們)北方人講得好: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冒些不大的風(fēng)險,換來錦衣玉食,這是非常劃算的。我們這也是靠自己雙手辛苦嘛!你有當(dāng)老板的老豆(老爸)沒?沒!……”
  說到這里,曾生喝了口酒,看看許壯已經(jīng)不那么憤然的臉色,鼓起三寸巧舌繼續(xù)給他洗腦:
  “現(xiàn)在這個年頭,除了那些每日苦哈哈十幾個鐘的打工仔打工妹,有多少人的收入能夠完全曬在陽光下的?有錢就是阿爺,誰管你的錢是怎么來的?”
  末了,曾生又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什么風(fēng)險的。你跟我這么久,不也每次都是順風(fēng)順水嗎?!你想想,有你表姐在,我是你姐夫,我敢把你往火坑里推嗎?我不要命了我?”
  曾生偷偷瞄著許壯,略拍了一下胸,又換了一個角度談“命”,其意是用激將法再次教化許壯。
  “命?賭王何鴻燊要不要命?”曾生給許壯樹立目標、榜樣,“何鴻燊二十歲的時候,在澳門同人押船。海上有臺風(fēng)、有海盜、有日本人,分分鐘都會被搶被抓,可他冒著機關(guān)槍的子彈,護船護貨!彼劬Χ⒖匆幌略S壯,“老板中意嘅(喜歡的)就是這種人,所以很快,那個叫‘聯(lián)昌公司’的老板,就給了何鴻燊股份,從此老何一路發(fā)達!”
  曾生為了炫示自己知識的真實性,拍了拍腦門,說出了何鴻燊當(dāng)時所在的“聯(lián)昌公司”的名字。曾生有意無意地充當(dāng)許壯的教父,他需要許壯成為自己忠誠的敢死戰(zhàn)士。
  許壯看著他,已經(jīng)不為這些空洞的說教所動:“你是巴掌心里長胡須——老手,我要你說點實質(zhì)的!”
  曾生愣了一下:
  “什么實質(zhì)的?哦,你說錢?哎呀,你也知道,我也是給老賽(老板)打工的呀!彼攘艘豢诰浦,眼珠一轉(zhuǎn),裝出痛快的樣子,“我給你加雙倍,兩千,如何?跑一趟兩千,很多了!
  許壯還是搖搖頭,緊緊地盯著他:
  “我跟你五個月,每天拼死拼活的,你給了我?guī)讉工錢?還有你說的分紅呢?影子都沒見個,還好意思要我給你賣命?”
  “這個……”曾生不以為然地出了一口粗氣,轉(zhuǎn)動著手中的酒杯想了好一會,看看許壯那得不到答案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神情,尤其是今晚這趟急差急于找到船長,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猛地拍了下桌子,毅然地說道,“這次回來同你一次結(jié)清,不會少你一個仙,得了吧?!”
  “當(dāng)真?”許壯有點狐疑地看著他。
  “當(dāng)真!我從來就沒把你當(dāng)外人看,”曾生嘴角浮起一絲故作討好的笑意,“我們是兄弟,船幫水,水幫船!”
  曾生又拍著他的肩膀給他信心,跟著湊到他耳邊,低聲地說:“如果……我是說如果遇到萬一,你千其唔(千萬不)可以將我捅出來……”
  地上一排空酒瓶。
  許壯眼里出現(xiàn)了血絲。他打了個嗝,重重地吐了口煙霧,盯著曾生:“曾老板,曾先生,如果這次再騙了我,莫怪我許壯翻臉!我要揍扁你,讓你爬出珠海,你信不信?”
  許壯臉色由紅變青,兩只血眼死死地盯住曾生,像要噴出火來。曾生嚇得不知許壯要干什么。
  許壯猛地轉(zhuǎn)了個身,左手一連抓起地上的三個空啤酒瓶子放到臺面,說:
  “你是我的老板,我先揍我給你看!”說著雙手把瓶子舉過頭頂,朝自己額頭上咣咣咣地砸來,一個個瓶子破碎了,碎片嘩嘩地散到了空中,海風(fēng)又把它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鼐碜吡撕眠h才停下。
  四周的人,被驚呆了。
  曾生見狀心跳不止。他老練地略定了一下神,忙滿臉賠笑地拍拍許壯肩頭:“這是何苦呢?剛剛不是好好的嘛!”
  曾生不吸煙,忙給許壯點了支煙。
  許壯打工以來積蓄的屈辱和憤怒一齊涌上胸口,他輕擦著殘存玻璃渣的額頭,痛得直搖頭。
  曾生收起火機,低頭沉吟了一聲,誠懇地說:“你要諒解我,我也是給老板做生意……”只見他上唇胡楂一抖一抖地說:“兄弟,跑完依次返來(這次回來)不就發(fā)達了?工錢加分紅十多二十萬,也算個有錢人了,在珠海買層樓(買套房),兩千五一平方米,便宜!跟你的小美人雙宿雙棲,人生的理想也實現(xiàn)一半了!
  許壯不接這個“畫餅”的話茬。半天,他冷冷地問道:“什么時候出發(fā)?”聲音有敢死隊的剛烈和悲壯。
  “現(xiàn)在!痹兊貌粍勇暽,看了看表輕輕地說。
  “現(xiàn)在?這么急?”許壯本想去工廠看阿建。他早算好了時間,這個星期阿建是下午班,晚上十二點下班,他可以陪阿建到廠區(qū)附近的地攤吃她愛吃的麻辣燙,敘敘分別的相思之苦。
  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是打不響了,許壯心中不由一陣沮喪。
  “別擺出那副苦瓜臉!
  精于世故的曾生對他那點心思哪有不明之理,勸道:“也就一夜的時間,好日子長著呢!”
  許壯悶聲悶氣地“嗯”了聲,心想明天早上再去看阿建也不遲,有差不多一天的時間可以和她在一起呢。到時候曾生也應(yīng)該把半年來自己應(yīng)得的錢全部給自己了,得和她好好商量一下怎么使用。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可是自己第一次領(lǐng)隊出船,而且很明顯香港方面催得急,而曾生的“準備”沒有以往做得那么充足,風(fēng)險肯定有的。還是讓表姐告訴阿建一聲,好讓她放心。
  “‘大哥大’給我用用!痹S壯伸手拿過曾生的手機撥麗麗的號碼,響了好久都沒人接聽,連撥幾次都是如此,心中不由一陣發(fā)堵,最后只好發(fā)個信息告知了事。
  曾生也不再啰唆,從手袋里拿出個黑糊糊的沉家伙:“衛(wèi)星電話,海上專用。你拿著以防萬一。”
  許壯接過來又“嗯”了聲,心中隱隱覺得有些忐忑,似乎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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